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买鱼

2021-10-22 05:15赵大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活鱼摊主闺蜜

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

化名是我们最后体面

——流行歌曲《小娟》

小娟看到菜市场,突然心血来潮,决定要买条鱼。考虑到她目前的境遇,这行为显得很怪异。瞧,她蓬头垢面,一脸沧桑,由于坐了一夜火车,眼中布满血丝。她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实际上她只有三十五岁。她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牛仔布大双肩包,一手拎着绿色提包,一手牵着儿子。儿子五岁,脸冻得红扑扑的,鼻涕流出来,刚接近嘴唇,他迅速把它吸回去。谁会这样提着大包小包去买鱼?另外,如果我告诉你,她十五年没回过这个城市了——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她买鱼很怪异?

天色阴暗,光线死气沉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风,虽不大,却很冷。时而有尘埃被吹起,弥漫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晦暗。菜市场不断有人进出,都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菜市场里亮着灯。灯光也是冷的。她掀开棉帘,进到市场里面。菜市场很大,屋顶很高,显得极其空阔。里面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是没风罢了。

她在门口站立片刻,没看到哪个区域是卖鱼的。有卖鱼的吗?她问一位摊主,摊主手指一下,那边。

她牵着儿子的手,越过卖菜的区域,来到卖水产的地方。这里到处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荡着冷冽的腥味。卖鱼的,卖虾的,卖蟹的,卖泥鳅黄鳝的,卖老鳖的,等等。鱼又分很多类,有鲤鱼,有鲫鱼,有草鱼,有黄丫,有鲈鱼,有石斑鱼,有鳜鱼,有鲇鱼,等等,都是活的。还有冷冻的鱼虾,还有鱼干,还有腌渍的鱼,还有风干的鱼。这个区域还有卖鸡鸭鹅的,都是活物,现场宰杀,煺毛,开肚,清理干净交给顾客。

买条什么鱼?一个摊主看她在看鱼,问道。

我先看看,她说。那些等待屠宰的鱼,认命般静止不动。它们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只会徒劳地耗费精力。水盆对它们来说过于拥挤了。那么一点水,哪能与河流和湖泊相比。可是河流和湖泊它们再也回不去了。当然,它们更多是来自池塘,在一池污浊的水中被喂养、催肥,然后打捞上来,运到菜市场,等待出售。池塘,它们也回不去。它们也许在想,不回去也罢,那池污浊的水并不值得留恋。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想明白这些,它们便坦然了。

靠近墙角的摊位是卖鸡的。她不买鸡,并不留心那摊位。但鸡子被杀时的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过去,摊主正在为一个顾客杀鸡。他熟练地抓住褐色鸡子的两只翅膀,将鸡头捏住硬塞到抓鸡翅膀的那只手里,于是鸡脖子弯曲成O形,冰冷的刀一抹,割断气管和血管,将血控到一个肮脏的大塑料盆里,鸡子挣扎一阵子消停了,他手一扬,将鸡子扔到一个大汽油桶里。汽油桶里盛满滚烫的开水,安装有自制的搅拌器。推上电闸,呼隆隆一分钟,扒下电闸,等搅拌器停下来,捞出鸡子,鸡子的毛已经煺净。然后,剖腹,处理内脏。询问顾客哪些要哪些不要,通常都只要鸡心和鸡胗,别的一概不要。也有顾客会有不同要求,那就满足他。但很少有人要鸡肠,主要是处理起来麻烦。她买过鸡子,她是连鸡肠也要要的人。她不怕麻烦,她会用一根自行车条将鸡肠子翻转过来,清洗干净。鸡肠好吃着呢,扔掉多可惜。她知道,摊主不会将鸡肠扔掉,他会卖给饭店或专门卤鸡肠的人。便宜他们?哼,她不会。怎么看起杀鸡来了,她是来买鱼的。

为什么要买鱼?这真是个蠢问题。她可以不买鱼,而且在看到菜市场前她并没买鱼的打算,干吗要买鱼。买鱼,因为她没给父母买礼物。她要把鱼带回家作礼物。她十五年没回家了,不能空着手去见父母。为什么不能空着手去见父母?她没买礼物,并不是疏忽,她是故意的。她,不是正常人,不能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她。她曾经犹豫过,礼物,买还是不买?尽管她没钱,但买礼物的钱还是有的。不买贵的,可以买便宜的呀,父母不会计较的。她头脑中有两个“我”,一个说买,另一个说不买。各自都有理由,滔滔不绝,争论不休。最终,那个说不买的“我”占了上风。不买吗?不买!这个“我”更武断和霸道,她不肯让步。好,那就不买。你不正常。是,我不正常。你愚蠢。是,我愚蠢。你残忍。是,我残忍。你不孝。是,我不孝。哪有一个孝顺的女儿会离家十五年,从不和家里联系?是,只有我这个奇葩女儿才这样。

从十五年前起,她就已经是奇葩了。在此之前,她不是。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乖女,听话,不惹事。姐姐说她是小绵羊,一点儿个性也没有。她和姐姐,就像镜子内外的人,一正一反。姐姐外向,她内向。姐姐好动,她好静。姐姐学习差,她学习好。姐姐爱玩,她爱看书。姐姐叛逆,她乖巧。姐姐说,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吗?后来,姐姐上高中,考上大学。她没上高中,直接上中专。姐姐和老师恋爱,老师的年龄比她父亲还大一岁。这件事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父母要死要活,坚决不同意,可是姐姐意志坚定,一意孤行,谁反对也无效。那时候家里的气氛把她吓坏了,看那架势,好像不死一个人这事就无法了结。谁会死呢?她不想让任何人死。她害怕死人。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最后,还好,没有死人。父母将姐姐赶出了家门。姐姐如愿嫁给了她的老师。好在姐姐在外地工作,父母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这个女儿。他们没去参加姐姐的婚礼。姐姐也不计较。父母稍感慰藉的是,他们还有她这个听话的小女儿。她呢,在爱情和婚姻上还和姐姐相反吗?她毕业后,父母托关系,将她安排在电业局。那个年代,这是人人羡慕的工作。她就在父母身边,朝夕相见。某一天,她说出去逛逛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一走十五年。

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了。她说出去逛街,那个男人说出去买烟……多么轻描淡写,多么自然,多么潇洒,多么酷炫!然后,远走高飞。我们去哪里?她说。哪里都行,世界那么大,还没我们容身之地吗?生活在別处。爱情在别处。浪漫在别处。天堂在别处。“别处”——只是这两个字,就让她想人非非。她在小说中读到的,影视剧中看到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别处。终于,她也要踏足别处了。她忐忑,惶恐,紧张,兴奋……也许还有懊恼……这就要走了吗?这样好吗?她和那个男人坐上正要发车的长途汽车。这是去哪里?随便去哪里,离开这里再说。他们可以到另一个城市再考虑坐火车。在这个城市太危险,家人会找到火车站,那样他们就走不成了。他们只会是一桩丑闻的主角,走到哪里都被人们指指戳戳。他们身上会写上无形的红字:奸夫,淫妇。人们目光中射出的箭,会将他们伤得千疮百孔。所以,不能被家人找到。长途客车上混杂着汽油味、机油味、体臭味、脚臭味、汗味、蒜味、面食发酵味、尘土味……酸甜苦辣,五彩缤纷……那是春天,却没有一点青草味和花香味……还有难以言说、羞于启齿的味道,以及屎尿屁的混合味,等等。后来,她越来越熟悉这种班车气味。这气味渗进头发里,渗进衣服里,渗进皮肤里,渗进骨头里,渗进梦里,再也难以祛除。许多夜晚,她醒来时,感觉那气味像虫子一样爬满她的身体。

那个男人——她不愿提他的名字——为她打开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万劫不复的世界。她是一朵花,被他摘去,随他走天涯,风吹日晒,臭气熏蒸,渐渐枯萎。当初,为什么要迈出这一步?她后来用四个字概括:鬼迷心窍。这个词就是为她造的。那时候她太年轻,误把勾引当成爱情,误把短暂的欢愉当成尘世的天堂,误把疯狂当成冒险。他们用海誓山盟激励和麻醉自己,同时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抹亮丽的玫瑰色。他说,跳上班车吧,只需将钥匙扔掉,这样,你就获得自由了。自由,美好的词语,是一缕清风,你要抓住它,啊,多么痴心妄想,风能抓住吗?你以为你抓住了,伸开手,风在哪里呢?自由在哪里呢?你,只有你,在这里,在那里,在别处,像狗一样活着。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活着会如此艰难。没有人庇护你,你只能靠自己。他,你的靠山,你以为的靠山,竟然……不能给你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有时,你饿得两眼发花,肚里像被狼掏过一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去抽烟。他抽烟抽得很凶,把每一口烟都吞进肚里,让烟填饱肚子。被烟填饱,人就变得飘忽,说话满嘴烟气,脾气也大,动辄发火……烟在肚子里似乎变成了火,生于火,归于火。最初的迷醉被风吹散。她看清了那个男人。一个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不顾的男人,能托付終身吗?他的责任感哪去了?他不止一个孩子,他有两个孩子——双胞胎。他老婆没工作,找个看仓库的活,工资很低。两个孩子扔给老婆,他也放心?男人不允许她提这个话题。你,都是你,我才沦落到这个地步!男人说。她很诧异,因为我吗?是我勾引你吗?她那时哪会勾引,她不但不会勾引,也不会抗拒勾引。他用甜言蜜语的糖衣炮弹炸开了她少女的防线,她向他投降。陷落,变成废墟。她,清楚地看到青春的身体被男人蹂躏成废墟。她变成自己所不齿的人。这个男人给她描绘了可怕的未来:声名狼藉,给父母丢脸。你若离开他,他保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她骂他。他说都是爱惹的祸。爱,爱,爱,他爱她!他可以为她去死。他会的。他拿出刀,递给她,让她把他刺死。没有爱,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吓坏了,扔掉刀,那是一把一尺长的刀,明晃晃的,刀刃锋利。她不想死,她要活着。但她已经不可能体面地活着了。她将声名狼藉,更可怕的是,她怀孕了。怎么办?男人提出私奔。私奔?你敢吗?敢。她虽是小女子,但从不食言。于是……纵身一跃,她跳入了凄风苦雨的世界。她亲手剪断她与家庭连接的脐带,她又出生了一次。这次,她是自己把自己生下来的,没有人呵护照顾,她必须独自赤裸裸地面对陌生的世界。她必须假装她拥有爱情,这些苦难只是追求爱情的代价。否认爱情,她的生活何以为继。

要来条鱼吗?一个摊主问道。

她摇摇头。她要买鱼,所以摇头并不代表她拒绝,她只是出于本能这样做罢了。摇头之后,她就知道她不该摇头,她应该点头。可是,已经摇头了。摊主不再理她。她离开这个摊位。刚才,她盯着盆子里的鱼,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很多鱼。可什么也没看清。她的注意力不在鱼身上,她在发呆。往事像一团气味袭击了她,她不知所措。她换一个摊位,看鱼。这个摊主早就注意她了,把她当成了挑剔的主顾,并不主动与她搭讪。由她看,想买就买,不买拉倒。

为什么要买鱼?她很久不吃鱼了。她不喜欢吃鱼。与那个男人私奔之后,她只吃过一次鱼,吃的是草鱼,刺极多。这种鱼是存心不让人吃的,它们即使死了,成为盘中物,仍要报复那些以它为食的人。它的工具就是刺,无数充满仇恨的刺。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被鱼刺卡住了。鱼刺恶狠狠地在她喉咙里安营扎寨。它唱起歌来:活该,活该,活该,吭,吭,吭……活该,活该,活该,吭,吭,吭……那是它的地盘,它占领了,它在宣示它的主权。她知道,她注定会被卡住,她就不该吃鱼,尤其不该吃这可恶的草鱼。之后,她就不再吃鱼了。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鱼的,但她不吃。她买鱼不是为了自己吃,她是作为礼物带给父母的。

她换一个摊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卖鱼。少年的脸和手都生了冻疮,有的溃烂后结了痂,没有溃烂的艳若桃李,随时准备绽放。菜市场只是一个铁皮包裹的大空间,里面的温度与室外并无二致。在遍地水迹和冰碴的水产区,感觉比外面更冷。空气就像一块冰凉的湿布紧紧贴在你的皮肤上。儿子拉拉她的手,说冷。她说买了鱼就走,回到家就不冷了。她搓搓儿子的手,又将他的围脖围紧。小可怜一脸迷茫,家?在哪里?这里就是一个荒凉星球。这个他从没到过的城市,除了冷、风和灰暗,他感受不到别的。儿子并不是他和那个人的“爱情”结晶。私奔之后,她就看清了爱情的本来面目。爱情,如果有的话,消失得比春天偶尔飘落的雪花还快,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一天夜里,她在简陋的床铺上瞪大失眠的眼睛看着黑暗的夜空,突然意识到其实并没有爱情,那个男人不是爱她,只是想要她。这中间的区别比月亮和镰刀还大。之前,他对她说,留下来她会声名狼藉,他没说私奔会怎样,她需要自己去悟。现在,她明白了,私奔岂止是声名狼藉,简直是万劫不复。一步错,步步错。往前走,看不到希望。回去,她没脸。她宁愿在别处受苦,也不愿回去。同时,她又离不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虽然挣钱少,她挣得更少。离开那个男人,她会怎样?沦为娼妓,沦为乞丐,或饿死街头。那个男人掌控着她的命运,他说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离开那个男人,她岂止是声名狼藉,她会成为笑话。破罐子破摔,她只能和那个男人继续混在一起。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住过厕所。饿肚子则是家常便饭。可恶的是那个男人还抽烟喝酒,这也罢了,他喝醉了还会动手打人。他下手很重,她感觉他打断了她的骨头,打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怕被他打死,就向他求饶。她真想杀了他。最后,那个男人又染上了赌博,把她输给一个当地的混混。她成了混混的情妇。那个男人被赶走了。她此后再没见过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留给她的是三次流产、饥饿和无尽的羞耻。混混是她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生活真会开玩笑,她最终爬上了混混的床。之前那个男人说她是破鞋,他是笑着说的,不是要羞辱她,而是要扒掉她身上的公主外衣。混混说她是母狗,他也是笑着说的,他说他就喜欢母狗。她,生气,打他,骂他,为自己争取到一句安慰:好,你不是母狗。她和混混在一起时间不长,就逃走了。她到另一个城市,找到一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印染。每天忍受着刺鼻的气味和化学品打交道。为了排遣寂寞,也为了省房租,她和一个农民工同居了。后来,她索性嫁给这个农民工。他们在城市买了一个七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她怀孕,生下儿子,起名叫点点。

那个卖鱼的少年并不看她,对她买不买他的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少年是哑巴吗?买鱼人手一指,他会熟练地将你想要的那条鱼抓出来,扬手狠狠地摔到砧板上,将鱼摔死,然后把尖利的秤鉤从鱼嘴下腭柔软薄弱的地方穿过去,从嘴巴里穿出,挂牢,称重,报价。嗯,他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别的都是废话,价钱,只有价钱值得他动一下口舌。接着,他熟练地刮鳞,剖开鱼腹,扒出内脏,冲洗干净,装到黑色塑料袋子里,交给买主。为什么用黑色塑料袋?黑色代表死亡,那是鱼的坟墓。

她指着一条鲈鱼,问,是活的吗?少年白她一眼,像受到侮辱似的,冷冷地甩一句,活的。她心里说,鸟样!放在往常,她不会买他的鱼。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摊位,她也不会买他的鱼。她没好气地说,就要那条!她话音刚落,少年已经将鱼抓出,用力摔到砧板上。一道白亮的弧线,几滴水珠恰似眼泪飞溅,这条鲈鱼就这样死了。它有名字吗?它也曾是独一无二地存在。世界上不会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鲈鱼。

我要活的,她说。

就是活的,少年说。

我要活的。

就是活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透着执拗,重复的不仅仅是对话,还是一种态度,一种情绪,一种姿势。她瞪着眼睛,手指着那条鲈鱼,身子倾斜着,在指责。少年梗着脖子,一脸嫌恶,在反抗。他们之间的姿势比语言更像语言。即使没有语言,单看姿势,你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的是活鱼,一条活鱼。

它是活鱼。

它已经死了,它是死鱼。

刚才你也看到了,是活鱼。

它现在是死鱼。

它刚才是活鱼。

旁边的摊主冷冷地看着他们,并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纠纷,他们懒得管闲事。让他们争执几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妇女带着行李,牵着孩子,哪像个买鱼的。她是来找碴的吗?也不像。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那不是自找苦吃么。他们都认为女人最终会妥协。为一条鱼吵架,至于吗?再说了,她能占到什么便宜呢。

我不买了行吗?她说。

不行,这条鱼就是你的,你必须买!少年说。

我要的是活鱼,我不要死鱼。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你们看看,这是活鱼吗?它会动吗?会游吗?会张嘴吗?

在她周围很快聚集了一群幽灵,他们都向着少年,睁眼说瞎话,说鱼是活的,她应该付钱。这是你挑中的鱼。是活鱼。付钱吧,付钱吧,付钱吧。活鱼都是要杀死的,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就对吗?没有人向着她。

她为什么要买一条活鱼?十五年前,她说出去逛街,父亲对她说,回来时买条鱼,要活的,看好了,别买死鱼。她说,好。可她食言了,她没有买鱼,而是和那个男人私奔了。父亲不但没等到鱼,连女儿也没等到。多年之后,当她联系上闺蜜后,才知道当初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闺蜜说,你爸妈找你找疯了,他们以为我知道你在哪里,一定要我说出来,可我真不知道,他们就差给我跪下……报案也没用,警察也找不到你……后来他们才意识到你是和那个男人一块私奔了……你爸妈那个样子……我怕看到他们……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不幸的人了。他们恨我吗?不,他们不恨,他们爱你。你闺蜜以为你会哭的,可是你没有。你是铁石心肠,她说。你承认,她说得对,你是铁石心肠。他们应该恨我,他们为什么不恨呢?恨才是活下去的动力,才是对抗耻辱的力量,可是,他们不恨。他们丧失了这种力量。他们活在屈辱中。他们以女儿为耻。所以她回来没给他们带礼物。鱼呢?鱼是十五年前答应的,她要兑现。必须是条活鱼,让父亲看到鱼是活的,她买的是活鱼,而不是死鱼。现在,少年那一摔,鱼死了,她不要死鱼。

她不会为一条死鱼付钱,决不。

我要的是活鱼,她说。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这不是活鱼。

这是活鱼。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少年固执,她比少年还固执。不就是一条鱼吗?是,是一条鱼。可也不是一条鱼,至少不只是一条鱼。她用十五年时间来买一条活鱼,结果还要买一条死鱼吗?十五年,谁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谁知道她流了多少泪。有人同情她吗,有人体谅她吗。为了一条鱼,整个世界要和我过不去吗?那好,来吧,我不怕。儿子哭了,她让他闭嘴,不许哭。她的声音威严得像铁板。儿子硬生生把哭声憋回肚里。哭声在那个小肚子里膨胀,左冲右突,儿子左摇右晃,要飘升起来。她将儿子按住,不许动!儿子不再动了,像一根小木桩。在内心里,当她把活鱼和十五年联系到一起时,退缩已经不可能,那条路堵死了。

少年坚持要她为这条鱼付钱。没别的,她必须付钱。他已经说了太多废话。他往常一天也说不了这么多话。这个女人,他对她并无恶意,也不是欺负她。他所有鱼都是这样卖的,买主挑好,他将鱼摔死,过秤,刮鳞,破肚,去内脏……他对她还是这套程序,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要讹她,他从不讹任何人。钱,也不是主要的,他对卖鱼这活厌恶透了。挣钱多少,都与他无关,钱都必须交给父亲。父亲原来还守摊儿,和母亲一起经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跟一个批发冻虾的男子跑了。父亲迷上了赌博,不让少年上学,让他卖鱼。少年不想卖鱼,父亲就打他。他只好听父亲的。他一直没弄清楚,母亲跟人跑在先,还是父亲赌博在先。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如果母亲先跟人跑了,他该恨母亲;如果父亲先赌博,他该恨父亲。现在,他既恨父亲,又恨母亲。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她哔哔哔,哔哔哔,没完没了,让他烦透了。周围那些替他说话的人,他也烦,关你们屁事,你们要多嘴,滚一边去。这个女人我对付得了,她必须付钱。这条鱼是她的!活鱼?哪条鱼都曾经是活鱼,哪条鱼最后都会变成死鱼。活着有什么好,还不如死了呢。他杀鱼就是超度它们。看它们一个个不死不活的样子,还不如死了痛快。活着有什么好。

少年感到手冻得像猫咬一般,一根根手指头都不是他的了。手麻木了,心麻木了,天气也麻木不仁。冷风从撩起的门帘中一阵阵灌进来,如同溜进来的食肉动物。风,这可恶的风,想叼点什么吃吗?所有东西都被人们看得很紧,它们只好吞食无主的鱼腥味。他看一眼砧板旁的尖刀,他的手虽然麻木,但抓起刀还不成问题。他不怕女人不付钱,他竭力忍耐,不去摸那把刀。那把刀猜透了他的心思,准备瞅准机会跳到他手里。刀有刀的意志,它总是想刺人某个身体,想痛饮鲜血,想结束生命。

女人要走,少年不放她走。他说,你不能走,你还没付钱。

鱼我不要了,她说。

不要不行,这是你的鱼,你不要我卖给谁。

爱卖给谁卖给谁。

她要走,少年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把你的脏爪子拿开!她说。

少年松开手。

我要的是活鱼,她说。

这就是活鱼,少年说。

这是死鱼!她说。

这是活鱼!少年说。

十五年,她想,我买一条鱼用了十五年……她突然看到砧板旁的尖刀跳入少年手中,那把刀竟然会自己跳起来……刀刃寒光闪闪……她吃惊得要叫起来……那条放在砧板上的死鱼动了一下,它还活着……刚才少年那一摔竟然没把它摔死……那条鱼要报复她吗?因为被她挑中,那条鱼才挨了重重一摔……对不起,我不该决定你的命运……她想对那条鱼道歉……她的命运又好到哪儿了,她是被谁挑中的,谁又该为她道歉呢……这次她回家,是因为父亲中风了。闺蜜说,差点没抢救过来,你父亲都这样了,你不回来看看吗?闺蜜知道她是没脸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事谁还记得呢?我记得,你记得,我父母记得。还有,那个男人的家人也记得。让他们当我死了吧。闺蜜说,都知道你活着,也知道你过得艰难,你现在回来,大家不会说你什么,只会同情你。你冷冷地说,我不要同情。闺蜜说,你是铁石心肠吗?你说,是。你早就是铁石心肠了。閨蜜说,我知道你不是,你何必这样呢,回来吧,回来看看你父母,否则你会后悔的。你说,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挂断电话,泪流满面。你虚假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你可以挂断闺蜜的电话,但她的话已钻入你心里,你赶不出去。你知道她是对的。她是多年后你与这个城市唯一的联系。她为你保守秘密。当然,只是多年后的秘密,最初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你私奔时,什么也没对她说。对她也是保密的。那时候,你掐断了与这个城市的所有联系。你消失了,像一滴蒸发的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一直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回去,告诉父母:我很幸福!只有那样,你所犯的错误才可原谅。毕竟追求幸福是没错的。可是,你的这种希望被时光之轮无情地碾碎了,成为齑粉,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幸福,无论怎样降低标准,你的生活都难以称得上幸福。认输吧,命运对你说。你能对抗命运吗?你对抗不了。哭过之后,你决定回家看望父母。丈夫支持你,但你没勇气带丈夫回来。家人无法接纳那个男人,但换一个,他们也许更难接受。罢罢罢,我自己回去,带上儿子。十几个小时,硬座,你头脑中翻腾着可怕的往事。十五年来,经历了太多苦难……她害怕回家。买鱼,是为了逃避回家吗?她与少年争执,是要让逃避成真吗?少年成全她……她感到一阵轻松,好了,现在解脱了,你不必回去,不必面对父母,到此为止,很好,你回来了,很好,你没回到家里……你在菜市场……你突然变得轻盈,像一片鸿毛,飞上天去……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谭维维的歌声:……知晓我名字,牢记我名字,同一出悲剧为何还在继续……

作者简介: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山花》《美文》等刊。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及收入年选和其他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撒谎的女人》,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羔羊》等多部。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多部。影视作品有《四妹子》《湖光山色》等多部。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金盾文学奖等。

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猜你喜欢
活鱼摊主闺蜜
20元
天生好闺蜜
闺蜜之旅 游走马来西亚
小编们和闺蜜的 girl"S night out!
终于派上用场了
靠谱闺蜜
难忘的“得莫利”
活鱼当成死鱼卖
我卖个桃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