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悌二郎与澄怀堂

撰文=郭瑜华

东洋史权威、京都帝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在《澄怀堂书画目录》序言中写道：『海内收储之家，以赤县法书宝绘之富鸣者，近日滋多，其在日下，群推前司农山本君澄怀堂为第一。』

在内藤湖南所说的这句话中，其中的山本君指的就是日本近代著名中国书画收藏家山本悌二郎，而澄怀堂就是靠他一手撑起的私人美术馆，内藤湖南为其做序的书画目录亦是出自山本悌二郎之手。山本悌二郎所藏的中国书画有多少呢？两个案例可以说明。

一是，他以一己之藏，撑起了一座美术馆——澄怀堂美术馆，此美术馆自开业来，便成为全日本屈指可数的中国书画专门美术馆。

其二，落实到具体数量，他本人编著的十二卷《澄怀堂书画目录》，其中收录的作品多达1176件，如此庞大规模，在日本所有收藏中国书画领域，能与其匹敌者屈指可数。

山本悌二郎

狂热的书画收藏家

山本悌二郎出生在日本北方新潟县佐渡郡中（今日本佐渡市）有名望的家族，他的父亲是一位汉方医儒家，精通汉学，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山本悌二郎逐渐对古籍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早年间以收集日本的儒禅遗墨为主，后来逐渐转入中国书画。

山本悌二郎中国书画收藏品的来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在日本购买已流入境内的中国书画珍品，另一方面是本人亲自前往中国拜访北京、上海、苏州、杭州、福建、山东、广东等地的藏家，这其中还包括七件来自恭王府的旧藏。通过这两方面的渠道他收集到了大量的书画珍品，例如：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宋徽宗《五色鹦鹉图》、李公麟《五马图卷》、米友仁《云山图》、张渥《九歌图》、倪瓒《西林禅室图》、黄公望《江山胜览图》、王蒙《泉声松韵图》、敦煌藏经洞所出《文选.辨命论》、米芾《乐兄帖》以及蔡襄《谢恩表诗稿》等名品。

在中国书画收藏品上山本悌二郎不仅涉及了宋、元、明、清等历代书画名家的作品，而且在藏品的搜集过程中也极为严谨。每当他收集到一幅作品时首先会拿给书画专家鉴赏，诸如内藤湖南、长尾雨山、罗振玉、黑木钦堂等精通书画鉴赏的大家，故而经常会在澄怀堂收藏的作品上看到这些专家的题跋或题签。除此之外，他本人也博览群书，通汉学，能作汉诗，颇精于鉴赏书画。昭和六年（1931），山本悌二郎还为其收藏的1176件珍品编撰了《澄怀堂书画目录》，由东京田中庆太郎的文求堂出版，线装一函十二册，这样庞大的中国书画收藏数量，在日本所有收藏中国书画领域，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山本悌二郎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书画“发烧友”。

值得一提的是，山本悌二郎还有另外一层身份，他曾在台湾日据时代担任台湾制糖总公司的负责人，并分别在昭和二年（1927）田中义一内阁和昭和六年（1931）犬养毅内阁担任农林大臣，活跃于日本政坛。晚年，山本悌二郎下野后经济困难，被迫出手了部分藏品，其中包括宋徽宗《五色鹦鹉图》及另一幅元代人物绘画的经典之作——张渥的《九歌图》，分藏于藏波士顿美术馆和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还有一部分散失的清宫旧藏后归阿部房次郎收藏，分别是董源《云壑松风图》、戴进《松岩萧寺图》、文徵明《云山图》和文嘉《琵琶行图》这些应属于山本悌二郎留存在东京住宅的一小部分书画，早年即已散出，至于剩下的六成书画，山本则交托给了自己的助手——三重交通株式会社董事长猪雄信行保存。

日本昭和六年（1931)年作 原函线装『澄怀堂书画目录』全套十二册 长29cm；宽18cm×12 株式会社东京中央拍卖2017年秋拍

上图：北宋 赵佶《五色鹦鹉图》53.3×125cm 波士顿博物馆藏

下图：唐 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局部）纸本 原作尺寸：35.5×338cm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随后不久，猪雄信行将山本悌二郎所剩之藏品从东京移之至关西地区的故乡三重县四日市。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三年后，东京遭受美军大规模战略性轰炸，东京大量木造建筑遭受毁灭性焚烧，整个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幸而此时澄怀堂藏品已迁离东京，被完好的保存了下来。这一切幸运的源头都得益于山本悌二郎，他收藏中国书画的时间是在清朝崩毁、中国书画大量流失海外的极度混乱之际，不论最初的目的如何，确实也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这批文物毁于战火之祸。

翁同龢

澄怀堂烟云

澄怀堂之名是山本悌二郎取自《宋书·卷九十三·宗炳传》中“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意为将自己的情怀过滤清澄，一尘不染，虽卧而观画，仍能游于山水之间。从澄怀堂三字所代表的含义来讲，主人将观赏书画之事提到了人生境界的高度，对书画之痴迷可见一斑。不仅如此，出于对这批书画的喜爱和重视，山本悌二郎还特意邀请当时著名晚清政治家翁同龢来为其收藏的地点提上“澄怀堂”三字，自此澄怀堂之名就被确立了下来。

澄怀堂最初的地点是山本悌二郎东京的宅邸，后山本去世，将藏品托付给自己的亲信猪雄信行，猪雄信行也没有辜负山本悌二郎的信任，他不仅在战火之中将这批珍品完好的保存了下来，而且在1963年还用自己的私人财力建立了澄怀堂文库，作为这批文物的保存和研究机构；后又在1986年成立财团法人澄怀堂，将这批收藏与自己的财产捐出，并担任首任理事长；1994年，澄怀堂美术馆正式开馆，此馆延续了山本悌二郎与猪雄信行的遗志，将这批中国书画向大众公开展示，让社会大众能够一同欣赏、研究。

翁同龢《澄怀堂横幅》图片来源：澄怀堂美术馆

澄怀堂美术馆

现今的澄怀堂美术馆位于猪雄信行的老家三重县四日市，当观者来到澄怀堂美术馆面前时，首先会被它的建筑外观所吸引，因为澄怀堂不同于一般的美术馆是方方正正的形状，而是圆筒形，这样的设计原理是为了让观者站在展厅中央时，可以将所有展品尽收眼底，而其中也暗含了“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意思，这也是当初创办者所期望的，希望欣赏者能在近似于宗炳所处的空间里感受到书画艺术之美。澄怀堂美术馆还会于每年的春秋两季策划主题展，并举办不少与中国书画相关的讲座等活动来向大众普及美术知识。

北宋 李成《乔松平远图》 立轴 绢本 水墨 205.6×126.1cm 日本澄怀堂文库藏 收藏印 怡亲王印

左图：北宋 郭熙《早春图》 绢本设色 158.3×108.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现今澄怀堂文物中最有名的书画是传为北宋李成的《乔松平远图》。李成字咸熙，其先人为唐宗室，后周时避居山东营丘。他自幼便喜诗赋及琴棋书画，尤以画山水寒林著称于世，故后人认为寒林平远模式自他所创。

该模式的特点从此幅《乔松平远图》就可清晰展现：在左边的山坡上配以数株高松，在霞雾弥漫之中，将华北黄土平原的景致以平远的手法表现出来，这种无限距离的表现方法，被后人评为“千里之远”。乔松的针叶使用清明苍劲的笔法域成，称其为“攒针画法”，刻画出一股君子士大夫高风亮节的气度，很适合形容“士流中清放者”的李成。图中松树的表达和郭熙《早春图》中的长松画法相近，以及山坡轮廓和皴法所用的大胆墨法，被认为其制作年代应在郭熙以后似乎较为恰当。但从图中精准的再现冬日寒冽之气，描绘出窠石坡陀上挺然生长着的长松老树，背后映衬平川远山，坡石壮如云头，松针细利，笔墨清润，树根部隐然可见李成款识来看，此图鲜明表现出李成的画风，如若不是李成所画，也应是处于宋元李郭画派中之高手无疑，丝毫不影响此幅画作的艺术成就与价值。

右一：八大山人《山水图》 绫本设色158×45 cm香港佳士得2019年春拍 成交价：HKD 38,395,000

右二：八大山人《荷鹭图》水墨纸本 立轴106×34.3 cm 澄怀堂美术馆藏品

澄怀堂的中国拍场

澄怀堂中藏品以明清书画居多，而明清藏品中又以八大山人之画为原堂主之最爱，这其中的原因还要追溯到千年前禅宗东传之时。南宋时期，临济、曹洞二宗先后传入，逐渐受到镰仓政府的接受；宋末元初，因躲避战乱而东渡扶桑的中国禅僧数量陡增，给日本带来了禅宗水墨画形式；在室町幕府时期，禅宗又得到了足利将军的肯定，逐渐兴起了以禅宗为中心的五山文化，禅宗思想及文化在日本全面普及，内化为日本人心目中“简约”、“素雅”、“笃静”的审美观念。

八大山人《宋之问诗》水墨纸本31.1×19.5 cm 香港佳士得2019年春拍 成交价：HKD 30,125,000

基于禅宗与水墨在日本先行发展的历史因素与文化条件，师承禅宗曹洞宗第三十八代弘敏禅师一脉的八大山人作品东传日本受到日本人的喜爱珍藏，也成为了意料之中之事。八大山人虽然足不出江西一省，但晚年的书画名声日隆，作品犹被时人称为珍宝。一直到清末民初，八大的作品都是中外艺坛名家争相收藏的对象。

2019年春拍中澄怀堂与香港佳士得合作，在此次春拍上一同呈献八件山本悌二郎私人收藏精品，该八件藏品皆都出自日本澄怀堂美术馆，且都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此次在佳士得春拍上全部成交，总成交额达1.7 亿港币。最为引人注目的就包括3件八大山人70 岁至80 岁创作的佳作《荷鹭图》《山水图》《宋之问诗》三件作品。

这三幅作品中，《荷鹭图》中右上角疏荷数枝，在花叶掩盖下有一石一鹭，鹭并脚伫立，伸颈翘首上望，若有所见。全画构图左右上下呼应，中间留白越显空灵，用笔施墨，荷茎圆而叶润，石疏简而鹭淋漓，以简驭繁，意趣象外；《山水图》的设色已然鲜见，而绫本更是珍罕。构图由上而下，自远及近，上方勾染山峰，作丘壑云雾状，领起下方蜿蜒山势，自左及右，以致近处林木溪石，不作水而水在胸次之内，不写人而人在意念之中。用笔多勾画，间用皴点，以淡色染山形树状，清简淡逸。最后的书法作品——《宋之问诗》更是从书法册页的先后由清人无锡沈梧、江苏上元宗源瀚递藏，印证了八大山人作品在江南传播与收藏到东渡日本的曲折历程。荷鹭、山水、书法，虽是不同主题与素材，笔法表达也不尽相同，但都从中流露出禅宗意味悠长的意境，让人见之忘俗。

除了像八大山人这样见之忘俗的珍宝之外，前些年也时有澄怀堂旧藏出现于拍卖市场，北京中贸圣佳2006年秋拍的元代曹知白《石岸古松图》、中国嘉德2019年秋季拍卖会中的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等作品，皆著录于《澄怀堂书画目录》中。

曹知白《石岸古松图》 立轴 设色纸本 58.5×30.5cm 中贸圣佳2006年秋季艺术拍卖会

作为澄怀堂创始人的山本悌二郎虽早已逝去，但山本之名与他的美术馆仍在流传之中，作为后来人的我们得以透过这批稀世珍品见证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