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与西域的贡赐贸易

2021-09-03 03:33马智全
敦煌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汉简丝绸之路西域

马智全

内容摘要:在张骞通西域之前,汉朝即以“饶财”的形象为西域所知。汉武帝以来,汉朝通过派遣使者开启了与西域的官方交往,西域诸国随之派出使者到汉朝奉献畜物,汉朝依据献物赐予钱财,贡赐贸易由此成为西域与汉朝交往的重要方式。汉朝为西域使者提供饮食车马接待,派人迎送西域使者,确保其路途安全,以保障贡赐贸易的畅通。贡赐贸易与儒家“来远人”的王道思想有关,政治上表明西域诸国归顺于汉,经济上促进了汉与西域的物资交流。贡赐贸易是西域与汉朝交流的动力支撑,也是汉代丝绸之路繁荣畅通的重要保障。

关键词:西域;贡赐;汉简;丝绸之路

中图分类号: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6-0136-08

Tribute and Trade Relations between the Han Dynasty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MA Zhiqu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Lanzhou City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70)

Abstract:Before Zhang Qian, the Han dynasty founder of the Silk Road, went to the Western Regions, the Han empire was already known in the area for its wealth and prosperity. Official communication began when the Han dynasty sent envoys to the Western Regions and the kingdoms of the Western Regions replied by sending envoys to the Han court laden with tributes (mainly livestock), for which they received money in return. This form of "tribute trade" became typical of the exchanges between the Han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The Han court provided food and transportation for visiting envoys, dispatched messengers to welcome or see them off, and ensured safe passage for their journeys. In the Han court, this form of tribute trade was associated with the Confucian ideology of recruiting distant peoples by virtue of a benevolent government and positive reputation. Politically, these exchanges indicated that the Western Regions kingdoms were making obeisance to the Han dynasty, while the economic relationship promoted the exchange of various goods between the two parties. Tribute trade was an important driving force for the establishment of a mutually benefic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an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and ensured that traffic along the ancient Silk Road proceeded smoothly.

Keywords:Western Regions; tribute trade;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Silk Road

貢赐贸易,是古代中原王朝与边疆民族开展经贸交流的一种方式,在我国古代社会长期发挥着重要作用。当然,因各个王朝边疆形势与民族交往的不同,贡赐贸易的方式和规模也有区别。唐宋以来的贡赐贸易,因其交易频繁和规模庞大而更加引人关注[1-4]。不过,考察贡赐贸易的形成与发展,汉代应是具有开创意义的重要时代。特别是在汉武帝开疆拓土的过程中,汉朝与边疆各民族的交流日渐频繁,贡赐贸易就成了政治认同与经贸往来的重要方式。20世纪以来西北地区先后发现大量汉代简牍,特别是新近刊布的悬泉汉简[5]、玉门关汉简[6],生动地反映出汉与西域交往的具体过程,是认识汉朝与西域贡赐贸易的珍贵资料。借助汉简及传世史籍考察汉朝与西域贡赐贸易的丰富内涵,对深入理解丝绸之路人员物资交流状况很有意义。

汉朝与西域的贡赐贸易,总体形式是西域向汉朝奉献物品,汉朝向西域奉献者赐予钱财。这种贸易形式涉及汉朝财力的富厚、西域向汉朝奉献物品的具体过程、汉朝对奉献物品的估价赐钱、汉朝对奉献者的迎送接待等。

一 汉朝在西域的富厚形象

张骞凿空西域,开启了汉与西域官方交往的序幕。张骞之前西域对汉朝就有一定的了解。张骞出使西域,首先来到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7]可见在张骞到达西域之前,汉朝在大宛的形象便是“饶财”,这说明大宛对汉朝的富庶已经有所了解。大宛因与汉地辽远而“欲通不得”,第一次见到汉朝使臣后很是喜悦。张骞看出大宛对汉朝财物的期盼,就请求大宛对他出使大月氏提供帮助,并许诺大宛:“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7]3158张骞以汉朝的财物相许,而“大宛以为然”,印证了大宛对汉朝“饶财”的认知,也反映出大宛希望从汉朝获得财物的期盼。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长安,向汉武帝汇报西域状况,其中就说到西域对汉朝财物的看重。“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7]3166可见不仅是大宛,还有大夏、安息、大月氏、康居等国都“贵汉财物”。通过馈赠财物的方式让这些国家向汉地朝拜,是汉朝最初构想与西域诸国交往的基本策略。

西域国家“闻汉之饶财”“贵汉财物”,应该与西域诸国重视商贸有关。例如大宛,《晋书·西戎传》称其“善市贾,争分铢之利”[8]。大夏,《史记·大宛列传》载其“善贾市”“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7]3164。疏勒,《汉书·西域传》载“有市列”[9]。又罽宾、乌弋山离,《汉书·西域传》也载其有“市列”[9]3885-3889。高附,《后汉书·西域传》载其“善贾贩,内富于财”[10]。西域诸国善于经商逐利,自然就乐于与汉朝交往。因此,当汉朝使者来到西域,西域诸国便鲜明地表现出对汉朝财物的追求。《史记·大宛列传》:“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7]3173“漢多财物”是西域对汉朝的认知,他们以食物、畜类换取汉朝币帛,获得汉朝财物,是西域与汉朝交往的重要方式。

正是因为了解到西域对汉朝财物的重视,汉朝才确立了“赂遗”厚接西域诸国的方针。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目的就是以厚赐招纳乌孙与汉共御匈奴。张骞在行前说:“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7]3168武帝听从张骞建议,拜张骞为中郞将,“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7]3168,带着更丰厚的财物出使西域。张骞到了西域,凭借财物赢得乌孙“拜赐”,开启了汉与乌孙的正式交往。此后,傅介子出使楼兰,宣扬“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伺机刺杀楼兰王,显功西域,也是汉朝富厚形象为西域所信的缘故。

因此,在张骞通西域之前,西域已经了解到汉朝的“饶财”,乐于与汉交往。汉朝派出使者到西域厚赐交往,西域使者来到汉朝,汉朝展示富厚形象。西域诸国因此更加重视与汉朝的往来,丝绸之路就是在财物交通的过程中被打开。

二 西域向汉朝的奉献

汉代丝绸之路,主要指张骞通西域以后汉朝与西域诸国的交通道路。汉代丝绸之路上往来人员众多,朝廷贵人使者、屯戍将军吏士、贩运逐利商贾、西域朝觐献客是其主要人员。在上述各类人员中,具有自发性且人数多的应该是商贾。《后汉书·西域传》说:“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10]2931可见从事经贸交流的商客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人员。但汉与西域路途遥远,商胡贩客长途跋涉,他们以何种方式牟利,如何保障饮食住宿,如何确保路途安全,以往的正史资料记载并不详明。而20世纪以来发现的简牍资料,特别是丝绸之路咽喉之地敦煌发现的各类汉简,对于西域向汉朝献物多有记载,是认识汉代商贸交流的珍贵文献。

降归义乌孙女子

复裙,献驴一匹,骍牡

两抾,齿二岁,封颈以

敦煌王都尉章  敦1906[11]

这是乌孙女子向敦煌献物的记载。献物者身份为“降归义”,指乌孙人因降而归顺于汉朝。乌孙地处今吉尔吉斯斯坦纳伦河流域,与汉朝相距遥远。汉武帝时与乌孙和亲交好,汉宣帝本始二年(前72)汉与乌孙共击匈奴,甘露元年(前53)汉分立乌孙为大、小二昆弥,皆赐印绶,汉与乌孙的交往不绝于途。简文中的降归义乌孙女子,就反映出乌孙人归义到汉地的情况。该归义乌孙女子名叫复帬,所献物为一匹驴。值得关注的是所献驴的颈上封以“敦煌王都尉章”,则敦煌都尉府接受献物,在所献驴的颈上加封印章,是敦煌接受乌孙奉献的情况。

鸿嘉三年三月癸酉,遣守属单彭,送自来乌孙大昆弥副使者薄侯、左大将掾使敞单,皆奉献诣行在所,以令为驾一乘传,凡二人。

三月戊寅东。敦煌长史充国行大……六月,以次为驾,如律令。Ⅱ0214{2}:385[12]

这枚汉简的时代是汉成帝鸿嘉三年(前18)三月一日,汉朝派“守属”送乌孙大昆弥使者与左大将使者到汉地奉献,目的地是“诣行在所”,就是到汉朝皇帝所在地。《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裴骃集解:“蔡邕曰:天子自谓所居曰‘行在所,言今虽在京师,行所至耳。巡狩天下,所奏事处皆为宫。”[7]2928敦煌太守府下文,要求依律令作好接待,提供车马服务。到三月六日,奉献者东去,符合“诣行在所”的行程。

乌孙、莎车王使者四人,贵人十七,献橐佗六匹。阳赐记教  Ⅰ0309{3}:20A[12]109

此简残存一半,简尾“阳赐记教”或为二次书写。简文记述了乌孙与莎车王使者奉献的情况。乌孙与莎车距汉地遥远,《汉书·西域传》云乌孙“大昆弥治赤谷城,去长安八千九百里”[9]3901,为今3700.62千米。莎车“去长安九千九百五十里”[9]3897,为今4137.21千米。乌孙与莎车奉献者有使者4人,贵人17人,共21人。奉献物是骆驼六匹。从乌孙、莎车到汉地,沿途多为沙漠戈壁,骆驼是适合奉献的畜类。悬泉汉简对此记载,应是奉献者经过敦煌悬泉置的情况。

这枚汉简记载了大宛贵人向汉地献物的情况。大宛地处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汉武帝太初年间李广利伐大宛后,大宛每年向汉朝奉献天马二匹,与汉朝往来密切。简文记载大宛贵人乌莫塞向汉朝奉献骆驼一匹,黄色,已去势,两耳有标识,腰围一丈,但不幸该骆驼死在了悬泉置。大宛到汉地距离遥远,《汉书·西域传》说“去长安万二千五百五十里”[9]3894,为今5218.29千米。大宛贵人乌莫塞向汉朝献骆驼一匹,反映出奉献不易。简文详细记载奉献骆驼的体貌特征,应该与供物的估价有关。骆驼死在了悬泉置,反映出西域奉献所经过的交通路线。当然,这枚汉简下残,应该还有说明献物的评估或处置状况。

建平五年十一月庚申,遣卒史赵平,送自来大宛使者侯陵奉献,诣□□以……(A)

乐哉县泉治。(B)  Ⅱ0114④:57[12]113

本简纪年汉哀帝建平五年(前2)十一月二十五日,朝廷派遣卒史赵平护送大宛使者奉献,使者为“自來”,可见是自发行为。大宛使者要到汉地奉献,途经悬泉置,因此悬泉汉简才有所记载。

鸿嘉三年正月壬辰,遣守属田忠送自来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乌不腞,奉献诣行在所,为驾一乘传。

敦煌长史充国行太守事、丞晏谓敦煌,为驾,当舍传舍、郡邸,如律令。六月辛酉西。

Ⅱ0214{2}:78[12]108

这封文书在内容上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朝廷发出的文书,时间为鸿嘉三年(前18)正月十九日,说明朝廷派遣守属田忠护送鄯善国副使、山国副使二人,他们可以乘坐一乘传;第二部分是敦煌太守府发出的文书,说明奉献者与护送吏员可以住宿传舍、郡邸。简文最后注明“六月辛酉西”,即六月二十日护送者与奉献者向西而去。因此这枚汉简清晰地反映出汉成帝时的一次奉献活动。首先,奉献者是鄯善国与山国的副使,这两个国家在西域东部,距汉地相对较近。简文说奉献者是“自来”,则不是奉鄯善、山国国王之命,是西域客人的主动奉献。其次,奉献者“奉献诣行在所”,就是到了皇帝所在之地,应是京师长安,与史书记载皇帝诏见外国客的情况相似。再次,奉献完毕后,朝廷派遣“守属”田忠送奉献者返回。从简文记载时间可以看出,鸿嘉三年正月十九日朝廷移文,到六月二十日经敦煌悬泉置西去,从长安到敦煌行走了五个月。奉献者所享有的资格,可以乘坐传车,住宿在传舍、郡邸,可见汉朝帮助奉献者出行的便利。

这枚汉简上半残缺,是内容重要,简文说“安远侯”,指史书记载的郑吉。《汉书·西域传》:“其后日逐王畔单于,将众来降,护鄯善以西使者郑吉迎之。既至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吉为安远侯。是岁,神爵三年也。”[9]3874郑吉“神爵三年四月壬戌封,十一年薨,初元元年,侯光嗣”[12]672,则本简时代应是在宣帝后期。简文记载了比胥健,即史书记载的北胥鞬。《汉书·西域传》:“是岁,神爵三年也……于是徙屯田,田于北胥鞬,披莎车之地,屯田校尉始属都护。”[9]3874悬泉汉简中有“比胥楗校尉”(Ⅱ90DXT0115{3}:35)[12]124,则本简“遣比胥健”可能是派遣比胥健校尉或其属官。

本简上残,简文记载“献马二匹”,可知是西域诸国献物。奉献者有“(使)者六十四人”,人数众多。献物有马二匹、骆驼十匹以及私马若干匹,或许还有其他献物。献物者及所献物品称为“名藉畜财财物”,可见还有具体一记载献物者名籍及所献物品的状貌清单。简文记载了“受遮要御”,据其他汉简可知,遮要置在悬泉置之西[13],那么贡献者的路线是自西向东。安远侯郑吉派遣比胥健校尉或属官护送西域奉献者到汉地奉献,经过敦煌悬泉置,悬泉汉简才有接待记载的。

以上是西域诸国客到内地奉献的情况,涉及乌孙、莎车、大宛、鄯善、山国等国,反映出西域奉献的常态。西域诸国所献物品,汉简记载有骆驼、马、驴等,可见奉献物以畜类为主。奉献物到达地点,常见的是“诣行在所”,也就是要献到京师长安。献物者的身份有使者、副使、贵人等。有的还加上“自来”的限定语,可见是自发的奉献行为。西域使者奉献,无论是向东而行到达汉地,还是献罢返回往西而去,都有汉朝吏员相随,可见汉朝对奉献管理的细致。

三 汉朝对西域奉献的赏赐

汉简记载了诸多西域使者到汉地奉献的情况,奉献物有骆驼、马、驴等畜类,价格不低。西域诸国如大宛、乌孙、莎车等国距汉地遥远,是什么动力支撑这些使者贵人到汉地奉献?不少汉简记载奉献者的身份是“自来”,他们到汉地奉献的动机是什么?汉简文献与传世史籍从不同角度有所揭示。

钱二万二千三百五十

以给乌孙诸国客献罢□Ⅰ90DXT0109{2}:34[5]315

因此,从汉朝与西域经贸交流的角度来看,此简价值非常重要。它明确记载了因乌孙诸国客献罢而付予钱财的情况,这就揭示出西域诸国客到汉朝奉献的根本动因,就是为了获得钱财赏赐。奉献与赏赐,构成了贡赐贸易的完整环节。

市为私利其国□欲□□□□□□□

捕毄,持使者诏书曰,诸国蛮夷客入献罢归□Ⅱ98DYT1:9[6]143

这枚汉简出自敦煌小方盘城,简牍形制是两行,右侧及下端有残缺。从简文首句来看,本简应是册书中的一简。简文记载了“诸国蛮夷客入献罢归”,“诸国”当指西域诸国,“蛮夷”是边疆少数民族,“客”则是到汉朝入献者的特定称谓,本简内容与西域诸国到汉地奉献有关。简文记载“市为私利其国”,是对西域诸国客入献动机的说明。他们以入献获取经济利益,或者还进行了市买交易,而汉朝对外国客市买活动有严格管控,简文“持使者诏书”可能就是对违规市买的管理。因此这枚汉简虽然残缺,但充分反映出汉朝对西域使者“入献”与“罢归”的管理,同时揭示出西域诸国奉献以获利的情况。所谓“私利其国”,则入献的“诸国蛮夷客”为西域国家所派出。奉献让西域获利,更是对贡赐贸易支撑的因素。

正是上述汉简,贡赐贸易的实质得以揭示。汉代西域使者到汉地奉献,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钱财赏赐。进一步推论,汉朝对奉献者赏赐钱数的多少,只能依据西域使者奉献物品的价值。汉简还记载了西域使者奉献物品时的斤斤计较,就是这种现象的证明。

康居王使者杨伯刀、副扁阗,苏薤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等皆叩头自言:前数为王奉献橐佗入敦煌关,县次赎食至酒泉昆蹏官,大守与杨伯刀等杂平直肥瘦。

今杨伯刀等复为王奉献橐佗入关,行道不得食,至酒泉,酒泉大守独与小吏直畜,杨伯刀等不得见。所献橐佗,姑墨为王献白牡橐佗一匹、牝二匹,以为黄;及杨伯刀等献橐佗皆肥,以为瘦,不如实,冤。

永光五年六月癸酉朔癸酉,使主客谏大夫汉、侍郎当移敦煌大守,书到验问言状,事当奏闻,毋留,如律令。

七月庚申,敦煌大守弘、长史章、守部候修仁行丞事,谓县:写移书到,具移康居、苏薤王使者杨伯刀等献橐佗食用谷数,会月廿五日,如律令。/掾登、属建、书佐政光。

七月壬戌,效谷守長合宗、守丞敦煌左尉忠,谓置:写移书到,具写传马止不食谷。诏书报,会月廿三日,如律令。/掾宗、啬夫辅。

Ⅱ90DXT0216{2}:866-883[12]119

这是著名的康居王使者册,记载了汉元帝永光五年(前39)康居国使者向汉朝奉献的情况。以往学者就此简所反映的汉与康居关系多有讨论[18-20],现在从贡赐贸易的角度再作剖析。

第一,关于奉献的人物,简文记载了五个人,为“康居王使者杨伯刀、副扁阗,苏薤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等”,是康居国来的客人,身份是使者、副(使者)、贵人。西域奉献者多有使者、贵人的身份,从而使奉献有了政治背景,是贡赐贸易的基本前提。

第二,关于奉献的接待,杨伯刀等说:“前数为王奉献橐佗入敦煌关,县次赎食至酒泉昆蹏官。”可见康居王使者奉献,只要进入敦煌关,即玉门关或阳关,就可以“县次续食”,沿途各县置要提供饮食,一直到“酒泉昆蹏官”,是评定献物的地方。而永光五年(前39)的这次奉献“沿途不得食”,因此使者表示不满。

第三,关于评定献物的地点,简文说到“至酒泉昆蹏官”,地点的选择值得关注。昆蹏,即騉蹄,本为骏马名称。《尔雅·释畜》:“騉蹄,趼,善升甗。”郭璞注:“騉蹄,蹄如趼而健上山。秦时有騉蹄苑。”[21]汉代设有昆蹏令,《汉书·百官公卿表》:“太仆,秦官……又牧橐、昆蹏令丞皆属焉。”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昆蹏,好马名也。”如淳曰:“因以为厩名。”[9]729从秦时的騉蹄苑以及汉朝騉蹄为厩名来看,酒泉昆蹏官应是汉设在酒泉的养马机构,有太仆来管理。那么,西域使者所献畜物到“酒泉昆蹏官”评定,就体现出朝廷的意旨。

第四,关于献物的评定,以往的做法是“大守与杨伯刀等杂平直肥瘦”,即酒泉太守与奉献者共同评定畜物的肥瘦状况,从而确定价格。这样做一方面反映出朝廷评定价格的公允,另一方面也是照顾到西域奉献者的关切。但是,永光五年的这次评定却没有得到公平对待,“酒泉大守独与小吏直畜,杨伯刀等不得见。”即西域奉献者没有参与到献物价值的评定过程中来。而评定的结果也为奉献者不满,认为将白骆驼评定为了黄骆驼,将肥骆驼评定为了瘦骆驼,“不如实”而鸣冤。册书反映了奉献物评定的具体程序。

第五,关于奉献纠纷的诉查。当康居王使者认为奉献未得饮食接待,献物估价不实,就向汉朝廷提出诉讼。朝廷收到讼状后,有“使主客谏大夫汉、侍郎当移敦煌大守”验问状。即有光禄勋与大鸿胪属官移文调查,可见朝廷的重视。敦煌郡收到文书后,移文下属各县,效谷县又移文悬泉置,要求调查康居王使者反映“行道不得食”的情况。当然,由此也可推知朝廷应移文酒泉郡调查献物估价不实的情况。

因此,从汉代贡赐贸易的角度看“康居王使者册”,也有重要的认识价值。简册反映出康居王使者奉献,敦煌郡、酒泉郡要县次续食。献物的评定地点是设在酒泉郡的养马机构昆蹏官。献物估价时酒泉太守要与奉献者共同评定。奉献者对饮食接待和献物评定不满,可以向朝廷上书,朝廷主管四夷事务的大鸿胪等机构移文调查。这件册书生动地反映出汉代贡赐贸易管理的诸多细节。

“康居王使者册”记载了西域使者对奉献物评定的斤斤计较,其实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赏赐。汉朝对此也有清晰的认识。如汉成帝时康居遣子入侍并献物,西域都护郭钦指出:“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度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贾市为好,辞之诈也。”[9]3892-3893“欲贾市为好”正是康居奉献的目的。又如汉成帝时罽宾遣使奉献,杜钦指出:“奉献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9]3886也是指出西域奉献获取经济利益的目的。

以上汉简记载给乌孙诸国客献罢赐钱、西域诸国入献“私利其国”、康居王使者对奉献物评估的斤斤计较以及史书记载罽宾王奉献者到汉“通货市买”,都表现了西域奉献者对经济利益的追求,揭示了西域使者来汉朝奉献的原因所在。

四 贡赐贸易与中西文明交流

贡赐贸易是朝廷组织下的贸易方式,前提是朝廷出钱赏赐周边民族的奉献。材料有限,还不清楚汉朝对献物的类别、数量等有无规定,这涉及汉朝对献物是否有客观需求。同时汉朝赏赐的价钱应该高于献物自身的价值,这样西域国家才会不远万里到汉地奉献。除了赐钱之外,汉朝还要提供奉献者沿途的食宿,并派使者对奉献者迎来送往。这些措施都加大了汉朝的经济负担。从汉朝视角而言,贡赐贸易的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

汉朝重视贡赐贸易,与传统文化中“来远人”的思想有关。周公制礼作乐,德治为后世敬仰。《尚书大传·嘉禾》:“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22]周公接受越裳氏重译来献白雉,成为“天下和平”的象征。《论语·季氏》:“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23]能致远人来正是儒家理想的政治统治。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然重视致远纳贡。元封元年(前110)封禅后,“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颇以加祠。”[7]475汉武帝接受远方奇珍异物,是儒家“来远人”思想的具体实践。王褒《圣主得贤臣诵》所渲染的“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毕溱”[9]2828,就是贡赐贸易的思想基础。

贡赐贸易在政治方面的意义体现为贡献是边疆民族归顺于汉朝。张骞初次出使西域,发现西域国家“贵汉财物”,“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7]3166汉朝以财物吸引西域国家,目的就是为了让西域朝拜于汉,彰显汉朝威德。西域东部国家楼兰,自张骞通西域后,使者相望于道,楼兰因当道而苦之,数为匈奴耳目,令兵截拦汉使。汉朝派赵破奴将七百人虏楼兰王,“楼兰既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9]3877。楼兰向汉朝贡献,表示归顺于汉朝统治。李广利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9]3873。西域诸国的贡献,也是表示对汉朝的归顺。《后汉书·西域传》说:“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先驯则赏籝金以赐龟绶,后服则系头颡而衅北阙。”[10]2931也是对贡献政治态度的说明。汉朝重视西域诸国贡献,是扩大汉朝在西域政治影响力的重要体现。

贡赐贸易在经济方面的意义是促进物种的交流。汉武帝开疆拓土,聚集各地奇珍异物。《汉书·西域传》记载:“故能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薄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9]3928西域的奇珍异物,养殖于长安宫囿,显示出大汉气度。以代表性的物种来看,汉朝重视名马的养殖。李广伐大宛后,大宛岁献天马二匹,悬泉汉简就有汉昭帝时遣使迎天马的记载(Ⅱ0115{5}:37)[12]104。西域诸国向汉朝奉献物品,马匹是主要献物,西域使者为了多得赏赐,自然有不同品种的名马列在其中。又如骆驼,在汉代以前并不是中原常用的畜类[24],而汉代西域使者向汉地奉献,骆驼却是最重要的献物。康居王使者上书争讼的黄骆驼、白骆驼,正是骆驼不同品种的体现。又如《后汉书·西域传》记载章帝章和元年(87)安息国献师子、符拔,和帝永元十三年(101)安息国献师子及条支大鸟[10]2918。汉朝对异域物品的吸纳,贡赐贸易就成了汉朝与西域物种传播交流的重要方式。

考察汉代丝绸之路的开拓历史,探究东西文明的交流状况,汉与西域的贡赐贸易就应充分重视。汉代为了开拓西域,通过塑造富厚的形象来吸引西域诸国朝贡交往。简牍文书反映出西域国家到汉地奉献,目的就是为了获取汉朝的赐钱。汉朝对西域奉献十分重视,自西域客人进入敦煌郡,汉朝沿途传置机构要提供饮食住宿。贡献者所献物品,汉朝派吏员估定价格,赐予钱财。汉朝还要派出吏员对进贡者迎来送往,提供安全保障。如果西域进贡者对接待及估价不满,可以向朝廷上诉,朝廷要移文调查。贡赐贸易与儒家文化“来远人”的王道思想有关,在政治方面是西域国家归顺于汉朝的体现,在经济方面促进了汉与西域的物种交流,在人员流动方面是西域商贾来往汉地的重要动力。汉与西域的贡赐贸易,是汉代丝绸之路繁荣畅通的重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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