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2021-10-22 05:15高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柳叶大嫂二哥

大哥福海已经二十五岁,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跟他年龄相仿的人都结婚了,有的甚至有了小孩。他找不到媳妇的主要原因是我们家太穷了。

我家挤在老院子的西厦屋里。西厦屋有三间,一间盘着大炕,一间做饭,另一间被隔了起来,成了大姐和二姐的闺房。这间屋子很小,除了一面土炕,地下仅能放一张小桌子。桌子的上面放着一面圆镜,另有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梳子、头绳等女孩用品。小屋的门是从里面开的,没有门板,一张门帘把里外分开了。姐妹俩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炕席闪闪发亮,被子整齐地叠放着。墙上糊着报纸,报纸上贴着剪纸和熏画,显得很温馨。前来串门的婆姨都喜欢到里面参观,夸大姐心灵手巧,夸二姐喜欢干净。

这间屋子成了我们家最奢华的地方。

没有房子也要娶媳妇,要不再荒几年大哥就真得打光棍了。母亲四处张罗,安顿的人不少,但说媒的把人带来后就没了音信,母亲很着急。

正月里闹秧歌,我们村的秧歌远近闻名,因此每年送帖子的村子很多,几天也送不完。天瑶村的秧歌每到一处都会引来一片叫好声,人们于是都在打问秧歌头是谁?有人说起我的父母,旁边的人说难怪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扭得就是好哇!没想到才几年时间,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们天瑶村的秧歌队来到北寨子的时候,柳叶正好在大路口。柳叶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因此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宠爱。柳叶的父亲是一位民办教师,在南窑科教书。南窑科离北寨子有二十里路,他因此每个礼拜回去一次。柳叶今天是特意回来看秧歌的,她本来在舅舅家,听说天瑶村的秧歌要来,所以就赶回来了。

柳叶在看见大哥的第一眼时就被深深地迷住了。她不明白交口镇还有这样的人物,要身段有身段,要面子有面子,一看那灵巧的身子,就知道不是个笨人。那天晚上,柳叶跟着秧歌队挨家挨户走,每到一户,她都站在最前面,眼睛盯着大哥看,可惜大哥一直未看她一眼。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柳叶在秧歌送到她家的时候特意倒了一杯茶给大哥送过去。大哥口干舌燥,正想喝水呢,不想这女孩就送来了,因此连声道谢。柳叶见大哥这么客气,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她跑回屋子,抓了一把糖准备给大哥吃,可是大哥正扭得欢,一院子的人,怎么给?这时,父亲突然叫她拿烟,她脸一红跑了回去。

那一夜,柳叶的心像擂鼓似的,扑通扑通敲了一夜。睡梦中全是大哥的身影,他一会儿向上舞动,扬脸微笑,一会儿前后摆绸,左顾右盼。秧歌队在他的带领下变换着队形,鼓点和着脚步,敲在了她的心上。

秧歌离去后,柳叶心神不定,坐卧不安,脑子里闪现的都是那些热闹的场面。母亲喊她吃饭,几声都不应;嫂嫂要她一起出去,她无精打采,鼓不起精神。柳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那个扭秧歌的人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吗?她不敢肯定,也难以置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柳叶受不了,她觉得自己的魂真的被大哥勾去了,寝食难安。听说天瑶的秧歌还在送着,她于是就打探他们的去向,然后跟踪追击,从上塬到下塬,从交口镇到县城大会演。大会演的那天街道上人山人海,看秧歌的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柳叶无法看到大哥,急得哭了起来。后来有一个好心的老太婆给了她一把椅子,她站在上面终于可以看见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旁边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柳叶不理他们,继续拍她的手,跺她的脚,直到把人家的椅子跺出个窟窿,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期间,她曾经跟大哥说过几次话,大哥见她一直跟着秧歌看,以为是喜欢秧歌的缘故,没多想,身旁的大姐看出了端倪,不断向大哥使眼色,大哥愣是不懂。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几天,柳叶感觉自己每天都在云里雾里飘着,幸福得不得了。她多么希望这秧歌一直演下去啊,这样她就可以一直观看,每天都能见到大哥了。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十五过后,秧歌就散场了,年也过完了。勤快的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干活了。

秧歌散了,柳叶的精神没有了依托,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干啥也心不在焉。

柳叶母亲说:死女子你是不是病了?

柳葉说没有。

母亲说没有怎么像霜打了似的,蔫溜溜的?

柳叶说我没病,这几天心情不好。

母亲说你的脸色不对劲,一定要找医生看看的。柳叶见母亲要找医生,急了,跟她吵了起来。柳叶的嫂子见母女又开始吵架,赶紧把柳叶拉了开来。

柳叶的嫂子给婆婆说了柳叶单相思的事,要婆婆找人说媒。柳叶母亲吃了一惊,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如何,万一大哥是个二流子怎么办?柳叶母亲回到屋里盘问女儿,柳叶没有隐瞒,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柳叶母亲说:不害臊,八字还没一撇就想人家了!村里人知道了还不笑话?

柳叶说我不怕别人笑,你找个媒婆去天瑶看看,能行的话就把事情定下来。

柳叶母亲说:尽胡说!这件事你大还不知道呢,要等他星期六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柳叶等不到星期六,于是当天下午就去了南窑科,找教书的父亲去了。

女儿的突然来临令父亲吃了一惊,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柳叶父亲说,你来干啥?

柳叶说,来看你。

柳叶父亲说,我过两天就回去了,这么远你跑来回啊!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非常感动的。因为女儿成年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跟屁虫似的跟着他,没事很少去他教书的地方。柳叶把父亲宿舍打扫了一遍,然后又把地上的脏衣服洗了,晚上给父亲做了一顿面条,父亲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都说养女儿好,女儿最心疼父亲了,看来真是这样啊。

吃完饭后,女儿开始摊牌了。她绕了很大的弯给父亲说事,从秧歌开始,一件一件地讲。当民办教师的父亲也喜欢秧歌,特别喜欢唱秧歌曲子,北寨子如果闹秧歌,他也要唱上几场。女儿知道父亲的喜好,接着就把话题引到天瑶村上。父亲说天瑶村的秧歌不错,扭得好,也唱得好!柳叶连忙说是啊,是啊!你还记得今年的那个秧歌头吗?腰身很好,是个年轻人。父亲反问女儿,是不是喜欢上那个扭秧歌的了?

你说啥?柳叶装着没听懂地问。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天瑶村的那个秧歌头了,是吧?柳叶父亲开始有些生气,但是想到女儿这么大了,说了几处对象都不满意,于是就尽量克制着自己。

爸,你说,他会不会嫌弃我?柳叶仰起了头,很专注地看着父亲,在他的脸上寻找答案。

他嫌弃?——我还嫌弃他哩!女儿的话伤了父亲的自尊心,民办教师的父亲一向都很自负,瞧不上那些大老粗的。

他没说,是我这样猜的。女儿见父亲生气了,连忙把话收回来。

小伙子长得不错,他的父母我也认识,人还行,就是家里好像很穷,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柳叶父亲说。

这个我已经打问过了。他叫福海,今年二十五岁。爸,穷我不怕,只要福海心好,也喜欢我,我就没啥说的了。柳叶说。

这件事急不得,等我回去跟你妈商量一下再说。柳叶父亲说完后就躺下了,不再跟女儿说话。

窗外刮起了风,嘶啦啦的,把月亮也刮没了。风卷着玉米叶子在院里扭动,组成了一支另类的秧歌队。

柳叶望着窗外,久久不能入睡。

这天上午,柳叶母亲跟着媒婆来到了我们家,眼前的一幕使她愣住了:低矮的大门楼东倒西歪,感觉在风雨中已经坚持了几百个年头;一座古老的四合院,上面的几间房子房檐很长,把屋里的光线都遮严了,房上的瓦片东一块西一块,像是遭受了巨大的冰雹袭击,中间部分已经下凹;东面是一排玉米仓子,仓子整齐地排列着,里面却没有多少内容,看样子这座院落最少住着几户人;南面的房子最破,上面已经看不见瓦片,几乎都是蓬松的蒿草。房子的下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农具,有的堵在门口,不知道人是怎么进出的。最有特色的是西边的厦屋,也就是我们居住的那座房子,房子的后沿高高翘起,前面部分却很低,感觉一伸手都能够上房檐。院子的中间是一棵大杏树,估计夏天的时候能遮掩住整个院落。

福海住在哪间房子?柳叶母亲不由得问,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就在这间厦屋里呢!媒婆热情地说着,掀开我们家的门帘招呼柳叶母亲进去。

那天天气阴沉,屋里的光线很暗,黑乎乎的,一时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适应了,柳叶的母亲才看见屋里除了一张大炕,连一张桌子都没有。炕上光秃秃的,边角的地方已经烂了,露出参差不齐的席篾子;靠近墙角的地方摞着高高的一沓被子,说明这张炕上睡着很多人;靠近碗架的地方有一个门,柳叶母亲掀开门帘进去,发现里面虽然有些小,但是很干净。

快坐,快坐,走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赶快喝口水,歇歇再说。母亲热情地招待着,倒了一杯茶给柳叶的母亲,她拿起后又放下了。

吃了没有?没吃饭我给咱做。母亲边说边准备动手,让我出去找大哥回来。那个年代,农村人招待人的唯一东西就是吃饭。

不用了,走的时候才吃的。柳叶母亲摆摆手,示意母亲不要做。

那你喝水啊,喝水。母亲把那杯茶又端了过来。

这时,大哥回来了。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儿,所以有些慌,样子很腼腆。柳叶母亲看了大哥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但笑容转瞬即逝,除了媒婆,谁也没有察觉到。

福海你晚上睡哪儿?柳叶母亲东张张西望望,她明知大哥肯定就睡在大炕上,但还是要问。

我睡炕上啊。大哥憨憨地一笑,一只手在后脑勺挠了挠,不好意思地说。

福海娶了媳妇就住那间里屋,那间很干净呢。媒婆及时补充道。

那两个女子睡哪啊?柳叶母亲追着不放。

福云后半年就出嫁了,福娥跟我们睡外面。母亲笑嘻嘻地说。

哦。柳叶的母亲轻轻地应了一声,样子很失望。

你喝水,你看水都凉了,我给你换一杯去。母亲很热情。

回到家里,柳叶母亲不动神色,一句话也不说。女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殷勤地把饭端了上来,母亲就是不说话。

——咋样嘛。柳叶见母亲闷着头只顾吃饭,预料事情不好,忍不住问。

不行。那娃还可以,家道太差了。柳叶母亲平静地说。

人家早就跟你说了,福海家庭情況不好,要不他早就结婚了,还能轮得上我?女儿生气了,猛地放下碗,把头扭向一边。

家道不行,你要受一辈子苦的。柳叶母亲说。

光景是人过出来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可能富几辈子的。女儿赌气说。

叶叶,妈是为你好,你咋越大越不知好歹了呢?柳叶母亲也生气了。

我爸都没说啥呢,穷我愿意受罪。柳叶说。

不行。这件事你爸愿意也不行!柳叶母亲坚决地说。

这不行,那不行,给我找对象,又不是给你找……柳叶话一出口就觉得错了,后半句咽了下去。

“——啪!”柳叶母亲的耳光已经扇了上来,柳叶愣了一下,捂着脸哭着跑了。

柳叶哭着跑到了父亲的学校,柳叶父亲听了女儿的申诉后觉得问题很严重,于是同女儿一起又来到我们家,见到了我大哥。民办教师的父亲虽然对我们家的情况也很担忧,但看到相貌堂堂的大哥后,他决定说服老伴,成全女儿的这桩婚事。

好事多磨,柳叶母亲究竟抵不住父女二人的力量,最后妥协了。两个月后,父亲带着大哥和媒人正式上门求亲,大哥和柳叶宣布订婚了。

一般订婚后的女孩在娘家最少要待一年多才能出嫁,否则人们就会觉得这家女子迫不及待。大姐的婚事准备在腊月进行,大哥的婚事则准备放在明年的正月。因为结婚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家里得有个筹备的过程。

柳叶订婚后在娘家怎么也待不住,隔三岔五就来了。来了像结过婚的媳妇一样,什么活都干,我们一家很高兴,村里人也都说大哥好妻命,寻了个好媳妇儿。

二哥福才从见到柳叶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面熟,似乎在学校见过,又好像没有见。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股勾人魂魄的力量,让人不敢正视。柳叶觉得二哥也很面熟,二哥比大哥小几岁,看上去却比大哥要年轻很多。大哥比较老诚,人有些木讷,做事比较稳健;二哥活泼开朗,幽默风趣,喜欢跟人开玩笑。兄弟俩虽然长相相似,但就像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一样,性格反差很大。

柳叶来了就跟大姐二姐住在一起,白天与大哥、二哥等一起去自留地干活。大哥不喜欢说话,二哥于是就经常和柳叶开玩笑,有些玩笑很过分,柳叶也不恼。她虽还没过门,我们姊妹几个却早已把她当亲嫂子对待了。

转眼又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年好过,睡一晚上就过去了。无论你有多大的困难,都不会被隔在年那边的。透过爆竹的烟雾看看周围的世界,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却什么也没有变,变的只是人们的心情。孩子们的脸上写满兴奋与快乐,老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男人的脸上被白酒熏得通红,女人的脸上挤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她们的压力真的很大。但无论如何,这几天是要快乐的,大家尽量避免说不吉利的事,对孩子也格外宽容,不骂过于刻毒的话。她们见面后嘻嘻哈哈,回到家里看着墙却在发愣,因为有很多事情都是被暂时搁下了。雪很快就会融化,该来的还会再来的。

腊月的时候,柳叶来家里帮忙,直到年跟前才回去。柳叶订婚的时候跟大哥一起买衣服,她挑的都是比较便宜的,省下来的钱坚持要给大哥买。大哥不同意,她就恼了,赌着气不理大哥。后来大哥给自己扯了一件上衣料子,柳叶才恢复了笑容。一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多,但大多是和大姐、二哥等一起干活,两个人单独的空间并不多。大哥和柳叶在一起的时候心就怦怦乱跳,柳叶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支支吾吾”,不敢抬头看她。柳叶说看你扭秧歌的時候风风火火,动作那么开朗,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却像个女子娃,没出息!

大哥其实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男子汉,可就是扭转不了局面。有一次自留地里就剩下他们二人,柳叶悄悄地攥住了他的手,大哥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慌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柳叶见他这样,心里不由得暗笑,于是放开手从后面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大哥没想到她会这样,一个趔趄倒在玉米地里。柳叶扑上去搂着脸就亲,大哥惊慌失措,挣扎着想站起来,身子却被柳叶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

亲我一下。女人把脸蛋凑了上来,哈出来的热气麻麻的,一对瓷实的肉团紧紧地贴着他,弹性十足。大哥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赶快起来,小心有人看见了,多不好。大哥小声地哀求着。

——亲一下下,要不我就不让你起来。柳叶嘻嘻地笑着,身子贴得更紧了。

大哥闭上眼睛,嘴唇噘起来轻轻地在女人的脸上啄了一下。

不行,要用力。柳叶显然不满意。

行啦,要来人了。大哥很紧张。

来人咋了?我不怕。咱们是订过婚的,我是你的媳妇,过了年就结婚呢,亲一下都不行了?柳叶压着不放。

大哥见这一关无法逾越,于是张开嘴在柳叶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柳叶被弄疼了,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笨死了!亲都不会,把人的脸都咬烂了。柳叶一边抚摸着刚才被大哥咬疼的部位,一边在大哥的身上拍打着,要他弥补自己。大哥坚决不干,柳叶于是就降低了标准,要大哥给她唱秧歌曲。大哥拗不过,就低声地唱了起来:

“正月里探小妹正月正,我引上小妹妹挂红灯,红灯是英雄妹妹呀,试一试你的心。二月里来探小妹龙抬头,我引上小妹妹上彩楼,彩楼万丈高妹妹呀,小心你闪坏腰……”

大哥唱到这里停了下来,柳叶正听得入神,于是要求他把剩下的曲子唱完。大哥环顾左右,见没有人来,于是就接着唱了下去。

“三月里探小妹三月三,我引上小妹子下江南,拾上大车票妹子呀,得你三块三。四月里探小妹四月八,我引上小妹妹扎红花,扎下一朵朵妹子呀,笑得开了花……”

大哥的声音委婉悠扬,非常动听,柳叶听得入了迷,痴痴地盯着他看。大哥不唱了,她才回过神来,于是在他的脸上又亲了一下。

这是他们婚前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大哥为此紧张了很长时间。

如今,他们要结婚了,家里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正月初八的大喜日子了。

母亲为了给大哥结婚,起早贪黑忙了一年。父亲在沟里挖药材,母亲在家里养猪。猪大了吃得很多,母亲和大姐每次到地里劳动的时候都带着口袋,回来的时候背一袋子猪草。那些猪远远地看见人回来便开始哼哼。猪其实也是很通人性的牲畜,谁对它好它都知道。有时候它们会从圈里跑出来,悄悄地跟随母亲。母亲到寨子里串门,两头猪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不哼不哈,直到有人说,母亲回头一看,猪这才噘着嘴对母亲摇头,细细的尾巴晃荡着,一副讨好的样子。这两只猪崽逮回来的时候还很小,母亲是看着它们一点点地长大的。等到腊月的时候,已经膘肥体壮,脊背都成了平的。母亲让父亲卖了一头,给大姐作陪嫁,另一头准备杀了,大哥结婚的时候用。

杀猪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请灶公爷的日子,也是杀猪的好日子。母亲这天早上没有喂猪,猪饿了一晚上,拼命地嚎着。母亲走到跟前后它眼巴巴地望着她,不叫了,母亲叹息了一声后离开了,它又叫了起来。天气阴沉沉的,风很凌厉。杀猪的吃完饭后准备动手。大哥和二哥把一口大锅放在院子里,里面倒进了滚烫的开水,然后把猪从圈里放了出来。这头猪平日里很乖,这天可能是有某种预感,它一出来就开始往外面奔,大哥连忙跑过去把它截了回来,它显得很暴躁,杀猪的到跟前就跑,怎么也捉不住。

眼看锅里的水不再滚烫,大家都很着急。母亲本来是躲开了,她不忍心看着人把它杀死。现在猪逮不住,还得母亲出马。母亲走到这头猪前,用手轻轻地在它的背子上挠了两下,说小黑,卧下,猪很听话地卧下了。大家一拥而上,绑腿的绑腿,拦腰的拦腰,猪似乎知道大势已去,没怎么挣扎,它眼睁睁地望着母亲,眼角上有一行泪珠在滚动。母亲不忍看那血腥的一幕,于是赶紧躲到屋里去了。一声凄厉的嚎叫传了过来,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凄惨。母亲的心也像被人捅了一刀,生疼。可怜的小黑,谁让你这辈子托生成牲畜了?下辈子托生成人吧,人是不会被随便杀掉的。不过做人比做猪更难,做人有很多烦恼的事儿,你变成了人,就会知道的。

正月初八和腊月初八一样,都是个大佳期。举办婚礼的人家把学校的桌椅板凳都预订光了,一些人于是就用砖头把木板支起来当餐桌。我们兄弟几个在年前就把桌椅板凳搬回来了,所以到了初八就不用紧张了。

娶亲的吃完早饭便开始出发,请的是邻村的手扶拖拉机,虽然比不上四轮机子,但比架子车、毛驴要体面多了。娶亲的是大伯、大妈等一行七人,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八个。好事成双,图个吉利。

柳叶从娘家走的时候没有哭,她是笑嘻嘻离开母亲的,柳叶的母亲因此十分伤感,看来这丫头的心真的很硬啊!(在我们那里,大姑娘上轿是要哭的,叫离娘泪,哭得越伤心说明越懂事,娘家人的脸上也越体面。有些女子哭不出来就干号几声,实在哭不出来了把脸捂上,装也要装一会儿的。)

大哥结婚的那天寨子里还有几家人娶媳妇,大家争先恐后,看谁家的媳妇先到。结果柳叶第一个进村,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呢。准备鞭炮的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于是手忙脚乱地点响了爆竹,在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中,柳叶被大哥抱了回来。

柳叶今天穿着大红绸缎的棉袄,头上盖着一顶大红头巾,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见,但从肢体上的动作能看得出来,她今天是非常激动的。

拜堂开始了,二哥悄悄地躲在柳叶的身后,乘其不备给她脸上抹了一把锅底墨,然后压着她的头使劲磕了几下,站起来跑了。晚上闹房的时候,几个人变着法子折磨新娘子,弄得她啼笑皆非,不断地向我们求饶。鸡叫三遍了,我们的玩兴依然很浓,柳叶不断地向大哥投去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够打住。大哥装没看见,我们于是就在新房里直闹到天亮。

第二天是正席,许多重要的仪式都要在席间进行。中午时分,管事的把家里的主要亲戚召集在一起,然后一一介绍,新人在听到介绍的时候要喊一声称谓,然后磕一个头,被喊的人要给新人赏钱,算是认亲礼。

第二天是回门的日子,大哥和柳叶去北寨子村了,要住一个晚上才能回来。这是女儿婚后第一次回来,一天前还是闺女,哭哭啼啼地离去,没想到两天后再次回来,却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女人。

柳叶到家后很懂事,一般每天早早就起来了,可新婚小夫妻恋床,偶尔也有睡过头的时候。

窗外的颜色还没完全变白,透过朦胧的光,屋里的物件已显示出清晰的轮廓。柳叶看着熟睡中的大哥,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准备起来。大哥忽然翻了个身,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天还没有大亮,柳叶想让丈夫多睡一会儿,他白天干活太累了,真不忍心打搅他。

屋里光线渐渐明亮,柳叶不能再等了,她于是轻轻地把大哥的胳膊拿了下来,放在被子里。大哥突然睁开眼睛,冲着她眯眯地笑。

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大哥轻声地说着,伸出双臂把她往被窝里拉。柳叶的乳房像两只熟透的蜜桃在他的眼前晃荡,大哥把脸贴了上去,感受那里的温暖。

不早了,再迟妈都起来了。柳叶在大哥的怀抱里挣扎着,想坐起来。

没事,就一会儿,妈不会责怪的。大哥说完就把妻子压在身下,柳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进去了。

哎哟,天亮了……柳叶在下面扭动身子,想让大哥停止动作。

大哥没有理她,像一头小豹子似的。女人很快便瘫软了,身子像一朵云轻轻地飘了起来……

那天早晨,柳叶起来得很晚,这在婚后还是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母亲轻声地问:柳叶,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柳叶的脸蛋羞得通红,娇嗔地看了大哥一眼,把头低得很下。嘴里的饭噎在嗓子上,弄得她干呕了两声。母亲以为儿媳妇怀孕了,高兴得不得了,要大哥带她去医院检查,大哥说妈,柳叶没事的。母亲说叫你去你就去,有事了你担待得起?大哥被说得哑口无言,吃完饭带着柳叶到镇上走了一圈,回来给母亲交差。

医生说咋了?母亲着急地问。

没咋。大哥說。

没咋吗?母亲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回过头又在儿媳妇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像,又好像不像,于是轻轻地摇摇头,拍拍袄襟出去了。

母亲走后,柳叶冲上去在大哥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下,说都怪你,弄得人家多伤脸啊!大哥“嘿嘿”地笑着,攥着她的手捏了一下,柳叶“哎哟”一声倒在大哥怀里,一只手在他的脸蛋上捏着,大哥疼得龇牙咧嘴,想叫,柳叶把嘴唇凑了上去,大哥就不叫了。

柳叶和大哥结婚的第一天晚上我们闹房直耍到天亮,第二天我们找了个地方睡觉去了,大哥和媳妇还要拜人,拜完礼他们就回门去了,第三天才回来。按照我们那里的习惯,新婚三天“第一天有人,第二天回门,第三天不弄是痴熊”。因此第三天才是新婚夫妇真正的新婚之夜。

那天晚上,喝完汤母亲便嘱咐大哥早点休息。柳叶帮助母亲收拾碗筷,母亲不让她收拾,说累了几天了,今天早点睡吧。母亲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柳叶还是听出了一丝暧昧,因此脸蛋刷地便红了。幸亏灯光比较暗,要不真是无处藏身了。

柳叶回到自己的新房里,大哥不在。新房是大姐和二姐原来的闺房,从外面重开了一扇门,把里面的封上了。新房虽然很小,但布置得十分温馨,墙上和顶棚都糊上了报纸。报纸是母亲托人从邮局找的,崭新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油墨味。二哥和二姐糊了一天,才把墙糊好。我在下面给他们当助手,脖子仰得酸疼。墙糊好了该贴年画了,这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年画贴上去后整个小屋就完全变了样,一下子显得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年画是一些古装的剧照,色彩艳丽,装饰味很浓。还有一张是个大胖娃娃,粉嘟嘟的十分可爱。这张年画是母亲特意买的,要我们贴在中间的位置。到了晚上,我们都累得腰酸腿疼,要大哥犒劳我们,大哥悄悄地拿了一些水果糖,每人两颗,大家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柳叶没结婚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住过,对这间小屋很有感情。当时里面还住着大姐和二姐,如今,这间小屋就属于他们二人了,柳叶的心情有些激动。想到今晚上将有特殊的事情发生,她不觉有些紧张起来。

屋里没有炉子,但有土炕,暖烘烘的,透着一股温馨。柳叶把手伸进褥子里摸了一下,炕很热,看来母亲已经烧过了。炕上整齐地摞着两床被子,大红绸缎的,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柳叶把被子拉了开来,先拉了一床,然后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脸蛋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通通直跳。因为时间尚早,说不定二姐、母亲还会进来,柳叶犹豫了一下,把另一床被子也拉了开来,这样感觉才好看了一些,不那么尴尬了。

柳叶把被子拉开后自己没有先睡,尽管她确实很困,但今晚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她一定要等大哥回来。门外的风呼呼地吼着,陕北的正月天气还很冷,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柳叶靠着炕围子在打盹,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柳叶感觉有人进来了。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大哥回来了,却发现原来是母亲。

母亲知道大哥没有回来,因为大门一直开着。母亲说柳叶你不要等了,先睡吧,福海可能是被谁留住喝酒了,我娃不要等了。

柳叶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有些伤感。今晚是新婚之夜,福海不是不明白啊。自己拼着身子爱他,难道他就不知道吗?

拂晓时分福海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他没有回新房,而是直接进了大屋。大屋的炕上睡满了人,没有他的地方了。

母亲低声地问:你咋搞的,天亮了才回来?人家柳叶一夜未睡,等着你呢!大哥突然明白自己已经结婚了,应该到那边去睡,于是就来到小房,推了几下门,不开。原来柳叶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柳叶快开门,外面很冷呢。黎明前的冬夜青扎扎的,贼冷。大哥打了个寒战,牙关“咯噔噔”乱颤。

外面好,你不要回来了!里面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让福海进去吧,外面冷得很,小心他会感冒的。母亲也站在外面,对屋里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暖流扑了出来。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浑衣坐到天亮。

第二天,母亲把大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问:夜黑了(昨晚上)为啥要出去?

大哥说,我去还人家的东西,被留下来喝酒,结果喝多了。

母亲说,你真是混脑子,不明白夜天(昨天)是啥日子吗?

大哥说,婚也结了,难道每天晚上都要守在媳子的身边吗?

母亲生气了,说那你从今天就不要再回来了!

这时奶奶出来了,奶奶见大哥在跟母亲对嘴,于是也批评他做得不对,并拿起拐杖要打,说是替柳叶出气。柳叶其实早就不生大哥的气了,因为大哥是无心的。现在一家人都替她说话,更是从心里原谅了他。奶奶虚张声势的样子很夸张,大家都被逗笑了。

只有母亲还不肯原谅。

这天晚上,大哥吸取了经验教训,早早就回屋去了。母亲给柳叶使了个眼色,让她也回去休息。

柳叶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把碗筷刷洗了好几遍,然后又把屋里详细地收拾了一遍,这才回去了。

柳叶走到屋子的门口,里面的灯亮着,看来大哥在等着她呢。柳叶想象着大哥在里面着急的样子,想笑。——谁让你夜黑了不回来?让你也尝尝等待的滋味。她忍住自己,趴在门缝往里面瞧,却怎么也瞧不見人。难道这家伙又跑了?不会吧?柳叶急忙推开门,炕上传来男人粗重的鼾声。

大哥已经睡着了。

一连两天都是这样,柳叶有些受不了啦。福海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吗?不喜欢就早说嘛,为什么还要结婚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然而大哥的脸上却看不出沮丧的表情,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对谁都是笑脸。奶奶跟他开玩笑,他就跟她斗嘴;柳叶故意不理他,他似乎也不介意。看样子他是无心的啊,可是晚上的事儿怎么解释呢?难道每个男人结婚后都是这个样子吗?她曾听村里的女伴说过,她那一口子第三天晚上早就忍不住了,天还没有黑就把她解决了。男人在这方面都比较猴急,难道大哥生理上有病吗?

这天晚上,柳叶等大哥喝完汤便跟他一起回去。今天晚上她要把事情挑明,不能再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你天天躲着我,啥意思啊?柳叶边脱衣服边说。

——没,没有啊。女人脱得只剩了内衣,一双乳房高挺着,看得他脸红耳赤。

没有咋不跟我一起睡呢?女人凑了过来,样子咄咄逼人。

我,咱这不是在一个炕上嘛……大哥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你跟我在一个被窝里睡。柳叶说完便帮大哥脱衣服。

我自己来!女人的胸部紧贴着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快把他融化了。大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一把将女人推开了。

——你?柳叶被大哥一推,倒在了被子上。眼泪一下子便下来了。

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大哥见媳妇哭了,急忙伸出手扶她。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我到底怎么啦?让你这么讨厌!柳叶呼地坐了起来,擦了一把眼泪,气呼呼地说。

我,没有讨厌你啊。大哥嗫嚅着。

那你说,到底是咋回事儿?女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眼睛里喷射着火焰。

我听人家说……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会……大哥吞吞吐吐地,没有把话说完。

就会怎么样啊?柳叶觉得很奇怪,于是想听他把话说完。

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会球势(指像太监一样)的!大哥鼓足了勇气,终于把话说完了,脸蛋憋得通红。

屋里在一瞬间陷入了沉寂,一点声息都没有。大哥感觉自己的双颊在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哈哈哈哈哈!柳叶停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双手拍炕,笑得肆无忌惮,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啊,咋这么瓜啊!真是个瓜娃子啊!呵呵呵……柳叶还在笑,大哥被笑得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起来。

谁给你说的?这样的话你也信?如果男人和女人做了那事就球势了,那世上早就没人了,你看看,所有的男人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你真瓜啊!柳叶还在笑。

这么说,没事的?大哥将信将疑。看来老实巴交的他确实被人愚弄了。

你听说过谁家男人结婚后就死了的吗?没有吧?没有的,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一年一个娃娃,如果球势了,还能有这么多的娃吗?柳叶进一步教育大哥。

大哥想了想,觉得柳叶说得很有道理。该死的拴狗,原来是捉弄人呢!

原来大哥那天晚上去了拴狗家还家具,拴狗是个光棍汉,喜欢喝酒。大哥去的时候他正在自斟自酌,见有人来了,盛情邀请大哥与他一起喝酒。几杯下肚,拴狗神秘兮兮地说:福海,男人和女人刚结婚不能做那种事,做了就球势了,这辈子都完了!大哥吃了一惊。拴狗说女人是母老虎,刚结婚是不能撞的,须等上三年,她的锐气下去了,就可以放心地睡了。大哥似懂非懂,见拴狗一本正经的样子,将信将疑,觉得还是谨慎为好,于是便控制自己,不与老婆同床。

如今,经柳叶这么一说,大哥知道自己被拴狗耍弄了,一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柳叶弄清了问题的本质,也不再生他的气了。大哥比她大三岁,想不到却这么傻啊,傻得非常可爱。

那一夜,大哥度过了人生最为难忘的一个夜晚,柳叶带领着他走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这个领域他以前也曾无限地觊觎,但一直没有一个实践的机会。后来与柳叶订婚了,他也曾有过冲动,但是传统的礼制制约了他,于是就把这份神秘留在婚后。

一场人为的障碍就这样消除了。云雨后两个人都很疲倦,柳叶搂着大哥久久不能入睡,大哥很兴奋,接着又做了一回,两个人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呼呼地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柳叶早早就起来了,哼着曲子抱柴做饭。母亲发现了这个细节,但还是不能肯定,因为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大哥从小跟女孩说话就脸红。吃饭的时候母亲发现大哥有些不自然,眼睛不敢与人正视,头低得很下。柳叶脸蛋绯红,偷偷地拿眼睛瞥着大哥。母亲会心地一笑,看来这件事不用大人再操心了。

大哥结婚后,家里的居住条件更紧张了。一家人挤在一张大炕上,很不方便。大哥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改变这种状况。都成家了,也该立业了。柳叶订婚的时候虽没说啥,但婚后的这段时间没少唠叨。村里的年轻媳妇新房都比他们的宽敞,气派。他们的新房虽是家里最好的,但和人家相比,还是太寒碜了。

福海,咱们家的房子也该拾刷拾刷了,你看一下雨就漏,晚上睡在炕上都能看见星星呢。柳叶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跟大哥说。

是该拾刷了。可再拾刷也是几间破瓦房,一家人还是那么挤。大哥伸了伸有些困乏的腰,抬起袖子揩了一把汗,轻叹了一声。

远处,几只喜鹊在枝头对唱,摇尾翘首,呼朋约伴。田里的青苗已经没膝,再过两个月就该收割了。收完了麦子夏天就完了,地里的活也忙完了。

我们找书记商量一下,要一院底子(院基),咋样?咱家三个男娃,村里没理由不给咱。柳叶说。

底子估计没问题,问题是我们要来了拿甚修?白马二绺,还不让人笑话?大哥显得很无奈。

咱先铺张,铺张开了就会有办法的,你想点办法,我去跟我爸商量一下,他肯定会帮咱们的。柳叶说。

不行。咱家也没啥亲戚,再说人家都有人家的光景呢,叔叔(岳父)那里也不要开口,省得北寨子的人笑话咱。大哥说。

你这人脸皮太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咋能弄成大事呢?柳叶有些不高兴地说。

院底子肯定得要,但现在條件还不成熟,我不想荒蒿长了一院,让人家小看咱。房子要么不盖,要盖就盖得气派些。

气派要钱啊!连一般的都修不起,还讲那个排场呢。柳叶有些不以为然。

钱要靠自己挣,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听说西塬上的人办了砖瓦厂,赚了不少钱呢。有空咱去看看,咋样?大哥说。

要去明天就去。我也听说砖瓦厂赚钱,靠这几亩地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柳叶很激动。

别说风就是雨,到时候弄不成,让人家笑话呢。大哥很谨慎。

反正这院子我盛够了!咱们早点搬出去,福娥也有个地方住了。那么大的女子还挤在大炕上,多不方便啊。柳叶说。

是啊,这个大哥其实也心焦。家里的居住条件确实该改变了,然而靠这几亩地是不行的,每年打下的粮食交过公粮够吃就不错了,经济来源几乎没有。看来不发展点副业是不行了。

两人接下来都不说话,只闷头干活。大家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呢。

那天他们干到很晚,几乎把第二天的活也干完了。母亲等不上吃饭,跑到地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大哥和柳叶便上路了。天瑶村离西塬上有四十里地,夫妻俩赶到那里已经正午了。

西塬上的砖厂很大,有几十台砖机在运转着,几十号工人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一排砖窑一字形排开,高高的烟囱浓烟滚滚,把整个天际都涂成了青灰色。

这砖厂咋样?大哥问一个搬机砖的小伙。

美得很!小伙子忙着干活,没有抬头。

烧的砖有人要吗?柳叶见场子里堆了很多砖架,却不见拉砖的车来,就问。

都订出去咧。小伙子仍没有抬头,一边把砖从车子上搬下来,整齐地码在砖架上。

订给阿达(哪里)咧?大哥问。

你这人,问这么多干啥?小伙子突然抬起了头,警惕地看着他们。

没啥!没啥!我们没见过这阵势,好奇嘛。就问问。柳叶连忙赔笑地说。

一天能出多少货?大哥又问。

小伙子白了他一眼,没吭气,拉起车子走了。

这(尸+从)人,还牛得很。柳叶讪讪地笑着说。

哼,等咱把砖厂弄起来,让他去参观一下,他就不会这辰式子了。

嘻嘻嘻,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着拍砍人家了。柳叶笑道。

不是拍砍,是真砍。咱把情况了解清楚回去就弄,不信弄不出个海水(名堂)来!大哥十分坚定地说。

两个人在那里考察了一天。一台砖机要上万元钱,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大哥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万元搁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呢。就算小打小闹,那也最少需要两台,两台就是两万元,这么多钱从哪来?!还有修窑的费用,打场子的费用,雇人的费用,请师父的费用,烧砖的费用……等等,都需要钱。大哥算了一下,机砖厂建起来少说也得三五万元!

一腔热情陡然像燃烧的木炭泼了一盆凉水,咝咝冒烟,变得暗淡起来,难闻起来。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心情都有些沉重,腿沉得像陷进泥潭里,怎么也拉不动。

这么多钱!就是开口去借,谁家有这么多啊?凑个三两千还容易,三五万可是个天大的数字了。

这件事就此搁下,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被再提起。幸亏事先没有张扬,要不就把人丢大了!

渐渐地,大哥把这件事就淡忘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世上赚钱的事情很多,但有个门槛,这个门槛很多人都难以逾越,大哥也不例外。

一天晚上,柳叶从娘家回来,显得很高兴,进了屋就搂着大哥亲。大哥说有啥事儿,看把你激动的。柳叶说好事儿,你猜。大哥想了想,摇摇头。柳叶说告诉你吧,咱的砖厂能弄了!

说得轻巧,哪来的钱?!大哥还以为是啥事,刚刚热涨的情绪又凉了下来。

我爸积攒了一万,托人在银行给咱再贷两万——三万元钱,够启动了吧?

你爸哪来这么多钱?大哥有点不相信。

我爸教了一辈子学,省吃俭用攒下的啊!

这个钱咱不能用。大哥坚决地说。

咋啦,跟我还生分了?我爸还不是为咱着想?咱没地方住,他一直都很着急。地方弄起来了,他的脸上也就有了光彩。我爸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行,万一砖厂赔了咋办?自己的钱还好说,银行可是有利息的啊。大哥还是有些担心。

没出息!你前怕老虎后怕狼,啥事也弄不成!柳叶生气了。

大哥没有坚持。父亲和母亲知道后觉得这件事应该慎重,因为家里没有基础,赚得,赔不得。那些钱一旦血本无归,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起来了。父亲详细地询问了事情的端委,又跟着大哥去西塬上看了一回,心里七上八下,还是没谱。后来柳叶的父亲来了,柳叶父亲说现在人家都在搞副业,国家政策也支持这个,年轻人,让他们闯闯,说不定把事情就弄大了。福海的光景过好了,我在人前也有面子啊!靠农业社种庄稼,要翻起来很难的。

有了亲家的支持,父母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接下来大哥和柳叶便去河南看砖机去了。

大哥进回了两台设备,在寨子的下面选了个厂址。这里一来取土方便,两边都是土丘,二来打窑省事,借着山丘挖进去,外面用砖包起来就行了。砖厂需要很大的场子,大哥去县城叫了一台推土机,几天后沟里就平展展地多出一块平台来。大哥去西塬上请了一个有经验的师傅做生产主管,自己跟着踅摸(研究)。师傅姓秦,烧过机砖。大哥给场子安装了电灯,秦师傅很利索地接好制砖机的电源,并指挥几个工人在土丘上挖掘了一些泥土。几个人将泥土与适量的水混合,然后铲放在制砖机的传输带上。随着制砖机轰隆隆的欢叫声,那堆和好的泥土片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个整齐有序的砖坯了。

秦师傅拿起一个棱角分明的砖坯,细心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后说:很好,这种的泥土做出来的红砖质量非常好,比南塬上的黏性和硬度都要好呢!只要管理得当,好好干,有销路,几年就收回成本了。大哥很激动,柳叶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

然而,大哥还是将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办一个砖厂,除了固定设施以外,还需要大量的流动资金。机器开始运转,什么都要花钱。开工后,各种名目的费用便摊了下来,什么水土流失费、水电费、取水资源费、管理费、污染费、扩建费、占用耕地费,等等,把大哥搞得焦头烂额。柳叶凑起来的那几万元早就光了,每天只见出不见进,再不想办法就要停产了。柳叶急得哭了起来,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大哥一筹莫展,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村里看笑话的人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都跟着看大哥怎么弄。有人提出让他损失一些钱,干脆把机器卖了,这样会少赔一些。父亲说牛拽车子到半坡上了,千万不能停下来啊,咱说啥也不能卖机器!接下来的日子,他想办法弄了点钱交给秦师傅,先把他稳住,然后带着他去县城跑销路。秦师傅在县城人比较熟,他去了几家单位就拿到了订单。这些订单只要交了货就能拿钱。父亲带着订单回到村里,腰杆一下子就硬了许多,他又带着大哥挨家挨户动员大家投资人股,几百不少,几千不多,年底分红,人人有份。一些人按捺不住,但心里不踏实,于是就去问烧砖的师傅。秦师傅说这合同还能有假?一张纸值好几万哩!钱搁在这里能生钱,后半年分红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后悔了。

秦师傅这一鼓动还真见效,几天后,砖厂就筹集了几万元现金,机器轰隆隆地又响了起来。

两个月后,第一窑砖烧出来了。乡长亲自来给大哥剪彩,全村的人都来庆贺。半年后,大哥的砖厂已经形成了规模,前来订砖的人很多,订单都够生产一年了。

为了赶订单,大哥已经有几个月没休息了,吃住都在厂里。场地不够用,临时把沟渠的西面填了起来。没有烧制的机砖一排排、一行行地摞着,给了大哥无限的希望。

一场大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瓢泼而至。

雨是在午夜时分下起的。大哥起来看了看砖架,砖架上覆着油毡和塑料纸,上面压着石板,应该是没事的。为了让下水通畅,大哥和柳叶在沟的南面开了个壕,砖厂的水顺势而下,很快就聚成了一条河。雨越下越大,两个人全湿透了。柳叶说赶快回去吧,这种雨一会儿就停了。大哥觉得也是。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暴雨,砖架都安然无恙。两个人落汤鸡似的赶回窑里,衣服紧黏在身上,冷得人瑟瑟发抖。这雨下得有些邪,中间夹着蚕豆大的冰雹,打得油氈噼啪作响。雷霆挟着闪电把黑夜撕开一条口子,沟畔上的老槐树摇摇欲坠,在风雨中拼命挣扎。柳叶双手合十在心中祷告,祈求老天爷手下留情。

雨势不减,几个时辰过去了,还在下。沟渠里的水越来越大,哗啦啦的。窑面上的雨帘汇成了一道瀑布,通往村子的坡道就成了一条河,咆哮着向沟渠涌来。水很快就漫上了砖厂,砖架离地面有一尺多,照这速度,用不了多久砖就会泡进水里了。大哥跑了出去,雨借着风势把他掀翻在地。柳叶说你不要命啦?赶快回来!大哥说这雨要再不停就麻烦了,砖架会倒掉的。这一茬砖都是订货,如果按时交不了,是要给人家赔钱的。柳叶说那可咋办啊,这鬼天气!大哥挣扎着爬起,拿起铁锨冲了过去。柳叶喊了一声,扣了一顶草帽也跟了上去。

从村子来的水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一片汪洋。砖厂被洪水撕开了一个缺口,几架砖已经倒下了。大哥疯了似的用锨乱铲,试图把水引开。水越漫越高。砖架像一团积木“哗啦啦”倒了下来,一排,又一排。人在水中东倒西歪,站都不稳。柳叶说我们快回去吧,砖倒了还可以再做啊!大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长叹,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流下……

打击是毁灭性的。第二天放晴的时候,砖厂已成了一片稀泥滩。沟渠里没来得及退去的水清汪汪的,把村子的倒影投在里面,组成一幅别样的风景。

大哥的砖厂泡汤了,村里上门要债的人络绎不绝,家里乱糟糟的,马蜂窝似的。大哥处理掉了那几台机器,把要紧的账还了一些,然后就去县城找工队揽工去了。大哥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把村里人的钱赶快还上。

大哥找的活是给人家修公路,柳叶也跟着去了。工地上的活很苦很重,民工每天顶着星星起床,晚上看见星星才能收工,一天有两顿饭都是在工地上吃的。工地上的人都是从陕北来的,比我们那里的人更能吃苦。他们从小吃羊肉和小米,身体特别有劲,饭量也大得惊人:一个人每顿要吃掉四个砖头块大的馒头,喝两碗稀饭。而大哥顶多能吃一个馒头就不错了,喝一碗稀饭。他们用的工具都比较沉,抡起来呼呼生风,掏下去就能带起一大块。大哥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干了几天就受不了啦,手上都是血泡,饭也吃不进去。因为农村人干的活相对比较松散,节奏也没这么快、这么强。柳叶在灶房做饭,相对轻松一些。看到大哥疲惫不堪的样子,柳叶说你要是不行就算了,身体吃不消不能硬撑啊!大哥说没事的,适应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大家就起床了。大哥困得睁不开眼睛,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最后强迫自己坐了起来。

大哥坚持了几天,工头见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于是就给他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工种,这个工种就是放山炮。石砭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滚滚的河水,公路要从这里穿过,必须用火药炸开一条路,后面的人再把石块弄平。放山炮两人一组,一个人在上面把绳索固定,另外一个人腰间系上绳子吊下去,然后在半山上打眼,打好后把火药装进去,点燃长长的导火索后迅速撤离,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山崩地裂。这样的工作一天要重复很多次,虽然危险性很大,但是与那些紧张的劳动比起来,人起码有喘息的机会啊。大哥一开始没有技术,干的都是上面那个人的活,很少亲自点燃火药。时间长了,他逐渐掌握了这一门技术,慢慢就得心应手了。

夫妻二人一个月能挣二百多块钱,大哥拿回来的钱都还债了。母亲买了一头牛,又养了几头猪,想着等情况好了办个养殖场,办好了,几年就把债还清了。

这处工程已经有一年多了,从界子河到县城,约三十公里。途中多是石峁,需要爆破开路。遇到低洼的地方,工程进展就明显加快。有的地方需要搭桥,有的地方做成涵洞,也有的地方从河沿上帮起来,筑成一条路基。遇到天阴下雨的时候工人们就可以休息,大家不顾连日来的疲惫,冒雨沿着修好的路往回走。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熟悉,路边的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株花草都感觉是那么亲切,记录着一段段难忘的故事。他们边走边唱,用陕北人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甩出悦耳、敞亮的信天游,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灾难往往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就发生了。大哥用自己的劳动给一家人带来了欢乐,也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的期盼。想象着几年后就能把债还完,再积攒些钱,家里的房子就有了基础。一家人住在新房里,明窗净几,宽宽敞敞,那种滋味难以用语言表述。

砖厂泡汤的阴霾在渐渐散去,人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家很快就能渡过难关。说不定以后还是好光景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出事了。

大哥是在点炮的过程中被炸死的。

那天上午,大哥一连点了三个炮眼,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利。上午还有最后一处爆破任务,完成就可以吃饭了。

这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横亘在道路的前方,必须爆破才能继续前进。大哥把炸药装进炮眼后点燃了导火索,然后迅速撤离,来到山峁的另一侧。大家蜷缩在一起,等待“轰隆”的那声巨响,可是等了几分钟也没有音信。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导火索没点着,或者燃烧的过程中熄灭了,需要重新点燃。大哥把头探出去向那边看了看,发现没有烟,说明导火索确实熄灭了。他于是拿上火柴准备上前重新点燃。柳叶说你要小心些,点着了赶紧跑。大哥说我知道,这种情况见多了,没事的。然而就在大哥走近大青石的一刹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传了过来——火药爆炸了!

大家在一瞬间都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大哥被火药巨大的冲击力抛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石砭上。

柳叶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她狂喊了一声:——福海!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大哥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大家一时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工头不在,柳叶说赶快送医院!于是拖拉机就拉着大哥向县城走去。一路上车厢颠簸得很厉害,柳叶把大哥放在自己的腿上,边哭边不停地呼喊着。血顺着大哥的头发流了出来,柳叶把自己的衣裳撕了一块,给他包扎。大哥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反应。

——福海,你千万要挺住,马上就到医院了,福海啊……柳叶泣不成声。如果大哥有个三长两短,回去给父母怎么交代呀!

拖拉机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終于来到了医院,一行人赶忙把人抬了进去,医生摸了摸大哥的胸口,轻轻地摇了摇头。

赶快救人啊!柳叶很着急。

你们来晚了,人已经停止呼吸了。医生说。

想办法救救他吧,他还年轻哩!一起来的工友也纷纷求情。

医生,我求求你了,救救我男人吧!他上有老,下有小,这下可咋活啊!柳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那好,我们试试吧。医生叹息了一声,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哥被推进了手术室。

时间就在这一刻被凝固了。柳叶站在手术室的外面,感觉像等了一个世纪,她的脑子里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最坏的猜测还是大哥能够醒来,结果像瘫子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柳叶于是就想象母亲怎么能接受这个现实,一家人会怎么看她?两岁的儿子平平看见爸爸这个样子,他能接受这个现实吗?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大哥真的成了那样,她就准备一辈子伺候他,走到哪带到哪。回想婚后的几年时间,他们夫妻恩爱,每天形影不离,几乎没红过脸。大哥如果真的瘫在了炕上,这也许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准备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

手术室的门开了。担架上的人身上一袭白色的床单,从头到脚都包了进去。柳叶呼喊着扑了上去:福海!

床单上的人没有反应。柳叶掀开床单,大哥平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似的。

福海啊,是我害了你啊!是我让你办机砖厂的,如果机砖厂不倒闭,你就不会来这里打工,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呀,呜呜呜……柳叶哭得惊天动地,旁边的工友也落泪了。

由于大哥是小口,死后不能进村,所以只能停在村外。柳叶披麻戴孝,哭得天昏地暗,几次昏厥。母亲用大哥带回来的钱给他买了上好的棺材,穿上生前都没有穿过的衣服。可怜的孩子啊,活着的时候没享受过一天清福,死了再也不能那样惜惶了。

柳叶自从埋葬大哥以后整天躺在炕上,她很少吃饭,也不跟人说话。儿子喊她她也不理,吓得平平“哇哇”大哭。昔日活泼开朗的大嫂一下子与笑容绝缘了,家里笼罩着一股凄凉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强压着悲痛安慰儿媳,希望她能够振作精神,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为逝者哀悼的同时,生者还要继续生存啊。

二姐那段时间经常给大嫂做思想工作,给她讲开心的事儿。后来二哥也天天来屋里跟她们一起坐,或抱着小侄子跟他玩耍,平平最喜欢二哥了。二哥与大哥长得很像,个头都一般高,除了身体有些单薄,外人很难从后面分清他们兄弟俩来。二哥来了很少说话,就那样默默地坐在炕栏上,听二姐与嫂子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大嫂后来只要看到他,心里就能平静一些。

后来,大嫂从炕上起来了,但一下子还缓不过来,每天郁郁寡欢,动辄一个人就悄悄地流眼泪。二哥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于是就回家干活了。每天从地里回来,他都要去大嫂的房子里坐坐,给她以精神上的安慰。这期间,母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等大哥百日后,让大嫂离开这个家,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因为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母亲可没有从一而终的那种观念,再说现在是新社会,谁也没有那个权力让人家守寡。母亲曾劝大嫂回娘家待一段时间,这样会分散注意力,心情兴许会好一些。大嫂回去待了几天就回来了,她说自己在娘家更难受,她的母亲整天哭哭啼啼,弄得她心里很烦躁。

一百天很快就到了。过了百天,对一个人的哀悼也就告一段落了,该干啥的还要干,生活还得继续。母亲瞅了一个好天气,询问大嫂如何打算。

妈,你不会逼着我走吧?大嫂泪眼婆娑。

柳叶,你这说的是啥话?我咋能逼你呢?这件事妈很为难,留你,不对;让你走,舍不得啊!母亲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妈,我不准备走。这辈子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不走了!大嫂看样子已经深思熟虑。

其实母亲也看得出来,柳叶对这个家是很留恋的。只是她还年轻,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守啊?如果她真的下了决心,那就只好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了。

不走了好,不走了好!妈也不愿意让你走哇,咱一家人都不愿意让你走啊!母亲激动地握住大嫂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大哥死后,要债的人突然少了起来。人就是这样,尽管很艰难,但是当别人遇到灾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人还是不多。许多这样的事,人死后账也跟着黄了,很少有人跟活着的人死缠烂磨,揪着不放的。大哥和柳叶打工赚的钱其实只还了一部分债,银行的贷款和一些人的集资款还没有动。这些人看见母亲就会苦笑,唉声叹气一会儿就走了。这苦笑声里饱含着不尽的艰辛——老人要看病,孩子要上学,槽上要添牛,地里要买肥……日子酸溜溜的,像八月的连阴雨,灰蒙蒙的都快发霉了。母亲说他叔不怕,我娃不在了,这钱我来还。男人摇摇头,说不急不急,等有了再说,先把家里安顿好。这个时候,母亲的眼睛就会湿润。是啊,人家越是这样体谅,她越是觉得心里不安啊。

母亲想起了当年在镇上卖饭的日子,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多有激情啊。大嫂说现在卖饭的太多了,赚不了钱的。母亲说赚不了是不会卖,我还不信呢。

母亲说干就干。第二天,她便带着大嫂去赶集。集上今非昔比,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比三十年前的街道繁榮多了。母亲瞅了一圈,发现到处都是卖衣服鞋袜和生活用品的,摆饭摊的很少。难道这么多的人都不吃饭了吗?母亲有些纳闷儿,顺着街道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原来大家都到饭馆吃饭去了,外面风沙大,烟熏火燎,很不卫生,小饭摊早就没人摆了。母亲打问了一下小饭馆的情况,说平时基本没人,就赶集这天才有生意。房费按月付,另外还得交工商、税务、卫生等管理费,挣头不大。

母亲有些泄气。但看看吃饭的人那么多,心里又不服气。大嫂说开饭馆很麻烦,得买锅碗瓢盆,得配桌椅板凳,得雇漂亮的服务员,得有过硬的厨师。母亲说干啥不难,想赚钱就不要怕麻烦。当下两个人查看了很多地方,在街道的转弯处看到有一间门面转让。这地方位置不错,旁边都是食堂,中间隔着这间商店,可能生意不好。柳叶说这么多的食堂挤在一起恐怕不行,咱找个没食堂的地方吧。母亲说货卖扎堆,食堂多了才能形成气候,有竞争,生意就能做好。一两家那是坑家店,没人气的。

母亲回去准备了一下,把槽上的猪卖了,鸡也卖了。大姐夫是个木匠,他赶时间做了几张桌子和板凳,母亲从家里拉了一些灶具,拿了锅碗瓢盆,这生意就开张了。

开张生意很火爆,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头天夜里准备的东西不够用,到下午早早就关门了。关起门来盘点了一下,母亲的脸上绽出了笑颜。自大哥殁了之后,柳叶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高兴。可怜的老人,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差点倒下,为了给大哥还债,她是咬着牙硬撑着呀。

交口是个小镇,除了逢集,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吃饭。一般饭馆这几天都关门,没关门的就是有关系,因为镇上的领导每天都需要搞接待,一桌饭弄不好就是百儿八十,顶好几天的收入呢。大嫂很羡慕,奈何又没有关系。大姐说你姐夫认识一位副乡长,以前给他家做木活,你姐夫少收了他不少钱,副乡长每次下乡都到他家吃饭,一来二去就熟了。母亲说这怕不行吧?人家是干部,到你家吃饭是因为没处去,你让他帮忙可能就为难了。大姐说我让他试试吧。

副乡长很仗义,果然很快就将人带来了。那天下午集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母亲和大嫂正收拾碗筷准备打烊,进来一个年轻人说要订一桌饭菜。母亲说几个人来啊,用得了一桌吗?年轻人说乡上的领导要招待人,叫你准备你就准备吧。记得菜不能太咸,量要足,多弄几个花色,这关系只要一拉上,你们以后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母亲痴愣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大嫂反应快,忙出去买了一包烟塞给年轻人,说你是乡上的通信员吧?我认识你。年轻人说你怎么认识我呢?大嫂说我去乡上看秧歌,看见你忙出忙里地跑。喏,烟你拿着,以后多照顾照顾啊,你啥时想吃饭就来,我不会收你钱的。通信员说那怎么行,嘴里说着,脸上的表情就生动起来,角角落落都是笑。

那天晚上,一帮人喝得前摇后晃,出门的时候都站不稳了。被称为局长的那个人被人搀着,吐了通信员一身。这个人就是今天晚上要招待的重要客人。

接下来这样的场合便变得稀松平常,乡长书记们光临的次数越来越多,来了笑容满面地挥挥手,走时东倒西歪也是挥挥手。等到结账的时候,那个副乡长站出来签个字就走了,一分钱现金也没有。柳叶拿出账单算了一笔,这个月净赚一千多!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一个数字啊!照此下去,几年时间就把账还完了。

然而事实并非她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几个月后,母亲的食堂就开不下去了。

最早发现事情不妙的是大嫂。

乡政府每次吃饭都是赊账,说是到乡政府结算。大嫂拿着账单去了乡政府,领导说让她月底再来。到了月底大嫂拿着账单却见不到领导。通信员说领导这几天到下面视察去了,领导很忙;副乡长说拾到篮里的馍馍迟早都是你的,还怕乡政府赖账吗?大嫂说我相信政府,但你知道这小本生意,烟酒都是赊的,人家天天要——实在是周转不开了啊。副乡长说那你过几天再来吧。大嫂过了几天又去,乡长还是不在。大嫂说再不结账,买菜的钱都没有了,明天都揭不开锅了。通信员说没这点底垫还开食堂呢!你问问隔壁那几家,哪一家在这里没几千上万的单子?大嫂这才明白隔壁那家为什么关门,其余几家对乡政府来人很不感冒的原因。没这帮人来,不温不火还能生存,有了他们却经营不下去了。看样子这是别人扔掉的馍,自己却捡起来了。

食堂确实是没法开张了,买菜要钱,油盐酱醋米面都要钱,每天只出不进,那些账单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遥远,缥缈得像天上的白云,看得见,摸不着。这次弄食堂本身就没多少钱,要不是大姐夫相帮,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大嫂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只能是恶性循环,弄不好债务会越来越多,砖厂的那些债还到牛年马月啊!大嫂和母亲相商后关掉了门面,拿着账单来到乡政府,坐在乡长门前等他回来。通信员说乡长这几天在县城开会,不回来。大嫂说那我就到县城去找。通信员说到县城你连大门都进不去,见不到乡长的。大嫂说那我就在门口等,他总是要出来吃饭的啊。通信员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是怕你跑冤枉路,不相信你就去吧,后悔了可别怨我。

大嫂真的就来到了县城,坐在政府的门前等乡长出来。政府门房的人不让她坐,大嫂就坐在对面门市的台阶上等。

第一天没有等到。大嫂吃了点带来的干粮,晚上就在门市外面的水泥地上过夜;第二天还是没有等着,大嫂于是就问一个从政府出来的人,那人说这两天没听说有会。大嫂知道上当了,于是又回到了乡上。通信员不在,迎面碰见那个副乡长。副乡长说乡长到县城开会去了。大嫂说放屁!我刚从县城回来。副乡长说我不骗你,乡长的车刚走,下午的会。大嫂盯着副乡长看了看,觉得他不像说谎,于是扭头又来到了县城。

大嫂在县城守株待兔,还真把乡长逮住了。乡长说我公务在身,有啥事回去再说。大嫂说我都等你几天了,这账单你们还认不认?乡长说谁说不认了?吃了的就会认的,你放心地回去吧。大嫂说我饭馆都关门了,没钱开张了。这单子你不签,我就去找县长说理。乡长说你去找吧,只怕你连门也进不去!说完拂袖而去。大嫂看看手里的账单,真想撕掉算了。可是撕掉后债务就更多了,回去跟人家怎么交代?

天阴沉沉的,一阵风搅过,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街道上很快就明晃晃地荡漾起来。大嫂蜷缩在门市的屋檐下,风卷着雨丝打在她的脸上,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大嫂打了个寒战,感觉又冷又饿,于是就拿出干粮啃了两口,嗓子干得咽不下去。门市里的女人觉得大嫂可怜,让她到里面避雨。那人见大嫂抖得很厲害,于是就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大嫂感激地看着她笑了笑。女人说你有啥事啊,我见你这几天一直在这里呢。大嫂说我找交口镇的乡长签字,乡长在政府开会哩。女人说你见到他了吗?大嫂说见到了,他不给签。女人说这些人都不要脸。我这门市以前也常给他们赊账,现在不赊了——赔不起!你这样傻等可不行,等到了他不签,你有啥法子?大嫂说那怎么办?女人说你等县长出来,把条子给县长看。大嫂说我不认识县长呀。女人说你在我这待着,县长出来我给你说。

第二天,雨还在下着,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雨雾中,灰蒙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中午的时候一伙人从政府往外走。女人指着中间比较低矮的胖子说,那个人就是县长,你赶快过去吧。大嫂来到县长跟前正准备说话,胳膊被人拽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交口镇的乡长,乡长带着大嫂来到门房办公室,在那些条据上签了字,说你回去吧。

大嫂拿着乡长签字的条据回到乡上,满以为这下就可以拿到钱了,谁知财务室的出纳脸板得很平。她瞥了这些条据一眼,说这段时间没钱。大嫂说那啥时候能有钱呢?出纳说你过几天再来吧。大嫂过了几天再去,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去的次数多了,出纳就开始烦她了,要不把门关上半天不开,要不就躲到其他办公室不回来了。大嫂再找乡长,乡长板起面孔说字都签了,你还找我干啥?大嫂又找到出纳,说乡长都签字了,你为啥不给报?出纳不屑一顾地说,谁签了也不管用!没有钱是硬的。大嫂说难道这账就黄了吗?出纳说乡政府是政府机关,欠你这点钱算狗屁?黄不了的!

乡政府的账要不回来,大嫂的饭馆也倒闭了。卖了几个月饭,非但一分钱没还,债又多了一沓。看来这条路被堵死了。

不卖饭,靠啥赚钱?做小生意,自己不识货,挣起赔不起。再说这种生意全靠跑集赶市,是年轻人的营生。喇叭裤超短裙本来就看不惯,让她卖那些东西肯定不行。

今天镇上逢集,大嫂和母亲又来到了街上。饭馆已经转让出去了,生意看起来不错,里面吵吵闹闹的,人声鼎沸。想起自己开始经营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定这家也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呢,那样的话他也弄不了多长时间。出纳说得对,你不愿意赊,有的是愿意赊欠的人,街上的食堂一大把呢。是的,为了生存就会有人去冒险,就会有人自动进入这些人设置的圈套,心甘情愿地伺候人家吃喝,全心全意地配合人家演戏。这些剧本是提前写好的,演员永远不缺,一茬倒下去了,很快就会有人再站出来,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谢幕。

太阳把人的影子从西边拖到东边,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饭馆里飘来熟悉的味道,刺得人胃里难受。大嫂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早晨喝了点稀饭,看样子早就没了。这些天来她一直沒有胃口,这会儿却感觉肚子空得厉害。

妈,咱们到里面吃点饭吧。柳叶说。

你去吧,我不饿。母亲其实早晨也没吃多少东西,但她不想花那冤枉钱。

走吧,我身上带着钱呢,够咱俩吃一顿的。柳叶硬拽,于是母亲就跟了进去。但是她没有要饭,而是喝了一碗面汤就走了。

你慢慢吃,我到街上转转。母亲用手抚了抚胸口,仿佛已经吃得很饱了。她甚至打了个嗝,然后冲着柳叶微微一笑,出去了。

母亲在街上盲目地转悠着。母亲到底有些不甘,她不想就此搁下。那些欠账每天都在她的心头萦回,即使人家不要,账是迟早要还的。必须想法子把这些窟窿填起来才行啊。

母亲来到了猪市,看见一排小猪娃正在吱吱乱叫。多可爱的猪娃啊,肉乎乎,胖墩墩的,虎头虎脑,喂好了一定能长成大猪。但喂猪需要粮食,家里的余粮不多,买回去也是麻烦。

卖不成饭,也不养猪,那还能干啥呢?靠那几只老母鸡吗?每天几颗蛋,油盐酱醋还差不多。再多养一些吧?几十只?几百只?那样平平也能敞开吃鸡蛋了。想到孙子母亲的眼睛就开始湿润。可怜的孩子,才两岁多,就没了爹。孩子现在还不知道,时不时就会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等他再长大一些,一切都会明白的。唉,为了孩子,也该把债早早还上,可不能把负担留给他啊。趁现在还能做,不管做啥,只要动弹,总会有收成的。

母亲今天本来是考察市场的,准备做点小生意。现在看来很难了。母亲摸了摸袄襟,那里面裹着二百元钱,毛毛块块,把袄襟顶得鼓鼓囊囊。这钱是卖饭的时候零零碎碎攒下来的,已经搁了很长时间了,母亲怕家里万一有个啥事,预备着。这钱该派上用场了,要让它变法儿赚钱了。母亲觉得首先该买几只猪崽,然后再多买些鸡蛋,回去自己孵。猪和鸡都可以在沟里饲养,那里草地宽广,有它们吃的东西。沟里的窑子周边到处是荒地,开垦一些种玉米,等猪长膘的时候正赶上吃。夏天好过,河岸边到处是猪草,能吃两季。至于鸡更简单,白天放养,晚上圈起来,满山遍野的虫子,根本不需要粮食喂养。

母亲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轻了起来,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终结,一块石头呼地落了地。

母亲买了八只猪娃,四十颗鸡蛋,身上的钱全部用完了。鸡蛋是一个个挑过的。把鸡蛋对着太阳一照,就能看出是不是受精卵了。

大哥死后,二哥福才的婚事被提上日程。说媒的不少,他横挑竖挑,就是没有中意的人选。母亲很着急,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问他究竟要找什么样的女人?二哥哼哼唧唧也说不清楚。再问,于是就说:像大嫂一样就行。

母亲找到柳叶,把二哥的话给她说了。大嫂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有啥好的?福才笑话我呢。母亲说他是认真的,你啥时候见过福才开玩笑了?柳叶仔细想想,觉得也是。母亲说那你就给咱多留心一些,看看有没有跟你长得相似的。大嫂说这个恐怕很难,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母亲说者无意,大嫂的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要说这几年除了大哥,家里跟大嫂最能说得来的,就是二哥了。这哥俩虽然性格迥异,但相貌很相似,每年的秧歌头外村人都分不清他们是谁。说来也怪,大嫂从第一次见二哥的时候就感觉似曾相识,虽然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而已。

食堂关门后,二哥每天与大嫂在一起劳动,两个人虽然说话不多,但是做什么事儿都配合得很默契。平平不见了爸爸,于是整天缠着二哥讲故事,二哥和这孩子很有感情。到了地里,二哥总是抢着干活,让大嫂尽量多休息一会儿。当初大哥也是这个样子,有时收工晚,天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便把妻子背在肩上,大嫂伏在大哥的肩膀上看星星,看得眼花缭乱。如今,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了,大嫂就把二哥想象成了大哥,曾经的一幕幕便在眼前绽放,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样的形影相随一开始没人注意,时间长了便有了风言风语。因为毕竟大嫂现在是寡妇,二哥又是当娶的年龄。连着介绍了几个对象他都不同意,村里人都说二哥看上柳叶了。这个时候,大妈曾托人给大嫂介绍对象,要给她招个女婿,大嫂也婉言谢绝了。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母亲不是没有听到,她其实也觉得二哥与大嫂有些过于亲近,但一想到大哥死了还不到一年,柳叶的心里很难受,需要一个人安慰她,于是几次把话都咽了下去。

二哥与大嫂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别人对他们的异样,每天干活还是相跟着,一起出去,一起回来。有天下午他们正在沟里锄地,突然一阵雷雨,把两人都淋得精透。雷雨过后,大嫂感冒了,头晕恶心,浑身发软。二哥着急了,于是背起大嫂就往回走。

山路泥泞。这种山路都是胶泥和石子,天晴的时候都不好走,何况刚下了雨。二哥背着大嫂很吃力地往上爬着,刚才被风吹干的衣裳被汗水又浸湿了。大嫂挣扎着要下来,二哥不让,可着劲把她扶了上去。二哥的一双手紧紧地搂着大嫂的大腿,大嫂的一双脚在他的眼前晃荡,湿热的身子挤得他难受。走到半坡的时候大嫂挣扎着溜了下来,身子软塌塌地倒在他的怀里。二哥把她往起抱了抱,大嫂满脸是泪,很无助地看着他,样子可怜极了。二哥见大嫂的头上冒着热气,怕风吹感冒,于是刚喘息了一会儿就把她又扶到自己的脊背上。大嫂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鼓胀的胸部一走一颤,顶得他脊背发痒。二哥的双腿开始打战,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情愫。他连忙在心里面诅咒自己,对着地上唾了两口,这才稳定了情绪。一阵风吹来,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往上走。

太阳不知什么已经溜走了,沟里的光线陡然暗了起来,灰瓦瓦的,腾起一股湿湿的烟雾。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二哥不敢怠慢,紧了紧后面的手,鼓足勇气往上爬。汗水把两个人弄得很难受,女人柔软的身子在二哥的身上扭动着,二哥的脊背又开始发痒了。前面就是坡头了,很快就会回到家里,二哥突然有些失落,他多么希望脚下的路再长一些,那样他就会再背她一会儿……

二哥背着大嫂爬上坡头的时候,发现母亲拿着一把伞找他们来了。母亲说看见天气不好就早点往回走,活有啥多少呢?把人淋感冒了怎么办?大嫂见母亲来了,挣扎着从二哥的脊背上溜了下来,母親和二哥一边一个搀扶着她往回走,这时天已经黑尽了。

那天晚上,大嫂一直在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母亲吓坏了,让二哥连夜去找医生,二哥顾不得困乏,跑了十多里路把医生请来了。医生给大嫂打了一针,开了些药,大嫂吃后感觉好多了。

这次感冒让大嫂对二哥充满感激之情。泥泞的道路一个人走都十分困难,那天二哥几乎是一步一爬地把她背上来的。二哥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泥,都没人样儿了。

二哥的憨厚感动了大嫂,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大哥复活的影子。

母亲借了两只老窝鸡(准备孵崽的母鸡),孵出了三十多只鸡娃。院子里一下子热闹非凡,从早到晚都是“唧唧喳喳”的声音。两个月后两只母鸡归还人家,每只带两只小鸡,算是孵化的报酬。八只猪娃搁在圈里,小猪吃得少,拾些猪草就能应付。小鸡一天天长大,到时候母鸡可以生蛋,公鸡拿集上卖了。只是三十多只鸡娃成不了气候,母亲准备再买一批,等长得差不多了,跟猪一起到沟里放养。

母亲陆陆续续又孵化了一些鸡,院里的鸡崽已经很有规模了。二哥买了一本《实用养鸡技术》,没事的时候就给母亲讲。母亲说养鸡还需要啥技术啊,养了几十年,不都长大了吗?柳叶说妈呀,几只鸡和几百只鸡是不一样的。几只鸡有了病不要紧,几百只鸡可就麻烦了。母亲说把它们圈起来,别让出去,就染不上病了。柳叶笑着说,这鸡瘟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一来,你怎么圈都没有用的。母亲着急了,说那怎么办?因为鸡传染病是很厉害的,一个村的鸡几天就死光了。柳叶说我们得建养鸡场,得买先进的养鸡设施,得请技术人员来指导才行。母亲说那得花多少钱啊?柳叶说要想赚钱,就得花钱。母亲未置可否,拿着拌好的食喂猪去了。

鸡越长越大,吃得也越来越多了。加上几个正在疯长的猪,仅靠拾猪草是不行了。母亲跟一家人讲了自己在沟里办养殖场的构想,父亲反对,柳叶和二哥坚决支持。父亲说那荒山野岭的,你养的鸡还不够黄鼠狼、狐狸侵害的呢。二哥说我在鸡圈旁设些夹子,看它谁还敢来?父亲说沟里不光有这些,还有狼,专门吃猪。柳叶一听害怕了,说那可咋办?二哥说没事,我借一杆土枪在那里等着,狗日的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一群打死一堆。母亲说就是的,人还能叫这些畜生给怕住了?父亲哼了一声,不屑与他们理论,拿上烟袋出去了。柳叶痴愣愣地望着二哥,眸子里有些异样,似乎想重新认识他一遍。

沟里的冯家窑子原来是一户人家的院落,据说天瑶村很早以前居住着冯姓人家,以至现在很多山峁都是以冯字命名的:冯家台、冯家洼、冯家梁、冯家峁,等等,可惜村里现在一户姓冯的人家都没有,陈、林两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到的这里,都好几辈人了。冯姓像一抹烟云在历史的舞台上一晃而过,要不是这些具体的地名,谁晓得他们曾经在这里繁衍生息过呢?

冯家窑子在冯家沟的北坡上,一年四季阳光充沛,暖堂堂的。八孔土窑一字形排开,院子平展展的,与周边的山峁形成鲜明对比。当年生产队的时候这里是耀眼的舞台,社员们在沟里干活的时候中午都要来这里吃饭,门前几口锅里熬着米汤,另一口锅里煮着野菜,热着馒头。男人们端了碗蹲在涧畔上边吃边聊,女人拿着馒头舍不得吃完,总想给男人留一些。男人苦重,吃得多嘛。晚上回家的时候男人的肩头挑着柴火,女人软绵绵地跟在后面,到家就黑尽了。母亲那时候负责做饭,提前一个时辰开始拾柴,沟里的炊烟荡了起来,袅袅娜娜,社员们看见心里就踏实了。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物是人非。当年的锅台还在,院里的荒草却长得跟人差不多一样高。酸枣树从窑脑上探了下来,把门都遮住了。窑里的土炕早就塌了,脚地上到处是牛粪,看来牲畜们经常来这里。窑顶的建木漆黑发亮,与下面的墙面形成鲜明对比。墙上是放羊人刻的酸曲,歪歪扭扭,土得掉渣。酸曲的旁边是一些与之呼应的图画,明目张胆,激情澎湃,看得人脸红心跳。

快把那些东西抹去吧,难看死了。柳叶红着脸说。二哥拿起铁锨一阵乱抹,图画支离破碎,终于看不出原型了。

母亲带着两个年轻人收拾了几天,把院子里的荒草铲了,窑里的土炕打了,窑门上安了栅栏门,然后收拾了一孔给人住。母亲在院子种了菜,把河滩上的荒地开垦了撒上玉米,秋后玉米就可以喂猪了。做好了这些工作,母亲把猪和鸡接了下来,白天在沟里放养,晚上圈到窑里。

母亲往下搬家的时候,塬上的鸡瘟已经开始了。养鸡人能杀则杀,能卖则卖。母亲也陷入两难境地,眼看着很多人的鸡舍都空了,她心急如焚。是就此打住,还是要放手一搏?许多人都劝母亲别养了,否则血本无归,债务会越来越多。这时,几个养鸡场都解散了,大量甩卖鸡,价格很低。母亲决定把这些鸡收购了,就是死了,损失也不会太大。大姐夫一如既往地支持母亲,他从乡上贷了两千元给母亲做流动资金,然后花钱把县防疫站的技术员请到沟里给鸡打疫苗。这些鸡躲过了这一劫,一段时间后,一些鸡开始下蛋,漫山遍野都是鸡叫,冯家沟沸腾起来了。

鸡长势很好,猪也开始疯长。沟里的野菜很多,特别是苦菜,汁多叶嫩,很有营养,是猪最喜欢吃的食物。母亲算了一下,等到秋后玉米下来的时候,一些猪就能出栏了。

初战告捷,母亲很兴奋。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很多。先是一些鸡在山上遗蛋,漫山遍野都是,松鼠们看见了就吃,吃不完就破坏。母亲和柳叶每天为了拾蛋忙得不亦乐乎。后来还是二哥想了个办法,在山坡上圈了个篱笆墙,把鸡的翅膀剪短,遗的蛋就好办了。

有天早晨,二哥急急忙忙告诉母亲,说窑里死了十只鸡。母亲心里一阵紧张,难道瘟疫蔓延到这里了?她立即跑到现场查看,只见所有死去的鸡腹部都有淤血,她让二哥剖开查看,结果发现鸡肝胆破裂,体内有大量血块。这不像是得病死的,肯定另有原因。因为窑子四周经常有黄鼠狼出没,还有狐狸。为了查清死亡真相,母亲和二哥连续几晚守在窑门口,终于等来了罪魁祸首。那天晚上,母亲听到响动,打着手电一看,只见一只黄鼠狼窜进鸡舍,鸡舍里顿时传出鸡的惊叫。母亲赶紧跑进去,看见几只鸡惊叫几声后,一头倒在地上。她立即明白了原因:这些鸡虽然每天在山上跑,但是从没受过伤害。黄鼠狼突然闯进窑里,鸡高度紧张,结果给黄鼠狼一吓,肝胆破裂,被吓死了。二哥说这狗日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它!他在窑门口设置了几个铁夹子,第二天晚上就听到黄鼠狼的惨叫声。

二哥和大嫂每天在一起干活,人们一开始都喜欢开他们的玩笑,说福才和柳叶穿一条裤子。因为小叔子和嫂嫂是能开玩笑的。大哥结婚的那天晚上我们兄弟几个闹房,直闹到天亮,把大嫂整得哭笑不得。当地风俗是小叔子可以和嫂子耍,怎么耍都不过分,大哥不在,兄弟给嫂嫂做伴的现象也很多,大家习以为常,但是做大的就不行了,哥哥在弟媳妇跟前必须规规矩矩,否则人家就会笑话了。

然而,二哥和大嫂的举动有些太引人注目了,特别是大嫂现在是一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男人最好离远一点。二哥坚决不和其他女孩订婚的举动也给了村里人无穷的想象空间。大家都说二哥看上了大嫂,要接大哥的班了。

母亲最初注意到这点的时候是大哥去世后不久,她发现二哥有事没事就往嫂子屋里钻,一坐就是半夜。那时候母亲觉得柳叶刚刚失去丈夫,一家人需要互相安慰,因此也没在意。但后来他俩越走越近,出门回家都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也喜欢单独往一块凑,母亲就觉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必须出面阻止这件事情继续发展,否则闹出丢人的事儿就不可收拾了。她把二哥叫到跟前批评了几句,要他注意影响,二哥委屈得哭了,他说他跟大嫂一清二白,绝对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啥事都没有!母亲于是就加紧了给二哥结婚的脚步,她托付了几个媒人把人带到家里。家里情况比原来好多了,女孩来了也愿意留下,可是二哥说啥也看不上人家,弄得媒人在中间很尴尬。母亲为这事把二哥教训过几次,二哥说强扭的瓜不甜,妈你就不要逼我了。母亲很无奈,于是又去做大嫂的文章。她让人给大嫂介绍了几个对象,条件都不错,人家也不嫌她有孩子,可是大嫂跟二哥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也看不上。

迫于舆论的压力,大嫂和二哥终于分开了。柳叶跟母亲去街上开饭馆,二哥在家里干活。回到家里,二哥也尽量不去大嫂的屋里了,有什么事情就让侄儿平平去传达。

平平很奇怪:二爸,你跟我妈吵架了吗?为啥不理我们了?

二哥说没有呀,你们有啥事儿我还会管的。

平平说不行,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妈好,你不来,我妈一个人在屋里哭鼻子呢。

二哥不听则已,听了心里一颤。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情也不好受,感觉像丢了魂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嫂凄婉的眼神他能读懂,她不愿意让他难堪,于是就选择了一个人默默地走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村里的风声渐渐就小了,母亲也觉得他们之间不会再有瓜葛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发生,然而养殖场使他们又走到了一起,冯家沟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舞台。

每天的近距离接触使两人很快就消除了一段时间来的隔膜,养殖场尽管很忙,每天有干不完的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交流。为了取得母亲的信任,两个人尽量克制着自己,表面波澜不惊,这使母亲产生了错觉,以为两个人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了。母亲甚至雇了一个姑娘来养殖场干活,没多久就被二哥挤对走了。母亲对大嫂的事情也很关心,街上卖饭的时候曾经就安顿过许多人,有些条件很不错,可是大嫂一个也看不上。母亲的热情看起来更像是一厢情愿,两个人都不买账。

冯家沟的土窑很大,里面的土炕上拉了一道帘子,母亲和柳叶睡里面,二哥一个人睡外面。晚上外面有风吹草动,他能在最快时间内做出反应。如果二哥不在,两个女人还是有些害怕。猪搬下来没多久就吸引来了几只狼,狼越过栅栏把一头猪咬死了。二哥拿着土枪打死了一只,其余的就不敢来了。

母亲把这里安顿好后,需要经常回去,因为屋里还有一摊子事需要她做。母亲离开后,沟里就剩下二哥和柳叶两个。两人虽然都比较默契,但感情上还是克制着,没越雷池半步。晚上的山沟很寂静,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总是那么恐怖,柳叶吓得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二哥说别怕,有我呢!二哥怕有野狼,一般睡觉都不脱衣服,累了一整天,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柳叶在二哥的鼾声中也很快睡去。说来也怪,这兄弟俩晚上都打鼾声,柳叶已经习惯了大哥的鼻音,没有大哥的日子晚上经常失眠。现在搬到沟里了,她又能睡个踏实觉了。

然而,这段时间有些怪,两个人晚上都没了瞌睡。二哥听见外面风吹草动就跑了出去,视察一圈后回来说没事,躺在炕上却睡不着。柳叶听不见二哥的鼾声心就慌,帘子那边的人辗转反侧,一点细微的响动她都能听见。柳叶说福才你咋还不睡呢?二哥说我不瞌睡。你不是也没睡着吗?柳叶说赶快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二哥说好吧,赶快睡。过了一会儿听见细细的一声轻叹,二哥于是就坐了起来,说我们拉会儿话吧。柳叶挑起帘子说你躺下吧,晚上风凉,小心感冒了。二哥说没事,我喜欢凉快些。柳叶说你不要犟,着凉就迟了,没人照顾你。你要是有个媳妇就好了,不用我操心。二哥说我不想要媳妇。柳叶说尽说些憨憨话,老大不小了,咋能一直光棍下去呢?二哥说那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大哥去世两年多了,平平该有个爹了。柳叶说这事不要你操心,睡吧。二哥知道大嫂的心事,一提婚事就急。窑里在一瞬间静了下来,能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几只蚊子哼着夜曲在窑里盘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地里干活的时候,二哥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大嫂慌了神,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把二哥抱在怀里。二哥的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变得蜡黄,牙齿咬得“咯吱”响,吓得大嫂哭了起來,大声地呼唤着二哥的名字。那天沟里就他们两个人,大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是就把二哥放在自己的身上,背着他往回走。二哥的身子很沉,一个女人家很吃力,大嫂用尽全力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前面是一条小河,平日里一下子就跨过去了,可是今天却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大嫂背着二哥在那里犹豫着,腿抖得很厉害。眼前的这条河是必须跨过去的,人命关天,万一耽搁误了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大嫂咬咬牙,镇静了一下,然后把眼睛一闭,背着人就往过跨,结果连人带己一起掉到河里去了。

河水不深,仅能没膝。二哥被河水一激,醒了过来,肚子疼得似乎也能忍受了。大嫂抓着他的手,把他拖上岸边,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成了落汤鸡。

大嫂说吓死我了,你咋回事啊?

二哥说我有肚子疼的毛病,搅肠痧,可能是没吃对东西,所以就犯了。

大嫂说现在好点了吗?

二哥点了点头,看着大嫂湿淋淋的头发,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忍耐着,尽量不与对方说话,干活的时候也保持一定距离,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想接近对方,一会儿看不见心里就发慌。

大嫂说你把湿衣服脱下来吧,我给你洗洗,搭在草地上一会儿就干了。二哥有些不好意思,大嫂说你到玉米地里脱,脱完了扔出来就行了。于是二哥就躲到玉米地里去了。河水把衣服都弄湿了,二哥于是就全脱了。

因为是夏天,天气很热,二哥把衣服扔出去后就溜到转弯处的河里去了。那里有一个水潭,水有一人深,我们经常在那里摸鱼。二哥在里面游了一会儿,抬起头往这边一看,发现大嫂把衣服也脱掉了,正蹲在河边洗衣服。大嫂雪白的肉体在阳光下一耸一耸地抖擞,一对乳房像两只活泼的小兔子在胸前跳跃,看得人眼花缭乱……

二哥看得痴迷了起来。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大嫂的身体他其实早就幻想过了,但没想到这么白,白得耀眼。他痴愣愣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也是裸体。突然,脚下的石头一滑,二哥跌倒在地。大嫂听见河水的动静,猛地抬起头,看见二哥赤条条地趴在水里,羞得她尖叫一声跑进了玉米地。二哥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忙潜进了深水区,把头埋在里面,半天不敢出来。

下午的时候,衣服都干了,他们穿上衣服继续干活。空气很沉闷,像沼泽里的淤泥紧紧地包裹在身上,令人几乎窒息。汗水不一会儿就将衣服又弄湿了。有了那一次的赤诚相见,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说话了,大嫂的脸蛋憋得通红,红得像秋后的南瓜。汗水顺着发髻流了下来,打在满是浮尘的土地上,溅起一团灰色的烟雾。

那天中午以后,二哥的脑子里不时会浮现大嫂裸身的影像,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可是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弄得他神魂颠倒,寝食难安。大嫂也是,这几天看见二哥脸就红,心就跳,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儿,做啥的时候都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情景。

这样的状态是很熬人的。两个人都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唯恐一不留神便会燃起熊熊大火。大嫂晚上浑身燥热,就想着二哥能够过来,却又担心他真的掀开那道帘子。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子总会出事的。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下,大嫂选择了逃避。她回到了村里,让父亲去沟里照看一段时间。大嫂晚上把孩子哄睡着以后便睁着眼睛看屋顶,看着看着大哥的身影出现了,冲着她嘻嘻地笑。

大嫂很伤心,说亏你还笑得出来,我的心可是快要碎了啊!

大哥说你还年轻,重新找个人吧。

大嫂说找谁啊,谁有你那么疼我?

大哥说不如找福才吧,他很爱你的。

突然大哥就变成了二哥,二哥不好意思地冲着她“嘿嘿”地笑。

大嫂说你笑啥?人家这几天心里可一直在受着煎熬,你倒好,没事人似的。

二哥说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我晚上也睡不着觉啊。

大嫂说睡不着我们就拉拉话吧,你下来。

二哥于是就下来了,坐在她的身旁。

大嫂说福才你心里在想啥?

二哥说我在想你哩!

大嫂就红了脸,说光想有啥用?我们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吗?

二哥说那怎么办?

大嫂说我们结婚吧?

二哥说那可不行,村里人会笑话的。

大嫂说爱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吧,我们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下,没有自己的幸福。

二哥说你说得对,我看咱现在就结婚,明天我先说服妈,然后再做咱爸的工作。说完后就脱了衣服,钻到她的被窝里了。大嫂吃了一惊,连忙把他往外推,边推边说:福才,你可不能乱来啊……

——妈妈,我要尿尿!儿子的叫声把大嫂从睡梦中惊了起来。炕上除了他们娘俩,哪有二哥的身影?大嫂摸了一下脸,滚烫滚烫的,急忙披衣下炕,把着孩子撒了尿,回到炕上再也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二哥喝了很多的酒。回养殖场的路上摇摇晃晃,几次跌倒又爬了起来。借着月光,他来到了冯家窑子。大嫂见二哥喝醉了,于是想把他扶到炕上去。二哥的身子东倒西歪,根本不听她指挥。一番推搡之后,二哥倒在了大嫂的身上。

借着月光,二哥见大嫂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和裤头,于是便想起那天在小河里的情景,身子不由得开始躁动,下身膨胀,心跳得很厉害。二哥翻过身便向大嫂进攻。大嫂压低嗓子说:你不要胡闹,小心妈回来了。二哥说这么晚了,妈肯定不来了,我今晚一定要和你睡在一起。大嫂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人家笑话哩。二哥说我不怕笑话。说完后便扑了上去,一下子将大嫂压在身下。大嫂想叫,却没叫出声来,身子软塌塌的像粘在了炕上,眼看着二哥几下子就将她剥光了,然后喘着粗气把自己和她融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大嫂和二哥终于冲破了道德的底线,做了不该做的事儿。

二哥醒来后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大嫂的被窝里,赤条条的,就明白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大嫂侧着头睡在一边,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好像哭过。

我咋睡在这边呢?二哥明知故问。

你做的好事。大嫂有些幽怨地说。

我……二哥想问,没好意思问出口。

你趕快穿好衣服起来吧,说不定一会儿妈就来了。大嫂说。

让我再亲一下。二哥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像个吃奶的孩子,样子很贪婪。

第二天,大嫂一整天脸都是红的,心跳得很厉害。眼前不断地出现昨天晚上的情景。大哥死后两年多了,她没有再亲近过男人,那方面的愿望似乎已经没有了。可是昨天晚上,二哥又重新唤醒了她的欲望,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其实女人那方面的需求也很强烈啊。二哥的身体和大哥一样棒,让她享受到如醉如仙的感觉,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大哥回来了。

第二天,两个人干活的时候都没有说话。晚上夜静的时候,二哥掀开帘子就过来了。大嫂推挡了两下放弃了,两个人干柴烈火,把想办的事办得很顺利,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男女一旦有了性方面的接触,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柳叶和二哥也一样,两个人从那天开始一发而不可收,只要母亲不在,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才能睡着。

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很迟钝,事情进展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她才察觉。母亲那天中午从塬上下来,走到窑院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母亲很诧异,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男欢女爱的声音。母亲很生气,断定是谁跟大嫂在一起。伤风败俗的媳妇啊,不走正道。让她招女婿她不招,让她嫁人她不干,原来背地里跟人在鬼混呢!大媳妇平日里老老实实,黄萝卜蘸辣子,吃出看不出啊!

母亲咳嗽了一声,里面的人乱成一团。母亲说柳叶,你跟谁在窑里呢?中午睡哪门子觉?猪都让狼吃了!

柳叶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窑里一阵慌乱的声音,大嫂衣衫不整地出来了,眼睛不敢与母亲对视,低着头往猪圈走。

母親说让窑里那个人滚出去!我要进去寻东西哩。

窑里的人颤抖着伸出了头,母亲不见则已,见了一下子就跌倒在地,身子软成了一摊泥。

二哥见母亲倒在了地上,忙跑出来搀扶。母亲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顺手操起一棍子摞了下去。

二哥惨叫一声趴在地上。母亲说你个畜生,我今天要打死你!柳叶见母亲真下手了,连滚带爬地扑了下来,跪在母亲的跟前。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二哥也挣扎着爬了过来,母亲一把就将他推开了。

作孽啊,我上辈子亏欠谁了,生下你这个逆子,丢人败兴!——福才你给我马上滚,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了!母亲压抑的声音顺着山峁传得很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这件事儿就满城风雨,传遍了整个交口塬。小叔子和嫂子通奸属乱伦,这种事人们非常愿意津津乐道。寨子里的人说有人看见他们大白天在沟里搂搂抱抱,真不像话。这家人办养殖场原来就是为了给这两个人提供方便,真是的!

十一

大嫂和二哥的事情暴露后,成了交口镇的头条新闻。远在南窑科教书的柳老师也知道了。

母亲痛心疾首,气得病倒在炕上。看来去冯家沟办养殖场是个瞎瞎经,虽然把债还得差不多了,却发生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这后来因为照顾家里,让两个年轻人住在沟里,想起来真是罪过!

养殖场不能办了,哪怕它再赚钱。再说大哥砖厂欠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母亲原计划再弄两年,把地方(房子)修起来就罢手,现在看来不能再弄了。

母亲以很低的价格把养殖场转让给了别人。

其实母亲的心里也很矛盾。养殖场刚弄顺,该修缮的都已经修缮,周边荒地种的玉米猪都吃不完,一些关系也刚疏通开来,收土鸡、土鸡蛋的上门服务,各方面的基础都铺垫得不错,却要在这个时候退出来,真是没有办法啊。

柳叶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儿,觉得难以置信,于是便跑来了解情况。作为人民教师的柳老师非常看重纲常礼教,女儿的行为使他羞辱难当,特别是当他知道柳叶已经怀孕,气得昏倒在地。

柳叶的父亲觉得自己再也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拿起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女儿门前的槐树上。

作者简介:高鸿,陕西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ff4g计划”文艺人才,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西北文学》杂志主编。现任成阳市文联主席。2005年开始在《清明》《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已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等文学作品600余万字。《沉重的房子》入选《陕西文学六十年作品选》(长篇小说卷),《农民父亲》荣获吉林省第二届新闻出版精品奖、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报告文学《到中流击水》荣获陕西省柳青人社文学奖,《水无穷处》获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散文荣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入选《大学语文》教材、《语文主题学习》(九年级)教材、《中国最关的散文》等国内20多种版本并屡次获奖。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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