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甘庵山乡(十一首)

2021-10-08 04:06牧斯
江南诗 2021年5期
关键词:双桥柿子树母亲

牧斯,本名花海波,1971年生,江西袁州人,著有诗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诗》。

柿子树

一个以前有墓的

陡坡上的柿子红了。

大而红。柿子树是怎么长起来的?

以前每年都会斫,

看它不顺眼就斫,故意斫。

柿子树在我们那完全没有地位,

就像我们,但我们觉得它更没有地位。

它每年都疯长,

跟黄荆、芦萁一样。

有时它们仨一起连斫。

柿子树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只比刀快,比谁的刀快,

这时的刀快还是那时的刀快。

它生长在苦而贫瘠的土地上,

在墓上。可能和我们一样只渴望春天,

不为成材。

花的教育

诗人们已到,正准备讨论,木桌上

空寂——

于是来到屋外,五月的山地,

都是以前发现不了或陶渊明

看见也没引起重视的小花。

毛莨草丛中,地茄苗丛中,益母草丛中。

米粒、小眼情人似的花朵,幽静而美丽。

我挑了长茎的毛莨草花、虎耳草花以及

苦楝子树花,它们因黄、白、紫三色

而被放在一起。细密,温柔,成捆。

然后除掉多余的枝叶及花蕾。

大家兴奋地赞叹十甘庵的山野。

而我到母亲的咸菜缸丛中继续寻找,

都是些分不出年代的旧器,盛一些

粗鄙之物。我发现一只老罐,

陶土的,眼熟,不知传了多少代。

它低矮、破损,颈上有一个缺口

——这更为优美,

它可从没有盛过花朵!

于是,一件杰作诞生。

诗人们开始讨论拉金与弗罗斯特,

这个上午,窗臺上,大瓣月季红得没趣,

只作为陪衬被安置在红花釉瓶里。

替父亲写的一首诗

很想——替父亲写一首诗,从父亲的角度,

他每天坐在十甘庵的小凳子上,八十多岁,

没有朋友也不会走路。脑子里想些什么呢?

以此为中心,周边都是他熟悉的山、树,

数公里内的田和土,怕是都种过的;脑子里

会想这里山麓和溪渠的名字吗?附近村子里

同他有过关联的人……情仇也罢,欢爱也好;

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如何评价呢?此生

不多了。是早就不想活了还是想再活一遍?

有遗憾吗?有未完成的事吗?作为一个

未有巨大快乐的人,未达光明之旅的人,

他砌的石墈,他挖的水塘,他开垦的地,

他会想到童年的事吗?他的母亲,他的祖母;

那棵被他砍掉我从未见过的树,它枝繁的样子,

它们掩盖在记忆的烟尘里,就像给大蒜培土。

他是个猎手,会想起猎物留给他的眼神吗?

他痛苦过许多次,会想起反抗吗?那点燃

又熄灭的反抗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很有责任,

自小照顾姐弟,牺牲一切而无结果,奋斗,

什么都做过而无荣誉。这些稻禾、南瓜花,

后代无数辈了它们还这么开,那曾忠于他的

狗、牛、鸡的后代,它们还是这么和善——

这些恼人的马鞭草、青荆,还是长到屋边来,

这些蚂蚁、黄蜂,还想钻墙缝;没兴趣玩了。

仍是这几间老屋,泥土,要走的真走了,

想来的不多;还有一直欺负他们的山鬼,

嗷嗷待哺的山鬼,从年轻时就折磨他的山鬼

仍然没有老。愤怒又回来,他们和好了吗?

父亲每天就这么几十步,从老屋到新屋,

清矍的头上发儿稀少,肉皮松弛,眼神昏聩,

迷离什么又未曾想起,失控的口水任自直流。

就在这山谷里

就在这山谷里,这田垄上,这陡坡上,

不幸和恐惧之间。

一只红腹锦鸡飞来,抓住崖壁上的青藤,

看了一眼没人反应后

跃入栗树林……吴道子笔下的老者

在打苎麻。

听不见他的声音,

听不见他与苎麻交流的声音,

更看不见他的影子。

曾经,我看见父亲的影子,

父亲兄弟的影子以及我们的影子,

在这陡坡上,这田垄上,这山谷间。

在这里劳作一上午就是一生,三生。

怎么也看不见他与他们的影子。

全是息壤的后代,树木的后代,

石头的后代,路的后代和房屋的后代。

河流是河流的后代,

我每天在那里濯足。

劳作之后在那里濯足,我想

先人们是怎样在这里劳作的,他们

绝望到什么程度而不现身。

双 桥

穿解放鞋过双桥。

烂斗笠、旧箩筐、金枇杷也过双桥。

红杨梅也过双桥,

嫩黄瓜、青辣椒也过双桥。

大巴、黄牛、灰尘

也过双桥。

不过双桥就抵达不了。

过双桥需要挤、靠和冲上去……

到了中心又分散出去。

走不了就住在桥头旅社,

黑漆漆,看不清谁是谁。

什么都未确定,双桥

是确定的。

双桥下的蓝天、鳜鱼是确定的,

蓝天是从我们那儿飘过来的,

青山、河水、鱼……

都是从我们那儿流过来的。

它们在下面过双桥。

仿佛走不尽,看不完。新事物

在浮雕上。

在石头的纹理里。

然而我使用的

仍是边缘知识。

人的一生,永远在外围。

双桥要消失,

怎么挽留

都在外围。

外围挺好。

多待一会儿

大家都待在原地,

在看牡丹,

在母亲的菜园里夹园,看母亲教我种植

不仅要种牡丹,

还要种大豆、玉米、萝卜……

要学会夹园。要斫上好的毛竹,

以杉木为桩,要懂得夹园门。

我和弟弟忙了一上午(他也不能出去),

正好有机会,同母亲

多待一会儿,因疫情而多出来的这一会儿。

世界变得凝固,这边花儿正艳,

母亲劝我们不要关心世事,

不要关心男女,

要关注人与动物的

伦理。不要犯下动物的罪行。

狗兄弟

一对青年黑狗,

它们的世界是嗅出来的。

它们对路上的小花、小草全要嗅一遍。

对奇崛与幽暗惴惴不安,

对废弃的老鼠洞和鸟窝兴奋地尖叫。

选择的是一条以前经常经过的

荒径。茅草好比参天大树。

竟有人在此种上了饭豆,森森可人。

可是无法踏入从前的境地。

无法攀上峭壁上采药,

斫下那高枝。

一对青年黑狗

对什么都感兴趣,嗅过去嗅过来,又来嗅我,

英俊、帅气高频率闪烁脚尖与尾巴的

青年黑狗,

野雞是它们的黄金,

我是它们的大兄弟。

母 亲

出去干活的母亲,

每次都是满满的一大捆柴捡回来。

或者一大担油茶籽、一大担谷子挑回来。

但这一次没有,

她捧着一大把雏菊和满天星回来了。

房子里也铺满了月季和牡丹,

节日一般盛大。

记得她种地从来不种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记得她从来都是锄掉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以前非常不理解,母亲为何要锄掉紫茉莉,

为何要锄掉一年蓬、苦菜、当归和矢车菊……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读起书来了。

年近八十,她在树荫下

读《尚书》,

如同她当年来到十甘庵的样子。

黄 荆

没事就斫黄荆,意烦就斫黄荆。

路边的黄荆,手起刀落,

似鸡头滚地。虽卑贱却生机勃勃。

其实没有落地,是落在矢车菊和苦菜花上。

它同紫薇花一个科,一通猛长,

也不知有什么用,占据田埂和道路。

紫薇会开好看的花,有几个月能看,

黄荆只能招凤蝶,雍容但不诗意。

只是起了痱子,才会在母亲的督促下

斫上一捆,放在装满热水的盆里

洗澡,是为排毒。还有就是

每年端午,准备了糯米,准备了腊肉

和酒糟咸蛋,用布惊草溶解的天然碱水——

这碱水从何而来?就是斫许多黄荆

烧成灰,然后用这灰溶解沉淀出

天然碱水,再用粽叶包裹好有腊肉和酒糟

咸蛋的糯米,这样咸淡相宜的粽子就成了,

这是黄荆最好的去处。

饮后诗

我躺下时有花开吗?

母亲说我酒后又在十甘庵大哭。

大概是紧攥着母亲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曾想睡到父亲的墓上呢,

那一刻十甘庵的鬼儿

我完全不怕。

我觉得我是它们的一分子,

与它们完全通灵。

大年初一,我又在十甘庵里打滚,

母亲、秋连、儿子完全劝不住,

叫所有的人来喝酒。

不会喝的也要喝,

看不见的也要喝。

我先喝先醉,

相信,他们不会负我心意。

世事沧桑我们转山

我带他们去转山,

认识一下我自认为是好朋友的事物。

带他们去走一趟我自己也不会

这么走的路。从十甘庵、歪嘴里、

老虎冲、苦塘,再到十甘庵。

这一趟务虚,只剩下诗的意义。

去掉了农事,我以前艰难的记忆;

五月的某天,万物竞秀,花香满径;

我们走在乡村的小道上,山路上。

看见农事式微,山野苍莽,

远古贤人,即将下山;

满天的智慧,推给黄昏时的日落。

当走到苦塘至我家后山的那一段,

我想起我小时候可怕的记忆,

自始至终,我保持警惕。

仿佛深入下去,就会找到人类的心,

仿佛深入下去,就会找到那具年轻鲜嫩的尸体

被漆黑的土箕盖着。土箕像皇冠,

又像牢笼。少时

几乎夺走了我的心。当

我们从后山出来,哗啦作响的事物不肯离身,

起先是荆棘、茅草,后来是

十甘庵十万方的黑暗和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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