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都市文学发生的路径

2021-09-10 04:57何嘉欣
粤海风 2021年4期
关键词:中国现当代文学

何嘉欣

摘要:现今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变化,表明我国文学的内部自我演变正成为事实。不同的区域因其不同的发展程度与地域特色,生产出不同的文学作品,它们之间的对话不断丰富生成中国现代文学的面貌,并预示其发展趋势。以都市文化孕育出的香港都市文学为参照,能够清楚了解岭南地区文学所透露的地方趣味及思维特点如何异于京沪主流,形成地方特色。都市发展的逐渐成熟,使香港都市文学的书写也随之不再仅仅止步在临摹都市外貌上,而是开始融入都市,捕捉它真实的、独特的文化内涵,对其带来的变化有着除金钱、欲望以外的种种思考。当下岭南都市文学的发生,体现出中国文学走向现代的多面性与可能性,其独特性的表征与生成路径,理应是我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

关键词:中国现当代文学 都市文学 香港文学 岭南文学

放眼全国,中国的都市化进程已过数十年,但有关都市的书写却始终呈现出薄弱的状态。一直以来,中国文学以乡村文学为主流,典范性作家诸如鲁迅、沈从文、莫言,都更为擅长处理乡村的经验,甚少有关都市的书写。北、上、广、深等多个大都市的文学作品,更多是零星的、貌合神离的都市文学,这使我国真正意义上成规模、成体系的当代都市文学是否存在的答案显得模糊。都市场景如何得到更多书写,都市文学的写作如何挣脱乡村文学的写作传统,走进我们当下的都市生活情境中,是讨论都市文学时首先需要解答的问题。

把目光聚焦到南方,都市文学相关的问题显得更为具体与突出。岭南地区的都市文学书写,正面临两个主要问题:第一个是都市文学该怎么写,第二个是岭南的都市文学该怎么写。岭南地区于21世纪以来所产生的都市文学,不仅都市气息如其他地区的都市文学般欠奉、甚至岭南特质亦有所缺失。提到北京或上海,我们会想到老舍、张爱玲、王安忆,那么,岭南地区或当中的各个城市是否也能够拥有其独有的文学地理标志?令人惋惜的是,岭南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仿佛直至现在依然无法得到与经济体量相当的位置。言及岭南文学该如何建构出自己的特色、摆脱完全主流化写作的倾向,就要认识什么是“岭南文学”、什么是“岭南”。陈智德在探讨香港文学时曾提到认识“香港”的方法,或许这亦可引为认识“岭南”的方法。他引用马博良(即马,朗)在《八十年代香港现代诗特辑》的序言道:“当香港此一地理‘空间的、物质的、感官的、精神的、文化的诸般色相,融化成‘地方感而蕴藏在于作品之中,‘香港文学就油然而生,无论这些作品的创制者长居香港还是飘零远方。这就是马朗所努力解说的,由‘归属感显现出来的‘香港的地域性的特质。”[1] 岭南地区的各个城市在现代化日渐迅速的进程中,其文艺产出有否又能否通过其物质的、感官的、精神的、文化的诸般色相,孕育出其地方感,以与北京、上海并肩齐名,是探讨岭南地区都市文学如何建构出自身特色时,无法忽视的问题。

一、岭南视野中的文学与都市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化进程在不断往前迈进。伴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我国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亦做出相应转型,为城市市民带来前所未有的物质与生活体验。正如秘鲁现代诗人巴列霍所说,现代生活所提供的物质,必须被精神所汲取,再转化为一种新感性。我国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现实与文化语境急骤变化,直接带来了文学观念、创作以及审美风尚的嬗变。于是,有别于传统的都市文学便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以现代都市为场景,书写都市生活、刻画都市人物形象的都市文学,集中出现于北京、上海、成都、广州、深圳等一批国内最早发展的城市中。其发生无疑是文学对中国现代都市文化的转型、生成与建构的一种强烈反映。2005年,白烨在论述20世纪90年代都市文学的发展时提出,“一个上海,一个北京,一个广东”应当为当下中国都市文学的三个重镇。[2] 论述将我国南部都市文学发生的范围限于广东地区,但讨论广东都市文学的发展,理应深入探究其文化土壤,亦即岭南文化。岭南地区具有极强的凝聚力,都市文学的发生离不开这一地域中各个城市之间的文化牵扯与羁绊。将广东都市文学的讨论范围拓宽至整个岭南地区,无疑更有利于分析与其整体面貌相关的问题。

岭南,即五岭[3] 之南,其涵盖范围包括广东、广西东部、福建省西南部、香港、澳门。受交通、气候条件的限制,古代岭南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交流并不顺利通畅,岭南文化由此逐渐形成别于中原的独特性。语言与文化的差异,使古代中原文化对岭南文化不自觉地产生出不理解,于是岭南文化的独特性反而成为了“南蛮”的标志。一如程美宝所言,“虽然古往今来不少广东文化的研究者总喜欢强调岭南地区‘人文荟萃‘文风鼎盛,但在其他省份的人们的心目中,广东素来被认为是学术文化落后之地”。[4] 直到改革开放时期,岭南因地缘优势和特殊政策而得到发展,经济发展带来的思想解放致使岭南人再一次把握推进岭南文化发展的机遇。但经济飞跃的光芒却牢牢掩盖学术文化的面貌,岭南的文艺创作与研究因其带有通俗及商业气息被诟病。可以说,新的抑或是传统的岭南文化都仍然难以得到应有的理解与重视。

岭南地区的商贾活动自古以来都格外兴盛,岭南人的思维受商业逻辑影响变得务实、灵活、多元而包容,令他们更容易接受和建设新的文化。20世纪40年代开始,岭南的城市人口急剧增加,特大城市建设亦日趋成熟,推动都市文化发展。岭南地区的作家便尝试在乡土文学的主流中另辟蹊径,从身处的城市取材,尝试涉猎都市书写。到20世紀90年代,都市文学的发展渐趋明朗,以张欣的都市书写为首,各种岭南都市文学作品都开始探索如何呈现都市中人与物、人与人、人与都市之间的复杂关系,实现都市文学由纯粹的批判往人文关怀转向。与我国其他地区相比,岭南地区的都市本身与都市书写的长时间发展,使都市文学在岭南拥有牢厚的根基,其发展也因高速的现代化发展而显得较有优势。如若岭南地区文学中会有一种文类成为其标志,并使其能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一重要席位,都市文学无疑是最为突出的。都市文学的产出及相关批评理论的提出,亦将会是岭南能在文艺界突围的出路之一。

环视岭南地区各城市的文学发展,香港的文学无疑最为引人瞩目,甚至使人容易忽略其形成及发展与岭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事实上香港位属岭南地区,深受广府、潮汕、客家等三大主要文化影响,省港文化一体的想象更在民国时期便曾达至巅峰。抗战开始后,广东的文人一度集港,亦为香港文化建构带来巨大的推动力。不少学者都曾感到“香港作为文化空间,无论是自觉的或是不自觉的,往往被塑造成中国内地的延伸”。[5] 虽然这一说法有所偏颇,但侧面反映出香港作为岭南文化覆盖的空间,文化的血脉未曾断裂,文学亦与岭南文学一脉相承。不同的是,香港在原有传统文化,特别是岭南地域文化、以京沪穗为中心的当代国族文化基础上,与殖民英语文化及“二战”后进口的跨国文化交杂,变易出自己的特色。作为最早受到现代化与西方文化冲击的岭南城市,香港呈现出殊于岭南其他城市的文化面貌,经济与文化发展的蓬勃,甚至使其一度占领整个岭南地区文学发展的领头位置,并逐渐成为文化生产的中心。曾经颇长一段时间,香港流行曲、电影、电视剧雄霸邻近地区。直至近年,广州及珠三角经济力量随改革开放浪头而起,岭南各地区,如广州、深圳、潮州等城市的本地文化渐露锋芒,香港文化才难以再占据唯一的地位,岭南文化得以逐渐恢复到两个甚至多个中心的局面。[6]

叶辉曾经借助一位作家的讲法——“广州文化和香港文化,相对于北方大陆文化,有着岛文化的倾向”——提出自己的理念:“岛文化……当然不单是语言问题或地理问题,而是一种语言与文化(词与物的互证与互补)、语言与思维(命名所意味的概念和价值)的综合关系,而且往往在地图上向标准语中心折射反馈。”[7] 连系“香港”与“华南地区”,从而寻找“香港”文化位置,是叶辉论述其中一个探讨方向。那么联系“岭南地区”与“香港”,同样能够成为寻找“岭南地区”文化位置的一个路径。因此,梳理香港都市文学发生的路径与表征,将会是探讨岭南地区日后都市文学发展可能最好的参照物。

二、都市文学中的香港写生

岭南地区一直不乏都市文学的讨论,曾获都市文学双年展一等奖的作者周李立,便曾在《广州文艺》举办的都市文学座谈会中提到:“现在的城市文学读起来都差不多,大家生活的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在我的小说里注入特色。”[8] 可见,部分作者即便已经拥有一定的都市文学创作经验,也未必能确实把握如何书写一座都市独有的特色。就香港都市文学作品所表现的特点而言,探寻特色都市文学的建构路径,基本可从三个方面开展:第一是特定都市的外在面貌描写;第二是对市民心态的捕捉及其内在故事的塑造;第三则是文学与其所书写的都市之间所形成的相互联系。

都市文学的发展基础是都市的发展。与过往农村截然不同的外在形象,是都市予人最直观的特色所在。所以,都市文学作品要塑造一个都市的地方特色,外在面貌的描绘变得至关重要。香港文学中有关都市面貌的描写早见于1930年代,这与1935年启用的旧汇丰银行大厦不无关系。新的高层建筑物改变了都市的面貌,预示了以摩天楼作为城市标志的香港未来,亦为香港文化注入新的内涵。香港新诗运动主将欧外鸥,在当时便已通过其新诗作品描绘出带有强烈香港气息的都市面貌。欧外鸥的作品从未直接强调其描写的对象,却在无意间强调了香港与其他城市的不同点。包括《礼拜日》《大赛马》《文明人的天职》等作品在内的组诗《香港的照相册》(1939)都带有明显的香港标志。他的作品即便一如所有传统乡土文学作品般,将都市视为腐蚀人性、散发出恶臭的事物,却发掘出香港特有的景观及细腻的描写,为读者展现出香港作为都市文化空间特有的气质与氛围。因此,探讨香港文学如何透过景观描写,展现其独特的都市气息,也许能够在岭南其他城市文学如何增添其特色的议题上带来解答的思路。

20世纪40年代,文学界的如叶灵凤、曹聚仁、宋淇、张爱玲、刘以鬯、马博良,电影界的邵氏兄弟,通俗文化出版界的罗斌等人,陆续移居香港。无论他们是早已成熟的内地文人抑或是年幼便迁址香港、目睹香港高速发展的土生文人,都曾对香港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发出感叹。都市中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与事物带来的刺激,一一反映在他们的文艺作品当中。作为国际大都会,香港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都市景观,成为创作者最先感受到都市冲击。正如上海文学描写的弄堂、北京文学中无处不在的胡同,香港文学中的都市景观描写,无疑给予了读者最直观、深刻的“香港”体会。

“都市景观”作为现代性城市术语,不仅仅指向都市的建筑或风景。“景观”(Landscape)一词起源于古德语,本泛指乡村土地的风景或景色。后来以卡尔·索尔(Carl Sauer)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地理学,扩充了“Landscape”的内涵,认为景观与文化紧密相连,是“附加在自然景观上的人类活动形态”。[9] 20世纪90年代,查尔斯·瓦尔德海姆(Charles Waldheim)提出“景观都市主义”(Landscape Urbanism),将景观视为透视镜。他认为通过景观,当今城市得以展示;同时景观又是一种载体,通过它,当今城市得以建造和延展。在描写都市生活的文学中,我们往往见到显示都市变化的标志:如交通工具、建筑物、人们聚会的公共空间等,这些标志既展现一座都市的外观面貌,也同时解答一座都市的独特景观是基于什么而建造的。以美国的都市书写为例,纽约的“地铁”“中央公园”和“帝国大厦”反映其成熟的公共交通网络建设、人们对绿植的需求以及作为美国心脏的气势;洛杉矶的“好莱坞”“公路”与“迪士尼”则反映其成熟的文娱工业建设、地广人稀的车辆需求以及休闲的西部城市气息。可见即便这些都市拥有共同的国族文化,标志性的景观仍然折射出了不同城市相异的文化情感结构,为本应千篇一律的都市面貌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景观”的概念因应社会、学科的发展而变化,其发展过程体现了人类因生存聚居和生产实践而与土地建立起来的结构性关系。《对倒》(1972)中刘以鬯对海底隧道的描写、罗贵祥的《地铁和诗的行数》(1985)如实记录了香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的公共交通建设,书写出香港作为大都会繁忙的一面;李碧華的《胭脂扣》(1984)以电车为线索串联过去与现代的香港,探讨爱情在都市发展中的变化;也斯的《剪纸》(1982)大量描写传统杂货小店,在极现代的街道中寻觅城市的传统记忆。这些作品中旧与新的建筑混合、交通工具的进化,都是香港街道的如实写生,也是对香港社会中传统与现代并置这一特色的书写。社会中盘根错节的旧有生活方式与现代价值观念的交杂,是香港都市的文化内涵。这一内涵在都市文学的景观描写中表露无遗。景观的形态源于社会价值、习俗和土地利用的交织作用,因而景观不仅具有空间性,还具有社会性和实践性。都市文学中的景观描写也就是一个都市的价值、习俗、内涵的直观文字体现。

W·J·T米歇尔在《风景与权力》一书中将“Landscape”从名词变为动词,认为它不应仅仅被看成一个供观看的物体或者供阅读的文本,而是一个过程。社会和主体性身份则通过这个过程进行形塑。他指出“风景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能指又是所指,既是框架又是内涵,既是真实的地方又是拟境……”[10] 马国明的散文《荃湾的童年》(1995)可说是最好的例证。该文以平白的文笔记录个人成长、家族变化和社区的变迁,述及包括香粉厂、华南铁工厂、搪瓷厂等多家旧式工厂。这些景观描写既是真实的存在,也是香港作为都市发展的一个基础框架。马国明强调笔下记述的是一个被遗忘的、在官方记录以外的历史,一个个具体的景观书写,是其对有关“我们的回忆已愈来愈单调了,香港的过去,如果不是不光荣的殖民地历史,就是富豪白手兴家的发迹史”。[11] 这样的现况的对抗。旧式工厂在都市文学中既是香港都市面貌的再现也是呈现,既是历史造成的表面风景,也是历史构建的一个部分。马国明描写的荃湾景观,已是有意识地利用景观描写去描绘香港社会的历史文化内涵,建构属于香港的都市面貌。而千禧年后面世的香港都市文学作品,描绘的空间一再被压缩,其书写的内涵也在压缩的过程中得到浓缩。《金都茶餐厅》(2003)的场景压缩在一家茶餐厅之中,却书写出香港的人生百态,表现出其华洋混杂的多元特性;《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2012)的场景被压缩到一辆小巴的车厢中,却将香港的快速节奏以及社会对未来的迷茫、焦虑情感浓缩于其中。唐楼客廳与电梯分别作为《最后晚餐》(2011)与《顺风·送水》(2020)的唯一场景,自然地展现出香港都市的真实生活情景,前者反映“吃饭”这一活动对香港人的情感意义,后者则反映在如今的香港,只有楼宇电梯的空间才能让习惯狭窄的香港人再次体会空间带来的压抑感。这些都市文学无一不是将人的情感与具有香港的事物进行有效地联系,记录下一个个真实的场景同时,也将这些场景作为文化、历史、情感的载体进行书写,为普遍的都市情感披上香港独有的外套。

三、文学与都市对话的方式

重新梳理传统表现城市的文学方法,除了题材、场景不一样外,其他方面都与传统乡土文学雷同。这就涉及上文提及的,有关都市文学建构的第二点,即对市民心态的捕捉及其内在故事的塑造。如果都市文学只有表面的景观描写,将无法真正有效地叙述一个真实的都市。田瑛曾坦言:“我也写小说,但一直没有进入城市,我拒绝了城市……作家所出生生长的地方具有地理上的分野,彼地的历史风俗是他的一部分。城市与农村最大的不同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不同。我试图进入城市,但是无法进入……我也很想写城市,城市中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但我无从下手,重新建立自己的经验体系很难。”[12] 当代的都市文学,有不少作品难以深入到城市生活的本质,书写流于表面,这与目前作家的成长环境以及所受的教育有关。相当一部分作家成长于农村,城市生活难以深入到他们的内心。而且我国传统文学思维对城市的负面认识以及对乡村文明的讴歌,也无形中束缚了作家们对城市的理解,阻碍了都市文学的写作。不少作者将其描述的都市视为“他者”,从而进行批判,将都市文学需要解决的一切问题,归咎于金钱与欲望中,而忽视更大的城市经验,使都市文学创作更倾向将一切的答案前提性地定为尝试如何逃离,而不是如何融入。都市生活的写实面貌,也因此只能为批判与逃离服务。

“都市”在现今一些岭南的都市文学作品中,是罪恶、阴暗、欲望等的化身。除了部分作者会略微夸张地描述城市的纸醉金迷外,更多作品都倾向于对都市提出否定或批判。周思明在论述区域都市文学时,概括了都市文学作家们眼里深圳所呈现出的分化形象。深圳在他们的笔下,一方面是以市中心为面向,是时尚潮流的乐土,表现出富庶、现代的气质;另一方面作为对比的是城市不发达区域,不发达、拮据的生活与命运成为都市的叙事主体。[13] 这一类都市文学的主题基本包括对物质主义的描写、对人性异化倾向的批判、对人类在都市生活中沟通隔阂的不解,以及对城乡人口之间的对立状态的抨击。都市文学实质上理应不再仅仅将都市视为与乡村所对立的陌生描绘对象,而应该更多地探讨都市本身。但不少作品依然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现代化发展的不适与抗拒,使之缺失了都市文学最重要的核心——对都市人真实生活的关怀。

香港都市文学的发展,同样经历极力批判都市的时期。二战后在港的左翼作家运用社会现实主义小说的技巧,状写资本主义殖民地社会的中国大众经受的苦难,而右翼作家则为大众创作“难民文学”[14],批判社会现实。出于对都市的不适应以及左翼思想的影响,南来文人诸如陈残云之作《都会流行症》《海滨散曲》(1941)与黄雨的《萧顿球场的黄昏》(1948)、《给露宿者》(1948)、《上海街》(1949)等诗作,对香港每多负面描写。即便成长于都市的作者舒巷城,其所著的《我的抒情诗》(1965)、《都市诗钞》(1973),亦明显是希望在香港继承“城乡对立”的传统,批判都市物欲横流的现象,抒发浪漫的田园梦想。此时期的香港都市文学与当下国内大部分的都市文学一样,视高楼大厦为敌人,将都市生活视作苦难的体现,继而进行不遗余力的批判。展现出现代都市下被异化、物化的人心,揭示了社会发展过程中人性的变异。

在传统社会环境下,人们的完整生活形态被完全展现在一块小而固定的土地上,每个人在周围人看来,都是完整的、公开的。我国传统文学的主流叙事,因传统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生活形式而需要对一个个完整的个体甚至群体进行对与错的评价,并由此生成一个宏大的、完整的时代面貌,表达出其对各种事物的整体把握。但是在今天的现代大都市,人的处境和生存状态都有或多或少被遮蔽的部分而不全面,每个人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个碎片,或者几个碎片,甚至每种事物都不具有完整的形态。都市文学的写作手法与形式,便因需要处理散落在都市个体生活中的情感与荒诞碎片而做出转变。马国明在《荃湾的童年》中有意标示的,不同于宏大历史叙述的态度,以及香港都市文学创作对宏大叙述必然合理性的多番质疑,正是敏锐捕捉到生活形态、人物形象向多面化、碎片化发展后积极的回应。

受报上专栏和连载小说等书写形式的篇幅影响,香港文学一直都擅于处理碎片化的故事与人物形象,同时努力以其语言风格避免宏大叙述,化解大部分的沉重主题。当中以三苏连载于报刊的都市小说《经纪日记》最具有代表性,“三苏对香港社会光怪陆离的描写,继承的不是茅盾《子夜》的写实传统,而是清末民初《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行文风格……王德威、周蕾诸位重读晚清以来作品,提出被压抑的现代性,应重读晚清的世俗言情作品。在举国文艺政治挂帅的年代,似乎反而是边缘的香港保存了这一世俗文艺的传统……”[15] 三苏继承晚清小说的写作手法,对香港社会与经济生活的现象进行“深度描述(thick description)”。由这些现象而产生的娱乐或谴责,需要以愤世嫉俗的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视角,或是来自读者本身对于某些约定俗成的关于正派或者诚实等的标准进行修正。需要读者通过自身标准修正的各种“深度描述”现象带来了黑色幽默,有效化解所谓“对”“错”带来的冲突矛盾。第一视角将故事线索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得以碎片化呈现,进一步回绝宏大叙事的完整描写。过去的传统文学书写,以宏大叙事写作将一切个体与微细景观碾压在时代与大社会的巨轮之下,也就将所有具体的个体感受笼罩在大时代、大社会的标准之下。都市发展带来的碎片化瓦解了二元对立以及宏大叙事,当下的香港文艺产出继承了《经纪日记》的书写模式,并进一步发展,使我们愈发难以在其中找寻有关绝对错误或绝对正确的表述,取而代之的是对各种荒诞的描绘,致使都市中存在的每一个具体事件都在脱离宏大叙事后,变得能够理解。

都市人的日常生活、隱藏面以及爱恨情仇的书写都是非常个体的微观故事,背后蕴含着都市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内涵。这些故事不拘泥于“资本”“物质”等议题,而是致力于呈现出都市中“人”的各种面貌,而这些面貌通常会因人、因时、因地、因情况产生出不同的面向,难以做出笼统的概括。碎片式的故事与面貌,令有关“原因”与“影响”的探究成为香港都市文学叙述故事的主要线索。于生活在都市的人而言,他们需要的文学不是对整个都市社会制度的批判,而是如实反映。已然生活在都市中的人,需要探讨的是都市生活中真正面对的、更具体的、形形色色的问题。1983年黄伟梁发表《城市人的面貌——香港电台小说奖评判感言》,当中强调的就是都市中有血有肉的都市人该如何被阐述。文章提到的《片刻的故事》《卓与我》探讨的是在都市爱情中担任不同角色的人及其心理的轨迹活动;《在他倒下之后》《审判》讲述在生死面前,基层人物的道德观念被如何放置;《独对长夜》《命运战士》选取友情为角度,带出学生群体在都市中面对人生抉择的故事。[16] 这些故事无不是接受现代发展的事实、将都市与都市文化视为既定且无法改变的存在后,所述说的香港故事。这些故事呈现出都市人的真实面貌,而不再将都市的一切视为势必要逃离或改变的“他者”。

香港与广州等大城市的发展已有了相当的规模,都市的社会形态成为现今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的既定环境条件。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正以他们一块块碎片式的生活体验,拼凑出现代都市的面貌与生活形态。当文学的描写不断地浓缩至个人故事上,小格局书写不失为一个更能集中讨论人性的文学形态。对香港文学小格局的探讨,可以以《最后晚餐》中提到的比喻排比作总括:《飞屋环游记》中飘走的两个气球对整个旅程毫无阻碍;关掉的床头灯更是影响不了东方之珠的璀璨;人们不能没有张国荣,不能没有梅艳芳,但却可以没有你和我。这几个巧妙的比喻让都市与人的关系显得意味深长,带出人们在都市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受,也带出过往乡村文学中不曾遇见的问题。都市文学在今天,不应再只纠结于都市发展的对错、对人性的侵蚀,而更应该叙述人们面对现代化时所呈现的新的生命形态与生存状态,阐述新世纪的人类在社会急速发展过后的人生感受。

四、都市文学的生产与连系

都市更动了人们聚居生活的方式、改变了人际关系,也为人们带来了对时间和空间的不同体会。都市作为文化空间,直接导致人们产生出具其特色的思维方式、基本信念、行为规范,催生出拥有该都市特色的都市文化。反过来,都市文化亦为人们带来根本的、长远的影响。文学作品生在都市,对都市有观察、有叙述、有探讨、有讽刺与批评,也有关怀。当都市文学有效描绘出独特的都市景观,且能够深入到市民的真实生活与情感问题中时,都市文学作品就会自然地与其所书写的都市之间形成深入的相互联系。如上文述,每个都市都有其独特的文化景观,面对的问题也视不同的都市而有所不同。因此,即便都市文学能够容纳不同的文化内容,亦会因地理气候、人文习俗、思维习惯而生成独属于自己的都市文学面貌。换言之,当一部都市文学作品足够成熟,当中表现的都市特色得到认受时,它便会成为其叙述的都市的一部分,成为其后都市文学作品叙述都市时所汲取的一种养分。

都市产生出都市文学,这一文学形式不会一直是单向临摹。当都市文学形成一定的体系,便会反过来参与到都市文化建构当中。这首先表现在文学形式的改变上。都市具有极大的分散性与流动性,当中难有特定而长久不变的团体。媒介渠道的增长进一步加剧分散的状况,每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只能通过不同的媒介渠道与团体获得不同的碎片化讯息。因此,都市文学的书写形式与内容就需要为满足不同的阅读群体而扩容。数量众多的沟通、传达方式,衍生了多元的视野,引出不同的文学书写。不同的文学书写则使人们对文学产生不同于传统的阐释,早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香港文学初探》,便取一节以《研究香港文学应有的态度》为题,指出通俗文学和高雅文学,都是香港文学。框框杂文的快笔健笔,武侠、科幻、爱情小说的奇笔幻笔,儿童文学、流行曲歌词、影视剧本、相声脚本、有文采的社评政论,甚至写得精警的广告,都应纳入香港文学之内。[17] 文艺与都市的关系是多元的,都市影响了观赏文艺的方法,文艺便发展相应的方式描写,进而改变了文艺与受众的关系。这种多元令都市的文学叙述更易于潜藏到不同的作品当中,以至于我们每一次通过一首诗甚至一张明信片去看香港都市,都不能不自觉地感知都市风貌底下的历史、故事,以及“再现”过程中的文化面貌。

在同一个都市不同渠道中产生的各种文学作品,叙述的是同一个对象都市。它们的内容囊括都市不同的面相,当这些碎片化的面相需要产生联系,就会催生出不同作品间的互文,使都市熟悉的意象被各种文学作品共用。互文手法最基本的两种类型是共存关系(甲文出现于乙文中)与派生关系(甲文在乙文中被重复和转换)。蒂费纳·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中将互文手法进一步分为引用、戏拟、仿作、合并与粘贴。借此梳理香港文学的互文类型与意义,可以发现香港大量的“互文”资源,将或深刻、或隐喻的道理通过读者熟悉的事物融入文学作品故事情节中,使其成为文學内容的一部分。回顾早年的香港都市文学,如方世玉、黄飞鸿、洪熙官等生活在南方都市或真实或虚构的龙虎武师,他们的故事构成了南方武林谱系,广泛存在于小说、新诗、歌词以及影视作品中,成为香港文学建构互文世界的最早几个元素。这些故事的一再提起,令香港一度充满“功夫”“爱国”“打斗”的气息,成为香港的一个文化面相。可以说,每一个出现在香港都市文学作品中的意象都是都市面貌的一块碎片,互文带来的意象共用则如同交通网络般建构起一个相对完整的“香港”。因此,解析互文世界中的种种线索,有助于理解香港都市文学整体面貌,揭露出文学的“香港”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香港文学的创作主体一直倾向微观的书写,又与大众文化紧密相连,所以香港文学在不同媒介载体中呈现的文化众生都体现出非常具体,且贴近个人的情感与记忆。拥有不同背景的作者透过在不同渠道发表的不同文学形式,采用同一个意象,往往能够进一步沟通香港互文世界的建构。家明,是亦舒笔下的家明,是张国荣塑造的家明,也是谢安琪唱出的家明;如花,是李碧华笔下的如花,是周星驰颠覆后的如花,也是周博贤填进歌词中的如花;弥敦道,是叶辉和华盖笔下承载情窦初开和回忆的弥敦道,是古惑仔电影里腥风血雨的弥敦道,也是千禧年前后在情歌中叙述年轻人爱情故事的弥敦道。这些意象产生于香港,带着本来的内涵与象征随着时代进步,成为香港人的共同想象。一直以来,香港文学或自觉、或不自觉地透过对这些意象的引用与派生,将个体生活经验与自身无法言说的人生况味而传递,也有效地实现了都市文学对读者过往生命经历的唤起,如实记录这座都市的历史与面貌。

如同建筑讲究“连系”(context)[18],一座都市的文学需要讲究“景观”因而讲究“连系”,不能令人感觉突兀。以上海文学中出现的老房子为例,以之为空间的文字描写,通常都充满了日常市井生活中种种具体器物和风土人情,如香烟里的广告花牌、剃头店里的行话、邮票术语、流行服饰等,当一切描写形成“连系”便能自然又精准地再现上海市民当时的生活原貌。大量的香港都市文学曾透过人们聚集在电视面前的情景描写百态,致使千禧年后重新使用“欢乐今宵”这四个字,依然能引起大部分曾生活在香港的人们的共鸣,而无论老少与国籍,这种唤起正是建基于“连系”上。特定的意象能唤起人们对某些特定情景的回忆,能更有效沟通作者与读者对这些特定情景的共同想象,这种书写让文本脱离了大而化之的笼统,摒除了概念先行的局限,令作品能够有效融入自身都市及市民当中。如果一个地区的文学还无法摒除了概念先行的局限,执着主流的宏大叙事,仍然不有意识地建构起独属于自身的文学互文世界的话,都市本身的特色在文学作品中,则将无法避免地被主流淹没。

文学形式的扩容与不同文学间的互文,构建出香港都市文学的特色。岭南都市文学要再现岭南都市市民的生活面貌,刻画出真实的岭南都市,就需要植根于岭南的共同文化想象,建立起岭南自身的文学圈。但现时在岭南地区,都市文学都在专注于自身叙述的面貌碎片上,尚未有能够有效互文的共同文学意象,难以建构出一个自给自足的文学资源圈。因此,岭南的各个城市该如何发掘自身的历史、景观、风俗、共同意象,建立起独具特色的岭南都市文学互文世界,应当为当前岭南文学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

结 语

都市的定义已然超越了物质层面的归属,上升至社会文化内涵与观念层面。都市对人性自由的肯定,以及丰富多彩、快速流动的都市文化于年轻人而言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他们绝少会再选择乡村和传统的乡村社会生活,因此,中国未来与年轻人的风貌都将会体现在都市中。今天我们讨论的都市文学,是大都市生活产生的文化与观念对文学创作产生影响而应运而生的文类,是大都市环境下的人性探索。如若视都市为21世纪以来主要的文化空间,“后理论时代”[19] 的到来,无疑使都市文化和都市文学这一互生的概念,成为新一轮文学研究中重要的课题,也成为如今生产新的中国文学理论时,应该关注的对象。岭南都市群作为我国最先发展的都市群体,其衍生出的都市文学是我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发生的路径、可能性及特质都值得我国文艺创作者及学者进行探索。

我国急速发展的都市,所展示的人性现象可能是陌生的,使文艺创作者略感不适。但随着现代化进程在我国愈发深入,文艺创作者将会对都市产生出新的认识。都市文学的发展历程与人的心态息息相关,在香港它经过了20世纪50年代左右翼的艰苦斗争,六七十年代与现代主义的冲突交融,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成熟,走向多元化的蓬勃发展道路,形成香港当代文学。如今,香港的都市文学已不再站在城乡对立的角度批判都市、眷恋自然,而是视都市为已发生的必然,身处其中尝试去了解。香港都市文学带着对人的关怀,既为市民潜藏的焦虑与妥协呼喊,也会回应市民在都市生活中所面对的现实问题。岭南都市文学如今步入过往香港都市文学曾经遭遇的困境中,面对着各种冲突与交融。它要在我国各种文学中突围并保持自身的独特性,就需要以香港都市文学发生的路径为参照,在坚持主流的宏大叙事之余,关怀微观的世界,融入都市中;也要通过景观及意象的发掘,构建出特有的岭南文学面貌。这不但可补充现代中文文学在这些文类和思潮上的多元回应,也有助更正过去文学研究在这方面的遗漏,为“后理论时代”的文学研究提供更好的方法。

每隔一段时期,广州和香港都会被重新想象、重新表述。珠三角地区一直是一个有潜力的框架,过去它被称为省港澳,后被称为粤港澳、广东地区、华南地区、岭南地区。现在,建设大湾区成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代的重要战略部署,岭南因而再一次被表述、被置于瞩目的位置。但在文学的层面,香港被认为已江郎才尽,新故事编不成章;广州因保持低调而遭到忽视,甚至连“北上广”的说法都开始受到质疑;深圳的文学更是有感被“抛弃”。岭南地区中的各个城市,都在新一轮发展中思考如何在新时代书写出令人振奋的新一章。可以预期,推动中国文艺发展的进程中,岭南文化必将再次发挥其作用,而岭南都市文学的生产与研究便是当中重要的一环。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中文系)

注释:

[1] 陈国球著:《香港抒情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0页。

[2] 参阅杨宏海编:《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都市文學》,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71页。

[3] 即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大庾岭、骑田岭。

[4] 程美宝著:《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18年,第184页。

[5] 陈国球著:《香港抒情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6页、第111-112页。

[6] 陈冠中著:《我这一代香港人》,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128页。

[7] 同[5]。

[8] 朱亚南:《倡导都市文学 办有特色文学期刊——〈广州文艺〉都市文学座谈会发言专辑》,《广州文艺》,2017年,第3期。

[9] 参阅周尚意 孔翔 朱竑:《文化地理学》周尚意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页。

[10] [美] W.J.T.米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5页。

[11] 陈智德著:《根著我城》,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第88页、第62页。

[12] 同[8]。

[13] 周思明:《当代都市文学的多元呈现—以区域作家为例》,《南方论丛》,2015年,第5期。

[14] 在香港经历二战及内战后的语境下,难民文学的思想大多右倾且情感偏激。当中以《半下流社会》及《春到调景岭》为典型代表。此类文学大多将香港都市生活的苦难,凝聚为对内地政权的仇恨。主要透过对穷困生活、都市五光十色的堕落生活的诱惑等事物描写,表达作者追求“自由”的信念。

[15] 也斯著:《城与文学》,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30页。

[16] 黄维梁著:《香港文学初探》,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第239-242页、第23页。

[17] 同[16]。

[18] 同[11],即个别建筑物、四周街道和其他建筑物联系,需要顾及路面行人的体验,任何一栋的外形都不能自恋地突兀。

[19] “后理论时代”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在于,它打破了所谓“纯文学理论”的神话,为文学理论发展演变为范围更广泛的文化理论铺平了道路。文学研究也只有与文化研究形成互动和互补的态势才有可能得到发展。换言之,与都市文化相辅相成的都市文学研究,无疑是“后理论时代”中最好的文学研究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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