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赛龙夺锦》看岭南小说的新创获

2021-09-10 03:06董上德
粤海风 2021年4期
关键词:何氏沙湾岭南

董上德

编者按:岭南音乐的活色生香,不仅存留于历史里,更留存于当代的文学作品中。广州本土作家梁凤莲新作岭南音乐长篇小说《赛龙夺锦》以虚构的家族背景为创作载体,艺术化地再现了广东百年音乐发展历史。《赛龙夺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并在“寻味广东音乐 品味粤韵文化”——番禺区“世界读书日暨长篇小说《赛龙夺锦》系列宣传活动”举行了新书首发仪式,作者结合本土情怀和音乐叙事,在文本中对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中进行了有效的切换,把残缺与疏漏进行有效的缝接,一方面丰富了岭南小说的内容创作;另一方面拓展了岭南音乐的记述文本。整部小说的结构设计,形成一个珠串相连的回环转合的布局,過去与现在相关,现在与过去相连,一切都在孕育、衍传、发展、蜕变、传承与创新中,源远流长、长流不息,体现的不仅是何氏家族独有的命运轨迹,也暗含了岭南音乐文化演变传播的动力和生命力。“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史为镜能开悟。”广东音乐的文化品格、生命特征、独特的生存智慧所造就的艺术神韵和生活哲学,成为广州城市文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赛龙夺锦》的书写正是赋予了本土音乐文化重新呈现的机会,同时也是复活和唤醒岭南记忆的有效途径。

“寻味广东音乐 品味粤韵文化”——番禺区“世界读书日活动暨长篇小说《赛龙夺锦》系列宣传活动”部分发言摘录:

广东省文联原主席,茅盾文学奖、广东省文艺终身成就奖得主刘斯奋:《赛龙夺锦》的出版,具有超越广东的意义,必将为推广广东音乐发挥积极的作用。广东本土作家具有促进南北文化交流的历史使命,小说《赛龙夺锦》就是这个大趋势中的一朵亮丽的浪花。

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山大学教授林岗:小说《赛龙夺锦》挖掘地方文化的主题、角度与20世纪初期文学作品对相同题材的挖掘角度完全不同。例如,对宗族传统的描写,20世纪作家是写衰败的故事,而本书则为我们深刻认识中国历史传统提供了一个新途径。文化是具体的生活,优秀的文化要能与生活结合,用作品去响应当今时代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从这个角度来评定,梁凤莲挖掘广东音乐的题材是十分有意义的。

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长篇小说《赛龙夺锦》作者梁凤莲:每一代人都负有这样的使命——像一位信使一样,回到文化的起点,将过往最美的时光带回给今天的人们。我能做的,就是用想象力去回溯历史,在虚构的时空里,与祖先们相处,与他们展开心灵的对话。

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后徐诗颖:“为广府历史立传,为岭南文化立言”一直是梁凤莲秉持的创作信念。长篇小说《赛龙夺锦》尝试跳出本土,将广东音乐放置在“粤港澳大湾区—全球”的互动视角中进行重新定位,而沙湾也从一个音乐古镇跃升为联通海内外中华儿女情感认同的文化纽带。

花城出版社《赛龙夺锦》责任编辑许泽红:梁凤莲写《赛龙夺锦》一书,尽可能扩大了广东音乐和沙湾古镇的阈值,去复刻还原沙湾乃至整个岭南文化区域的市井生活和记忆,展现和散发小说人物的魅力,展现沙湾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小说的世界里面,沙湾是他们的精神桃花源,家族的归宿,这里有丰衣足食、丝竹弹奏,“爱与力量携手同行,一切都会生生不息”。

梁凤莲写作长篇小说《赛龙夺锦》,从开笔到成稿,其间的缘起、甘苦和写作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我都有所了解,在电话里,或在见面时,梁凤莲会主动提及,我知道这部小说凝聚了凤莲很多的心血。

《赛龙夺锦》,本是广东音乐中的一首名曲。凤莲的小说,以它命名,显然有着特殊的考虑。小说第三章提到,这首曲子原题《龙舟攘渡》,是番禺沙湾何博众的作品,“攘渡”二字形容龙舟之间的互不相让、争先突围的情形,这是端午节珠江三角洲一带水乡常见的热闹场景,乡与乡,村与村,各以自家的龙舟穿行于水网之间,互走“亲戚”,同在弯弯曲曲的河段里“较量”,鼓声的节奏与桡手们的节奏分毫不差,龙舟如一支箭似的飞快前行,激起四溅的水花,水花几乎遮挡住桡手们的面孔,动人心魄的鼓声激发着人们的斗志、毅力和韧劲儿,河里与岸上的人,无不心潮澎湃,昂扬激越;置身其间,一股无形的向上奋发的力量强烈地感染着每一个参与者和观赏者。而“攘渡”这个词未能完整地描述出上述的“现场感觉”,故而,何博众的孙子何柳堂改题为《赛龙夺锦》,意境明显提升,也吻合珠三角乃至于广府地区民众的精神风貌。

凤莲以写岭南题材的小说散文见长,而这一部《赛龙夺锦》与其此前的作品相比颇有不同,显示出凤莲深厚的写作潜力。具体而言,其笔法之别具匠心,有如下三点:

一、宗族传统与流行文化相结合

《赛龙夺锦》是一部沙湾何氏家族祖孙辈世代相传、接续创作、生生不息、形象生动的“广东音乐生成史”。书里的何博众、何柳堂、何与年、何少霞等人,均为广东音乐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作为沙湾何氏的佼佼者,与其他广东音乐名家如吕文成、何大傻、丘鹤俦、尹自重、易剑泉等(这些人物也均出现在小说里),共同为广东音乐的培育、创作、推广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在音乐家群体中,小说聚焦沙湾何氏的宗族传统。

作品开头的“序曲”已为全书定下基调,作为沙湾何氏后人的“我”登场,开门见山,自报家门:“一切的归来都在先祖的翘望中,一切的离去都在先灵的护佑下。家族,以及家,其实就是一种使命。我是何氏家族的若干代之后的后人。”如果漫步沙湾的留耕堂(何氏大宗祠),回味书中的这些话语,一定会感受到话语的厚重和绵绵不绝的宗族情怀。全书的主体部分共有六章,从何氏的当代后人“我”即何八月写起,往上追溯,时光倒流,依次写到何博众、何柳堂、何与年、何少霞,以及何八月的爷爷何四方。何四方、何八月这爷孙俩是虚构人物,中间浓墨重彩描述的四位是沙湾何氏的历史人物,他们都是广东音乐的家族传承者,又是广东音乐史上不可绕开的大师。

说是“历史人物”,可他们的音乐精神却是属于近现代的,属于岭南的,也是属于流行文化的。这样一来,形成了岭南小说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一种格局,即宗族传统与流行文化相结合而构成的张力。

广东音乐,原是流行于珠江三角洲及广府地区的丝竹乐种,它以轻、柔、华、细、浓的特点和清新流畅、悠扬动听的岭南风格备受民众喜爱;及后,流传到上海等地,外地人感到新鲜可爱、悦耳动心,一时不知如何命名,想到它来自广东,干脆称之为“广东音乐”,其影响逐步遍及大江南北,甚至流行于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它拥有一批杰出的作曲家、演奏家和代表性乐器,曲名和乐谱可以稽考的广东音乐曲目现有500多首,代表性曲目有《赛龙夺锦》《饿马摇铃》《雨打芭蕉》《旱天雷》《步步高》《平湖秋月》《娱乐升平》等。其乐队有多种组合,最典型的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五架头”(又称“硬弓组合”,即二弦、提琴、三弦、月琴、横箫)和“三架头”(粤胡、扬琴、秦琴)。在长期的创作表演实践中,广东音乐开放性地选择吸收了外来音乐及国内其他民间艺术的有益成分,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民间音乐品种,与粤剧、岭南画派并列为“岭南三大艺术瑰宝”。可以说,广东音乐已然成为近现代“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其孕育、形熟及流行的过程中,沙湾何氏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于是,宗族传统与流行文化就如此这般地结合起来。

小说《赛龙夺锦》的叙事焦点即定位于此。全书的构思、情节、人物,以及相关的一切描写,均为这一叙事焦点服务。

二、作家本土情怀与乡土特色文化相融合

梁凤莲向来熟悉广州的西关风情和羊城故事,写沙湾还是第一次,这对于作家而言不无挑战意味。

沙湾自然属于广府的范畴,但其较为独特的移民聚落史、特异的族群人脉,以及形形色色的“沙湾风物”,不下一番研究的功夫,是难以写出“沙湾题材”的小说的。

且看书中的一段文字,写何博众与其父亲何高尧:

两父子向青龙庙走去。从窦母庙去青龙庙的路不算近,是从沙湾的西边走去东边。沙湾最东面的一个坊叫东安里,出东安里后,过了北帝祠何巡抚庙,再向东就是水田,水田连着河水的地方有一座水闸,题刻写的是“控引东溟”。水田靠着崩岗,岗上面有一座员峤古寺,古寺边上有一个小瀑布,瀑布下面立了一块大石,上面刻有“云外濂泉”四个篆字,青龙庙就在员峤古寺的下面。

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着,很快就走到了青龙庙。这是明代万历年间修的一座庙,靠着水边,庙不大,青砖灰瓦,古朴素雅,只种了一棵大榕树,现如今,榕树已经把整座庙全部覆盖在绿荫之中。何博众小的时候,没少来这里爬树,爬上树后,远眺四方,周围几里的田畴水道尽收眼底。

何高尧今天来青龙庙,是看看金刚圈要不要重新描金。当年,顺德大良修了座太平塔,沙湾的风水师说一塔坏三湾,为了挡煞,沙湾人就修了青龙庙,青龙右爪高举金刚圈,正好套住太平塔。(第二章)

沙湾的自然地理、街庙布局、民间信仰等,尽在笔下;不经意似的,也写出了何博众的少年剪影与超越自我的心理期待。这是一幅不无写意情趣的沙湾风情画,不刻意,不张扬,却也淡远有味。

诸如此类的文字,在《赛龙夺锦》一书中随处可见。如此沙湾风情描写,令人想起了陈残云《香飘四季》里的东莞,也想起了欧阳山《三家巷》里的广州。广东作家擅长描写岭南风情,梁凤莲也不例外,而且她笔底的沙湾是写得如此贴切、灵动,可以经得起沙湾本地人的推敲,也经得起来过沙湾旅游的读者的挑剔。

三、音乐叙事与民俗叙事相互生发

《赛龙夺锦》,就其题材而论,属于音乐家的故事,音乐叙事是小说的主要脉络。然而,可也不仅仅是音乐叙事,这部小说的另一独特之处是音乐叙事与民俗叙事相互生发。

如小说的第三章寫何柳堂。何柳堂两岁时丧父,当地的人说他命硬,何家大大小小几十号人都有点害怕这个生来就大声哭大声喊的小孩,唯独身为爷爷的何博众很喜欢他,何博众做主,将何柳堂过继给了柳堂的八叔何厚颚。

书中写了何柳堂一岁时的趣事:

接生婆一摸产妇的肚子,就说何柳堂是个大头仔,后来的花名就叫成了大头森。果然,何柳堂一生下来就很大只,有八斤多重,七个月一到就满地乱爬。一岁抓周的时候,在笔、砚、书、算盘、筷子、印章、宝剑等旁边,何博众特意放了一把琵琶。大头森看见一堆玩具,像一匹小肥马驹,快速地爬来爬去,表情丰富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出乎意料,一伸手就抓起了那把小小的宝剑,全家人敛声屏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手拿宝剑舞弄了两下之后,就丢下来,眼睛瞪大,左看右看,最后眼睛盯住了琵琶,停了好一会儿,一屁股坐下来,把琴拖到身边,用手拍着琵琶,发出“砰砰”的声音。起初,他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这种混杂着弦音和空腔共鸣的声音吓到了,差点放声大哭,愣了一下,等他摸摸后脑勺,再次去扑打琵琶时,他被这样的声音迷住了,咧着嘴角流着口水笑了,直到父亲何厚倛弯腰抱起他,阻止了他兴致盎然的拍打,他才哇哇大哭起来。(第三章)

何博众在何柳堂身上倾注了很大的心力,他有时故意弹奏一段曲子,不告诉何柳堂是什么曲名,此时,“琵琶一个声音高、一个声音低,节奏一阵紧似一阵,何柳堂听着像两条船在大江大河里你追我赶、互不服输,于是,他大声说:‘扒龙舟。”

正如《赛龙夺锦》起源于端午节沙湾“扒龙舟”的风俗一样,关于何柳堂的描写也交织着民俗叙事与音乐叙事,两相生发,相得益彰,小说的故事趣味也愈益浓厚起来。书中的这种笔法,体现出梁凤莲的民俗学、社会学、艺术学等多方面学养的交汇与融通。

顺便提一下,广东音乐与古琴曲不同,不以“大雅”取胜,而以“通俗”见长。素材是平民化的,正如书中借何柳堂的口吻所言:“很小的时候,我就能听见自然万物的节奏和旋律,风有风的旋律,雨有雨的节奏,打雷的时候,天地一起在比拼着谁的声音动静更大,彼此呼应,天边一道闪电亮起,嗖一下强光乍裂,紧接着,田野上就响起一阵炸雷,从田垄滚动着一直滚到水里。”此外,书里另一个人物香港中乐团的章指挥说:“民乐的场景很生动,你听到的《赛龙夺锦》《平湖秋月》《旱天雷》《彩云追月》,都是用听觉在还原视觉,所以,在生活中找到创作的元素非常重要,好的作曲家都是擅长生活的大师。”这也道出欣赏广东音乐的“诀窍”。可以说,平民化素材的背后却也蕴含着一种超越平凡的追求和气质。

广东音乐是善于表达生活场景和人生意趣的。像《赛龙夺锦》也好,《雨打芭蕉》也好,用听觉还原视觉,情景明确,主题鲜明,旋律大众化,而意境却并不简单。我们应珍视广东音乐的不简单的“粤式表达”。我读着凤莲的《赛龙夺锦》,不期然想到了另一首广东音乐《饿马摇铃》,这是一个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广东音乐的表达方式的“旁证”。《饿马摇铃》这支曲子的标题相当特别,甚至觉得有点“怪”,令人寻思:作曲家为何要关注“饿马”呢?其实,作曲家找到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角度来表述“人生”。原来,那匹马饿了,它要表达“当下”的状态,本能地摇响挂在脖子上的铃铛。它绝对不是在“乞怜”,而是在提出“呼喊”,要求得到自己生存所必备的东西。作曲家体贴着马儿的生存感受,意思显然:马儿尚且要体贴,何况是人呢?别以为广东音乐很“平和”,这里还有着民众不平心声的独特的表达方式;同样的,像《赛龙夺锦》这样的主题,也在表达着岭南人不甘后人、勇夺锦标的不屈不挠的韧劲。

梁凤莲写出了《赛龙夺锦》小说,其创作热情、知识储备和本土情怀是重要的关键词;既有作家的感悟力,又具备学者的严谨性,还有着身为广府人的乡土情结,这些均构成其小说的个人风格和稳定元素。而本文提出的以上三点判断,意在说明,《赛龙夺锦》不同于凤莲以往的作品,它是第一部以广东音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是凤莲一种新的开拓,也是岭南小说近年以来新的收获。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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