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

2021-10-22 05:15方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0期

1

周六吃午饭时,妻子王晓静对顾明义说,下午你送兒子去上课吧。

顾明义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说,我下午要去踢球。朋友约了几次,我都没空去……

王晓静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知道踢球,也不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儿子倒不管。

顾明义放下碗,我不管儿子吗?他平时的功课不都是我辅导的吗?

王晓静的声音高了起来,你辅导儿子功课?检查一下作业,对一对答案也叫辅导?解题思路、语法运用你讲过吗?

我不是忙嘛,哪有那么多时间?

忙?你每天在书房里待到凌晨两三点,谁知道你在忙什么……

这时,儿子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我吃好了。然后站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吃饭。顾明义吃完饭,把碗一推,抽张餐巾纸擦擦嘴,坐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王晓静把桌子收拾干净,又到厨房里忙碌了一阵,出来对着儿子的房间喊,别玩了,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王晓静换好衣服,带着儿子出门了,关门的声音很大。

顾明义心头蹿起一股火苗,身子也跳了起来,少顷,又坐了下去。变化是这两年产生的,最近变得越发频繁,两个人似乎越来越无法忍让对方,说话带刺,一不小心就升级到争吵,甚至不再避开儿子。顾明义偶尔也会反思,为什么每次发生争端,他便会失去理智,针锋相对,就像他在法庭上那样,运用各种手段,从思想和语言上,都把妻子当作是他的对手。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平静了一些,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换上球衣,把专业球鞋和护具塞进运动包,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2

天气越来越冷了。顾明义养的热带鱼,接二连三死去,似乎在进行一场集体自杀。

顾明义上午接到了方建兴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接了个案子。

给我接案子?顾明义有些惊讶。

是的,我们手上有个嫌疑人,这个人不是一般人,很有些知名度。

一条名贵的热带鱼,顾明义心想。他犯了什么事?

我们怀疑他和一起刑事案有关,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我们希望律师提前介入。

顾明义明白了,对于一个有社会影响力的人,警方是怕万一出什么疏漏被抓住把柄成为攻击对象,因此前期想做得周全一点。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接刑事案件了,要不,让我们事务所里的其他人来处理?

方建兴语气坚决,我只信任你。这可是个好机会,这个嫌疑人有知名度,有知名度就有曝光率,你要是接了这个案子对你个人和你们事务所都有好处。

究竟是个什么案子?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你答应了,我就带你去见嫌疑人,到时候再给你讲案情。

顾明义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我下午去找你。

下午,顾明义交代了一下手中的事情,驱车前往看守所,方建兴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办理了相关手续,方建兴带着他往里走,同时递给他一个文件夹,你先看看吧。

顾明义打开文件夹,一张表格出现在眼前,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2寸的半身照,照片上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性,一头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中流露出迷惘和冷漠的神情,也有可能只是光线造成的假象。这个人顾明义认识,名叫陆凯,他凭着其父不为人知的神秘背景在商业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经常出现在网络和传统媒体上,行事张扬,口无遮拦,因而争议不断,是个不折不扣的焦点人物,表格上有他详细的个人信息。

顾明义抬起头问方建兴,你们抓了他?因为什么?

方建兴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你也知道事情的敏感性了吧?我说了,这对你是个机遇。是这样,我们之前接到一起人口失踪案,失踪的是一名年轻女性,是她父母来报的案。据说她和朋友一起去南方某个著名的岛屿旅游,之后就失去了联系,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也没有回应……经过调查,我们发现这个女孩是和陆凯一同出游的,随后又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失踪的姑娘是陆凯妻子的同学。于是我们连夜对陆凯展开询问,但是他坚称对一切毫不知情,我们也感到很为难。

顾明义皱了皱眉头,像陆凯这样的身份,他家没有请律师团队?

当然请了,但奇怪的是,陆凯拒绝了家里给他请的律师,反而要求我们给他提供司法援助。

还有这种事?

我们也搞不明白他在耍什么花样……

快到会见室门口,顾明义停下脚步问,你们认为这个女孩子的失踪与陆凯有关?

方建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们不清楚。不过,他既然想要一个律师,也许他会把事情告诉你的。

顾明义推开会见室的门,小房间的中央放了一张长方形的金属桌子,桌子两侧各放了一把金属椅子。陆凯已经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不见脸;他的两条胳臂呈倒三角形延伸到桌子底下,或许是戴着手铐。

顾明义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你好,我姓顾,是给你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

陆凯缓缓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发白,眼睛比照片里看上去要大一些,但没有照片上有神。他朝着顾明义微微一笑,你好,顾律师。

顾明义停了几秒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没等顾明义说完,陆凯就打断了他,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拒绝家里聘请的律师而要选择法律援助,对吗?

是的,对于这一点,我很疑惑。顾明义点点头,心想,这个人很聪明,看来并非完全仰仗他父亲的庇护。

其实很简单,陆凯又笑了笑,神情阴郁。我知道他们有各种方法很容易就能把我弄出去,但这就像打牌时你能看到对方的牌而对方却一无所知,这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通过未经干预的司法程序来摆脱目前的困境。

聪明的人往往还很危险。顾明义心里这样想。陆先生,法律是公平公正的,讲的是真凭实据,不会受到其他任何因素的干扰。我作为你指定的律师,需要知道全部的事实,你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才能帮助你脱离困境。

那么……如果真是我杀了她呢?陆凯的嘴上仍有一丝无所谓的笑容。

顾明义想了想,那我会努力为你争取从轻处理。

看来你的确是个好律师,他们没找错人。

现在你可以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吗?

陆凯没有说话,眼光越过顾明义的肩膀,盯着上方某个角落。顾明义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见墙角处有一个圆形的探头,正对着这张桌子。他回过头来,你不用担心,根据法律规定,我和你是单独会见,不受警方控制。

陆凯表情冷漠,是吗?我可不信。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们想监控就监控好了。

顾明义拿出笔和记录簿,翻开到某一页,你们是哪天到的岛上?

陆凯摇摇头,不忙,不忙,顾律师,我的事情我会跟你说的,但我让他们找你来,是想先问你一些问题。

问我?你有问题问我?

是的,很多问题我都想不明白,或许一个好律师能给我答案。

好吧,顾明义合上本子,你想问什么?

陆凯看了看他,顾律师,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吧?

是的。

那么你对这个城市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外来人口是怎么看的?

这个嘛……顾明义皱了皱眉头,自由迁徙是人类的天性,要不然,早期人类也不会从非洲走出来散播到各大洲,形成今天的世界了。

可是,外来人口多了,自然要占用属于这个城市原生人群的资源,比如说教育资源……哦,冒昧问一声你有孩子吗?

是的,我有个儿子,在上小学。

那就好,想必你能够理解,你的孩子需要和更多的孩子共享有限的资源,面临更激烈的竞争,进而,考入名牌大学的机会就大大降低,甚至,遇到风险的概率也会相应上升,你就不感到焦虑吗?还有医疗资源,好多大医院天天人满为患,即使急诊也要排队叫号;医生像在工厂流水线作业,一台手术刚刚完成,尸体刚被丢弃,下一个就被自动传输带送到了手术台上;柳叶刀卷刃了立即有新的递上来;哪个医生不行了就被拖下去休息,马上有另一个精神饱满、跃跃欲试、刚刚毕业但成绩糟糕的新手顶替上来……这是你想要的吗?当然还有交通资源等等。

那么,依你看应该怎样?

我们以前曾有过很不错的办法,外来人员无充足理由不得长期逗留,必须到相关机构进行登记,说明来此目的、逗留时间,还需要相应的证明或者担保,必要时甚至可以发放准入证件……

你是说类似于护照?

陆凯点点头,这么理解也没错。

顾明义翻了翻手中的资料,可是,根据我了解,尽管你拥有巨额财富,可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你也是外来者。你这样的态度未免让人感到奇怪。

曾经,我曾经是外来者。正因为此,我才更明白外来者对原来秩序的冲击有多大,就像外来物种入侵对当地生物造成的伤害一样,有些是毁灭性的。一个山里人,买了一张火车票,依靠顽强的意志力站了几天几夜,下了火车摇身一变就成为城市居民了?当他在这个城市受困于昂贵的生活成本时,他将不得不从事非法勾当,甚至侵害正常的家庭。一旦这种侵害发生了,除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所谓的经济赔偿也只是一场梦。你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将他投入监牢,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侵害已经发生,家庭已经破碎,你从不为此担心吗?

顾明义说,你的意思是,你挤上了公共汽车,就希望立即关门,不让别人再上来了?

你这句话很有煽动性。但是请注意,顾律师,你的话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公共汽车的空间是有限的,如果不对乘客进行控制,最终只能导致车辆瘫痪,谁都走不了。

顾明义想了一下,说,我是学法律的,不是道德专家。但是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经济落后地区的人们向往经济发达地区,是无可厚非的,限制他们自由流动是不公正的,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山里人并不比城里人笨,差别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获得公平的机会。所以,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

陆凯忽然笑了起来,略带一点嘲讽,让顾明义感到很不适应。

顾律师,那你说说为什么欧美国家之间的往来只要一张飞机票,而对非洲地区则要进行严格的审查呢?

那是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文化和价值观……

恐怕你自己都不能认同这个说法吧?其实很简单,你所推崇的自由迁徙只能发生在文明程度和经济环境相似的国家间。一旦脱离了这两个条件,自由迁徙带来的只会是灾难。陆凯顿了顿,不过,看得出顾律师你是个好人。现在,我们可以谈一些你感兴趣的事情了。

这么说,刚才的谈话算是一种测试?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

陸凯咧开嘴,随你怎么认为。

好吧,顾明义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内容,你认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凯转动眼珠,顾律师你去过动物园吗?

当然。

那里什么动物最受欢迎?

顾明义想了想,我想是狮子、老虎,还有大象、河马之类的……

你说得很对,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把一只家猫关在笼子里,没有几个人会去看,但是关一只老虎或狮子就不同了。人们惧怕这些动物的危险性,但又追捧它们的力量,甚至迷恋某种冒险,因此,他们会在安全距离之外欣赏被束缚的猛兽。

顾明义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这么说,你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可据我了解,情况并非如此。能谈谈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吗?你为什么要和你妻子的闺蜜搅在一起?

陆凯沉默了一会儿,双手垂在身前,脑袋尽量向后仰,像疲倦了在舒展筋骨。没意思,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多少会有些不同,到头来你想知道的也是这些。一个男人就不能和妻子的闺蜜搅在一起?如果那个闺蜜不反对的话。你难道没有幻想过妻子身边的女人?闺蜜、姐妹,甚至年龄相差不大、仪态撩人的长辈?

顾明义笑了笑,未置可否。

不过,我对你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我就跟你聊聊吧。那天,我们到达蓝山岛已经是晚上了。我提前就预订了酒店,口碑很好,据说不少名人都在这里从事过不为人知的事情,隐私从没有泄露过。我们在酒店餐厅用了晚餐,她要了一份香煎海鲈鱼,我点的是惠灵顿牛排,还要了一瓶新世界产的红酒,口感稍稍偏重。牛排还是很不错的,新鲜多汁,像是细嫩的少女。吃完饭,我们就回到了房间,没有洗澡,直接就上了床。这个地方需要我描述细节吗?

顾明义皱了皱眉,我想不用,这对案子本身没什么帮助。

陆凯突然变得平静,语气沉稳。结束之后,我觉得很疲倦,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但是她的兴致却很高,提议去海边走走。那天晚上海水很软,躺在沙滩和海水的边界,让冲上岸的海水按摩身体,一切都很美好,真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不动。我们躺在一半是沙子,一半是海水的分界线上,像连接大陆和海洋的纽带。我们手拉着手,仰望着满天的星光。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下海游泳。我有点担心,夜晚的海洋神秘莫测,所以没有同意。我们返回了酒店,在洁白柔软的大床上再次释放了我们的激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尽兴过,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疲倦,再加上旅途劳顿,很快就睡着了。凌晨醒来之后,我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起床打开灯,整个房间也都是空的。后来我发现枕边有她换下来的衣服,忽然明白她还是下海了。我赶紧到海滩上去找她,可是四下里漆黑一片,不见她的踪影。我对着大海喊叫,可是声音消散在海面上,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我冒着危险下海找了一会儿,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简直就是在大海捞针。我回到沙滩上坐了一夜,直到天亮,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依然没有她的踪影。我回到酒店,又等了两天,直到警察上门找到了我……

顾明义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你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

那我们不是暴露了吗?万一她没事,自己回来了,而我却报了警,我们怎么办?

你所担心的难道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吗?

陆凯摇摇头,当然不是,可我心存侥幸,又害怕失去这一切。

处在陆凯那样的位置,情人和他所拥有的一切,哪个更重要?顾明义也不能回答,因此他不打算指责他什么。好吧,今天就這样,我看看要怎么帮你。

他站起身往外走,就在开门的一瞬间,陆凯在身后喊,顾律师……

顾明义回过头,还有事?

陆凯嘲讽似的冲他一笑,我真的很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

顾明义点点头,像在肯定,又摇摇头,好像无奈,接着拍了拍门—会见室的门开了,他走了出去。

方建兴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一脸急切,怎么样?他对你说了什么?

顾明义斜着眼睛看了看他,你们真没有监听我们的谈话?

方建兴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根据规定,律师会见嫌疑人是受保护的,我们不能监听。

那我就无可奉告了,我要对我的当事人负责。

方建兴踌躇了一下,我是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顾明义晃了晃手中的录音笔和笔记簿,不,我不相信,这不像是真的。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故事里或许隐藏着一些信息,我得回家仔细分析一下。

又问,你们打算扣留他多长时间?

方建兴叹了口气,这就要看你了。理论上我们可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引用各种条例最长扣留他六七个月。不过,你也知道那只是极端情况,而且不能用在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身上,所以你得理解我们面临的压力,发挥你的特长,尽快找到突破口。

顾明义想了想,我会尽力的。

方建兴看着他,点点头。门口聚集了不少闻风而动的记者,你肯定不想被这群无孔不入的人盯上,我带你从后门出去吧。

离开看守所,天色已晚。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顾明义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这座大门紧闭、四四方方的建筑,心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认为陆凯好像喜欢这样的地方,这大概才是他现在待在里面的真实原因。

3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顾明义开车回家,把车停到自己的车位上,然后熄了火,却没有关闭电源。他选了一首歌,按下确认键,车里立即响起了优美的旋律和温婉的歌声。他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一点,闭上了眼睛。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天地间一片模糊,小区里的树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有人在不停地抖动一只塑料袋。音乐声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顾明义不时跟着哼唱几句。等到一首歌曲播完,他才睁开眼睛,从歌曲的缠绵中醒了过来,难免对当下感到失望。关上音响,也关闭了车子的电源,拎着公文包,从车上下来,顶着迅猛的雨点,快速冲到自家门口,衣服已经淋湿了大半。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总门,穿过楼梯间,借着楼道里的感应灯,打开了自家的房门。

屋子里灯光一片,王晓静正在厨房里做饭,声势不比外面的风雨小。顾明义放下包,洗了手,在沙发上坐下,看了一会儿新闻。不多久,妻子从厨房里出来,招呼他和儿子一起吃饭。饭后,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写作业,王晓静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到厨房里去善后。顾明义洗了澡,换好衣服,拿着公文包进到书房里,开始写材料。他手上正代理一个商务纠纷案件,明天需要出庭,他要提前把证据列好。刚开始打了两行字,王晓静推门进来了。顾明义有些奇怪,妻子一般不会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今天是怎么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着她。

王晓静在写字台的对面坐下,把一张纸放在桌子上,这是你儿子的期末数学考卷,你看看吧。

顾明义接过来,卷子正中间那个红色的数字让人感到不快,怎么考得这么差?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现在需要去补课,光靠平时上课教的东西可不行。

顾明义皱了皱眉头,儿子已经报了英语和作文班,还有书法,再让他报数学,哪儿来那么多时间?

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啊。

这样一来,一个礼拜都没有休息时间了,儿子长大后怎么回忆童年?

王晓静冷笑了一声,回忆童年?那也得有闲暇时光来回忆,现在不抓紧,将来他就得疲于奔命,回忆从何谈起?

顾明义低头仔细看了看试卷,愈发感到生气,这都是些什么题目?船上有75头牛,34头羊,问船长几岁?这有关系吗?

这道题目是为了培养孩子的质疑精神。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要让儿子花时间去训练这样的题目?

妻子冷冷地看着他,这是必需的。

必需的?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我们小时候就没学过这种题目,现在不也生活得好好的?这样的数学题对一个人有什么帮助?分明就是屠龙术嘛,你花费了大把的精力学会了怎么杀死一条脾气暴虐、难以驯服的龙,可最终发现你只能杀猪。

你说得对,可是问题在于现在人人都在学。在日后的竞争中,一个人只会杀猪,另一个人除了杀猪还会屠龙,哪个人更容易得到工作?多掌握一门没有用的技术也是一种竞争力。就像是你,在法庭上基本用不到英语,可是没有英语合格证你能顺利当上律师吗?

现在不是提倡给孩子减负吗?

王晓静沉默了一会儿,你平时真要多关心一下孩子的教育问题了。学校里是减负了,只教一加一等于二,可以后升学考试却要考线性方程,你说这个负是减到谁头上了?

顾明义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也实在是太辛苦了,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全都奉献给考卷了……

王晓静冷笑了一声,总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吧。就像你,白天的时间总是不够,晚上要工作到凌晨两三点,可即便这样,你回家前不是照样在门口梦游?

顾明义吃了一惊,自己把车停在门前,妻子应该是看见了的,心里不定怎么怀疑他在车里的勾当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正在踌躇,妻子已经站起身走了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

顾明义不再细究妻子的话,他把心思重新转移到了工作上,对着空白的文档准备继续写材料。可是妻子这么插了一杠子,他脑袋里竟一片空白,感觉思维在某个地方沉了下去,懒洋洋的,就想这么一直沉浸在一片空白中。

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会儿呆,顾明义从公文包里找出与陆凯的谈话内容,從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跟他当时的感觉一样,这不是真的,陆凯更像是在讲故事,像电影里的某个片段。顾明义不清楚陆凯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很危险,可能会让他自己深陷其中。按照正常的逻辑,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应该全力撇清自己,但陆凯却偏偏带有一种挑衅的意味。即便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这样的叙述方式也会让警方加深对他的怀疑,这于他有什么好处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喜欢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以抵御生活的平淡,不少自以为是的人都喜欢这么干。

只有对女人的看法是实在的,顾明义想。陆凯并不避讳这一点,他对于人类用道德力量来约束自身的生物性不屑一顾。这或许是他的身份和背景带给他的优势,一个有名望的富家子弟,往往都这么自负。但顾明义不以为然,人都应该受到规矩的束缚,道德,伦理,法律,无论贫富贵贱,概莫能外。

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了薇安的名字。他一直遵守严格的自我限制,从不在和王晓静同处的时候跟薇安联络。但是今天晚上是个例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抑制不住想要和另一个女人说说话。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碰过面,薇安是一家咨询公司的副总经理,一个哈尔滨女人,比他大两岁。顾明义和这家公司打过交道,并没有见到过她本人,他们只是由于工作上的需要加了好友,但业务结束之后他们的聊天却并没有中断。就跟绝大多数的异性之间聊天一样,时间久了,他们的话题开始趋于暧昧,在危险的边缘起起伏伏。薇安给他发过几张照片,身材小巧,脸蛋圆圆的,一头弯曲的长发,说不上多么惊艳,却还是很漂亮,有不少迷人的地方。与王晓静不同,薇安的褐色西装和白衬衫散发着一个职业女性的成熟的魅力,并且经过顾明义长时间的想象而趋于完美。他曾多次想象过这么一个场景:在一个晦暗、潮湿的早晨,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外面下着雨,身边是薇安,光着脚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躺在床上;曚昽微弱的光线在她柔美的身体曲线上笼罩了一层光晕,让她显得模糊不清,像是一张剪影。

你在吗?他发送给了薇安一条消息,自己竟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对方的消息回来了,今天晚上她不在吗?

顾明义想了想,她在。

那你怎么还发消息?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想见你。

薇安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要求?

没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何必要为难自己。再过二十年,我们可能会为了不见面的决定而后悔,可是你知道,二十年后,多么可怕。

你想怎么见呢?

你不是经常出差吗?我想或许哪次你出差的行程里可以增加一站,目的地是我家。最好是一个下雨天。

薇安给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你家?你可以吗?

顾明义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以,过两天放假了,她会带儿子出去旅游,我不去。

焦躁地等了一会儿,手机上来了消息,但我不可以,我也有自己的家庭。

顾明义感到失望,情绪慢慢冷却下来,要不,我们先一起吃个饭吧?

吃饭的事情可以考虑,不过等过些天再说吧,我这会儿有事,先不聊了,拜拜。

顾明义删掉了聊天记录,变得平静下来,眼睛盯着空白的文档,那些短暂消失的词汇和法律术语忽然都回来了。他立即进入工作状态,在电脑屏幕上开始构建案件的证据链,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凌晨时分才写完,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

4

放假了,王晓静给儿子报了各种学习班,然后就带着儿子开始了十全大补马拉松。

星期六的下午天气晴朗,没有风,阳光在空气中微微涌动,正是踢球的好时机。

顾明义发动汽车,驶出了小区,一路上多少有些激动,想象着踢球时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进了球用哪一位国际球星的庆祝动作,万一今天没有进球又该是怎么样的沮丧……

车子过了越江隧道,离球场不远了。车上的音响系统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电话铃声。他看了看车载屏幕,是王晓静打来的,顾明义接通了电话。电话里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妻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颤抖中透着惊恐——房间里有一只壁虎。

顾明义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况,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房间里有一只壁虎……

在哪儿?

刚才在电视柜下面,我打扫房间时发现的,一转眼不见了,可能是钻到床底下去了……

一只壁虎。顾明义脑袋里呈现出一只爬行动物,身体扁平,呈灰褐色,四肢张开,吸附在墙壁上;尾巴细长,随时可能脱落,在地板上跳动;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三百六十度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红色湿润的舌头不时从宽大的嘴巴里吐出来舔舐无法闭合的眼睛……我知道了,等我回来我来处理。

妻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害怕……

壁虎没什么好怕的,它没有毒,也不具有攻击性,专门捕食昆虫,比驱虫剂的效果更好。你可以试着和它和平共处两个小时,况且,你也看不见它。

正是因为看不見我才更害怕。

你究竟怕它什么?

它会到处乱窜,根本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也许直接掉落在身上。还有它柔软的身体,冰凉的皮肤,两只贼兮兮的大眼睛,和一条随时可能脱落的尾巴,一想起来就让人恶心。

顾明义感到越来越茫然,就像在法庭上面对一场即将失败的官司一样,虽然对方律师还没有做最后的总结发言,但是法官的判决已经毋庸置疑了。踢球对他而言只是一项业余而平常的运动,什么时候都可以进行,而留下妻子在家独自面对一只可怕的爬行动物,则是不可宽宥的行为。丈夫的首要责任就是保护家庭,家庭就是妻子和孩子。条理很清晰,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他逐渐放慢了车速,引发身后的汽车喇叭不断地催促。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顾明义仍然抱有一丝幻想。

好的。王晓静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

顾明义挂断了电话,在离球场不到一条马路的地方掉了个头,往回开去。再次穿过越江隧道,回到小区里。他停好了车,背着原封未动的运动包回到家里。

它在哪儿?

王晓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转过头平静地看了看丈夫,抬起手往卧室指了指,我把它关在房间里了。

顾明义放下包,直接奔向卧室。他扫视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壁虎的踪迹,于是大声对着客厅喊,我没有看到它啊。

妻子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可能在床底下。

顾明义打开手机灯光,趴在地板上沿着床底的缝隙一点点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些痕迹。他怒火中烧,从房间拿来了扫帚和簸箕,在床下捣鼓了一会儿,把壁虎赶进了簸箕,然后用扫帚遮盖在簸箕上,以防止这只爬行动物逃跑。他走出房间,对王晓静说,找到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把它放到天井里去。

王晓静看着他,你不打死它吗?

就因为你害怕?

因为它可能还会钻到房间里来,我们防不住的,彻底消灭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不,顾明义想了想,带着宽容的微笑,它没伤害任何人,只是迷了路而已,不应该为此丢了性命。尽管你害怕它,可是也不能否认它在生物链中的作用,我们没权力随便处置一条生命。况且,放它走还有预料不到的好处,这只壁虎以后会记住不能进入不该进的地方,同时还能把它的经验扩散出去,让其他爬行动物也把人类的房间当成一个禁地。这种警告的效果,比单纯打死它的效果要好多了。

他不再理会妻子,走到天井里,用扫帚轻轻一拨,壁虎掉落在草丛里,摇摆起脑袋和尾巴,迅速消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和泥土混为一体。顾明义感到心情稍稍舒畅起来,他十分肯定自己做了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

5

警方做了不少细致的工作,最大程度上防止了事件的发酵,但是仍然有消息从各个角落里流传了出来。传统媒体相对谨慎,对陆凯的案情只是推测了几种潜在的可能,而网络上则谣言四起,将整件事情描绘得神乎其神。有的作者甚至对某些细节都言之凿凿,似乎他是这件事情的旁观者,参与者,亲历者。警方面对来自受害者家属、嫌疑人家属,以及媒体和舆论压力,难免疲于应付。

方建兴给顾明义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促他尽快和陆凯再次见面,以期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实际上,自从上次见面之后,顾明义对陆凯就饶有兴趣,他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兴趣,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在他身上存在着许多矛盾点,就像是一团搅在一起的线头,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才能抽丝剥茧,厘清头绪。

这天上午,方建兴用警车将顾明义直接送到了看守所高墙里面,以避开日夜在外蹲守的媒体雇佣线人。

你了解我们的处境,现在真的是骑虎难下,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对我们都不利。如果现在放了他,坊间的传言肯定又是一起官商勾结加害平民的冤案;可继续扣留,又缺乏足够的证据,你知道他父亲那边……我看他对你还是挺友好的,你现在是我们的最大希望了。方建兴显得有些焦虑。

顾明义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什么时候律师变成你们的希望了?你这么说是为了到时候把责任推给我吗?我可不背这个锅。

你看,你看,你这话说到哪儿了,我们是同学,我还能害你吗?

顾明义冷笑了一声,同学最靠不住了,李斯和韩非还是同学呢,庞涓和孙膑也是同学,最后都怎么样了?现在,舆论都盯着这个案子,我私下里受你委托,压力也很大,万一搞砸了,还会拖累我们事务所,这责任可不是一般的大。

方建兴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现在想退出也来不及了,到时候消息一传出去,各路媒体记者还不争相报道你们事务所?

你看看,我刚才怎么说的?同学就是用来垫背的。

别这么说嘛,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把真相弄清楚,对大家都有好处。

两个人来到会见室门口,顾明义说,别忘了我跟你提的条件。

你放心吧,你们在里面畅所欲言,我完全信任你。

顾明义推开门走了进去,陆凯已经在里面坐着了。和第一次见面不同,这次他显得很热情,看见顾明义,主动站了起来,满面笑容,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迎了上来,顾律师来啦,请坐,请坐。

似乎已经把看守所当成了自己的家,而他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顾明义在桌子旁坐下,放下公文包,陆先生气色不错啊,在这里待得很开心吗?

陆凯笑着回答,这里很好啊,吃喝不用发愁,每天的作息都有人替你安排好,省得自己再动脑筋;里面也很清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烦我,可以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你能这样想就好,心态很重要。顾明义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我回家之后仔细研究了上次你跟我讲的情况,我认为那不是真的,一个正常人不会在深更半夜跑到深不可测的大海里去游泳,除非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情节,要知道这可能会对你相当不利,至少他们可以追究你干扰办案的责任。

陆凯抽动嘴角,显得相当不屑。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让他们追究好了。或许我只是患上了妄想症,这很正常,谁都可能患上这种精神疾病。他语气一转,又显得很認真的样子,我们上次的谈话很愉快,我很喜欢和你交流,这些天来,我唯一期待的事情就是跟你再次聊天。开始今天的话题吧?

今天有什么话题?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你女伴失踪的原因,不是来参加什么辩论大会的。

陆凯盯着顾明义的眼睛,尽管你嘴上这么说,但是我看得出,你对上次的话题其实很感兴趣。虽然你并不愿意承认我是对的,可是我认为你在内心深处是赞同我的观点的。

顾明义摊了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陆凯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那么,今天我们来谈谈科技问题吧。

顾明义感到奇怪,科技有什么问题?

科技最终会把我们领上灭绝的道路。

顾明义皱了皱眉头,这种论调自从工业革命开始就没中断过,可科技发展到现在,也没有灭绝人类。无非是杞人忧天而已。

顾律师,你应该比我年龄大一些,但也不会大很多,总体来说,我们还是属于同一时代的人吧?

的确如此。

记得我们从小上学的时候,总是假设一个时间点,2000年,我们写作文时总是幻想到了2000年社会将如何如何发达,现在,这个点早就过去了,有不少东西的确实现了,可是我们变得更好了吗?

我认为我们的生活比从前那个时代要进步许多。

不是这样的,顾律师。人类发展科技,表面上看是为了解放人类自己,比如说洗衣机,有了洗衣机,我们可以不用那么累,冬天洗衣也不用把手浸到冰冷的水里冻得通红,长满冻疮,这或许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但是现实情况是,越来越多的机器代替人工,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你知道我每天要签署多少份解雇令?科技本来是为了节约成本,可眼下却变成了人们的竞争者。那些被解雇的人,没有因为机器带来的高效率而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反而失业了。他们的生活被压榨了,机器带来的效益跟他们无关,只归于少数人所有。你明白吗?对那些被解雇的人来说,带来的只有恶果。科技发展,就他妈是个乌龙!

我想你过于悲观了。你说的只是眼下的、区域性的问题,从长远来看,科技的发展给人类提供的帮助远大于造成的损失。比方说感情问题,有朝一日我们解决了克隆的伦理问题,世界上便不再有分离,你爱的人跟别人结婚了,没关系,克隆一个就是,各取所需。

陆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声音慢慢变大,最后忍不住伏在冰冷的桌子上抽动着身体,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顾律师,你怎么能保证一个人能一直对另一个人保持情感上的新鲜和忠诚?别说是克隆人,就是母体本人,你也不能保证和她厮守一生吧?有一天你厌倦了,想结束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提出分手。如果这样的不幸发生在你的克隆人身上,那么这个因为情感需要而被克隆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存在意义?实行人道毁灭吗?还有,克隆会造成人口大量增加,进而带来的生态问题又如何解决?印第安巫师有一句话,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同样使人口增多。

顾明义板着脸,那依你说,应该停止科技的发展?

陆凯突然也变得严肃起来,似乎把看守所的会见室变成了讲堂。事实上,我们的祖先早就给出了答案。比如说老子一直提倡的小国寡民,大家都退回到最原始的农耕状态。

你认为那样就好?小国寡民如何阻止他人的侵略?遇到自然灾害又如何抵御?

陆凯摇摇头,你的思想太狭隘,当然这也不能怪你,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老子提倡的小国寡民不是指自己所在的国家,而是指天下。如果全世界都是这样的状态,就不会发生两次世界大战那样的人道主义灾难了。至于自然灾害,也许听起来残酷,不过,没有比灾害更好的控制人口的手段了。眼下,我们倒是能够抵抗一些灾害,结果却是人口爆炸性增长。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有了控制自然的力量,如何解决世界面临的人口问题?恐怕到那个时候,才会引发最耸人听闻的灾难。

顾明义略带嘲讽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反科技的环保人士……

陆凯摇摇头,神情忧虑,事实上,中国古人比我们更有先见之明,两千多年都没有推动所谓的工业革命;而在西方,天主教可能早就预见到了科技将会给人类带来难以承受的恶果,因此他们才烧死了哥白尼,迫使伽利略放弃自己的主张……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

顾明义耸了耸肩,就聊这些?你不想谈谈你那位失踪的……朋友?她的家人,当然还有你的家人,他们可都在等待着真相呢。

陆凯多少显得有些失望。顾明义打开录音笔放在了桌子上,同时翻开笔记簿,写下日期,然后看着陆凯。

陆凯似乎对顾明义的本末倒置感到很惋惜,他闭上眼睛,低沉着嗓子,开始回忆。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吃了晚饭,就去酒店后面的海滩游泳。我们脱光衣服下了海,月色明亮,我们起先平躺在海面上,水面风平浪静,大海像是死去了一样,我们漂浮在月光下的海面上,像是两具溺水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她说想潜到海面以下看夜晚的海底是什么样的。我不同意,说这么做很危险,海面之上和海面之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从不曾看清夜色下海洋的真面目。但是她坚持要潜水,我们僵持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始哭泣。一开始我并没觉得这是个凶兆,只以为她在施展女人特有的撒娇手段。最后我同意了,因为事实上我也想见见海底世界,藏在礁石里能将人咬成两段的鲨鱼,在珊瑚丛中来回放电的鳗鱼,以及随时可能置人死地的海蛇。我们潜了下去,可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什么都看不到。海水很浑浊,充满了漂浮的颗粒物;礁石之间一片死寂,连最微小的生物都没有。我们在错综复杂的珊瑚群中间找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我决定浮出水面。但这时我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在水下抱着一块礁石不肯放手。我试图将她拖拽上来,但是她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力量,死死地抱住那块石头,似乎那是一块等量的钻石。我们在水下对抗了很长时间,肺部已经充满了危险的气体,再不上浮就会有生命危险。我用力拖拽她的胳臂,但是她仍然不肯放手。最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手电筒的照射之下,尽管是在海水里,但我仍然看出她在哭,表情忧伤而又绝望。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她早就做好的选择。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个人先浮上了海面。等我换了口气再潜下去,她已经不见了。或许她在最后时刻松了手,被暗流带走了,她可能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海洋都是连在一起的。我只能独自上岸,带着她的衣服返回酒店,直到后来警察来找我。就是这样。

顾明义沉思了一会儿,按你这么说,那就是一次自杀行为。可是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她那么年轻,而且漂亮,未来的生活有无限的可能,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我不知道原因,只能提供几种猜测。或许她患上了什么难以治愈的疾病,感到生不如死?或许她有什么感情上的困扰,感到绝望?也可能她只是厌倦了生活,想试试死亡的味道?谁知道呢。

你刚才提到感情上的困扰,是指你们这段地下情吗?

是的,我想她对我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但我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我们之间始终有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她可能因此感到绝望,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陆凯想了想,没有了。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里。

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

顾明义皱了下眉头,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来?

因为你还没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不是吗?

这么说,你知道你刚才说的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看来不是,你已经不耐其烦了。

顾明义出了会见室,方建兴立即迎了上来。他把会见经过跟方建兴复述了一遍,方建兴思索了一会儿,这次改成自杀了?你相信他吗?

当然不信,这依然是一个故事。

说说看。

顾明义白了方建兴一眼,你这是在考察我的能力吗?按照陆凯描述的事情过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绝对不会在夜晚下海,更不会潜到危机四伏的水下,所以他们两个人肯定都会游泳。但这就得到另一个相反的结果,一个会水的人绝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淹死,人抵抗不了原始的求生本能,所有的自杀都要借助于无可挽回的外力才能成功,就好像一个人不能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而使自己窒息一样。因此,那个女孩子要是会水,就不可能采用这种方式自杀;要是她不会水,就不会提议晚上去潜水。我个人更倾向于他们下海是真的,因为上一次他也提到了下海游泳,只不过不是潜水,但自杀很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的情节。

方建兴摸着下巴点点头,可他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编造故事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顾明义想了一会儿,我觉得他似乎只是想找个人聊天,也许他平时在生活里找不到可以谈心的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商人应该关注利益,但他却关注那些因为科技发展而失业的工人。他对世界有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在他的商人圈子是奇谈怪论,是痴人说梦,他在利用这次机会向一个陌生人兜售他的观点。

这不是胡闹吗?人命关天的事他不说,却谈这些疯话?

不管怎么说,多接触他,就可能更接近真相。

方建兴拍了拍顾明义的肩膀,那就继续接触吧,我可全靠你啦,要是没有你,他连这些疯话都不肯说。等事情搞清楚了,我请你喝酒。

快要到家的时候,顧明义停了车。他打算到小区门口的拉面馆吃碗面,并不是因为饿了,只是想念起拉面那种粗犷的味道。他是这家店的常客,隔三岔五就要去吃一次。这家店里的拉面很有特色,无论是汤底还是食材,都非常接近原产地的口感,这让顾明义感到一种幸运,在家门口就能尝到几千里外的地道风味。他是个追求真相的人,跟他的职业一样。

已经过了饭点,小店里没什么人。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彼此早已熟识,看到他来了,便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请他坐下,然后问,还是老样子?

顾明义放下包,点了点头。

老板笑了笑,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上来了。顾明义按照习惯,加了一点醋和两勺辣油,闷头吃了起来。但是没吃几口,他手中的筷子就放慢了速度,最终停止了动作,双眼盯着门外的马路出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线索。

拉面馆老板看见他不吃面而是对着马路发呆,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今天的面条不好吃吗?

顾明义一怔,思绪回到现实里,用筷子从汤底挑了两根面条,是的,今天的面条好像不太一样,有点软烂,一点都不筋道……是不是面没发好?

老板笑了笑,给他递过来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还没调整好,过两天就好了。

拉面的师傅换人了?

老板摇摇头,不是换人,是没人了。

顾明义不解,什么意思?

以前的师傅辞了,从上礼拜开始改用机器拉面了。没办法,现在人工的成本越来越高,还要交保险,用机器代替人能省不少钱。不过,你放心吧,眼下机器还没调试好,等弄好了,味道一定会和之前一模一样。机器比人可靠多了,人拉面是靠经验,机器拉面靠的是准确的数据,一旦数据确定了,味道一点都不会走样。

哦。顾明义点了点头。老板起身到后厨去忙了,他看着眼前的面条却没有了食欲,他的脑海里自动生成了一幅画面:整个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拉面的、下面的、跑堂的、收银的、洗碗的、打扫的都是机器;店里顾客盈门,机器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每一件事;老板无所事事,坐在后台看着电脑屏幕上不断增长的营业额,张开大嘴无声地笑着……

顾明义突然觉得有些可怕,在未来冰冷的世界里,人和机器究竟谁才是主角呢?

6

两个补习班中间,有一段空当,王晓静带着儿子出去旅游了。这是一项固定的安排,与儿子考试成绩的好坏没有关系。顾明义因为忙于事务所的工作而无法陪同他们,他时常因此而感到愧疚,有时也感到庆幸,比如这一次。

在妻儿离开的第二天,顾明义给薇安发了个信息,这两天有机会一起吃饭吗?

薇安回答,我今明两天出差,周四回来。

那就是后天,什么时候?

应该是下午吧。

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等待的时间顾明义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害怕薇安拒绝还是答应,无论哪个答案他觉得都是不完美的。过了一会儿,信息回过来了,你可以出来吃晚饭?

可以,我妻子带着儿子出去旅游了。

薇安回答得很干脆,好的,我回来时联系你。

那就后天见。

顾明义放下手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切都这么简单,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的会面,竟然就这么安排好了。结婚前,他交过不少异性朋友,但跟王晓静结婚后就再没有过此类情况,一方面是道德和责任的束缚,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花在了工作和家庭上,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但这次有些不同,薇安像一块有温度的磁石,强烈地吸引了他。虽然他不确定有什么后果,在一个混沌系统里,任何微小的因素都会导致结果有无数种变化,但结果出来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到星期四出来的答案才是唯一的真相。

星期四下午两点,薇安发来了消息,我要登机了,大概两个小时的行程。

顾明义问,我去机场接你吧?

不用,你把饭店告诉我就行了,我直接过去。

那好吧,时间定在五点半,你下了飞机就会收到饭店的信息。

剩下的两个小时里,顾明义花费了不少心思寻找饭店。这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第一次碰面,需要找一家既不能太简陋,也不能太奢华的饭店,要让双方都感觉到放松,而不能显得过于刻意;饭菜的口味要让人感到物有所值,同时也不能过于昂贵,以免让对方产生不必要的心理负担;环境尤其要讲究,太开放或太私密都不是理想的选择,过于开放不便于说话,过于私密却显得别有用心……这就让顾明义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在网上才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饭店。

等顾明义把一切都安排好,薇安的飞机也正好落地。他把地址发了过去,不久就收到回复,你挺会挑地方,那家饭店不错。

顾明义喜忧参半,一方面证明了自己的眼光,另一方面根据薇安的回复,能推测出那是她经常去的地方,她对那里很熟悉,这就减弱了第一次碰面的神秘感。

提前半个小时赶到饭店,顾明义在预先订好的位置上坐下。这个位置很不错,靠着窗,可以观赏窗外穿城而过的江水,同时也能看到饭店门口,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等待的对象。

五点半刚过,顾明义就看到薇安了。尽管之前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她,但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薇安一身职业装,手里拖着一只行李箱,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顾明义赶紧站起来,向她挥了挥手。薇安看见了,径直向他走来。顾明义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将它安置在角落里,然后请薇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自己也跟着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同时笑了笑。顾明义暗中打量薇安,她和照片上略有不同,也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完美,这很正常,是他自己在想象中夸大了薇安的美貌。但总体来说,这是一个称得上漂亮的女人,而且妆容得体,显然是精心化过的,看上去却又不显得做作;她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味道,稍稍遗憾的是身高矮了一些,可能在一米五左右,不过,对于女人来说,这并不算是缺陷。

对不起,我迟到了一会儿,路上有点堵车。

没关系,五点半刚到,这家店的钟快了一些。

薇安又是一笑,她笑起來的样子非常妩媚。你很会说话啊。我有点饿了,你点菜了吗?

顾明义拿起菜单,还没有,想看看你喜欢吃什么。

我先去洗手,你随便点吧,我不挑食。

顾明义看着菜单,琢磨了几个菜,叫来服务员,让赶紧上菜。不一会儿,薇安从洗手间出来,顾明义问,你喝点什么?

薇安看着他,你喝什么?

我喝酒。

那我也喝酒吧。

顾明义就点了一瓶红酒。服务员很快拿来了两只红酒杯,将红酒打开,在他们的杯子里各自斟上一点。这时候,菜陆陆续续上来了,顾明义毫无根据地认为薇安对他点的菜很满意,于是他举起酒杯,朝薇安晃了晃杯子里的红酒。薇安也回应地举起酒杯,两个人在半空中轻轻碰了一下。顾明义想说点什么,结果说出来的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薇安一下子笑了出来,说,这就是你的祝酒词?我能关照你什么?

总比祝你健康要好一点吧?那也太假了,一边喝酒一边祈祷健康,好像是在饮鸩止渴。你们公司是我的客户,你又是公司的高管,所以请你多多关照总没错。

两个人抿了一口酒,薇安说,我们之间的业务不是已经完结了吗?

那只是暂时的,谁能保证你们以后没有其他法律方面的事情呢?

薇安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么多律师事务所,可不一定非要找你们。

顾明义再次举起酒杯,所以才要请你多多关照嘛。两个人又碰了碰杯子,再说了,生意不成还有人情嘛。

薇安白了他一眼,谁跟你有人情啊……

顾明义心中一动,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人情人情,总是先有了人,再慢慢发展情吧。

薇安神色一正,你正经点。

顾明义把心思收回来一点,你这次出差结果怎么样?

薇安轻轻晃着酒杯,累死了,不过总算目标完成了。签了几个大单,一直到明年上半年应该都没问题了。

顾明义喝着酒,想象中的薇安又回来了。或许她本来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是光线的折射让他一开始没有辨别出来。两个人边说边吃,很快就吃饱了,一瓶红酒也差不多见了底,薇安喝了大约四分之一,剩下的都进了顾明义的肚里。也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他有了一些幸福感,看了看时间,还早呢,要不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坐会儿?

薇安用略带酒意的眼神看着他,不用去别的地方,我们出去走走吧,江边的夜景很不错。

又是一个暖冬,外面温度适宜,不太冷。夜色朦胧,月亮蒙上了一层光晕,配合着正在发挥效力的酒精,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顾明义拖着薇安的行李箱,他们沿江边的防汛墙走着,江水在月光下波光粼动,微微有些起伏。

你知道吗?这道防汛墙很有名,几十年前是人们恋爱约会的标志地点,所以也叫情人墙。顾明义有些心猿意马。

你不怀好意,叫情人墙,难道走过这里的人都是情人吗?

顾明义笑了笑,好像被薇安看穿了心思。他犹豫了一会儿,用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了薇安的手。薇安挣了两下,顾明义紧紧握着没有松手,于是也就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小巧娇嫩,在夜晚的江风里显得冰凉、细腻。

什么叫不怀好意,既然走到这里,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不然,岂不是浪费了这个好名字?

所以说不能跟律师辩论,无论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薇安顽皮地歪了下脑袋。有点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顾明义四下看了看,在防汛墙人行步道的另一边是一片幽暗的花园,花园里有空着的双人椅。我们去那边吧。

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薇安把头靠在顾明义的肩上。他伸出一条胳臂,轻轻搂住薇安的肩膀,仿佛突然回到了二十年前,还是第一次约会的那种紧张不安,心怦怦跳着,口干舌燥,手臂僵硬,不知道该用力好还是不用力好。他转过头去,另一只手托起薇安的下巴,两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视了一会儿,顾明义低下头去吻到了薇安的嘴唇上。她没有抗拒,让他的舌头顺利地冲了进来,一阵翻天覆地的搅动,舌头缠绕在一起,像两条躁动不安的鱼。

分开之后,顾明义把薇安搂在怀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如同一个中学生,你知道吗?我时常会幻想一个场景……

什么场景?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晦暗、潮湿的早晨,我从梦中醒来,身边是你,光着脚,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躺在床上。曚昽微弱的光线在你柔和的身体曲线上笼罩了一层光晕,让我沉溺而又无法自拔……

薇安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顾明义发现她在流泪,赶紧用手替她抹去眼泪,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是个好人,你一直在引诱我……明天,会是一个阴天吗?

看了看她的行李箱,顾明义终于明白她早就准备好了。他的心脏又怦怦跳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跟我回去吧。

薇安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挽住了他的胳臂,像是一个流落街头无助的女人终于寻找到了依靠。

顾明义叫了一辆出租车,装上薇安的行李箱,往家的方向開去。他们坐在车子的后排,忍不住又拥吻了几次。快要到家的时候,顾明义的手机突然收到震动提示,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是王晓静发来的,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顾明义如突遭雷击,汗水瞬问浸湿了后背,似乎是秘密被无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想,这只是一个正常的问句,不应该被过度解读,毕竟这会儿她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知晓这里发生的一切,于是把手机又塞回了口袋。

怎么了?谁找你?

没什么,一条不相干的信息。

但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忘乎所以,他变得有些警惕,那条信息就像随时会蹿出来的响尾蛇一样,让他总是不能安心。

车子很快就到了顾明义的小区。他让司机在离小区门口稍远的地方停车,结了车费下车,他对薇安说,我们小区很小,监控探头也不少,保安对每个业主都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不能同时进去。我先下车,把门牌号给你,你等会儿进去直接按我的门铃。

薇安拉着他的袖子,要等多久?

顾明义想了想,三分钟吧,不用很长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只是秒针走三圈。

好吧……

顾明义双手捧着薇安的脸,门牌号记住了吗?我在家里等着你。

黑暗中,薇安眼睛闪闪发亮,她点点头。

顾明义在路灯下走过小区的大门。他吹着口哨,目不斜视,装作一切都很正常。回到家里,立即走进厨房,从厨房的窗户盯着小区的大门,想到薇安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小区门口的身影,心中难免又是一阵激动。

过了几分钟,薇安并没有走进小区。顾明义有些焦急,沉住气又等了一会儿,进来了几个人,但随即向别的方向散去,都不是薇安。他的心开始沉落下去,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知道薇安不会再出现了。他不再站在厨房,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残存着一丝侥幸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收到了薇安的信息,我已经到家了。

思索了片刻,顾明义回复了一条信息,我也到家了。

随后,顾明义点开了妻子的信息,回复:今天什么都不想干,在家看电视,很无聊。电视里是一场足球赛,中国队本来1:0领先,中场一个失误被对方扳平了。他有点失望,转念又想,平就平了吧,客场比赛,能踢平也算不错了。终场还有三分钟,坚持,坚持吧小伙子们。也就是这三分钟,到底没坚持下来,张琳芃一个乌龙,1:2,输了。又是三分钟,三分钟不但输了球,也把薇安隔在了小区门外。但同时,顾明义忽然松了口气,生活还是照旧,因为这个夜晚把将要发生不可知的可能终结了,就像混沌系统里那只蝴蝶的翅膀,它停止了扇动,没有引发不可预测的效应,一切都还是原来的秩序。

7

这天上午,顾明义又接到方建兴的电话。可能太大的压力一直让方建兴处于紧张状态,电话那头,他显得有点激动,有眉目了,当地警方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孩!

你确定?是她本人吗?

是的,是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顾明义一愣,到底还是死了。怎么死的?

当地警方正在进行尸检。

那陆凯呢?他知道这个消息吗?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陆凯已经知道了,他的情绪变得有些不稳定。

怎么不稳定?

方建兴停顿了一下,你还是自己来看看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下午吧,我上午要出庭。

好的,那就一点钟。

一点刚过,顾明义出现在看守所里。他见到方建兴,问,有什么进展吗?

根据当地警方传过来的资料,尸体上有外伤,但致伤原因还不太清楚,需要进一步检查。我想,现在你去和陆凯谈谈,可能会发现更多的线索。

顾明义思索了片刻,他现在的情绪怎样?

方建兴耸了耸肩,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嗨,你自己进去看吧。

顾明义打开会见室的门,走了进去。眼前的陆凯让顾明义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了前两次见面时的那种生气,头发乱糟糟的,眼神散乱,像是被戳穿伪装的魔术师,萎靡不振。

陆凯抬头对着顾明义看了一会儿,似乎很艰难地把他认了出来,语气沮丧地说,是顾律师?我正想找你呢……

顾明义在他对面坐下,我们总算把关系理顺了,一个看守所的在押嫌疑人,是应该找律师谈谈。

陆凯苦笑了一下,我有不少法律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你,不过,首先我想问问你怎样看我们目前的法律?

我的看法不重要,法律就是法律,是社会的底线。

陆凯摇摇头,可是我们的法律却很糟糕。

你这么看我们的法律?

虽然我不是法律专业人士,不过,我知道世界上有几种不同的法系,而我们的法律体系恰好是最糟糕的。

为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我们的法律只重结果,而不在意起因。前阵子有个家伙,为了替母亲报仇,把十多年前参与打死他母亲的几个人都杀了,最终法院还是判处他死刑……

蓄意杀害他人当然要承担最严重的法律后果,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陆凯摇摇头,不,你错了,这样的判决或许没错,但传递给社会的信息是不对的。法院判处他死刑,就是说报复杀人也是不能接受的,这样的判决正是为了警示以后可能存在的效仿者。可是,如果法院能够放他一条生路,那么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是,打死别人母亲的凶手是不对的,即使日后被人杀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这就警示了那些有可能要杀死别人的混蛋,使悲剧从源头得到遏制,这样不是更好吗?

顾明义出了一会儿神,说,可法律条文很明确,蓄意杀人造成严重后果的必然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条文里可没说蓄意杀坏人就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陆凯摊开了双手,这就是根源问题——法律条文。我们的判决是按照法律条文来的,而不是按照做人的良心来的。而且,法律条文还要求人们做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比如对“防卫过当”的定义,说对自动停止、或者实施终了的不法侵害、或者不法侵害者已被制伏、或者已經丧失继续侵害能力时,不可进行所谓“正当防卫”行为。这听上去没有问题,可是假如有人在对你实施侵害,你要奋起反击,在反击的过程中你就必须始终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不能被恐惧和愤怒所主宰,而且还要有专业的医学知识,知道施暴者在什么情况下已经丧失了继续实施侵害的能力,进而及时中止反击行为。写这样的条文容易,几行字而已,可现实情况呢?施暴者被你打趴下了,你怎么判断对方是不是假装?是不是暂时休息一会儿呢?一旦你丧失警惕,或等他缓过劲,会不会继续对你施加伤害呢?即使是一场规则清晰的拳击赛,那些专业选手也有可能因为受到沉重击打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出违规的行为,普通人能在恐惧和愤怒之下保持足够的理智吗?比如离婚,只要有一方不同意,法院一般都不会立即判决,而需要双方度过一段可能更痛苦的冷静期。这究竟是法律还是家长?婚姻的自由体现在哪里?个人的自由意志体现在哪里?

这也是尽量保护家庭。顾明义说。

陆凯的目光越过顾明义的肩头,出神地看着房间的某个地方,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是被铐在了椅子上。我有个朋友,富有谦恭、乐善好施,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有一天他开着价值百万的汽车带着妻子和女儿出门,在路上因为谁也不知道的原因,惹恼了一群开着摩托车的公路党。他们把他截停,将他从车里拽出来,当着他妻子和女儿的面,仗势欺人,每人打了他一个耳光。我朋友身材矮小,无力反抗,何况车里还有老婆和孩子。后来,警察来了,把他们都带到了派出所。由于我朋友只是挨了几个耳光,构不成严重伤势,因此警察只要求那些公路党向他道歉,同时赔偿500元……

陆凯忽然笑了起来,500元啊,对一个亿万富翁、对一个动辄捐款百万、千万的慈善人士,一个耳光不到100元……没错,根据受伤害的等级来决定刑罚的尺度,再合法不过了。可是天理呢?一个人的尊严呢?我想出50000元买一个人的尊严,可不可以?

顾明义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这是我们的现行法律,你改变不了。

陆凯看着他,那你呢?顾律师,你是律师,是专家,你就没有想过改变它吗?你知道我那个朋友后来怎样了?我也不知道,因为他后来变得整天忧心忡忡,再也不愿出门了,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了。这也难怪,他感到自己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受到了挑战,妻子和女儿,他谁也保护不了,躲在家里是他的唯一选择。

顾明义看了看时间,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从防卫过当谈到婚姻法,从结果量刑说到起因量刑,都跟你得知的最新消息有关吧?

陆凯一下子显得很沮丧,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了,多少有了一些嫌犯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陆凯说话了——

我们到了岛上,已经是晚上了。在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回到房间,在那张大床上尽情翻滚。结束之后我觉得很疲倦,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但是她的兴致却很高,说想去游泳,说趁着黑暗,脱光了在大海里畅游,肯定像一条不知羞耻的美人鱼。

顾明义看了陆凯一眼,想提醒他这些情节他早已说过,但想了想,就任他说好了。

陆凯继续说,我们住的酒店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海滩,可以从酒店的后门直接过去。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来到海边,根本看不清海水,只能听到波涛起伏的声响。我们在沙滩上脱掉衣服,手拉手向大海走去。最初涌上脚尖的海水清凉黏稠,像是踩在一锅浓汤里。海水慢慢升高,没过了我们的腰,然后是胸口和肩膀。我们在黑暗中畅快地游了起来,感到无拘无束。这时,波涛渐起,一浪高过一浪,身体也跟着不断沉浮,像在游乐园里坐过山车。她有些害怕了,想往回游。我触到了她的身体,细腻的皮肤,饱满的乳房,并不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变质。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往水下拖。她起先挣扎了一会儿,两条修长的白腿在水里拼命蹬踹,但过了一会儿就没动静了。我放开手,她的手脚下垂,像一只死虾在海里漂浮着,跟着起伏的海浪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我一个人游了回来,收起海滩上的衣服,回到房间,洗了个澡然后睡觉。过了几天警察来找我,然后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就这么回事。

顾明义停下手中的笔,低头沉思了片刻,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她?为什么一开始你不对警察讲呢?

陆凯笑了笑,我不信任他们,我说过我对你的印象挺好。

可是,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呢?

动机?陆凯显得很茫然,反正她迟早是要死的。她不死我怎么办?我难道要为了她离婚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能离婚吗?你不知道我太太是谁吗?你不知道我爸爸是谁吗?我们能离婚吗?

陆凯不知不觉地离开了金属座椅,但双手还在椅背上铐着,就那么姿势艰难地弯腰站在那里。

顾明义冷冷地看着他,陆先生,请你不要激动,先坐下吧。

陆凯突然变得颓丧起来,跌回到椅子上,我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知道,杀人是很严重的罪行,如何量刑要根据很多方面的因素,比如说受害者家属的态度就很重要,但我会尽力替你争取合法权益。顾明义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另外,最好别再拒绝家里为你聘请的那些律师了,这么大的案子,需要一个团队才能处理。

顾明义留下神情委顿的陆凯,走出会见室,靠在看守所的墙上。他思绪纷乱,竟然想到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有些奇怪,方建兴竟没在外面等他。

这时,从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方建兴走了过来,恢复了以往的威严。检测报告出来了,事情已经搞清楚了。

什么结果?

意外身亡。没有发现机械性窒息的痕迹,死者肺部充满海水,身上的伤痕符合被海浪卷走后在礁石上撞击的结果,不像他杀,应该是溺水身亡。这小子可以放出去了,至于桃色新闻嘛,只能让他家里人去处理了。

顾明义看着高高在上的一扇狭小的窗户,透过玻璃,只能看到一小块暗灰的天空,心中一片虚无。

那我呢?你会对媒体提到我们事务所在这起案件中起到的作用吗?

方建兴看了看他,很抱歉,我们有规定,不能向媒体透露律师机构的名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不过,我本人当然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你这个老同学。

8

一连下了几天雨,空气变得有些湿冷。

早上起床,顾明义出现了感冒的症状。按他的认知,感冒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疾病,目前没有任何针对性的有效药物,只能依靠自身的免疫力来消除病毒。医生给的药物主要是镇静剂,一个人睡眠多了,自然就容易恢复体力,痊愈时间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吃不吃药都差不多,因此他不想专门去一趟医院。

但王晓静并不这么想,她告诫顾明义不要成为家里的传染源,尤其是不要让儿子也感染到病毒。如果顾明义坚持不愿去医院就诊,她只能要求他在外面度过这一个星期的恢复期,以免伤害到最亲近的人。

无奈之下,顾明义选择了妥协。他向事务所请了半天假,驱车前往医院就诊。一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浪费时间去治疗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如果考虑到妻子和儿子,那么这一切还是值得的,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

这是一家大型综合医院,顾明义选择这家医院不仅仅是离家近,还因为这家医院配有停车场,方便解决停车的问题。但是到了以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医院的规模和人流量成正比。距离医院还有一条街,等候进入医院的车辆已经在马路上排起了长龙,一些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正在来回奔走,指挥车辆按部就班地进入等候区。顾明义没有优先进场的权力和办法,只能在马路上排队。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把车开到了医院里面。在医院绕了大半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高难度的车位,又像考驾照一样连续试了几次,才倒车入位,下了车已经出了一身汗,感冒症状竟减轻了一大半。

走進门诊大厅,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是里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是让他感到惊讶。操着不同方言的人在这有限的空间里聚集,各种疾病也在这里交集,似乎在举办一次世界病例博览会。顾明义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些茫然,听着那些以前闻所未闻、给病人和家属带来莫大痛苦的疾病名称,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并为自己因感冒来挤占医疗资源心生歉意。

这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回过头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穿了一件像是制服的西装,胸前还吊着一块牌子。年轻人面带微笑,热情友好,先生,请问您是来看病的吗?

是的。

冒昧地问一下,您觉得哪里不舒服?

顾明义狐疑地看了看年轻人,脑海中冒出关于医托的信息。我只是感冒,不过,这里人实在太多了。

的确如此,这正是本公司着力要解决的问题。

什么意思?

是这样,本公司一直致力于解决病人数量激增与医疗资源不足之间的矛盾。经过长期研发,已经生产出第一批机器人医生,一些常见病、轻微病完全不用浪费时间排队就诊,交给我们的机器人就行了。

顾明义感到吃惊,机器人医生?

对,机器人医生。您愿意体验一下高科技成果吗?

顾明义想了一下,又看了看乌泱乌泱的人群,点了点头。

年轻人带领着他穿过人群,来到墙边,那里有一台仪器,看上去像自动提款机。

这个能治病?

像您这样的小病完全没问题。

怎么使用?

很简单,先把您的社保卡插进去,然后根据提示回答问题,再把您的手指伸进这个孔里,机器会自动给您验血,几分钟后就会出诊断结果,您照方抓药就行了。

顾明义打量着这台貌不惊人的机器,问,你们这不是非法行医吗?

年轻人赶忙解释,不,您误会了,这是我们投入市场的实验机型,已经取得了相关部门和医院的许可,不然这些机器也不会放在医院里,不信您请看——

他把胸卡举起来往顾明义眼前凑。

顾明义拿起来看了几眼,上面有这个年轻人的照片和几个模糊不清的图章,又看了看大厅里不断增加的人群,心想其实他只要一张诊断书,向王晓静证明他来过医院了,至于药物他自己就可以在药店里买到。于是,他对年轻人说,可以,我愿意一试。

年轻人很高兴,谢谢您的信任。这将是一次革命,等这些机器得到推广,将极大减轻医疗机构的压力,普通的疾病甚至可以在家里实现诊断和治疗,这将节约多少成本?而量产后的机器价格并不昂贵,工薪阶层完全能够接受,甚至还可以使用医保支付……

顾明义打断了他,这东西怎么操作?

年轻人停止了对未来的展望,请将您的社保卡插在这里,对,就这样,跟取款机没什么区别。

顾明义将卡片插了进去,没多久显示屏上出现了他的信息,下面还有几个选项。他根据年轻人的提示,选择了就诊一栏。跟着,屏幕上出现一行字:请描述您的病情。年轻人得意地笑了笑,说话就行,声控的。

顾明义对着屏幕说,感冒。等了一会儿,机器并没有什么反应。

年轻人说,对不起,这里太吵了,您得大声一点。

顾明义对着屏幕几乎是喊叫起来,感冒!

周围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转过头来看他。好在这次机器有了反应,屏幕上又出现了提示,是否出现咳嗽症状?他刚要继续喊,年轻人说,这次不用,触摸屏。

顾明义点了否定。机器又问,是否出现发热?他又点了否定。跟着又问了一些医生通常都会询问的问题,顾明义一一回答了。屏幕上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提问,您的婚姻状况。顾明义一愣,转过头来问,这跟婚姻有什么关系?

机器需要全面了解您的情况,假若是传染性疾病,还要提醒病人注意隔离治疗,以免传染给家人。

顾明义觉得也有些道理,点了肯定。机器又问,请选择您的月收入:1万以下;1万—2万;2万—3万;10万以上。他感到惊讶,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机器人会根据患者的经济状况来配药。您知道,有些进口药虽然有良好的效果,但价格昂贵,不是所有病人都愿意负担。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人不得不承担身体上的痛苦以缓解经济上的压力。

顾明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做出了选择。机器紧接着又问,您是否有固定的房产?位于哪个城市的哪个区域?他不禁笑了起来,难道让我卖房筹款治疗吗?

这次连年轻人也无法解释了。这些非必答问题可以跳过,跟您的病情没有太大关系。他说着,赶紧上来一阵操作,然后说,好了,现在请您把手指伸进这个小孔,机器会采集您的血样进行分析,并作出诊断。

顾明义将信将疑地将手指伸进一个小孔,只觉得指尖一痛,一块酒精棉自动贴到了指尖上。他把手指收了回来,这样就好了?

是的,请耐心等待几分钟。

果然没用多久,机器开始打印诊断结果,一连打了好几页纸。顾明义拿到手上一看,根据他提供的一滴血,这台机器为他做出了全面分析,包括他的血常规、骨密度、前列腺等一系列指标,并且在那些不合格的指标后面给出了建议。报告的最后才得出结论,他患的是普通感冒,并且开了一张治疗感冒的药方。顾明义从机器里拿回了自己的社保卡,看着那一堆纸,你们这是在看病还是做体检?事无巨细不也是一种浪费吗?

年轻人笑着说,这取决于您看待这台机器的眼光。您现在身处医院,觉得这么做没必要,可是一旦推广到家庭,当您远离医院的时候,有这样一台机器为您做全面分析,是不是会觉得更安心一点?

顾明义低头看着药方,指着其中一种药,可据我所知,这个药不是治疗痔疮的吗?

那说明您有患上痔疮的风险,有备无患。

简直是胡扯,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些机器有没有取得卫生部门的授权?我是个律师,我要对此进行追责。

年轻人的热情突然消失,眼神变得阴冷而凶狠,你的治疗已经结束,费用已从你的社保卡里扣除。现在人很多,请你不要耽誤下一个就诊的病人,拿着你的诊断书快走开。

顾明义开车出了医院,越想越觉得可疑。这或许是一场骗局,根本不存在什么机器人医生。他想起报纸上曾说,某些医药公司以体检为名骗取受害者的DNA信息,用于医学研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会不会是这样一个蒙在鼓里的受害者?稀里糊涂地被采集了血样,从而成为基因试验品?

正这么想着,他听见车子发出了一声响,明显感到了震动。急忙踩下刹车,发现右侧的倒车镜已经折叠起来。打开车门,见车子的后方,倒着一辆三轮车,还有一名中年妇女摔在边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顾明义走到三轮车边上,阿姨,你怎么样?受伤了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中年妇女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眼睛盯着那辆三轮车。顾明义问了几遍还是没有反应,或许是创伤应激症,一时还不能反应过来,目前只能等待警察来处理。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看了看车身,除了折叠起来的倒车镜,后门还有一道明显的白色划痕,底漆都露了出来。

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辆摩托车闪着警灯驶来,在事故现场停下。年轻警察下了车,解开头盔,什么情况?

顾明义说,我正在开着车,只听见一声响,等我停车下来察看,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警察弯下腰看了看中年妇女,问,你感觉怎么样?受伤了吗?要去医院吗?

中年妇女这时才有了反应,缓缓摇了摇头,不用去医院。

能站起来吗?

中年妇女双手撑在地上试了试,慢慢站了起来。警察和顾明义各自扶着她的一条胳臂,将她搀扶起来。等她站稳了,警察放开她,又到顾明义车子边上看了看,然后走回来,对顾明义说,你的两证出示一下。顾明义跑回车里,把证照拿了出来,递给警察。警察打开看了看,把信息输入便携式信息录入机,又比对了一下照片,把证件还给顾明义,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本调解协议书,指了指中年妇女,你主责。又对着顾明义说,你次责。

顾明义赶紧说,等等,我不认可这样的责任认定。

警察停下手中的笔,你有什么意见?

顾明义指着自己的车子说,我正常行驶,没有变道也没有偏离方向,是她从旁边的车道向我靠过来被倒车镜带倒,我是完全无法预测的。另外,这两条都是机动车道,全天禁止非机动车行驶,为什么我要承担次责呢?

警察看着他,那你的意思呢?

很明显,她是全责,我是无责方。

交通警察笑了笑,相对于机动车,非机动车和行人是弱势群体,是受保护的一方。你开着汽车上路,就要对别人负责。

她违反规定,把电动车骑到了机动车道上,她对自己的安全都不负责,反而要我为她负责?就好像一个糖尿病的人主动去吃甜食,难道还要求售卖甜食的人对他的健康负责吗?

警察强调,我再说一遍,行人和非机动车是弱势群体。

顾明义很愤怒,如果法律是公正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弱势群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受法律保护,弱势在哪儿呢?行人在绿灯时通过横道线,所有的车辆都要停下来等候,这时候横道线里的行人是强势者,哪里来的弱势?如果闯红灯被车撞了,那是因为他脱离了法律的保护,怎么能按后果来区分弱势和强势呢?

警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能说会道,对法律有独到见解,怎么不去当律师?

我就是律师。

那太好了。我来告诉你,按照交通法,这场事故就要分主次责,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提起行政复议;要是行政复议的结果还不能让你满意,也可以走司法程序,你是律师,我想这个你比我清楚。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根据现行的交通法规,机动车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行驶,所以不管你有天大的理由,只要事故发生了,你就没能确保安全。

警察向他这边靠拢了一点,压低声音,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其实是在帮你。这就是我们的现行法律,你改变不了。赶快了结,小心她故意讹你。

顾明义情绪稍稍平稳了一点,他知道警察说的是事实,这个警察虽然年轻,但看起来业务还是很精通的。他估计自己的车损,在1500元左右,别的不说,如果判对方全责,她就得赔偿全部损失,而保险公司就撇清了干系;可是,一个骑三轮车的中年妇女,谁敢保证她能履行赔偿义务?当然也可以起诉对方,但为了这一点钱走司法程序要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如果分了主次责,保险公司就可以介入,对方要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就要先配合他完成车辆的整修,何况赔偿的费用完全由保险公司负担。

好吧,那就这么定责吧。顾明义不知自己是向警察妥协了,还是向陆凯妥协了。

警察笑了笑,想通了?这就对了嘛。

填写完责任认定书,交给双方签字确认。中年妇女小声地问警察,我车上还有衣服和平板电脑都坏了,能赔吗?

警察一脸严肃,跟车辆有关的物品才能够赔偿。你找他的保险公司定损,保险公司说能赔就能赔,我不负责这些。

顾明义对她的要求暗自好笑,保险公司冷酷又精明,想从他们那里套钱简直是与虎谋皮。他和中年妇女都在认定书上签了字,双方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联系了保险公司。这辆车也快到年限了,即便不出事故,他也打算不久后进行置换。现在只等这桩事情了结,他就赶紧把车卖掉,换辆新车。

到了星期六的中午,天气晴好,顾明义准备下午去踢球,正在收拾装备,电话响了,是事故中被他带倒的那个中年妇女。对方说定损已经好了,下午就可以去保险公司办理手续。顾明义想了想,保险公司不太远,去办个手续也很快,不会影响踢球。这件事情越早了结他就离新车更近一步,于是他就答应了,约定下午一点钟在保险公司碰面。

顾明义准时来到保险公司,那个中年妇女已经等在业务大厅里了。顾明义跟她打了招呼,阿姨,身体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碍。

资料都带齐了?

她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都在这里了。

他们在一个柜台前坐下,把保险单号和材料都交给了柜台后的一个姑娘。姑娘接过材料,在电脑上飞速地查询,然后对顾明义说,你的定损1500元,对吗?

是的。

姑娘转向中年妇女,你定损下来是9700元。

顾明义吃了一惊,多少钱?

年轻姑娘看了他一眼说,9700元。车损,还有电脑和衣物。又转向中年妇女,你开的是什么车?

中年妇女似乎有些羞怯,电动三轮。

年轻姑娘疑惑地看了看他们两个,又埋头到电脑上了。顾明义感到愤怒,这个看似老实的中年妇女一定是和定损员达成了私下交易,将那破旧的衣服和平板电脑都算了进去。保险公司虽然精明,却家贼难防啊,而他自己却成了一起骗保案的共谋者。

过了一会儿,姑娘从电脑屏幕后伸出脑袋,把一份材料交给双方签字,问,一共是11200元,等资料审核好了就可以进行赔付。钱打到你们谁的银行卡里?

顾明义问,不能分开打吗?

姑娘很果断,不行,只能打到一张银行卡里。

顾明义看着中年妇女,这么着吧,赔偿的钱打到你的卡里,你现在给我1500元。

中年妇女很犹豫,我的赔偿款还没拿到,就要先给你1500元?要不……等我拿到赔偿款再给你吧?

顾明义笑了,阿姨,到时候我上哪儿去找你?

那,万一上面审核不通过,我钱又给你了,我也找不到你啊。

顾明义说,阿姨,你摔了一跤,毫发无损,就能获得近一万元的赔偿,还是由于你违反了交通法规,这种好事天下难寻,你一点风险都不担,未免太便宜了吧?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签字了,你想想,到时候上法院起诉,就未必能够拿到这么多钱了。

中年妇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是律师,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钱我现在就给你,你给我一张收据。

虽然并不爽快,但是想到事故处理好就可以购置新车,顾明义在去往球场的路上还是有些欣喜。

赶到球场,队友们已经换好了球衣,正在做热身活动,看到顾明义,一边招呼他赶紧换衣服,一边抱怨他脱离球队好一阵了。顾明义笑了笑,连连说着抱歉的话,赶紧从包里翻出球衣换上。他很高兴,如同一个走失的孩子又找到了亲人。

顾明义换好了衣服,却找不到球鞋。他把包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就是没有鞋子。仔细地回想整个下午的事情——他是在整理踢球装备时接到了中年妇女的来电,应该是装好球衣、球裤却忘了去拿鞋子。顾明义除了感到懊丧和愤怒,同时觉得很无助,像是泄了气的足球,浑身没有一点力道。

天气温暖,不冷也不热,空气仿佛是静止了一般。他坐在看台上抬头看着天,碧蓝的天空里镶嵌着几朵白云。

球场上不时有队友们的喊叫声,甚至能听见阳光在耳边流动时发出的嗡嗡聲……

作者简介:方块,本名刘悦,1977年出生于上海,国家开放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1996年在《萌芽》首次发表短篇小说《星期五的情绪》。其短篇小说《结婚》《我是队长》《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旅客》,中篇小说《幽会的节日》《乌龙》散见于《上海文学》《延河》《莽原》等刊物。

原载《莽原》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