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暇集》“门状”考

2021-08-27 07:58虎,佟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宋人

王 虎,佟 茵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1)

一、“门状”的起源

唐代李匡乂《资暇集》卷下有“门状”一则,介绍如下:

文宗朝以前无之,自朱崖李相贵盛于武宗朝,且近代稀有生一品,百官无以希取其意,以为旧刺轻。(按:刺则今之名纸)相扇留具衔,候起居状,而今又益竞以善价纸,如出印之字,巧谄曲媚,犹有未臻之遗恨,井丹、祢正平生于今日,其亦如是乎?[1]

根据李匡乂的记载,“门状”一词在唐文宗以前没有,源于唐武宗时期,宰相李德裕显贵一时,百官“巧谄曲媚”,“以为旧刺轻”,因而将当时官员们在都堂参谒宰相时所用的礼仪用于李德裕的私人宅第,称为“门状”。其中“门”意指“门阍,门人”,下级一般通过门人向上递送,而《汉语大词典》中关于“状”的释义是指向上级陈述意见或事实的文书。“门状”是“状”的一种,中村裕一所著的《唐代制敕研究》将“状”按照用途分类为奏状、申状、举状、起居状、贺谢状、门状等[2]。

“门状”是礼俗下移的社会产物,是由公状发展而来。公状是拜谒或问候上级时所呈之状。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四明确记载了公状的内容与格式:“国初公状之制:前具官,别行叙事,后云牒件状如前,谨状。”[3]107又宋人沈括《梦溪笔谈》:“今之门状称‘牒件状如前,谨牒’,此唐人都堂见宰相之礼……后人渐施于执政私第。小说记施于私第,自李德裕始。近世谄敬者,无高下一例用之,谓之‘大状’。”[4]188根据这两处记载可知,“门状”由公状发展而来,又谓之“大状”。

二、“门状”的流变

《资暇集》在“门状”词条中提到“刺则今之名纸”,可推断在“门状”产生前,有“刺”与“名纸”的使用。“刺”是汉末的名片,又称“通刺”“名刺”。在使用纸张之前,古人“削木书字”,刺字于木,因而得名。明张萱《疑耀》卷四:“古人书启往来及姓名相通,皆以竹木为之,所谓刺也。”[5]清人赵翼《陔余丛考》中记述:“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谓之谒,汉末谓之刺,汉以后则虽用纸,而仍相沿曰‘刺’。”[6]又《后汉书·祢衡传》:“始达颍川,乃阴怀一刺,既而无所之适,至于刺字漫灭。”[7]《史记索隐》:“谒,谓之札书姓名,若今之通刺。”[8]344现在日语中仍使用“名刺”一词。

宋《事物纪原》卷二载:“汉初未有纸,书名于刺,削木竹为之,后代稍用名纸。”[9]64唐末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古之制字卷纸题名姓,号曰‘名纸’。”[10]198《大唐新定吉凶书仪》:“凡百姓在他州充职,事应送书启上本郡官长,具言百姓某职某乙状上。如面见本部官长,通名纸亦准上如故,亦云故吏某乙状。”[11]根据赵和平《敦煌写本书仪研究》,这件书仪大约撰于元和六年(811)至七年(812)间,而“门状”是“自朱崖李相贵盛于武宗朝”,即840—846年,因此在“门状”兴起之前,唐人使用“名纸”。

“门状”一词的产生虽在唐代,但它所指事物“名片”的起源却早在秦汉时期,一般用于下级拜见上级。《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8]344秦汉之际名片称为“谒”,这种说法一直延续到元代。《汉书·何并传》:“并具知之,以非己时,又见其新免,故不发举,欲无令留界中而已,即且遣吏奉谒传送。”[12]《宋书·礼志三》:“愚谓宜下史官,考择十一月嘉吉,车驾亲郊,奉谒昊天上帝,高祖武皇帝配飨。”[13]元黄溍《送周明府诗序》中提道:“先是为政者,务以平易近民,或奉贽纳谒以身通,皆弗之拒,习为故常,人不讶也。”[14]这里出现的“谒”都是指名片。从秦汉的“谒”到汉末的“刺”、唐初的“名纸”再到“门状”,其发展过程远比我们所见文字复杂得多。

宋代基本沿用了唐代“门状”的说法,又称为“参榜”“参状”。宋《曲洧旧闻》卷三:“欧公下士,近世无比。作河北转运使过滑州,访刘羲叟于陋巷中。羲叟时为布衣,未有知者。公任翰林学士,常有空头门状数十纸随身,或见贤士大夫称道人物,必问其所居,书填门状,先往见之。”[15]此处记载欧阳修将“门状”用于与同僚交友往来。清代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八曰:“唐宋启事用门状,即今士大夫彼此拜谒之名刺也。”[16]可见唐宋时多用“门状”,其用途就是彼此拜谒。

明代称为“手本”或“名帖”。明刘銮《五石瓠》:“官司移会用六扣白柬,谓之手本;万历间士大夫亦用六扣,然称名帖。”[17]《二刻拍案惊奇》卷四:“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18]

直到明末清初,出现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名片”这一词语。清俞樾《茶香室续钞》载:“按此则今人所用名片,始于明季也。”[19]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第四回:“我今日偶然忘记了带名片,见谅见谅。”[20]

新词的产生并不意味着旧词马上消亡,很多情况下,它们同时存在于社会交际中。因此“门状”的出现及使用,也不意味着“公状”“名纸”等在社会交际中消失,它们会继续出现于不同场合。

三、“门状”的内容及使用

“门状”通过门人向上递送,需要等待上级“判引”后,才能进见。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记述:“唐人都堂见宰相……有非一事故见‘件状如前’。宰相状后判‘引’,方许见。”[4]188有的“门状”不仅批阅,还会返还给上状者。在宋人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一中,记载了做皇太子时的宋神宗封还大臣李受所上门状的情况:“惟淳煕翰林学士承旨洪迈之父忠宣公皓,在燕山时尝得神宗为颍王时封还李受门状。受之状曰‘右谏议大夫天章阁待制兼侍讲李受起居皇子大王’。而其外封,题曰‘台衔回纳’。下云‘皇子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颍王名谨封’。名乃亲书。其后受之子覆以黄缴进,因藏于显谟阁,故皓得之。其事著于《随笔》。”[21]

“门状”在用于私人拜谒时使用公状的用语以表敬重。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三记载:“至于府县官见长吏,诸司僚属见官长,藩镇入朝见宰相及台参,则用公状,前具衔,称‘右某谨祗候某官,伏听处分。牒件状如前,谨牒’。”[22]25这里明确记载了公状的使用范围与格式内容,前一个“某”指上状人,“某官”指收状人。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载:“今之门状称‘牒件状如前,谨牒’,此唐人都堂见宰相之礼。”[4]188可见本用于公状的专门用语也在“门状”中出现。

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三有关于“门状”的记载:“唐旧事,门状,清要官见宰相,及交友同列往来,皆不书前衔,止曰‘某谨祗候’‘某官谨状’。其人亲在,即曰‘谨祗候’‘某官兼起居,谨状’,祗候、起居不并称,各有所施也。”[22]25笔者以为“祗候、起居不并称”是由于“祗候”有恭候之意,偏于官场等正式场合使用,而“起居”是问候饮食寝兴等一切日常生活状况,不宜出现在正式场合。但后期产生变化,“祗候”和“起居”出现连用现象。宋人笔记《清波杂志》卷十一“书札过情”条:“见元祐间虽僧道谒刺,亦大书‘谨祗候起居某官,伏听处分’,或云‘谨状’,官称不过呼。”[23]唐末孙光宪所撰《北梦琐言》卷九:“古之制字卷纸题名姓,号曰‘名纸’。大中年薛保逊为举场头角,人皆体效方作门状,洎后仍以所怀列于启事,随启诣公相门,号为门状、门启。虽繁于名纸,各便于时也。书云:‘谨袛候起居,郎某官。’”[10]198可见这种礼俗下移的现象使得“门状”使用更加广泛,用语也不做严格规范。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递“门状”在社会各阶层都十分普遍,无论尊卑贵贱,甚至成了一种流行趋势。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二载:“唐武宗时,李德裕贵盛,百官以旧刺礼轻,至是留具衔候起居之状。至今贵贱通用,谓之门状。”[9]64《癸辛杂识》中记述:“节序交贺之礼,不亲至者每以束刺佥名于上,使一仆遍投之。”[24]19可见逢年过节或者有事,本人不能亲自登门拜访时,也会吩咐仆役递送“门状”到对方府中。明人冯梦龙《智囊全集》中记载了一则“节日门状”的故事:“刘贡父为馆职,节日,同舍遣人以书筒盛门状,遍散人家。刘知之,乃呼所遣人坐于别室,犒以酒肴,因取书筒视之,凡与己一面之旧者,尽易以己门状。其人既饮食,再三致谢,遍走巷陌,实为刘投刺,而主人之刺遂已。”[25]节日时,北宋刘攽遣人遍投“门状”,甚至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要投“门状”以表问候。可见“门状”的使用不再局限于递送给上级,还用于同僚交往,其适用范围在当时已是相当广泛。

四、“门状”的格式

上文提到关于“公状”的格式,宋人赵彦卫记载“公状”应是:“前具官,别行叙事,后云牒件状如前,谨状。至宣和以后始用今制:前具官,别行叙事,叙事讫,复别作一行,稍高,云右谨具申闻,谨状。”[3]107赵彦卫的记载与敦煌莫高窟出土的敦煌文书相吻合。敦煌文书中编号为P2985V“丁守勋公状”如图1:

图1 北宋开宝五年公状

右衙都知兵马使丁守勋

右守勋伏蒙

大王台造,特垂

宠唤出腊。谨依

严命祗候讫。谨具状申

谢,谨录状上。

牒件状如前,谨。

开宝五年十二月日右衙都

知兵马使丁守勋牒。[26]

这是“右衙都知兵马使丁守勋”呈给“大王”的公状,“右衙都知兵马使”即赵彦卫所说的“前具官”,公状开头介绍自己的官衔及姓名,别行叙事“宠唤出腊”,说明上状缘由,附上“牒件状如前,谨状”的套话,末尾标明日期官衔姓名牒。

宋人张世南在《游宦纪闻》中记载了北宋医博士程昉欲拜见节推状元的一封“门状”,如图2:

图2 北宋治平四年门状

医博士程昉

右昉 谨祗候参节推状元,

伏听裁旨。

牒件如前,谨牒。

治平四年九月日医博士程昉牒。[27]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到“公状”与“门状”的格式基本一致,用语也大体相同,它们的区别在于“公状”主要功能是申述见面缘由,而“门状”主要用于拜谒通名,所以一般“公状”内容更加详细。

又敦煌文献中编号为S76V“行首陈鲁佾”文书如图3:

图3 后唐长兴五年门状

右鲁佾谨在

衙门随例祗候

贺,伏听

处分。

牒件状如前,谨牒。

长兴五年正月一日行首陈鲁佾牒。[28]

这件“门状”是后唐长兴五年府衙人员行首上呈给长官的参贺门状。敦煌书仪文献《五代后唐时期的一种刺史书仪》中总结了两类参贺门状的格式。

参贺门状

(之一)具衔某:右某谨诣台屏祗候贺,伏听处分。云云。

(之二)具衔某:右某谨祗候贺,伏听处分。

并着年、月、日向下具全衔某牒。[29]

“台屏”为敬辞,尊称对方,“云云”指“牒件状如前,谨牒”一类的格式套语,其中(之一)格式与上文编号为S76V“行首陈鲁佾”的格式大体一致。

宋人笔记中所记载的“门状”与敦煌文献中的“门状”格式基本一致。开头介绍自己,后写收状人即参拜对象,一般以参拜对象的官职尊称,附以“牒件状如前,谨牒”的套语,末尾注明日期官职姓名牒。

由此可推断当时“门状”的书写格式和内容包括以下几部分:

(1)呈状人介绍自己:官职和姓名

(2)右某+祗候+参拜对象

(3)伏听裁旨/伏听处分

(4)牒件状如前,谨牒/状

(5)日期+官职+姓名+牒

根据以上总结,可见“门状”格式的大概轮廓,但其用于不同场合时也稍有变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五、“门状”的形制

关于“门状”的形制,《实用佛学辞典》中关于“门状”的释义如下:“门状(物名)又曰参榜,参状。所谓名刺也。纸阔六七寸,内不书文字。自左方卷之,用丝束分中少上,题姓名于其上也。”[30]此处明确指出“门状”纸阔六七寸。《癸辛杂识》中提到“门状”有大状与小状之分:“今时风俗转薄之甚,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24]19在《新编事文类要启札青钱·前集》卷九中也能看到关于“门状”形制的记载:“凡门状,用大白纸一幅,前空二寸,真楷小书字,疏密相对……凡名刺,用纸三四寸阔,左卷如箸大,用红线束腰,须真楷细书。或仓促无纸线,则剪红纸一小条,就于名上束定亦得。”[31]这里所说的“大白纸一幅”应为“大状”,而“用纸三四寸阔”即是“小状”,由此可推断《实用佛学辞典》中“纸阔六七寸”指的应该也是“大状”。那么“纸阔三四寸”与“六七寸”又是多大呢?根据《中国古代计量史》记载,秦始皇统一度量衡对两汉与魏晋影响深远,而到隋文帝时期,又将南北朝混乱的度量衡再次统一,即以北朝最后一个王朝——北周为标准,被唐宋时期所沿用。一尺长约为今天的29.5厘米。又《汉书·律历志》:“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十尺为丈,十丈为引。”可推算出一寸长约为今天的2.95厘米,那么“小状三四寸”为8.85~11.8厘米,“大状六七寸”为17.7~20.65厘米[32]。

随着“门状”使用愈发广泛,人们对其样式的制作也更加考究复杂。开始书于普通纸张,后来有人用红绫制成“门状”,赤金为字;有人用一幅织锦作为“门状”,在其上织成大红绒字。在呈递门状时,还要加上底壳。下官见长官,使用青色的底壳;门生初见座师,则使用红绫制的底壳。《智囊全集》提到“以书筒盛门状”,“书筒”即古代盛书信的筒。

“门状”比一般的拜帖在内容和形制上都更加复杂,通过上文对“门状”的起源、发展、内容、格式以及形制的研究,可更加明确其词义,可知“门状”是礼俗下移的产物,是以公状形式用以通名求谒的拜帖,是百姓拜见官员、下级参拜上级、小辈拜谒长辈以及同僚交往的重要交际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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