《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意蕴

2021-08-24 02:30秦鹏举
文教资料 2021年15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

秦鹏举

摘   要: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主流批评观点,集中在自由意志与命运观冲突、人类理性的限度、弗洛伊德的“弑父娶母”、福柯权力与知识的合谋、文学伦理学解读等方面。其论述,指出真实悲剧意蕴在于揭露深藏人内心的理性与感性两种相互交融的情感。作为“希腊悲剧的典范”,该剧充分说明:人的理性认知的自然层级衍化,是从低级走向高级、从简单走向复杂的回环往复过程。这部悲剧本身的优势,是它流传千古、影响巨大的关键。对其解读,需要深入历史语境,在吸收多种合理阅读批评方法的基础上,开展教学与批评研究,以实现文化的交流互鉴和经典的传承创新。

关键词: 索福克勒斯   《俄狄浦斯王》   理性情感   感性情感

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的雅典作家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年)被誉为希腊悲剧界的“荷马”。一生创作过约130个剧本,获得过18次悲剧戏剧奖,流传后世仅7个剧本,即《埃阿斯》《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特剌喀斯少女》《菲罗克忒忒斯》《厄勒克特拉》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其中,《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是其代表作。《安提戈涅》反映的是氏族信仰与城邦法制权威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俄狄浦斯王》主要展示人自由意志和神秘命运之间的对立与反抗,其深层在于揭露人的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情感对立与融合的交织关系。

他的悲剧结构紧凑,擅长制造悬念,富有张力。人物性格鲜明,在重重对比中凸显矛盾冲突,在行动中揭示人物特征。他的悲剧往往独立成篇,不像埃斯库罗斯那样使用“三部曲”结构,而是在完整的戏剧冲突中精心编织情节。语言自然、简洁、富有力量。目前学界针对《俄狄浦斯王》主流的批评教学观念在于其中蕴含的自由意志与命运观冲突、人的理性限度、文学伦理学解读等,研究批评中贯穿弗洛伊德的“弑父娶母”题解、福柯的知识与权力的合谋等批评观点。论述在展示主流批评观的同时,亦揭示出《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意蕴在于揭露深藏人内心的理性与感性两种相互交融的情感,尝试对当前教学的深化拓展。

一、《俄狄浦斯王》的主流批评

(一)自由意志与命运观冲突

《俄狄浦斯王》以忒拜国王俄狄浦斯(Oidipous)追凶为主线,追叙了他受神秘命运操控,不可避免地走向杀父娶母的命运悲剧。所谓“命运”,是指外在于人的一种异己力量,它不可捉摸,亦不可控制,具有神秘性和不可违背性。命运观体现了人类早期朴素的生命观和宇宙观,是人类童年时期在“万物有灵”思维主导下的宿命观念体现,代表的是一种感性的力量。俄狄浦斯的“悲剧不是有意杀父娶母的结果,而是毫无犯罪动机,在竭力摆脱厄运之中不知不觉地犯罪,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无罪的”[1](39)。“俄狄浦斯作为人类生存困境中的净化者和‘替罪羊,毅然从荣誉的巅峰跨入黑暗的深渊,使个体的毁灭升华成为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崇高”[2](36)。在他身上,体现出“宿命思想与人文精神”的结合。

俄狄浦斯悲剧之美学意义在于他虽然知道命运的不可违抗,但依然奉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西绪弗斯式反抗。西绪弗斯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在于那持续不断的推石上山的动作,而不在于其能否完成推的最终结果。同样,俄狄浦斯悲剧最震撼人心的在于他反抗命运的反复无常和荒诞性,而不在于他是否征服了神意。换个角度思考,如果神旨要求他顺利当上科任托斯的国王,那么他的命运就是一帆风顺、毫无障碍的,悲剧的崇高美感与反抗命运的自由意志将荡然无存,其戏剧的人文性将大打折扣。由此看,悲剧是一种有意的策划与模仿现实的行为,神(或命运)作为人的形象化喻,不仅作为人的对立面存在,还作为凸显人本质力量的对照必然性地存在。按照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3](19)他认为欣赏悲剧可以引起恐惧和怜悯之情,实现对心灵的净化。《俄狄浦斯王》无疑完全符合上述特征,它截取的是英雄史诗中的行为,具有高雅严肃性。其悬念迭出、情节精妙且完整,是对现实的模仿,具体来说是针对当时雅典的民主制度危机做出的反思。俄狄浦斯的励精图治和反抗意志引发了人对命运无常的恐惧与对美、善的追求崇尚之意。

(二)人类理性的限度

俄狄浦斯悲剧的呈现与反抗表明了人的理性认知限度,但也是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从蒙昧不觉走向主体开始觉醒的标志。俄狄浦斯作为人类理性意识觉醒的典型代表,因理性地破解“斯芬克斯之谜”具备人性和文明,又因理性的不足和限度陷入命运的罗网和悲剧境地。“斯芬克斯”象征文明的蒙昧与野蛮时代,在她身上体现了人类早期还不开化、蛮性十足血腥斗争的远古气息。谜底的破解,象征文明的进步和野蛮的退场,但文明的演进只有经历充满血与火的考验与淬炼,才能取得斗争的最终胜利。“斯芬克斯”的死亡形象地表达了文明与野蛮的势不两立和不相融合,这是人类文明和人类自身历史曲折进化的神话式表达。神话思维很好地隐喻了人类理性文明与感性蒙昧的二元对立,二者在历史的开端便预示着西方人逻辑二元分化的思维观取向。这在后来的西方文明和历史中有深刻的呈现。

目前的教学大多采取自由意志与命运观冲突的主导批评观念,在教学过程中串联人类理性的认知限度,展示人理性的觉醒发现与盲目跌落的交织历史。但没有体现在具体的教材文本上,此教学观念的理解因人而异。这一批评解读需要进一步补充完善,实现对教学批评方法的完整呈现。

(三)弗洛伊德的“弑父娶母”

聂珍钊指出,从古至今的文学批评对《俄狄浦斯王》的理解无非两种,一种是在弗洛伊德式批评出现之前的命运学说,另一种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恋母情结”学说[4](113)。这里的“恋母情结”是指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弑父娶母):“男孩子早就对他的母亲发生一种特殊的柔情,视母亲为自己的所有物,而把父親看成是争夺此所有物的敌人;同理,小女孩也以为母亲干扰了自己对父亲的柔情,侵占了她自己应占的地位。根据观察的结果,可知这些情感起源极早,我们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因为在俄狄浦斯的神话里,由儿子方面而起的两种极端的愿望——即弑父和娶母的愿望——只是稍微改变了呈现方式而已。”[5](160)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可以肯定地说,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的起源都汇集在俄狄浦斯情结之中。”[6](167)

应该说,弗洛伊德以其天才式临床医学发现,将人的集体无意识尤其是人的性心理欲望作为一种文学批评范型提出,改写了传统文学批评局限于社会政治批评和依附于庸俗物质现实缺失独立性的拘囿,表现出了极强的创新性和开拓性。在其开创伊始,因具有文学批评的新鲜气息给文学界以巨大冲击和轰动效应,但理性反思却是此种文学批评流行后的泛滥和俗套。它的片面性与深刻性同样地存在,但毫无疑问,弗洛伊德对人的心理探索打开了现代人继续开掘无意识心理的可能缺口。在《俄狄浦斯王》中,人的悲劇命运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俄狄浦斯并未先天式地具备恋母心理,相反他在极力逃避“弑父娶母”的悖论命运,作者的创作背景亦找不出此种心理痕迹。不得不说,弗洛伊德为证明自身理论的合法性,不惜拆解乃至曲解经典,目的在于他理论发明的正确。这种方式本身存在深刻的矛盾,理论一旦具备权威和普遍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就会陷入传统文学批评的僵局和圈套中。因此,这一文学批评的“俄狄浦斯”悖谬得以再次建立。

(四)福柯权力与知识的合谋

“俄狄浦斯一方面通过知识的运用获得了权力,却对自己的知识处于无知状态,另一方面,恰恰是他对自我的无知导致了城邦的灾难,使他无法当好忒拜的统治者”[7](209)。在福柯看来,俄狄浦斯破解斯芬克斯的某种知识及其获得的后果,就是权力与知识合谋的典型象征。但结果却是“最有权力的人成为最无知的人”,这显然是对俄狄浦斯僭主的惩罚,惩罚的方式就是背离他的知识对他产生效用。在此,福柯与后现代解构大家德勒兹、瓜塔利的解读较相近。在《反俄狄浦斯》中,德勒兹、瓜塔利将俄狄浦斯解释成反资本主义与反法西斯的思想典型。当然,综合考察福柯的前、后期思想,他对弗洛伊德的批评并不在于后者是否采用了“俄狄浦斯情结”观念,而在于这种阐释方式成为一种普遍的批评方法之后所带来的同样的技术统治和思想禁锢的后果。福柯其实对弗氏的开创性还表达了赞赏,并让他与尼采并列:“让意志和欲望的出现脱离于知识之外,尼采和弗洛伊德揭示了这样的丑闻。”[8](17)

福柯知识与权力的诊断,目的在于从知识体制上纠正西方权威垄断的弊端,无论是前期他对监狱暴力机构的宏观政治评析,还是后期后现代式微观权威话语政治的透视,都显示了他对整个社会权力体制的揭露与纠弊。为此,他从西方知识的源头出发,从知识的谱系上发现整个西方文明权力系统深植入知识话语进程之中的逻辑。在《俄狄浦斯王》的经典读解上,他一方面肯定弗洛伊德式抛弃成见另辟蹊径的做法,另一方面运用手术刀对他进行批评。此外,他还从文本上对俄狄浦斯运用知识走上权力之路却又被权力所套用的圈套进行了精辟解读。这样,他从文本内外两个方面建立了对西方话语的解构与“渎神”行为。但他的最终目的不在于《俄狄浦斯王》的人物悲剧命运,也不关注悲剧类型之所以产生的历史语境,而是为了建构他庞大的知识与权力合谋的论断,这既是福柯的雄心勃勃之处,又是其野心所在。由此,他对《俄狄浦斯王》批评的片面性亦是在所难免的。

(五)文学伦理学解读

聂珍钊在汲取前人观点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解读方法。他提出,该剧“在本质上只是一出伦理惨剧,源于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理论禁忌和俄狄浦斯不断强化的伦理意识”[9](45)。俄狄浦斯的悲剧在于他犯下了伦理禁忌即“杀父”和“娶母”。“俄狄浦斯的悲剧是人类在伦理道德建设进程中付出的惨痛代价,反映了古代希腊人伦理观念的演变过程”[9](46)。该悲剧重要的启示在于伦理教诲,从道德观念和伦理秩序上给人以深刻的警示和劝诫效果。

伦理悲剧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类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上才会出现的结果。其深层矛盾展示了东方文明特有的伦理教化与道德价值观,上述解读无疑具有创新性和植根东方本土的深厚人文关怀。但从另一个层面看,无论是命运观与自由意志的冲突还是伦理批评的教诲,抑或是西方理论效应的“情结观”与“权力论”,都与人的理性情感和感性情感分不开。人在本质上,是这两大情感的产物,人的命运发展与历史前行都与之交叉、冲撞而融合,带来命运的跌宕起伏和历史的曲折蜿蜒,共同上演了一曲浩荡的人类悲壮之歌。

二、自我的探索:“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是刻写在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殿上的铭文。人因理性认知自己,但同时也因过于迷信理性而失去自我。在众人都明了忒拜城瘟疫的始作俑者之际,俄狄浦斯仍然浑然不觉,其理性认知何其盲目与无知。但其作为理性认知的萌芽端,在散发理性的光辉与理性不足带来的悲剧之后,毅然承担起理性盲目的后果,刺瞎双眼自我流放,这体现了他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和智者形象。他的悲剧充分说明了人理性认知的自然层级衍化是从低级走向高级、从简单走向复杂的回环往复过程。

西方社会历史的进程是人类理性和感性交织运动的过程。它是西方人对生命意识和自由个性的“自我”张扬,同时伴随着深刻的“自我”发现与失落的矛盾辩证法。古希腊人感性生命的活力与蓬勃的生活热情来自他们对理性第一次探索发现后的喜悦与惊奇。随后的中世纪,西方人陷入对神的虔敬与感召中,匍匐在上帝脚下噤若寒蝉,人的理性渺小而湮没无闻。文艺复兴的曙光冲破黑暗的人性禁锢,带来光明的生活热望与感性洪流。无怪乎莎士比亚发出了“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10](60~61)的赞叹,但他又敏锐地发现人的欲望泛滥的后果:“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10](48)“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成为他思考生命存在与个体存在的哲学向度。随着资本主义的拓展,国家机器的强化,十七世纪的西方社会在尊崇责任与忠诚的王权理性中伸展个体生命的价值与尊严。相比打着“回到希腊”旗帜复归人性之后的人欲混乱局面,十七世纪的责任理性在王权框范中体现了一种集体的尊严与秩序,这无疑是时代的进步。但对于个体生命而言,人性的部分自由被遮蔽。十八世纪的启蒙理性,是人的理性全面发展的时代,对于自然和社会乃至人性的探索力度随着人类知识的进步与日俱增,以狄德罗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显示了恢宏的对人类各门类知识追求的高度与广度。

如果说十七、十八世纪的理性是对人的启蒙精神的伸张与人的主体性的全面发扬的话,那么资本主义的逐渐展开就构成对人的个性的压抑与拘囚,法国大革命所构想的宏伟蓝图并未带给人预期的社会结果,反而成了一张破碎的乌托邦图纸。因而,浪漫主义崛起在人的失落情绪与逃避社会紧张对立的罅隙中。十七世纪上半期的浪漫主义以恣肆汪洋的夸张狂想和回到古代自然怀抱的逃逸倾向为世人暂时赢得了宁静而温馨的港湾。其启蒙理性的退却为浪漫主观精神的抒发腾空了位置,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人之理性精神的另一种理性坚守即感性涌动做出的抉择。然浪漫主义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在面对无孔不入的资本主义融入与异化时,人的现实精神终究要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1](829)他在深刻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后得出了资本集聚的全部奥秘和剩余价值之于工人的劳动异化关系。故而,十九世纪下半期的批判现实主义以其直面时代的勇气和嬉笑怒骂的理性分析精神揭露社会黑暗,直陈弊症,显现出人道主义的辉光。在二十世纪的长河中,无数史诗性小说等创作文类崛起,以广阔的社会视野和充满关怀怜悯的同情续写了十九世纪末的社会现实,两次世界大战的深渊又将西方人拉回文明的蒙昧始发站。无数亡灵飘荡在上帝退场的旷野和废墟上,“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填塞起来的人”[12](97),其情其景令人触目惊心。于是,二十世纪又出现了一批精神的游荡者,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无望的语言游戏中,在惊恐于世界的同时,创造了无数个语言游戏的乌托邦。卡夫卡那惊心动魄的变形人及永远达不到城堡的K的荒诞感就是时代人的具体写造。在某种程度上,十九世纪的理性批评精神变成了二十世纪的感性哀号。二十世纪末,后现代主义悄然而至,在全然无望的社会笼罩下,理性只能是一种时代精神的病症和乌托邦幻想,放弃理性和宏大构想,精心编织语言的细碎和喋喋不休,俨然成了生存在彼时代的唯一救命稻草。当下,后现代抛弃理性精神之后的颓废、堕落、绝望、孤独,在二十一世纪呼唤“人性”复归和“新人文精神”的理性呼吁中不得不重新反省:上帝消失之后的黑夜必须得到根本改变,人类要返归文明的秩序。于是,理性又开始征服放荡无稽的感性而复活和重启,以全球化时代追求差异和多元化的解构精神与后现代之人文理性精神取得了步调一致。

从西方人觉醒与衰落的变迁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的理性与感性的涨落变化。总之,二者与西方人的生命追求和时代主题密切关联,同时是人类精神史的精彩演绎。理性和感性不仅构成了西方文学文化的动态演变史,还构成了人类社会进程的演变史。人本身就交织着感性与理性的情感特征,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理性精神会一度以其强劲的势头掩盖感性生命的欲望,但在其他历史语境中又会被感性生活热望所遮蔽。二者是一体两面的关系,相互影响互为转化。

上述理性与感性交织的历史也呈现在《俄狄浦斯王》中。该剧展示人物命运的方式主要有两种:德尔斐太阳神阿波罗的神谕和老先知特瑞西阿斯的预言。作为神和人之间的沟通使者,先知特瑞西阿斯是重要的中介桥梁,可看作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希腊悲剧产生于酒神祭祀的崇拜与狂热歌舞中,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人类感性力量的象征,它既连接着人类对丰产丰收的喜悦之情,又对应着人类心灵深处的一种非理性冲动。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显示了人类对大自然还尚未完全把握的神秘力量的一种神话式象喻,这种神话解读进一步揭示了人类深层的心灵隐秘情感。他的性格暴躁易怒,对先知忒瑞西阿斯十分傲慢,“傲慢产生暴君”[13](95),指责舅兄克瑞翁(实际上是舅父)是“图谋不轨”的阴谋家,要愤而处死牧羊人,他的“失败并不只是由于命运与环境的逼迫,而且是因为他们的个性太强,使他们坠入那可悲的命运”[14](454)。“索福克勒斯的宗教观是保守的,他维护传统的宗教信仰。尽管他同智者派阿那克萨哥拉和普罗塔哥拉是朋友,但是他没有接受这一派人的疑神论思想,他始终是很相信神的”[14](520)。这充分说明了当时神话风尚的流行,作者受世风所染,不可避免地顺应这一现实潮流。但总归起来,无论是作家的神话心灵,还是俄狄浦斯的性格缺陷,都意在表明人的感性生命在当时的活跃与跳动。最终,俄狄浦斯不听众人的劝告,连皇后伊俄卡斯忒的劝说也置若罔闻,执意追凶而将自己陷入命运的怪圈中。作家在续本《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神秘地安排了俄狄浦斯的死亡,他的灵魂将永远安息在脚下的土地,但他的爱将带给他最亲近的人。女儿们将承受的困厄命运,也将由于俄狄浦斯的命运诅咒消亡被消除。他带着人间的不公与不平走向那死亡的所在。命运之神,何其不合理。

尽管如此,俄狄浦斯与命运的博弈和反抗又显示了可贵的理性精神。俄狄浦斯造福众人有目共睹:“你们每人只为自己悲哀,不为旁人;我的悲痛却同时是为城邦,为自己,也为你们。”[13](74)他曾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辩解:“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無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13](276)并且他理性地承担自己犯下的罪过:“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13](106)就连歌队也应声唱道:“凡人的子孙啊,我把你们的生命当作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13](104)在俄狄浦斯自我流放之后,他拒绝了忒拜臣民对他的邀请,不肯归来。这一方面源于他对神感性命运不可违抗性的理性认知所作出的抉择,另一方面在于他对现实的反思。面对两个儿子的争权夺利,他清晰地认识到:“厄忒俄克勒斯,他虽然是次子,却把我驱逐出境;他既没有在辩论中驳倒我,也没有在比武中胜过我,只是煽惑了城邦。我认为很可能你所承受的诅咒是这件事情的祸根;我从预言者们那里也听见了这个说法。”[13](297)“我从前曾经对你们俩发出这样的诅咒,我现在请诅咒之神前为我作战,好使你们知道孝敬父母,不要因为那生了你们这样的儿子的父亲是个瞎子而侮辱他。”[13](299)此外,他还保持对母国忒拜的一贯忠诚,他告诫要复仇夺权的波吕涅刻斯:“你决不能征服你的家族的土地,也回不到那群山环绕的阿耳戈斯;你将把那驱逐你的人杀死,你自己也将死在亲人的手里。我就是这样诅咒的。”[13](299)“我要向这些人宣布,说明你这人很卑鄙。你是来带我的,可又不是带我回家,而是把我安置在边界上,以免你的城邦受到从这地方飞去的灾祸。那种好事没你的份,这个灾祸才是你的;我的抱冤的鬼魂将永远在那里出没;我的土地,我的儿子们可以分得这么大一块,只够他们两人死在那里。”[13](283)在此,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女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与父亲保持一致,都反对哥哥们对母邦的侵犯和不敬。

俄狄浦斯成功破解斯芬克斯之谜表明了他理性思维的进化。他的自我流放与辩解反思,不愿回到母邦,不仅取得了忒拜人民的谅解,还得到了流放之国的雅典国王忒修斯的同情与帮助。以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为理性的一方,与波吕涅刻斯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失去了理智的另一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俄狄浦斯身上,始终交织着感性冲动与理性思辨的复杂辩证法。正如剧中先知忒瑞西阿斯两次说出:“知道真情就有力量。”[13](81-82)这是对人类知识理性的形象表达。从作家创作的历史背景看,索福克勒斯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一生积极参与政治活动,死后被雅典人赞为“迎接者”(即迎接医神到雅典消除瘟疫的历史事件)。他同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交好,与同时代悲剧家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相互影响。“就雅典来说,公元前五世纪是一个充满了战争,充满了政治、经济矛盾的动荡时期”。当时希腊的风尚“提倡民主精神,反对僭主专制,鼓吹英雄主义思想,重视人的才智和力量”[14](47)。贵族寡头派修昔底德与民族派伯里克理斯之间争斗的结果是民主派大获全胜,索福克勒斯的思想由寡头派转变成民主派,雅典的任务是防止僭主的继续产生,现实中雅典的庇士特拉妥和客蒙都是僭主的危险人物。出于对民主思想的维护,索福克勒斯对僭主深恶痛绝,他在悲剧中对克瑞翁的独裁、俄狄浦斯的双子夺权的描写就是典型。但“总的说来,索福克勒斯的思想是相当保守和矛盾的。他提倡民主精神,却又主张限制公民的权利。在政治上和宗教上,他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民主派的观点”[14](50)。《俄狄浦斯王》悲剧揭示了作家对雅典民主制度危机的深刻反省和矛盾性思考。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以神话的方式将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五个阶段[15](4-6)。神的时代所代表的“正义性”与人的时代所代表的“世俗性”形成对立和冲突。《俄狄浦斯王》悲剧正显示了神的时代的消退和人的时代来临的过渡期,“关于拉伊俄斯的古老的预言已经寂静了,不被人注意了,阿波罗到处不受人尊敬,对神的崇拜从此衰微”[13](95)。人的理性光辉时代的到来,显示了神的普遍正义性的谎言。故而,“他们之所以遭受苦难,与其说是由于他们自身的过失,毋宁说是由于他们的美德”[14](49)。这正是人类理性与感性两种情感相互交织而起落跌宕的形象呈现与表达。

三、结语

亚里士多德认为《俄狄浦斯王》是“希腊悲剧的典范”,古罗马作家西塞罗认为它是“希腊悲剧中的荷马”,恩格斯也十分赞誉这部悲剧,许多后世作家都从这部悲剧中汲取养分,影响十分广泛,这充分说明了这部悲剧的魅力所在。无论是戏剧倒叙结构、情节悬念制造,还是人物的性格形象刻画与简洁有力的语言,都说明了这部悲剧本身的优点。最关键的是它表达了人的命运与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冲突,俄狄浦斯反抗命运的崇高美学意义和价值尊严都深藏其中。这一切归结于人类永恒的理性与感性的矛盾冲突,在内涵上大大深化了悲剧的思想主题和人性蕴含。此外,在戏剧“突转”与“发现”[16](51)手法的运用上,环环相扣,悬念迭出,后一件事是前一件事的自然延伸和结果。歌队的运用,增加了悲剧的表演气氛,因为“歌队是剧中人物,同时又是观众;他们站在人物与观众之间,使他们彼此连接。他们可以推动布局的发展,解释剧中的情节,安慰剧中的人物,而且能预先引起观众的情感。每当剧中的情感和动作太剧烈时,歌队便唱一支歌,把剧中的人物和观众带到一个理想的境界里去,他们这样安慰大家的痛苦,和缓剧场上的气氛”[14](455)。总之,这部悲剧本身的优势是它流传千古、影响巨大的关键,我们的解读需要深入历史语境,在吸收多种合理阅读批评方法的基础上开展教学与批评研究,真正实现文化的交流互鉴与经典的传承创新。

《俄狄浦斯王》中对神秘命运的恐惧固然揭露了神流行时代感性生命的冲动与盲目,但带来的是人(尤其是现代人)对大自然敬畏的理性启思。人本身就是感性与理性的综合体,“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13](276)。俄狄浦斯悲剧出于老王的风流而受惩罚的宿命循环,从当时的父权制视角考量,父子血脉相通当然可以共同承担罪责,但对于现代个体而言,这显然有不正义和不公平之处。“弑父娶母”带来的是道德和法律的制裁,意味着理性的惩罚,理性无意识的犯罪需要感性心理的平衡。这和《圣经》中经历磨难的约伯质问自身命运的荒谬性一样,为什么好人总是容易受难?这一千古之问指向的是对神的公正性与民主制度的深深怀疑,同时又深深植根于人性深处感性生命与理性情感的交织互动。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情感上,俄狄浦斯都是且应该是无罪的,这符合索福克勒斯“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的审美原则。进一步的思考在于:不仅仅在西方古代,历经两千多年的西方人在上帝失守后所形成的信仰真空,往往会带来一系列道德问题和人性悲剧。在此,东方人与自然“天人合一”式和谐文化的融入,无疑是值得深入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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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丝路文化视域下的东方文学与东方文学学科体系建构”(19ZDA 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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