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保修

2021-11-08 05:36肖克凡
江南 2021年6期
关键词:蕙兰小花

肖克凡

李本贵上街摆摊修理自行车,听见城管执法车来了,立即收摊溜到鑫旺小区大门里躲避风头,鼻尖儿挂着油漆未干式的汗珠儿。他觉得自己跟城管那辆蓝色小卡车前世有约,总是提前让他嗅到空气里飘来的汽油味道,迅速逃离险情。

身穿蓝色制服的城管队员职责分明,只管街边摆摊的小贩,不会进到小区里执法。李本贵眨着小眼睛等待蓝色小卡车开走,心里念叨着“平安无事”。

他这双小眼睛,赛过小动物眼神。这是爹娘的遗传基因。有时想起爹娘,他心里就泛起人生理想。将来有了钱就买辆小卡车,车里装满各式各样年货,载着老婆孩子返乡过春节。就是不知家里接不接纳儿媳妇栗灶花,毕竟两人是偷偷跑出来的。

心里幻想着开着小卡车进村的情景,猛然听到有人高声喊叫:“修车的死啦?补胎!”一个白胖汉子推着瘪了车胎的自行车来了。

他猫腰抱起装满工具的木箱,喘着粗气走出鑫旺小区大门,应声说修车的没死活着呢。

打开木箱取出亲爱的工具们,蹲身摆出开张营业的阵势说,我给你用环保胶水吧多花一块钱。白胖汉子夸赞他懂得绿色环保经济。

李本贵动手干活儿,心里哼着家乡小曲儿。这时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城管队员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卡住位置。李本贵抬头望着以为这两人是跳伞下来的。

眨眼间他的修车工具就被城管队员稀里哗啦收进木箱里,左边的城管队员说全部清点完毕总共二十八件。右边的城管队员宣布道,明天带着罚款去城管大队领取被罚没的工具箱。

他下意识地询问多少罚款。那个瘪了车胎的白胖汉子抢先估价说,一百吧?

他听罢起身就走。这两个城管队员拦住他,说请把工具箱送到小卡车上去。他只得扛起油污污沉甸甸的工具箱,完成了任务。

没了修车工具等于没了固定资产,全家GDP肯定负增长。他甩着两条胳膊拎着十根手指,仿佛裸体人物走进鑫旺小区,一屁股坐在圆形花坛旁边,闷头抽烟自言自语。

这事儿怪不得别人,我也该接受惩罚啦。我跟栗灶花跑到城市来过日子,还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让人家留在农村吃苦受罪……他自我检讨着,狠狠朝月季花啐了口唾沫。

一个老太婆走过来说,你往花坛里吐痰“夕阳红三老汉”会罚你款的,五十翻倍罚一百。他只好解释说不是吐痰是吐唾沫,起身离开危险地带。

一路行走经过物业管理办公室,瞅见门前挂起“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的牌子,咧嘴苦笑了。他的这种苦笑是日常生活的主要表情,真切而扎实。

这样看来天宝物业公司肯定被赶走了。那带头起事的三个老头儿,据说退休前均为国企处级干部,人称“夕阳红三老汉”,他们率领业主们跟天宝物业公司经理汪天宝辩论,简明扼要罗列十大问题,还批评汪天宝以自己名字注册公司名称属于“家天下”思想,完全不具备现代企业制度,只能被时代洪流淘汰。“夕阳红三老汉”甚至怀疑汪天宝系大汉奸汪精卫远房后裔。一下子事态变得严峻了。

当今中国老百姓全是爱国者,几乎不用几番对垒,传说中的汪精卫后裔不敢恋战却倔强地表示,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之后就不露面了。

李本贵只是这起事件的旁观者,他深知农民进城谋生不易,凡事不宜掺和。可是随着物业管理停摆小区垃圾停运,媳妇栗灶花反而多捡不少纸箱和塑料瓶,家庭收入明显提高。

栗灶花身材窈窕模样俊美,生了女儿自家腰身并未变粗。这使她暗暗讥笑那些城市肥婆,心里叫她们“皮缸”。栗灶花希望鑫旺小区混乱局面持续下去,而且愈乱愈好。这样生活垃圾停运,她就有大量纸箱和塑料瓶可捡,家庭收入翻番。当然这种活计只有妇女去做。男人还是得依靠修自行车手艺养家。

这时候的李本贵垂头丧气走过鑫旺小区中心广场。一群体形基本属于正能量的妇女,在叽叽喳喳说话好像灰喜鹊落地。他停住脚步听着她们议论,怔了怔神儿转身撒腿就跑,几乎撞到迎面驶来的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女士躲避不及失去重心,摔下自行车歪倒路边。那群妇女马上喊叫起来,七嘴八舌说施老师被人撞啦。

他不管不顾跑回家去,气喘吁吁把爆炸性新闻告诉媳妇,说那群妇女议论王顺友给救护车拉走,一路鸣笛送去医院抢救了。

栗灶花低头瞅着丈夫脚上旧皮鞋说,平时王顺友身体挺棒的,不会嘎嘣一下就死了吧?

他摇头说兴许嘎嘣不了,要是嘎嘣了是直接叫火化车的。说罢他将妇女们的议论转述给媳妇,说王顺友看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提前收了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叫来救护车可能是趁机跑了。

栗灶花忙着整理废旧纸箱说,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能买几斤盐几壶醋,你说这点钱值得跑吗?王顺友以为自己是大贪官呢!

丈夫低头寻思着,认为王顺友不应该被救护车拉走。

你认为他应该被警车拉走是不是?媳妇瞬间扩展思路说,你这么说反倒提醒了我,王顺友确实不像寻常人,大鼻梁子三角眼,眉毛黢黑紫脸膛,说话听不出哪儿的口音,就跟从地缝儿里钻出来似的。

这时栗灶花发现丈夫空手回家,转而询问修车工具箱呢?李本贵说明天去城管大队交罚款才能赎回来。

栗灶花顿时伤了情绪,说,你忘记啦?那箱子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咱俩来到城市后还特意刷了红油漆呢。

李本贵满脸愧疚说,是啊是啊,我改成工具箱嫌红色太扎眼,就刷了层绿油漆,生生把你的喜兴给弄没了。

栗灶花说明天拿钱把箱子赎回来,重新给它刷遍红油漆,我把这箱子当作出嫁的凭证,让它证明我是你媳妇。

好吧,以后我用帆布兜子盛工具,城管来了我撤退更利落。李本贵说着想起帆布兜子也是王顺友送他的,他认为那家伙特别慷慨。

傍晚时分,女儿小花背着书包跑进家门,这孩子在民工子女小學读五年级,学得满口普通话,大声说外面有人找摆摊修自行车的,嚷嚷要求赔偿医药费。

栗灶花起身问丈夫,你不会是把城管给打了吧?惹得人家找上门来。李本贵拨浪鼓似的摇头,表示自己只会挨打不会打人。媳妇推开租住的平房的铁皮门,迈着小碎步迎出去。

女儿小花趁机压低声音说,听说施老师给人撞倒了,敢情这事儿是你干的,爸爸你太不应该啦!

你怎么知道那是施老师呢?他急着问女儿。

我怎么会不知道施老师呢?她放着市重点小学书记不当,心甘情愿跑到我们民工子女小学当校长,人们都说施老师是教师里最好的人!小花放下书包气愤地补充说,这么好的人摔了车子崴了脚,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儿呢。

小花年纪不大却充满正义感,李本贵觉得女儿有些不像自家孩子,看来小花还是要上学读书的,明显有了出息。心里这样感叹着,他下意识抬腿走出家门。

门外那几位皮缸型妇女看见李本贵露头,随即抖擞精神高声宣讲,我们是新成立的鑫旺小区妇女说理小组,一旦见到不合理的事情,我们就摆事实讲道理强调依法治国,保证做到发现歪风不放过,解决矛盾不过夜!今天你差点儿撞到施老师,吓得人家摔坏自行车扭伤脚,你要负全部责任的。

栗灶花立即表态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施老师的自行车我们终身保修。

那么施老师的脚呢?她的脚你们也终身保修?一个满脸皱褶的精干妇女显出首领本色。

李本贵蔫蔫说道,不用你们妇女说理小组劳心费力,明天我当面给施老师赔礼道歉。

我们妇女说理小组是街委会认可的公益组织,我们的行为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几个妇女情绪激昂。

你们还都没吃晚饭吧?栗灶花突然转变话题说道,咱们小区便利店里卖的火腿肠马上过期,打五折你们也不要买啊。

你们吃了会拉稀的!栗灶花瞪大眼睛继续说,闹肚子去药店不会卖给你们抗生素的,因为那是处方药。

这关于过期火腿肠与消炎药的突发话题,弄得妇女说理小组成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定位,就跟旅游掉队的中国大妈似的。

一大早儿全家喝小米粥,媳妇说富硒小米在超市里卖得很贵呢。李本贵不知硒为何物,就苦笑说西是太阳落山方向,然后月亮就来了。当初他和栗灶花踏着月光跑出村子,一路由西向东来到这座城市安了家。他听到小米粥富硒,满脸苦笑成了咸菜的标配。

吃过早餐女儿小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栗灶花收起咸萝卜罐子忽发奇想说,不论王顺友逃跑了还是病死了,八号楼地下存车处都没人管理了,咱们趁机接管吧。

媳妇在家里说家乡话,丈夫听着家乡口音有着亲切的伤感,好像欠着家乡巨款还不清似的。其实农村老家的风气,即便女人说得对,男人也不喝彩,而是把媳妇提出的好主意,安置在肚里酿造几天,发酵成自己的高招从嘴里说出来。

栗灶花自然知晓丈夫心思,眨着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也这样想,就是不愿意说出来嘛。这也算不上抢别人生意。

物业经理汪天宝被赶跑了,改为“夕阳红三老汉”掌管局面……李本贵凝眉思索着,好像不愿意把媳妇的主意发酵成自己的。

媳妇随即啪啪拍响大腿说,我看出你心里有谱啦!你现在想去见“夕阳红三老汉”是不是?请求他们把王顺友存车处交给咱们管理。

我心里这样想过。李本贵有所保留地说,不过,我要先去给施老师赔礼道歉吧,看看赔偿多少医药费。

栗灶花猫腰拎起那双旧皮鞋,催促丈夫穿好衣裳蹬上皮鞋,顺手往他衣兜里揣了盒烟卷。你办完这件大事去赔礼道歉也不迟!再者说施老师大人有大量,她不会收你医药费的。说着把打火机递给丈夫继续叮嘱,你进门挨个儿给“夕阳红三老汉”敬烟,别忘了先给一把手。

我哪知道谁是一把手。李本贵嘟哝着走出家门,先给自己点了支烟卷权作家庭一把手。这时突然记忆短路,一时想不起王顺友的模样。我的苍天啊,今天怎么满脑子糨糊呢?我跟王顺友很熟悉啊。

他使劲拍打自己额头,拍得眼前冒出好多颗金星,每颗都是24K周大福的。之后低头打量脚上这双皮鞋。嗯,这鞋从前肯定是双新鞋,不知被谁给穿旧了。穿旧了也是鞋啊,它不会变成帽子吧。王顺友这家伙挺硬朗的,还请我喝过二锅头呢,这家伙说当英雄就要有酒量,凡是说酒壮怂人胆的,归根结底还是怂人。

想起王顺友的名言,李本贵恢复记忆力,王顺友的面孔也清晰起来。径直不拐弯来到改称“鑫旺小区物业改造指挥部”的物管办公室,抬腿跨过门槛叫了声领导,“夕阳红三老汉”同时扬脸应声,这说明他们都是领导。

“夕阳红三老汉”好像身份相同待遇相等,三人都是高靠背老虎腿皮座椅,屁股底下铺着同样动物皮毛的坐垫,特别有古典派头。李本贵看过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不由想起水泊梁山聚义厅,便依次朝三位首领点头致意,好像电视剧里的群众演员。

我看你满脸苦相是来上访的农民工吧,汪天宝拖欠你几个月工资?他是不是经常辱骂你们农民工是傻帽?一个貌似智多星吴用的尖脸老汉大声问道,只是手里没有梁山军师的羽毛扇。

他忘记递上烟卷就说,我不是小区保洁员,我不上访,我是想接管王顺友的八号楼地下存车处。

一个貌似宋江的方脸老汉问道,你说王什么友来着?他那里到底存了多少辆业主汽车?

那八号楼地库容不下四个轱辘的,只能存放几百辆自行车。李本贵觉得貌似宋江的老汉严重脱离实际,居然以为王顺友负责看管小区业主私家汽车。

你为什么想接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呢?一个貌似电视剧里玉麒麟卢俊义的清瘦老汉轻声问道。

李本贵转向这位现实牌卢俊义解释说,王顺友前天给救护车拉走了,他要是生了大病恐怕不会回来了。

那个貌似智多星吴用的老汉抢在及时雨宋江表态之前说,眼下鑫旺小区百废待兴,你的诉求不是当务之急,只能放在改革后期解决。

李本貴只得拿出上访者的架势申诉道,现在八号楼地库里存放着好多辆自行车,没人管理怎么能行呢?你说小区百废待兴,那地下存车处也待兴吧?

好啦好啦,你写份申请材料呈来,等有时间我们研究一下。那个貌似卢俊义的又说话了,这老汉面孔清爽语气和蔼,给了李本贵盼头。

李本贵再次想起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卢俊义的大管家李固跟主家老婆私通,逼得玉麒麟卢俊义走投无路上梁山落草为寇。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这老头儿面貌很像电视剧里的卢俊义。

貌似宋江的老汉不高兴了,呼地起身批评李本贵说,我们正在准备创建文明小区的宣传材料,你不要干扰我们正常工作嘛。

貌似吴用的老汉配合宋江说道,你个人的事情再大,那也是小事。鑫旺小区的事情再小,这也是大事。

李本贵当然不甘心,满脸苦笑说,我就是想为小区业主们看守自行车,从来不想干扰你们的工作。

貌似吴用的老汉盯了盯他脚穿的半旧皮鞋说,你经济条件不错嘛,还穿着名牌爱步呢。我劝你回家另做打算,不要啥事都依赖政府。

听了这种官僚主义言语,李本贵只得转身退出,满心沮丧沿着小区道路低头行走。一辆自行车迎面驶来,稳稳停下叫了声李师傅。他抬头看到这位身穿海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士,顿时慌了神。

您、您是施老师吧?实在对不起,我让您摔了车子伤了脚,后果这么严重还没给您赔礼道歉呢!我要给您赔偿医药费,还要给您修好自行车……李本贵一口气说着,显得窘迫而诚恳。

施老师戴着紫框眼镜留着齐耳短发,身材挺拔高挑,眼镜里流露出温和目光,说道,李师傅您不要自责,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李本贵不知如何表示心意,打量着施老师的自行车说,我给您的车子做次大修吧!三道车轴都换新油,咱们就用六氯化钼!那是给电动车润滑用的……

您是被小区妇女说理小组给吓着了吧?她们工作过于热情,反倒弄得大家有些紧张。施老师有意缓解紧张气氛说,其实我的脚伤没多么严重,自行车也没摔得多么厉害。

李本贵想起女儿小花说过,施老师宁愿放弃市重点小学来到民工子女学校,人们都说她是教师里最好的人。于是他大声表示自己有修理家庭水电的技术,要是有小故障尽管打招呼,随叫随到。说罢朝施老师鞠了个躬,撒腿跑开了。

一口气跑进全家租住的小平房,内心仍然感慨不已,进门就说施老师真是个大好人。栗灶花望着情绪反常的丈夫,再度眨着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问道,你把八号楼存车处的事儿办妥了吗?

他有些负气地说了句“他们赶走汪天宝,鑫旺小区搞不好”,就闷声闷气躺在小床上,不言声了。栗灶花盯着行为异常的丈夫,问他身子哪儿不舒坦。

李本贵瞪着屋顶的水渍不说话,心里想着施老师。敢情教师里还有这么好的女子,以前我怎么不认识人家呢?这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栗灶花揣摩丈夫受了委屈,猫腰换下塑料拖鞋,穿上那件紧身小花袄说,我去问问那三个夕阳红!他们不要拿农民工不当人对待。说着仿佛当代轻功女侠附体,一闪身逸出家门,大活人好像风筝飘走了。

李本贵连续吸了几根烟卷,心里反复念叨施老师是个大好人。这时候媳妇扭儿扭儿回来了。她看到丈夫仍然盯着屋顶水渍,好像在看不花钱的情色电影,就气得笑了,之后探身伸手摸摸丈夫额头,说不烫。

既然不烫,她故作轻描淡写告诉丈夫,那个老汉说他们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有结果就通知咱们。

李本贵翻身坐起问道,你说那个老汉是哪个老汉?是宋江是吴用还是卢俊义?

看见丈夫张嘴闭嘴都是水浒人物,栗灶花随即卖关子说,我说说,你猜猜!猜对了,今儿我伺候你,猜错了,今儿你伺候我。

丈夫眯起小眼睛听着媳妇详细描述,认定那个老头儿是吴用,于是愤慨起来。合着大老爷们儿换成小媳妇进门办事,老家伙态度就变啦!这算什么梁山好汉。

我也觉得那仨老汉好比水浒人物转世的,不过呢……栗灶花说着停顿下来。

不过什么?什么不过?李本贵好奇地追问。

不过,我走出办公室十几步,那个貌似卢俊义的就跟了出来,他说可以把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交给咱们管理……

交给咱们掌管?李本贵听到事情出现转机,却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倒觉得卢俊义靠谱,因为我既没逼他也没求他更没贿赂他,这是他主动跟我说的。栗灶花颇为自信地说,他让我星期五等候消息,还说这事儿最迟不过星期天。

李本贵愈发觉得此事蹊跷,心里起疑却又不愿打碎美好愿景,就不再追问缘由。栗灶花自然不做更多解释,极力稀释丈夫的疑惑说,今晚咱家吃面吧,提前添些喜气。

我估摸这事儿还是一把手说了算,卢俊义绰号玉麒麟在水泊梁山排位老二,属于二把手。

你说他绰号玉麒麟?那我绰号母夜叉好不好!栗灶花勇气爆棚地说,从今往后我是孙二娘转世,你就是菜园子张青,当然你不用浇水施肥种菜,今后咱们接管地下存车处就不用吃苦受累了。

李本贵惊诧地望着穿着紧身小花袄的媳妇,目光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不会是菜园子张青,栗灶花却露出母夜叉孙二娘的苗头儿,眨眼之间有些不像自己媳妇了。

栗灶花动手擀面条,催促丈夫剥蒜说,咱们小区物业水电维修工都跟随汪天宝走了,到时候由你接管吧。

他覺得媳妇好像吃了什么药,一下变得就连擀面条的姿势都跟孙二娘似的,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少妇。栗灶花以为丈夫动了春心,低头小声说今晚你别惊动了孩子啊。

栗灶花不减农村妇女勤劳本色,吃过午饭舍不得歇晌,蹬起三轮车小区里转悠,寻觅废旧纸箱和塑料瓶子什么的。转到十一号楼前捡到两只大纸箱,她双脚蹦踏把它踩扁,这动作很像学跳新版广场舞。气喘吁吁将战利品捆绑装车,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小栗”。

平生首次听到这样称呼,栗灶花扭身望去,竟然是被丈夫称为“卢俊义”的老汉,一派文绉绉的样子。她想起丈夫说水浒里玉麒麟遭到管家李固陷害,不禁对眼前这位“卢俊义”心生同情,但愿他妻子没跟别人私通。

毕竟是城市老汉有资格同情农村小媳妇。当代卢俊义扬起瘦脸打量着大太阳照耀下的栗灶花,表情略显亲切地说,你捡拾废品付出太大收益太低,必须改变这种辛苦状态啊。

栗灶花立即抓住要领说,是啊,明天就星期五了。

你说得对,今天星期四,后天星期六。当代卢俊义慢声细语说着,显得很有风度。

我光知道您姓陆,我就叫您陆处长吧。栗灶花满脸极不自然的笑容,好像皮肤刷了层胶水儿。

噢,你知道我退休前是正处级干部?这老汉旋即兴奋起来,咬文嚼字自我介绍说,本人名叫陆崇良,大陆的,崇拜的崇,良好的良。

栗灶花热烈说道,咱们小区都知道你们三位都是大领导呢。

你说得很不准确!老孙和老邬退休前都是副处级调研员,副处级调研员不是实职。陆崇良极其严谨地说,不过老孙参照正处级待遇退的休,弄得老邬总是感觉委屈,私下里散布不满情绪,这也属于不安定因素吧。

栗灶花得知老邬就是相貌接近电视剧里宋江的老汉,便伸手拂了拂紧身小花袄衣襟,很想询问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事情。

小栗,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提出的特殊要求你考虑了没有?陆崇良发问了。栗灶花不知水有多深便低头问道,那么,您对我还有其他特殊要求吗?

陆崇良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表情和蔼说道,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大门被两只锁头锁着,我手里有一只锁头钥匙,另外那只锁头钥匙归老孙掌管,必须打开两只锁头方可开门,这就叫集体领导责任制,谁都不能一手遮天。

栗灶花听罢字斟句酌问道,既然您说孙处长掌管那把钥匙,那么他对我有特殊要求吗?

我已经跟你讲过,老孙他不是处长只是副处级调研员,你不要叫他孙处长好不好?陆崇良再次强调老孙的级别,好像副处级调研员就不会对栗灶花提出特殊要求了。

平时栗灶花对“特殊要求”这类字眼儿特别敏感,她整天骑着三轮车收集废品,有时路遇人老心不老的男人,那目光好似装修墙面的刮子,一遍遍把她浑身刮遍。曾经有老男人公然向她提出“特殊要求”还承诺协助她在城里扎根。她回到家里只字不提遇到这类事情,避免影响夫妻关系。

不过前几天陆崇良提出的特殊要求,倒不是对她身体有所贪图,只是这项“特殊要求”确实非常特殊,令她感觉格外怪异。

如果你答应我的这项特殊要求,我会说服老孙打开那只锁头的……陆崇良从容不迫地说道,你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这项特殊要求只是日常工作而已,你管理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同时,从一号楼到三十六号楼,逐步摸清小区业主的家庭情况,尽力不要出现遗漏。当然这项任务必须暗中完成,绝对不能对外泄露,包括你丈夫你女儿都不能知晓。

之后陆崇良似有感慨地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栗灶花见过电视剧里的堡垒,通常都是坏人守在里面,好人从外面进攻,就有了董存瑞和黄继光那样的英雄人物。

小区业主家庭情况物业管理处都有登记,您还要我摸清什么情况呢?栗灶花不能理解陆崇良的心思。

你沒看过电视里法治节目,人的身份证都能造假,小区业主登记资料未必真实。所以我要你逐步摸清他们底细,比如张一经常去李二家,王三突然不睬赵四,刘五退休后照常每天早出晚归,孙六年纪轻轻宅在家里不动弹,康七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这样我们就能做到知此知彼。比如那个王顺友的情况你丈夫就不太清楚吧?

您说王顺友什么情况?栗灶花惊诧地问道,王顺友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哇!他不是给120救护车拉走了吗?

陆崇良不急不躁说跑了全市好多家医院,均无王顺友下落,还特意给火葬场打电话查询死者名单,也没有这具尸体。

陆处长,您老人家跟王顺友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非要寻找他的下落呢?也兴许王顺友根本没病,坐救护车直接走啦。

小栗啊,事态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王顺友的失踪就会成为有头无尾的悬案。陆崇良满怀社会责任感表示,我身为国家退休干部不能不重视这桩悬案,但是并不想拨打110报警。

您拨打110报警能说什么呢?王顺友既没抢劫也没杀人,他只是给救护车拉走了,顶多贪了九十九户业主全年存车费嘛。

陆崇良好像逮住只蛤蟆非要攥出尿来不可。小栗啊,王顺友是个看管自行车的农民工,他的经济状况怎么可能给民工子女小学捐款呢?可是他确实捐了,而且匿名汇给校长施蕙兰,那26万元人民币对谁来说都是巨款!陆崇良说着激动起来。

您是说王顺友捐了26万给民工子女小学?栗灶花听得瞪圆眼睛竖起睫毛,仿佛忘记呼吸。

是的!他捐了26万元人民币!陆崇良坚定不移说,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这么说王顺友很有钱哟?栗灶花满脸困惑说,可是王顺友给民工子女学校捐款,这属于好人好事啊,他反倒叫来救护车跑了?陆处长您当过大领导,你觉得这事儿对头吗?

是啊,这桩反常事件给我们敲响警钟!俗话讲水落石出,但是有时水落石也不出。所以我要你摸清小区业主们底细,不能被表面现象蒙蔽……退休处级干部继续开导栗灶花,敦促她接受“特殊要求”。

栗灶花被陆崇良引导懵了,好像脑海里盛满豆浆被卤水点成豆腐,随即又打散成豆花。她使劲眨动眼睛让头脑清醒,竭力思索“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的朴素道理,心里渐渐有了思路。

我只想接管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他王顺友捐没捐款、住没住院、逃没逃走、死没死、活没活,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要为李逵上吊流眼泪——替梁山好汉伤心了。

心里这样寻思着,栗灶花重新聪明伶俐起来,说,陆处长,我愿意接受您的特殊要求,请您抓紧说服孙处长打开锁头吧。

我跟你说过老孙只是副处级调研员,虽然他手里掌管那把钥匙,但也不是什么处长。陆崇良认真校正栗灶花的错误说法,开始提出秘密工作的要求。

小栗啊,既然你表态接受我的特殊要求,那么我就对你提两点希望,一是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二是希望你圆满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

我小学毕业没啥文化,有时候跟不上您的思路,您不要嫌弃我就是了……说罢栗灶花抬腿跨上三轮车,载着半车废旧纸箱驶走了。

停稳三轮车走进家门,她知道不能把陆崇良的“特殊要求”告诉丈夫。只要获得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的管理权,陆崇良的特殊要求也就没那么特殊了。嘻嘻,他不就是要我悄悄打听小区业主们不愿透露的私事吗?比如谁家的孩子是抱养的,谁家的媳妇暗地坑害婆婆,谁家的夫妻常年不同房,谁家的儿子孝敬丈母娘不供养父母,谁家的老头子不正经总盯着邻家小媳妇……栗灶花懂得这些都叫“隐私”,为什么陆崇良非要掌握这些情报呢,难道退了休心理变态啦?

傍晚时分,女儿小花放学走进家门大声报告,学校今天下午停课自习,我们学校来了两个警察找施校长谈话,弄得老师们悄悄议论这事儿呢。

李本贵起身指着女儿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施老师不会犯事儿的,你说过教师里没有比她更好的人啦。

你干吗五官挪位啊!栗灶花望着情绪失常的丈夫问道,教师里那么多人你都认识啊?咱们谁都不敢张嘴给别人打保票。俗话讲水落石出,但是也有水落石不出的时候,咱们谁知道那块石头在哪儿呢!

水落石也不出?这话你这是听谁说的?李本贵好奇地询问。栗灶花自然不能承认这句话出自陆崇良之口,就说听到马路边有两个老头儿聊天。

静了静心系好围裙准备做饭,不由想起陆崇良指派的特殊任务,愈发觉得自己成了有秘密的人,这秘密好比钓鱼的铅坠沉在水里,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能感到隐形压力。

她心思乱糟糟的,不留神把饭烧糊了,觉得自己就跟那部电视剧里伪装成保姆的小女子似的,不论怎么伪装也不像是保姆,反倒像个女贼。

手里捏着板刷忙着涂抹油漆,李本贵头也不抬告诉媳妇给城管大队交五十元罚款,总算把工具箱赎了回来,不贵。

满屋子油漆味儿扑面而来,曾经的工具箱被漆成大红色,重新成为陪嫁箱子,栗灶花看得眼窝儿发热,想哭。她多次问过自己,从农村跑到城市谋生,跟家乡亲人断了联系,这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至今没有答案。她只是希望全家三口过上好日子。那么什么叫好日子呢,她也说不太清楚,便经常想起姐姐栗柴花。

栗灶花揾了揾眼角,持久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忍不住告诉丈夫说,陆崇良查遍全市大医院也没寻到王顺友踪迹,王顺友至今下落不明。

李本贵扭头看了看媳妇,喘着粗气问陆崇良是谁。

陆崇良在“夕阳红三老汉”里排位第二,貌似电视剧里的卢俊义。

李本贵继续涂抹油漆问道,他为啥这么关心王顺友下落?

因为……栗灶花几经思忖,决定把无须保密的情况说出来,这样也让丈夫有个思想准备。

小花她爹我告诉你吧,据说王顺友隐姓埋名捐款26万元,直接汇给校长施蕙兰啦。栗灶花说着及时止住话语,等待丈夫的反应。

李本贵放下油漆板刷,眉心拧成肉疙瘩问媳妇,你说的这事儿我怎么听不懂呢?王顺友要是给学校捐了款,这种好人好事应该受到表扬,卢俊义怎么就跟满城寻找逃犯似的?

栗灶花小声更正说,人家不是卢俊义,他名叫陆崇良,他跟我说王顺友失踪已经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

怎么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呢?李本贵低头看着脚上半旧皮鞋说,人失踪了皮鞋还在,这就是线索啊。栗灶花被丈夫提醒了,立即逼迫换鞋,连声说不要沾了倒霉的秽气。

李本贵只得换了双圆口布鞋,想起这是当年母亲点灯熬油给他做的,盼望他继承父亲打井队的技术,他反而穿着这双布鞋带着栗灶花跑了,多年没见到娘亲了。

栗灶花拎起沾满秽气的半旧皮鞋,推门扔了出去,好比送走瘟神。这时李本贵给木箱刷好油漆,双手抓住镶嵌在两侧箱边的铜环,屏住呼吸猫腰走出家门,把箱子轻轻摆放在外边那座废弃的变电柜水泥台基上,等待风干晾透。

慢慢悠悠吸了根烟卷,他扭脸看见栗灶花扔掉的那双半旧皮鞋,凑上前猫腰捡起放进变电柜的铁门里,小声念叨起来。

王顺友啊王順友,你叫来120救护车把自己拉走了,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呢?咱俩毕竟喝过酒的。你的八号楼地下存车处,我媳妇想接管过来正跟夕阳红老汉争取呢。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啦?陆崇良说你失踪成了无头无尾的悬案……

李本贵念叨着又想起民工子女小学校长施蕙兰,这名字听着特别雅致,不像自家媳妇名字就是做饭烧柴迸出的火花。

咦——,王顺友捐了款,民工子女学校校长施蕙兰应该清楚啊。李本贵转身快步走进家门对媳妇说,咱们让施老师出面证明,说王顺友捐款做了好事,立马不就水落石出嘛。以后要是有谁还说水落石不出,你就问他那块石头给搬哪儿去啦!

栗灶花毫不犹豫抢答道,可能水里压根就没有那块石头!

你说压根就没有那块石头?李本贵受到震动,觉得媳妇就要成精了。栗灶花生肖属鸡,即便成精也是鸡精,转念想到鸡精是厨房做菜调料,又禁不住苦笑了。

看到丈夫这种常年不变的表情,栗灶花并不感到意外。她想起今天还没有完成陆崇良的秘密任务,就迅速换了件条格图案上衣,对着镜子修了修眉毛,出门去了。

李本贵坐家里抽烟,不禁动了心思。他觉得媳妇好像掌握很多机密,那双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都快变成紫葡萄珠儿了,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栗灶花骑着三轮车外出,当然不知道丈夫在家动了心思。自从接受陆崇良的特殊任务,她在小区里捡拾废品好像成了幌子,真实身份是搜集各类隐私的“私家侦探”,尽管极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还是嘭嘭敲起小鼓。她只得告诫自己这跟演电视剧差不多,紧张心情或多或少得到缓解。

前几天她发现十三号楼存在异常情况,经过跟保洁员交谈得到确认,有望赢得情报工作“大礼包”,她反复提醒自己稳住心神,不要还没胜利就冲昏头脑。

十三号楼2单元401的业主是个厅局级干部,这种人理所应当车接车送,就是那种车头镶着四个圆圈的高级轿车。可是他每天骑辆半旧自行车上下班,这种情况太不正常。农村少妇栗灶花暗暗分析,要么这个厅局级干部是假冒的,要么这家伙犯了错误削了官职,俗话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她模仿电视剧里的女间谍角色思索道,我要想尽快得到八号楼地下存车处管理权,手里掌握的这条厅局级情报,既不能贱卖也不能讨高价,那么怎样拿捏分寸向陆崇良邀功呢?

心里这样谋划着,她使劲踏起三轮车拐过十八号楼角,看到施蕙兰快步跑出楼门,举着手机喂喂叫着,表情显出几分焦急。栗灶花连忙迎前叫了声施校长,关切询问遇到什么情况。

施蕙兰转身看到栗灶花,显然意识到不该这样惊慌,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镜极力恢复常态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你又出来收集废品啦。

栗灶花继续坚持说,施校长您不要慌急,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大家都会帮助您的!

噢,其实就是我家厨房漏水给物业维修打电话……施蕙兰有意降低事态说道,电话里维修工说他们都被“夕阳红三老汉”炒了鱿鱼,现今鑫旺小区改朝换代没人维修,可是我怕跑水淹了楼下邻居……

我马上找人来给您抢修水管!栗灶花说着掏出手机快速拨通号码,大声通知丈夫携带工具赶到十八号楼,特意强调不是修理自行车是厨房管道漏水。

之后她跳下三轮车夸赞说,没有您出力建立民工子女小学,我家李小花哪有学上啊。您给学校翻新教室,添置电脑,聘请音乐美术老师,担心学生们拉肚子,亲口品尝营养加餐!家长们都说您是教师里最好的人。

眉清目秀的施蕙兰被夸奖得红了脸。栗灶花认为这是标准的瓜子脸,不像电视里有些女演员脸蛋修理过,不是原装正品。

李本贵拎着工具兜子跑来了。施蕙兰提前道谢说,李师傅给你添麻烦了。李本贵听罢唰地红了脸,不敢抬头跟她搭话。栗灶花气得伸手去揪丈夫耳朵,但是没有揪住。

施蕙兰家住三楼,她引领李本贵进家径直奔向廚房,栗灶花则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好像不懂这样做有失礼貌。

施蕙兰家两只旧沙发表皮涨开裂纹,估计废品站不会出价收购这种家具,电视机则是台式老款,闷头闷脑摆在那里。黑色铁艺衣架上挂着件藕荷色风衣,半长款。东边墙壁粘满尺寸不同的照片,走近细瞧都是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女孩儿,有咧嘴笑的有做鬼脸儿的。

这时阳光爬满客厅纱窗,显然窗纱很久没有清洗了,纱网颇有变成纱布的趋势。栗灶花暗自惊讶,施蕙兰外表一尘不染,怎么家里又脏又乱呢。看来校长工作繁忙没有精力操持家务。

这时厨房里传出轻微欢呼声,栗灶花近前看到丈夫埋头擦拭地面水渍。施蕙兰略含苦笑说,我真是糊涂,把节门拧得松了扣,当然就要漏水的。

栗灶花发现施蕙兰的紫框眼镜没有戴在脸上,此时露出女人的全部面容。这位校长真是标致女子,可惜还单着身呢。

李本贵擦干地面水渍,起身拎起工具兜子告辞。施蕙兰急忙阻拦说按劳取酬应该付费。栗灶花挺身谢绝说,我们巴不得为您服务呢,以后有活儿您直接叫他不用通过我。

施蕙兰从橱柜里取出一盒绿茶塞进李本贵工具兜里,连声道谢。栗灶花说这茶叶您留着给客人喝吧。这句话说得施蕙兰有些尴尬,随即解释平时家里没有客人。

是啊,您自己怪孤单的。栗灶花很想趁机了解对方。施蕙兰说学校里还有事情,做出马上离家的姿态。

李本贵扯了扯媳妇袖口,率先起身穿过客厅走了出去。栗灶花只得跟随丈夫下楼,小声抱怨说你是尿急还是屁憋。李本贵很有意见地说,你在人家里东瞅西瞧就跟小偷踩点似的,这太没身份了。

听到“身份”这词儿,她再次想起自己担负的特殊使命,慌忙把三轮车交给丈夫,小步颠儿颠儿找陆崇良汇报去了。

你这是尿急还是屁憋?丈夫望着媳妇孙二娘式的背影,把工具兜子扔进三轮车厢里,扭头看见施蕙兰走出楼门朝这边来了。

他蹁腿跨上三轮车,好像闻风而逃的样子。身后传来施蕙兰声音说,李师傅你女儿李小花学习成绩不错,我鼓励她参加课外兴趣班,是那种不收费的。

他停住车子鼓足勇气瞅了瞅对方,随即移开目光没头没脑问道,听我家小花说有警察去学校问话,施老师你没事儿吧?

施蕙兰扶了扶紫框眼镜,语气柔和说,谢谢你关心我,那俩警察来核实些情况,咱们就实事求是呗。

李本贵受到“咱们”这个词语感染。对!咱们就要实事求是,所以我争取接管王顺友的存车处,全心全意为小区业主们服务!

你说什么友的存车处?施蕙兰似乎没听明白,疑惑地说了声谢谢,匆匆奔学校去了。

李本贵伸出目光追着施蕙兰背影,心底生出阵阵疑惑。她好像不知道王顺友的事情,所以没搭我话就走开了。

我为啥见到施校长就心里发慌呢?他思索着踏起三轮车,一时找不到答案。这时身穿校服的男女学生们骑着黄色共享单车迎面驶来,大呼小叫就跟参加拉力赛似的。

他触景生情想起媳妇说过的话,大街上小黄车小蓝车小白车越来越多,你摆摊修理自行车的生意越来越少,就连电视新闻里都在说产业结构调整。这几年媳妇外出收集废品长了不少见识,已然预见共享单车是丈夫的冤家对头。

傍晚时分不见媳妇回家。女儿小花放学进门嚷嚷饿了,小嘴嘟哝说妈妈不在家做饭我就叫外卖。李本贵有些负气地掏钱让女儿去买快餐。小花拿了钱小兔子似的窜出家门,嘴里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听到女儿的歌声,李本贵觉得自己老了,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没有多少免费景点了。于是埋头整理帆布兜里的修车工具,这情景仿佛老同志安排自己退居二线。

栗灶花有些夸张地冲进家门,就跟短跑选手百米撞线似的。她浑身散发喜气,说,我大功告成,已经把王顺友存车处拿到手啦。

李本贵仿佛听到电视剧台词,反而紧皱眉头说,我刚才跟施老师说起王顺友存车处,她好像不知道这码事……

没错!施蕙兰跟王顺友存车处有什么关系?栗灶花突然发泄情绪似的说,你不要总把施蕙兰挂在嘴边好不好?人家有文化有身份是知识分子呢,你也就是水浒里的菜园子张青!

他不知媳妇为何变脸,近乎本能地反击说,你不要总把陆崇良挂在嘴边好不好?人家是有级别有地位的退休处长呢。你还没变成母夜叉孙二娘呢!

你不要贬低陆崇良,我就是找他把王顺友存车处搞定啦!栗灶花主动休战说,咱俩别掐了好不好?我赶紧做饭别把小花饿坏啦。

她话音落地,满脸欢喜的小花走进家门说,我买了肯德基!一路上就吃完了。

栗灶花看着嘴巴沾着番茄酱的女儿,扭脸冲丈夫说,我没在家你就独自做主让小花出去吃洋快餐?

李本贵表情从容答道,以后你要是总忙乎外边的重要事情,我们爷儿俩肯定不会拉你后腿的,只要饿了就出去吃呗。

看到丈夫发生这么大变化,栗灶花嗅到这里有醋味,没再说话。

早饭内容特别固定,一贯小米粥,显示家庭生活稳如泰山。李本贵记得母亲说过小米粥养人。今天栗灶花增添脆辣萝卜条,这个新品种让夫妻嚼得嘎吱嘎吱山响,好像给口腔医院做广告。

女儿小花上学走了。栗灶花感到丈夫兴致不高,打开大红油漆箱子,找出那件掐腰紧身的藕荷色对襟小褂,照着镜子挺胸收腹,弄得身条儿愈发突出。李本贵抹掉嘴角米粒疑惑地问道,你是要参加社区民工模特表演吧?栗灶花急了眼说,你两碗粥喝脑子里去啦?今天咱们接收王顺友的地下存车处。

昨天我跟施老师说起王顺友,她那表情好像不知道这人失踪了……李本贵还是重复提起这桩事情,只是没有苦笑。

今天接收存车处,这事儿跟施蕙兰没啥关系,跟王顺友也没啥关系,只跟咱家有关系。栗灶花整装待发目标明确。

李本贵接过话茬儿说,我看跟那两把钥匙有关系!

咱们进城混生活多不容易啊!栗灶花收拾停当率先走出家门说,你不要有了好日子不珍惜啊。

李本贵跟在媳妇后边说,你说啥叫好日子?有吃有喝那是养猪场,有房有床那是住院部,有永久居住权那是墓地……

栗灶花惊讶地瞪着丈夫说,你这嘴劲是跟谁学的?以前没口才呀。

丈夫临时想起收音机里评书《大明英烈传》的人物,就说跟巧嘴滑云龙学的。栗灶花立刻想知道滑云龙住几号楼几单元,顿时表情迫切地问道,你说的这个滑什么龙是小区业主还是临时租客?

是啊!他买了朱元璋的二手房,去年冬天搬来的。李本贵没想到自己也学会了这套戏弄人的手段。

栗灶花毕竟肩负陆崇良的特殊任务,便咬住这话题不放松。你说的那个滑什么龙是不是住在二十四号楼1单元顶层,又黑又瘦走路甩着外八字脚的?

李本贵忍不住笑了,说了声“那是陈友谅”,便大步朝前走去。栗灶花听到“陈友谅”认为出现新线索,追着丈夫继续询问,却得知滑云龙和陈友谅以及朱元璋都住在评书里,而且是永久产权。

平生首次受到丈夫戏弄,栗灶花气得跺脚发泄道,李本贵你不是人,你是我的洗脚盆!

施蕙兰骑着自行车迎面驶来,李本贵主动让路闪到旁边说,您这辆自行车应该大修啦施老师。

施蕙兰停下车子随手拢了拢齐耳短发说,这辆车子我骑了好多年,也没想过换辆新车。

其实做好保养就跟新车似的。李本贵非常专业地说,大街上共享单车使用寿命很短的。

栗灶花上前抢话说,王顺友好久没有下落,从今天起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归我们管啦!

这仍然没有引发施蕙兰惊诧,她只是礼貌地点头说,这很好啊,你有了工作岗位以后不用捡拾废品了。说罢骑上自行车走了。

李本贵望着媳妇,栗灶花看着丈夫,好像话剧落幕静场。

王顺友给民工小学校捐了款,施蕙兰是校长不会不知道吧?栗灶花憋着不满情绪说,这是陆崇良红口白牙告诉我的,他退休前是正处级干部不会说假话的。

可是有谁知道陆崇良的正处级是真的呢?李本贵显露抵触心理,对夕阳红身份表示怀疑。

栗灶花采取息事宁人战术,不吭声了,一路快走来到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入口。果然大门上挂着两只黑漆大锁头。

听媳妇说过这两只黑漆大锁头得同时打开才成,就问掌管钥匙的宋江和卢俊义怎么没来。栗灶花更正说不是梁山来人,是孙调研员和陆处长。

李本贵产生联想说,宋江和卢俊义这两人真够倒霉的,一个差点儿被阎婆惜害了,一个老婆跟管家私通,结果都落草梁山了。

你这辈子掉在水浒里了,我下钩子把你捞上来吧。栗灶花从藕荷色小褂暗兜里掏出两把黄铜钥匙,伸出小手尝试开锁。

李本贵登时起疑,凝住目光盯视媳妇。栗灶花嗅出老陈醋的味道,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昨天我跟夕阳红老汉表了决心,他们开会研究决定把钥匙交给我,今天都不来现场了。

你跟夕阳红老汉表了什么决心?眼看着两只黑漆大锁被媳妇打开,李本贵追问愈发精细。

我说保证做到存车处环境整洁、账目清楚、车辆安全、昼夜值班、绝不以权谋私搞不正之风……栗灶花流利地说出这套话语,侧肩用力顶开存车处两扇铁门,扭摆着腰肢沿着坡道往地下存车处深处走去。

李本贵站在大门外点燃烟卷猛吸两口。咦——!你还真变成了母夜叉孙二娘啦,硬是从梁山首领手里讨来两把钥匙,说开门就开了门。

地下存车处深处传出栗灶花的喊叫,那响动像是呼救。他扔掉烟头儿沿着坡道冲进去。这条坡道很陡几乎收不住脚步,他感觉被某种力量一拽到底,就像那年半夜里跟着栗灶花跑下山坡,冲到公路边搭车那样的劲头。

黑暗里媳妇咯咯笑着说,我要不喊救命你还不进来呢。她的声音悠远空旷被无限放大,听了有些瘆得慌。他天生不是胆大的男人,不然早就去做坑蒙拐骗行当了。村里的马老单贼大胆,结婚半年就犯案被枪毙了,让苦命的媳妇守了寡。

栗灶花连声催促丈夫把电闸合上,她的聲音再次产生回荡,显得这座地下存车处无限辽阔。李本贵感觉听力不太灵敏,瞪圆小眼睛找到电闸,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把电闸推上去。

这座地下存车处明亮起来。他转身看到十几辆自行车并排摆放着,仿佛被长期非法关押的囚徒,令人想起曾经发生的冤假错案。

栗灶花精神抖擞嗓音明亮地说,王顺友那家伙跑啦,光剩下这十几辆车子没人管,让咱们给他收拾烂摊子。

李本贵近前观察这十几辆自行车,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满怀同情地对它们说,你们没人管,你们真可怜。

栗灶花没有理会拟人化的丈夫,跑去勘察地下存车处的西区,再次发出尖叫。李本贵从电视剧里听过这种声音,大多出自追星少女的喉咙,于是觉得媳妇越来越不像话了。

小花她爹!你看咱家不用租房啦,这是免费三居室!栗灶花兴奋得拍手跳脚说,我没想到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还是三鲜馅的!

这座地下存车处西区设有三个房间,门前分别挂着“存车处长办公室”“存车处长宿舍”“存车处管理室”三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栗灶花高兴得原地转圈儿,好像从前公社宣传队里跳舞蹈的。

王顺友收了九十九户全年存车费,这点钱值得他跑吗?再者说他携款外逃也不用叫救护车吧?这家伙好像故意要把动静弄大,李本贵望着王顺友故居,先是咂嘴后是摇头,仍然认为这事儿蹊跷。

栗灶花没有心思寻思王顺友逃跑动机,欢天喜地站在“存车处长宿舍”门前说,小花她爹,你晚上睡这间宿舍,白天坐在“存车处长办公室”里。我和小花住那间“存车处管理室”,等于我们娘俩儿还是归你领导呢。

说罢,栗灶花嘻嘻笑了。李本贵觉得媳妇笑得有些怪异,从前没见过她这种笑容。这种陌生感弥散在这座地下建筑里,呼吸有些沉闷。

栗灶花热情高涨,哼起家乡小调动手收拾房间。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李本贵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究竟哪里不对头又说不清楚。那个下落不明的王顺友仿佛就躲藏在某个角落里,已然变成隐身人。

栗灶花没有察觉丈夫表情异样,嘿哟嘿哟把王顺友睡过的稻草床垫拖出房间,大声说咱们明天买个新床垫。她的声音再度引发回荡,好像远处还有个栗灶花在说话。李本贵瞪大眼睛环视着四周,脑海里闪过那个女人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栗灶花也害怕了,叫了声本贵贴身凑近丈夫。他平时极少享用这种昵称,便神差鬼使答道,这里没有王顺友,只有咱两个大活人。

这句话吓得栗灶花扑进他怀里。李本贵只得鼓舞媳妇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来临,做过亏心事,重新再做人。

本贵你别吓唬我,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不用抱怨谁……栗灶花反反复复说道,以后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以后咱们好好活着就是了。

就这样凝固了几秒钟,时光重新缓缓流动起来。一瞬间夫妻同时恢复正常生命状态:“本贵”的昵称还原为“小花她爹”,栗灶花也不再颤抖依偎丈夫怀抱,立马恢复精明能干孙二娘形象。

李本贵踱进“存车处长办公室”,随手打开王顺友遗留的铁皮柜子,翻找出两册透明塑料夹子,一册是存车处管理台账,登记自行车品牌和车主姓名住址。另一册是存车处收费存根,一叠叠收据底联和账目明细。看到这两册资料井井有条,李本贵忍不住夸赞说,王顺友你挺有文化啊,弄得这些材料就跟机关干部似的。

栗灶花恢复常态,自言自语着。我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谁想到这里有不花租金的三居室呢,当然不见阳光就不见阳光吧,听说太阳晒多了会生皮肤癌的。以前在农村老家顶着大太阳干活儿,谁身体里没攒足二十年阳光?这后半辈子够用了,兴许有剩余还转成太阳能呢。

李本贵听了有些惊讶。媳妇这程子变化不小,已经敢于说起家乡往事,好像不再回避了。看来城市好比大水缸,大活人泡在里面久了也会褪掉原先痕迹。可是褪掉原先痕迹就能心安理得吗?李本贵寻思着。

栗灶花停止自言自语转向丈夫说,小花她爹,你在存车处门口摆摊修车吧,那些城管队员不能跑进小区治法的。

李本贵继续寻思着。即便褪掉原先痕迹过上好日子,将来总要回到家乡吧?女儿小花在城市里出生,她吃麦当劳喝矿泉水说普通话,从来没有沾染那些痕迹,这孩子长大算农村人呢还是城市人呢……

小花她爹!这里有辆穿着衣裳的自行车!栗灶花又在远处喊叫。李本贵起身寻找声音来源说,小花她妈你瞎说什么!自行车怎么会穿衣裳,它又不是活物儿。

他这样说着期待得到媳妇回应,就能确定她的方位了。果然存车处深处传来栗灶花的应答。我没有瞎说!这自行车的衣裳是红色美丽绸做的,你过来看看吧。

你说红色什么绸……?显然“美丽绸”三字使他受到触动,摸索着走向地下存车处西区拐角的地方。

他至今没有见过那种名叫美丽绸的面料,但是知道这种面料可以做成高档寿衣。前年夜里做梦,梦里哥哥说父亲穿着美丽绸制作的衣裳走了,老人家对这套寿衣很满意。梦里他问哥哥美丽绸寿衣啥颜色,哥哥没有搭理他。大清早醒来擦干满脸泪水,他没把梦境告诉媳妇,毕竟栗灶花不属于正规进门的儿媳妇,无论阴间阳间都难以得到父亲认可。

做过这样的梦,他愈发不敢跟家乡亲人联系,他成了没有家乡而习惯于苦笑的人。

李本贵在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大门外挂起“精修各类自行车,全年免费保养”的招牌。栗灶花双手沾满面粉跑出来批评丈夫说,你承诺全年免费保养,咱们全家还有饭吃吗?你自己喝西北风就咸菜吧。

我就想做点儿好人好事,人活着心里踏实。李本贵说着将报废的自行车胎挂在大门上,就好比水浒饭馆门前挂的“酒”幌,这样武松就奔着酒来了,喝过酒上景阳冈打死老虎。

你把“全年”两字改为“会员”好不好?栗灶花抖着机灵说,你实行会员制能够拴住好多业主!就算他自行车坏在外边,宁愿推车走回小区也要找你修理。

看到媳妇活得精神焕发,李本贵反而叹了口气,索性摘掉修车招牌抱在怀里说,我看咱们不要太得意,别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

干飯?你全年免费保养连稀饭都喝不饱的。栗灶花自从拿到存车处管理权,愈来愈像母夜叉孙二娘,只是附近没有水泊梁山。

一辆半旧自行车唰地停在存车处大门前,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的男子蹁腿下车说道,存车处总算恢复了营业!王顺友跑哪儿去啦?

从今往后我们管理存车处了……栗灶花眨着黑葡萄珠似的眼睛询问对方,您是十三号楼2单元401的业主吧?

对方眨了眨迎风流泪的大眼睛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那儿?

大数据!李本贵没头没脑冒出这句时髦词语,使得这男子对他产生兴趣说,农民工进城提高知识水平,看来文化学习是终身任务!

李本贵受到正面评价有些不好意思,表情稍显尴尬说,您说终身学习不敢当,我是想终身保修,可是又怕小区自行车太多我忙不过来。

栗灶花抢过话头说,你没看见大街上共享单车占满便道嘛,你还想给人家终身保修啊。

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的男子流露出不滿神色说,戴花要戴自己的花,骑马要骑自己的马。那些共享单车千人骑万人踏,我还怕污染自己屁股呢。

自己臀部。李本贵再次没头没脑说话,反倒弄得对方闭了嘴,一言不发停好自行车,挺身快步走进地下存车处。

栗灶花趟起小碎步跟进去说,您住十三号楼2单元401,我知道您是厅局级干部,每天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真是我们老百姓拥护的好领导。

我不要你们拥护!你们看管好我的宝贝自行车就是了……这人径直走到存车处西区,突然吼叫起来。

我的飞鹰呢?你们把我的飞鹰弄哪儿去啦!我要打110报警,请公安马上现场破案……

李本贵赶过来安慰说,这里丢了自行车我们会赔偿的。

这个男子掏出手机拨号报警,大声斥责李本贵说,我是杜仕永你知道吗?我看你们连我自行车穿的美丽绸衣裳都赔偿不起!

听到“美丽绸”三个字,李本贵仿佛遭到电击,猛然想起那个梦境,梦里哥哥说过美丽绸寿衣,此时却穿到这辆自行车身上。

栗灶花反而听明白了,变得满脸嘻笑说,噢!你给自行车穿了美丽绸大红嫁妆?那就请您放心吧,我安排你的宝贝住进洞房啦。

什么!你让我宝贝自行车结了婚?这个名叫杜仕永的男子大惑不解地说,它是自行车不能嫁给摩托车吧!

栗灶花笑着引领杜仕永走进西区深处,伸手推开“存车处管理室”大门响声说道,快来瞧,快来看,您的宝贝金不换,它在这里同样享受厅局级待遇,没受半点委屈。

杜仕永冲进屋里扑到宝贝自行车面前,掀开红色美丽绸车衣,上下抚摸着这辆国产飞鹰牌自行车,然后扯开嗓门喊叫起来。

你们这是瞎胡闹!我这辈子都没结过婚,你倒让我的飞鹰进了洞房出了嫁!这是谁给你包办婚姻的权力?

栗灶花灵巧的小嘴巴瞬间哑言。李本贵凑上前来说,我媳妇说进洞房是打个比方,谁还能给您的自行车包办婚姻呢?再者说自行车这东西也不分公母雌雄。

你们不知道我这辆自行车的身份!前年国企改制变成私企,他们取消飞鹰老品牌,改为生产美女牌自行车,我的宝贝是国营飞鹰自行车厂最末下线的一辆,它跟我同时谢幕了……

杜仕永说着难掩悲伤,一双大眼睛含着厅局级泪光。可巧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他的悲情,他抬手抹干眼角泪珠儿接听电话。

什么?我没打120叫救护车!你打错啦。杜仕永挂断这个不期而至的来电,笨拙地叠好大红色美丽绸车衣。

栗灶花笑着说,您刚刚拨打110报警,摁错号码拨通120啦,人家拨打回来是好心呢。

嗯,120怕我死了。杜仕永把折叠整齐的大红车衣揣进怀里,弓身推起他的宝贝飞鹰牌自行车说,它是鹰就要有鹰巢,我接回家里饲养吧,把它存这儿我也不放心……

栗灶花不乏试探地说道,虽然飞鹰工厂没了,您照旧是厅局级干部呀。

飞鹰没了,我的厅局级有屁用!只好每天去自行车行业协会打发光景。杜仕永转为满脸自豪表情说,当年飞鹰自行车厂技改项目是我主管的,还得过省优部优大奖呢!

他浑身大义凛然的派头,推起这辆绝版的国营企业生产的自行车,弓身拢肩沿着坡道走出去了。

栗灶花小声嘟哝说,我去查查收费存根吧,不知他这辆宝贝飞鹰交没交存车费。

李本贵及时制止说,你就不怕被鹰啄了眼?咱们低调吧!

栗灶花暗暗寻思,应该把杜仕永的情况向陆崇良汇报,飞鹰自行车厂没了,杜仕永气愤得骑自行车上下班,不过他的厅局级是真的。

李本贵点着烟卷吸着,反倒挺佩服杜仕永这个人。国企改革工厂变成私营企业,他就把自己创建的飞鹰当作活物儿饲养着,这样自行车等于有了生命,好像电视里说的保护珍稀物种不被灭绝。

杜仕永这人不错!他对自家自行车都这么好,对自家人肯定不会差……李本贵这样想着不禁说出声来。

栗灶花再次眨动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说,杜仕永单身,可是经常半夜在家咒骂!邻居说他扰民呢。

你怎么知道他半夜里骂人?丈夫认为媳妇成了居委会大妈,不但能说会道还掌握小区业主不少隐私。

栗灶花被问得不敢回答,竟然急中生智说,他那是咒骂自己呢!白天咒骂自己把国营企业弄没了,半夜咒骂自己是飞鹰的千古罪人!

李本贵觉得媳妇说得有道理,看来杜仕永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种夜半骂声很难消除了。

这时存车处大门外有人喊叫“打气”,李本贵拎起打气筒从地下走向地面。身后传来媳妇的大声报价,咱们电泵没开使用打气筒收费五角。

孙二娘开店越来越精明。李本贵快步来到地面,满天阳光白灿灿,弄得他睁不开眼睛,让他体验到老鼠的生存状态,随手将打气筒递给对方。

渐渐适应满地阳光,李本贵盯着对方问道,上次我被城管给抓了,就是给你补车胎吧?

是啊让你倒霉啦。我新近搬到鑫旺小区,这二手学区房比新楼盘还贵呢……这个白胖汉子接过打气筒。

一贯急于搜集情报的栗灶花跑出来问道,你新搬来的?住几号楼啊?你买学区房孩子读几年级啦?每天是你老婆接送孩子上下学吧?

白胖汉子不知道栗灶花的秘密身份,只得解释说目前单身,空窗期,没有女朋友。

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条件的,我让妇女说理小组给你介绍对象!栗灶花说得对方蛮尴尬。

栗灶花来到“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门外,悄悄招手叫陆崇良出来汇报最新情报说,那个杜仕永的厅局级是真实的,只是已经没有多少含金量,连18K都不够。

陆崇良听罢沉吟片刻,表示无论24K还是18K,身为企业领导干部就要能上能下,我们要特别警惕“五十九岁现象”。

栗灶花不懂“五十九岁”是啥现象,只得做出关切表情说,您过了五十九岁也要注意身体,好多当官儿的退休后就死了。

你的这种说法属于以偏概全,那些退休后死亡的毕竟是少数,我们夕阳红老汉就是要放射余光发挥余热。陆崇良转念说道,你继续观察杜仕永,别看他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五十九岁翻车。

你们城市里讲究五十九哇。栗灶花解释说,我们农村讲究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小栗你太幼稚,如今连王顺友那种人都能捐出26万人民币,那么杜仕永多年掌管飞鹰自行车厂,他手里怎么会没有钱呢?当然要看这钱干净不干净啦!

经常从贩毒题材电视剧里看到“洗钱”情节,栗灶花连连称赞陆处长思想觉悟高,对坏人坏事保持警惕。然而她还是疑惑地问道,王顺友常年看管自行车,您说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26万钞票洗上半个月也洗不完吧?

你从哪儿知道王顺友捐了26万块钱?陆崇良突然问道。

少妇栗灶花惊得张大嘴巴。这是前些天您告诉我的!您还说他直接汇给施蕙兰啦……

噢,我以为你是从别处听到的,你确实不是从别处听到的吧?陆崇良看到栗灶花连连摇头,便叮嘱她不要外传,对家人也要保守秘密。

我偷偷跟您来往就是瞒着我丈夫呢!他要是知道您对我的特殊要求,那麻烦可就大了。

陆崇良慌忙说,你不要让你丈夫产生误会嘛!我对你的特殊要求完全属于正能量。

这时酷似梁山好汉智多星吴用的老孙走出“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表情严肃地望着栗灶花。栗灶花有些心虚,随即满脸堆笑说,孙处长谢谢您,谢谢您同意让我们接管王顺友的地下存车处。

小栗!你不要这样称呼老孙好不好?去年老孙退休时是副处级调研员,我们要实事求是,不要随意拔高嘛。陆崇良毫不留情更正道。

老孙当即反击说,那是不公正的待遇!我退休前主持全面工作半年之久,那期间还评上全局先进处室呢。

我说老孙同志啊,评上全局先进处室也不要向组织索取待遇,更不要随意发泄不满情绪。陆崇良操着处长口吻,批评副处级调研员。

老孙不买账,腾地涨红面孔说,老陆同志!我提醒你注意生活作风!不要丧失革命晚节,总是跟青年妇女勾打连环……

眼看这两个“夕阳红”争吵起来,紫头涨脑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栗灶花快速消化着老孙的话语,认为副处级调研员说的青年妇女显然指向自己,而且还是勾打连环。这话要是让小花她爹听到了,肯定产生重大冲突……这样想着愈发慌张,她转身溜走,快步跑向八号楼地下存车处。

这时施蕙兰推着自行车走出地下存车处,好像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栗灶花已经养成主动获取别人动态的习惯,迎面就问施老师您没事儿吧。

施蕙兰表情有些尴尬说,以前这辆车子每天都挺干净的,现在怎么变得邋遢啦?

栗灶花打量着这辆沾满尘斑的自行车,突然张大嘴巴说,以前这辆车子每天有人给你擦洗呗……

你是说每天有人给我擦洗自行车……施蕙兰懵懂着问道,那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您当然不知道!人家学雷锋做好事,讲究不图名不图利,就是默默奉献呗。栗灶花说着想起王顺友。

李本贵睡眼惺忪地走出地下存车处,说了声施老师好。栗灶花转脸对丈夫说,现在我明白啦!以前王顺友每天给施老师擦车,所以总是干干净净,现在没有王顺友了,这辆车子就邋遢啦。

你是说从前看管自行车的王顺友?施蕙兰满脸疑惑说,他为什么每天给我擦车呢?

王顺友肯定崇拜您啊!他崇拜您,又做不了别的事情,就偷偷给你擦车。李本贵果断发表见解,趁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栗灶花表示同意丈夫观点,对!肯定有很多人崇拜您,王顺友不声不响给民工子女小学捐款,一下从银行打给您26万呢!

施蕙兰猛然变了脸色说,你说王顺友给民工子女小学捐了26万,这是真的吗?

李本贵当即告诉施蕙兰,王顺友给民工子女小學捐款,这是我媳妇听夕阳红老汉说的,可是王顺友下落不明成了悬案。

施蕙兰思索着问道,你说的夕阳红老汉是谁呀?

栗灶花总算获得话语优势,手舞足蹈指点施蕙兰说,那个夕阳红老汉是退休的正处级干部陆崇良,他跟我说王顺友直接给民工子女小学捐了款,不多不少26万人民币,难道你没有收到这笔钱吗施老师?

施蕙兰思忖说,不过,不过这笔钱是匿名捐献的,所以我不知道是王顺友。以前我猜测捐款者是杜仕永,因为他遇到我扭头就走,好像怕我问他似的……

杜仕永可能心里特别崇拜您,所以他不好意思跟您走近说话!李本贵再次作出这种发自内心的判断。

栗灶花自然没有揣摩透自家男人的心思,当场反驳丈夫道,人家杜仕永是厅局级干部,他有什么不敢走近说话的?我倒觉得你不敢走近跟施老师说话!因为你是个修理自行车的农民工嘛……

你不能这样贬低农民工。你丈夫修理自行车,这是凭劳动吃饭。施蕙兰温和地批评栗灶花说,以前你捡拾废品也没人瞧不起你吧?我们民工子女小学也不应该受到社会歧视……

栗灶花无言以对,只好暂时不做孙二娘了。施蕙兰推起自行车,有些迫切地说,小栗请你带我去见见那位陆崇良吧,我要听他讲讲王顺友捐款的事情。

栗灶花下意识倒退半步说,施老师您自己去吧,这件事情我不便参与的。

李本贵不知媳妇为何这样退缩,迈步上前说我陪您去吧施老师。

施蕙兰露出鲜见笑容,抚了抚沾满尘痕的自行车说,好吧李师傅,你遇到事情不躲避,这比那位厅局级杜仕永勇敢多啦!

栗灶花没想到丈夫勇于出头,一时不知如何阻拦,只得叮嘱说,陆崇良自尊心特别强,你们不要拿他当普通老百姓对待!

杜仕永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他认为奥迪轿车只比飞鹰自行车多两个轱辘,人家就拿自己当普通老百姓。李本贵情绪激昂起来,说理清晰,比喻生动。

一瞬间丈夫变得陌生,好像不是那个修理自行车的男人了。栗灶花望着李本贵和施蕙兰走远的背影,一下变成懵懂版孙二娘。

这时候,杜仕永骑着半旧的自行车驶过来,冲散了栗灶花的混乱思绪,她想起这位厅局级干部单身独居,半夜家里传出叫骂声,经常这样跟自己较劲。于是栗灶花很想解开这个谜团。

杜总啊,您把那辆宝贝自行车供奉家里,将来会送进博物馆吧?栗灶花加快语速说,它不出几十年就会成为老古董的。我们老家农村井台的辘轳,就被城里人买去收藏了。

我不是什么杜总!以前我是飞鹰自行车厂党委书记兼厂长,现在是自行车行业协会挂名的副会长,我已经递了辞职报告,等待市里批复呢。

栗灶花觉得杜仕永不会提防别人,张口无忌地说出自己内心想法,并不拐弯抹角,也不藏着掖着。他的厅局级比陆崇良的正处级官儿大,可是两人相比陆崇良很有心思。

刚才我们跟施校长聊天还提起您呢……栗灶花企图拖住杜仕永,趁机获取更多有效情报。

你们刚才聊起我了?施蕙兰说我什么呢?她是不是认为我过于执拗?还认为我不善于交流沟通?杜仕永连连发问。这令栗灶花再次感到杜仕永确实是个心思不深的人,这样的厅局级干部不多。

她说您雷厉风行,她说您实事求是,她说您艰苦朴素,她说您是无私奉献的好干部!栗灶花使用从新闻联播里学来的词语,大胆进入杜撰状态。

施蕙兰她真的……她真的这样说我吗?杜仕永放下自行车,好像考生焦急等待高考标准答案。

不光施蕙兰这样说您,咱们小区里好多业主都这样说您呢。栗灶花愈发挥洒自如地虚构起来。

杜仕永有些焦虑了。我怎么会成为小区焦点人物呢?这不应该!小栗你说我有什么价值?我的名牌飞鹰都被人家弄死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生失败者,半夜睡不着觉!

您要是这样贬低自己,我们这些进城农民工就更没身份了……栗灶花转而安慰厅局级失意者,不忍再刺探对方隐私了。

李本贵快步引领施蕙兰走近“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停下脚步告诉施老师,鑫旺小区眼下是三位夕阳红老汉掌管,他们把物业办公室弄得跟水泊梁山聚义厅似的。

施蕙兰并不介意地说,咱们只是向陆崇良处长求证消息来源,如果能够核实王顺友捐款细节,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李本贵想起媳妇讲过“水落石不出”这句话,便低头说道,您说水落石出当然好,可是水落石不出怎么办呢?

你说水落石不出?施蕙兰惊奇地看着李本贵,然后认真思索着说,我们只能认为水流湍急把那块石头冲走了。

要是水里根本就没有那块石头呢?李本贵尝试着说道。

水里根本就没有那块石头?施蕙兰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新颖,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镜说,前些天纪检委也派人来询问那笔钱的来源,那时候不知道王顺友这条线索……

施蕙兰走进夕阳红老汉办公室。貌似及时雨宋江的老汉以为来了应聘的女会计,大声问有没有专业资质证书。

想起这位梁山首领姓邬,李本贵叫了声邬处长,然后介绍施蕙兰是民工子女小学校长,她是教师里最好的人呢。

身為副处级调研员被尊称为邬处长,老邬脸色随即舒展起来,主动告诉施蕙兰,陆崇良被原单位叫去参加政治学习,三天日程不得请假。

施蕙兰说了声谢谢,跟随李本贵走出物业办公室。被称为“邬处长”的副处级调研员追出门来说,施校长请留步,我实话告诉您吧,陆崇良说话云遮雾罩,办事不按常理出牌,您留意剔除糟粕就是了。

施蕙兰嗯嗯应答,不愿介入这种人际矛盾。李本贵不知深浅建议道,你们三位夕阳红老汉要搞好安定团结!

老孙已经辞职不干了,光剩下我和老陆。所以招聘社会精英加盟,组成兵强马壮的团队!

老邬说罢闪了回去,这动作比真正的宋江快得多。施蕙兰推起自行车说,我们应当把陆崇良掌握的这条线索向上级汇报,无论是不是王顺友,都要争取找到真正的捐款者,让好人好事受到表彰。

李本贵听了低头不语,显得怀有心事。施蕙兰毕竟是教育工作者,停住自行车耐心等待着。

施老师,您说好人好事该受到表彰,那么坏人坏事怎么样呢?李本贵说出多年窖藏的心结。

李师傅,如果好人好事该受到表彰,那么坏人坏事就该受到批评。如果坏人坏事情节比较严重,那么还要受到法律制裁。施蕙兰揣摩李本贵的心思,尽力做出得体的回答。

我就做过坏人坏事,不知算不算比较严重……似乎难以面对施蕙兰也难以面对自己,李本贵说罢快步走进小区花园小径。

施蕙兰停稳自行车跟随过去说,李师傅请你放宽心,咱们谁都不是圣人,咱们谁都难免做错事情,只要不丧失做人良心……

我就是良心过不去!这些年不敢返乡探望父母。我梦见父亲去世全村送葬,就缺我这不孝之子!

李本贵掏出烟卷随手捻碎说,这座城市好几百万人,我找不着说心里话的人,感觉特别孤单,只能憋屈着过日子……

你若是感觉憋屈孤单,回家可以跟妻子说说心里话,男子汉不要硬扛着,也是要释放心里的压力的。

李本贵使劲摇头表示,心里话不能跟自家媳妇说。施蕙兰轻轻叹口气,显然对这种夫妻关系感到遗憾。

李师傅,你要尽早把自己解放出来,争取做个轻松快乐的人!施蕙兰说着去推自行车了。

施老师您别走!李本贵有些激动地说,从前我跟王顺友说起过这桩心事,但是没有说得详细,他送了半旧皮鞋安慰我。后来我跟他喝过酒,也没有完全敞开心扉。今天我都告诉您吧施老师!您愿意听我说吗?

施蕙兰连连点头。李本贵受到感动,抬手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颤动好像雨点落到铁皮屋檐上。

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栗柴花!起初媒人安排我跟她相亲,可是她妹妹栗灶花陪着来了,见了面栗柴花羞羞答答不说话,也不知从哪儿来了电,她妹妹跟我对上眼光,临走偷偷塞个纸条给我,约定四月初八天黑抽水站见面,当时我就懵了。到了四月初八天黑我不敢去,可是半夜里我还是去到抽水站,悄悄跟栗灶花会了面。她张嘴就说要嫁给我,然后我俩搂抱起来。手拉手跑到公路边拦了辆大卡车,一路私奔来到这座城市,转年生了女儿小花……

原来你认为这是逃婚啊?施蕙兰有些意外地说,你跟栗柴花只是见过面相过亲,并没有搞对象谈恋爱,更没有订婚送彩礼,我认为你跟栗灶花跑出来不属于逃婚……

您说我跟她妹妹跑出来不算逃婚?李本贵仿佛渴望特赦的犯人,大步向前发问,几乎失态的样子。

施蕙兰看出李本贵急于坐实这个结论,依然谨慎地思索道,你跟姐姐栗柴花没有婚约,这怎么能叫逃婚呢?你跟妹妹栗灶花对上眼光,这叫一见钟情嘛。只是你俩没领结婚证就生孩子,这叫未婚先育,但是属于事实婚姻,同样受法律保护的。

之后,施蕙兰仿佛宣布重大决定似的说,你跟栗灶花进城谋生共同生活,这属于自由恋爱自愿结合,不属于那些电视剧里的男女私奔。

施老师!您说我不算逃婚也不算私奔……李本貴瞪大眼睛使劲搓着手里残存的烟丝说,这件事儿让栗柴花精神受到打击,逢人就说她是个没人要的女人,后来投河寻短见被同村的马老单捞上来,这家伙趁机娶了栗柴花。可是马老单是个赌徒,拖欠赌债抢劫杀人,被判死刑枪毙了。可怜栗柴花年纪轻轻守寡,村里人说她命里克夫,先是吓跑了李本贵,后来妨死了马老单,不会再有人敢娶她了……

哦,你认为自己害了栗柴花?施蕙兰轻声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媳妇栗灶花怎样看待她姐姐栗柴花的生活遭遇呢?

李本贵再次激动起来说,我媳妇认为我跟她姐姐见面相亲没感觉,喝了杯茶水没说啥话,抬起屁股各回各家。当然她就上手了。我媳妇说她叫栗灶花,她姐姐叫栗柴花,这不属于妹妹冒名顶替姐姐。我媳妇还说她的性格就是认准的事情立即动手,从来不犹豫。小时候过年吃饺子她姐就抢不过她……

我觉得你媳妇说得有道理。假如你跟姐姐搞了对象订了婚,然后跟妹妹跑了,那么你有过错。但是情况不是这样。施蕙兰作出结论说,从恋爱自由到婚姻自主,我们就是要秉承这种观念,不要受到封建落后思想干涉。比如有人坚持独身不结婚,也属于自主选择嘛。

这么说您就属于自主……?李本贵意识到失口,立即闭嘴不敢多问了。

栗灶花远远看见丈夫跟施蕙兰说话,踏着三轮车加速度驶到近前,表情略显紧张地问道,你们见到陆崇良啦?那老汉其实挺廉洁的。

说着栗灶花跨下三轮车凑近施蕙兰,压低嗓音说话。

施蕙兰听了满脸惊谔表情地说,小区里传言不可信吧?等到三天之后陆崇良回来,小区里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事情必然水落石出。

有时候水落石也不出!栗灶花再次引用陆崇良名言,执意评估这次突发事件的结局。

卢俊义出事儿了吧?李本贵仍然按照水浒人物说道,假如玉麒麟不是被管家李固陷害,那肯定是别人揭发了他。我看这是夕阳红三老矛盾激化啦。

咱们还是不要随便议论这件事情。施蕙兰说着推起自行车,匆匆赶往民工子女小学了。

栗灶花一把拉住丈夫衣袖说,我听到小区里议论,陆崇良犯了经济案子,被原单位叫回去交代问题呢!

李本贵听了提醒媳妇说,你平时跟陆崇良接触很多,兴许纪检委会找你调查取证呢。

栗灶花唰地白了脸色说,我跟老家伙没有任何生活作风问题,只要纪检委找我调查取证,我就揭发他让我刺探小区业主隐私!尤其让我盯住杜仕永不放,还说要留意五十九岁现象。

李本贵看到媳妇如此迅速跟陆崇良划清界线,惊讶得深深吸了口凉气,极力克制着情绪。

一群胜似灰喜鹊的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走了过来,叽叽喳喳议论着“小区时政要闻”。

咱们还是把汪天宝请回来吧,非说人家是汪精卫后代。眼瞅着夕阳红三老汉,甩手走了一个,被原单位叫去一个,剩下光杆司令老邬,这让他怎么管理鑫旺小区啊。

我估摸就是老孙去纪检委举报了老陆,夕阳红老汉解体就跟高山雪崩似的。

栗灶花听到这些议论,再次向丈夫澄清说,陆崇良到处寻找王顺友下落,现在看来他是做了亏心事,临死找个垫背的。

以前陆崇良给你派了任务,你也给人家完成了。以后只要纪检委找你调查取证,你不要落井下石就是了。

噢,陆崇良说过水落石也不出,敢情石头有人给扔井里啦。栗灶花没有听懂丈夫的叮嘱,却以为自己找到石头下落了。

这时候,光杆司令老邬走出物业办公室,挥手喊叫“修自行车的”,有电话打到我这里找你呢。

有谁找我啊?还把电话打到夕阳红这里。李本贵疑惑地走进物业管理办公室,看到那只红色电话听筒摆在办公桌上。他伸手抄起电话听筒喂了喂,立即惊诧地啊啊叫着,然后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

老邬在旁边大声询问电话是不是陆崇良打来的。李本贵根本听不到老邬问话,他耳朵已经掉进电话听筒里了。

就这样嗯嗯地听着,李本贵不吭声。对方说完挂断电话,他还在嗯嗯应答着,好像中了电话魔症。老邬上前抄起电话听筒快速回拨电话,大声寻找刚才打电话的人,对方说这是鸭尾溪报刊亭公用电话,刚才打电话的人走了。

老邬放下电话追出门来,看着李本贵扯着媳妇胳膊走远了。他使劲跺脚说,我早就察觉陆崇良有问题!那个捡拾废品的妇女肯定是个知情人。

李本贵扯着媳妇胳膊直奔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一路上栗灶花使劲挣脱要他松手,气急败坏说别人看见以为你劫持妇女呢。

王顺友没有劫持妇女,可是他杀了人啊!电话里他铁嘴钢牙跟我说的。李本贵低声告诉媳妇这桩重大案情。吓得栗灶花停住脚步,好像被谁施了定身法。

这王顺友是啥时候作的案?他是把陆崇良杀了吧?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栗灶花特别惦记陆崇良的安危。

李本贵站在地下存车处门外说,你是不是希望陆崇良死掉,这样你就没事儿了?

你满嘴胡扯!我跟陆崇良有什么事儿?他非要把26万捐款搁到王顺友身上,我就觉得事儿不对头。他还说水落石也不出,好像事情永远不会露出真相,整天弄得我五迷三懵的……

李本贵掏出烟卷快速点燃,心思回到这桩杀人大案,说,王顺友说到半截儿挂断电话,好像急着要逃走。他承认杀了人,可是我听了怎么不相信呢?你看电视里杀人犯哪有王顺友这样的?还不声不响给民工子女小学捐了款。

人不可貌相哟!他电话里跟你说他怎样杀人了吗?他是把人掐死了就像电视剧里那样,还是跟黑社会似的挥刀砍人脖子?栗灶花已经相信王顺友是杀人犯了。

王顺友说死者名叫糠麸子,是村里无赖,坑蒙拐骗偷外加调戏妇女,把五百年的坏事都做绝了。糠麸子的媳妇是痴呆女,吃尽他的苦头。王顺友看不惯这个地痞无赖,那天半夜趁着没人就在抽水站动了手,使劲抡起铁锨拍了糠麸子后脑勺……李本贵仔细回忆王顺友电话内容,缓慢叙述着。

啊!王顺友杀人也在抽水站?栗灶花被惊得半张着小嘴儿,不禁想起当年她跟李本贵就是半夜从村头抽水站跑到公路上,跳脚挥手拦了辆卡车跑到这座城市来的。

怪不得陆崇良到处寻找王顺友下落,他可能怀疑这家伙有案子,常年躲在八号楼地下存车处里……栗灶花极力整理着思路,反而越整理越糊涂。可是陆崇良又说王顺友给施蕙兰捐了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现在是好人不像好人,孬人不像孬人。李本贵大发感慨说,弄得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好人还是孬人!完全乱套啦。

栗灶花疑惑地望着丈夫说,你怎么连自己是好人都不敢承认呢!兴许瞒着我做了昧心的事儿吧?

你姐姐栗柴花在村里守寡孤苦零丁,咱俩跑到城市里过好日子,我怎么敢说自己是好人呢?李本贵虽然受过施蕙兰开导,但想起栗柴花的遭遇仍然不得解脱,这时趁机把底细抖落出来。

栗灶花不接受丈夫的自责,扭过身子发泄说,你说着王顺友杀人案,怎么把我姐姐扯进来啦!

李本贵固执地说,我从前跟王顺友喝酒说到栗柴花命苦,他还挺同情呢!就连这种杀人犯都有慈悲,你心肠好硬啊。

栗灶花不吭聲了,扭脸看到老邬引着两个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朝这边快步走来,小声告诉丈夫警察来了。

不等走近老邬便大声嚷嚷道,人家公安局前来核实情况,你们要积极配合不要偷奸耍滑!

栗灶花迎头反问,你领来的警察是真的是假的?我看你就是假冒伪劣商品!

老邬只得缓和气氛说,人家两位警官专程找你们取证的。

他们专程来给陆崇良取证的?栗灶花变了脸色说,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邬满意地笑了说,今天不涉及你跟陆崇良的个人问题!这两位警官专程找李本贵问话。

我老公也什么都不知道!栗灶花仿佛变成老母鸡,护着身后小鸡。

李本贵当然不愿做被媳妇保护的小鸡,挺身上前对警察说,你们有什么话就问吧!反正我也弄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孬人呢。

方脸警察问道,王顺友送你的那双黑色皮鞋,请你交出来协助我们调查。

栗灶花尖声说这是烧香引来外鬼,那双皮鞋我早就扔了。

人家警察不是外鬼,外鬼都在外国电影里呢。李本贵制止媳妇喊叫,起身领着警察去取那双惹是生非的半旧皮鞋。

圆脸警察紧跟李本贵身后,做出随时追击逃跑者的姿态。

栗灶花纠缠着方脸警察打听案情,好像怀里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方脸警察被弄得烦恼不已,只得告诉她提取皮鞋甄别案发现场物证。

李本贵快步来到废弃的配电柜前,从柜里提拎出王顺友馈赠的半旧皮鞋,转身递给圆脸警察。警察当场查验确认这是丹麦名牌“爱步”,立即装进透明塑料袋子里。

栗灶花拉住方脸警察说,你们不明不白把鞋拿走了?必须告诉我陆崇良跟王顺友究竟什么关系。

方脸与圆脸面面相觑,这俩警察完全不明白栗灶花所说陆崇良何许人也。老邬忍不住插话说,你妇道人家不要撒泼妨碍公务!这两位警官不负责陆崇良的案子,你想揭发老陆就去纪检委吧!

我还想去纪检委揭发你呢!你发动群众轰走天宝物业公司,你一手遮天搞乱鑫旺小区,你造谣诬陷我跟陆崇良有私密关系!栗灶花说着挥动双手亮出紫色美甲,叫嚣要撕碎老邬的脸。吓得对方闪身躲到警察身后,完全没了梁山首领的风度,把两位警察当作黑旋风李逵了。

老邬害怕栗灶花美甲毁容,紧跟着两位警察走了。栗灶花不再嚣张还原为本来面貌,满脸好奇地打量着丈夫说,我真没想到你能留着那双皮鞋,公安有了物证就能给王顺友定罪了。

你不要给人家添油加醋好不好?现在说不清王顺友怎么犯的案,也说不清陆崇良有没有问题,你等着水落石出吧。

女儿小花骑着小黄车驶到地下存车处大门前,响声告诉爸爸学校大门外停着几辆共享单车,她发现这辆车没锁就骑了回来。

栗灶花高兴地夸奖女儿说,我小时候下地捡麦穗,总比别人看得准捡得多!你这是我的遗传基因!

一家三口沿着坡道走向地下存车处深处。栗灶花着手做饭。随着饭菜气味弥散开来,李本贵动了脑筋。

陆崇良说王顺友给民工子女小学捐了款,王顺友说在家乡杀了人,这两人怎么会牵扯起来呢?他们原本十三不靠啊。

晚饭全家吃全麦粉猪肉馅饼。小花不问什么馅儿,却兴致高涨地告诉父母,今天下午自习课施校长要求每个同学讲个小故事,用来锻炼作文构思能力,每个小故事不超两分钟。

栗灶花自然望女成凤,急速询问小花当场编出小故事没有。小花撇了撇嘴说,小时候坐公交车你就教我说瞎话,现在我编个小故事还不容易!

你胡说八道!你长得矮不用买票,我没让你谎报年龄!栗灶花被揭了旧伤疤,伸出筷子点击小花脑门儿。

小花脑门儿被点出红点子,看着有些像印度女孩儿。她操着中国普通话开始复述课堂里编的小故事。

从前啊有个人总想自己长得好看,就天天想夜夜想,特别想自己长得好看……

其实呢?其实长得好看吗?栗灶花打断女儿急切问道。小花不理不睬,继续复述课堂里编的小故事。

就这样天天想夜夜想,想来想去果然认定自己是美男子了。后来他又想……

栗灶花忍不住评价道,我已经猜出来了,其实他长得不好看。

小花接续复述道,后来他又想当英雄,就天天想夜夜想,特别想当英雄,和平年代哪有机会当英雄?就这样天天想夜夜想,想来想去果然就认定自己是英雄了。

李本贵认真听着,一声不吭。栗灶花却被女儿编的小故事弄懵了,紧皱眉头问小花说,施校长怎么评价你的小故事?

小花回忆着说,施校长首先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教室了。我同桌任晓梅告诉我,她看见施校长眼圈红了,那样子好像挺难过的。

栗灶花彻底懵懂了,不明白这个小故事到底什么含义,更不明白施蕙兰为啥走出教室眼圈红了。

晚间临睡前栗灶花悄悄问女儿,你编的小故事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小花咧嘴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要说明什么问题,反正顺嘴就编出来了。

栗灶花思忖起来。施蕙兰想当教师里最好的人,就这样想来想去,果然就认定自己是了。可是课堂里听小花讲的小故事,她猛然明白自己其实不是,一时难过红了眼圈走出教室了……

李本贵睡到后半夜,有人来地下存车处取自行车赶早市,他起床给人家打开大门,猛地想起前半夜做梦见到王顺友,梦里的人物情节特别清楚,那场面就跟演电影似的。

清早醒来他把梦境讲给媳妇听,栗灶花惊讶得错动牙齿说,兴许王顺友被枪毙了,他这是给你托梦伸冤呢。

你赶快闭嘴吧。李本贵批评媳妇说话不靠谱。王顺友昨天下午给我打来电话,紧跟着来了两个警察取证拿走那双皮鞋,那案子还没开审就把人枪毙了,你以为这是炒菜倒炝锅呢?

栗灶花催促丈夫彻底回忆梦境。李本贵紧闭双眼说,电话里王顺友说他恨死了糠麸子,就天天想夜夜想杀死这个地痞无赖,那天后半夜就去村外抽水站……

我倒觉得你做的梦跟小花编的故事差不多。比如王顺友恨死了糠麸子,总是寻思抡起铁锨猛拍糠麸子脑袋,这样寻思来,那样寻思去,果然認定自己杀了糠麸子,既然亲手杀了这个地痞无赖,那么当然就是杀人犯啦,所以赶紧从老家逃跑!起先钻进长白山采药挖参,后来躲到阿尔泰淘金,这真赚了不少钱,末后落到咱们鑫旺小区八号楼地下存车处,一隐藏就是这么多年!

栗灶花基本模仿女儿小花编故事的思路,越虚构越流畅,越流畅越逼真,似乎就是案件现场目击者。

李本贵喝着小米粥说,依照你这番说道,王顺友不是杀人犯啦?他电话里说后半夜趁着糠麸子睡在抽水站里,他确实抡起铁锨拍了那地痞无赖的脑袋……

栗灶花嘎吱嘎吱嚼着咸菜,渐渐恢复孙二娘风采说,凡是案子总会水落石出,现在我不相信“水落石也不出”那句话了,兴许陆崇良本身就是那块石头!一折腾就露出来啦。

一折腾就露出来啦?李本贵受到这句话启发说,王顺友叫来救护车把自己拉走,他潜逃多年还敢折腾出那么大响动,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他还不如主动投案自首呢。

王顺友认为拍死糠麸子是为民除害,好比从前梁山好汉替天行道,他当然不会主动投案自首。我看他是学习水浒里青面兽杨志,抡刀就把地痞无赖牛二杀了!栗灶花越说越带劲,如同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哗流水关不住。

你说王顺友到底是不是杀人犯啊?李本贵把大碗递给媳妇说道,咱俩智商还不如女儿小花,一丁点新鲜思路都没有,说来说去车轱辘话,等于在原地转圈儿。

栗灶花接过丈夫的大碗,突然迸发新鲜思路说,我猜出陆崇良的心思啦!你说这老家伙为啥让我监视小区里业主们?

他退了休没事儿干,就想掌握别人隐私呗!李本贵径直做出判断。

不对!他是要保卫自己的大好成果……栗灶花啪啪拍着大腿说。

李本贵不以为然说,你现在都快变成说评书的啦。

傍晚时分施蕙兰走进教室,请班主任转告李小花同学留校谈话。李小花背着书包走进校长室,不等施蕙兰发问便主动检讨,承认骑了不交费的小黄车,属于占公家便宜的行为,然而她发誓没有乘坐公交车的逃票行为,有时还搀扶残疾人过马路。

施蕙兰听罢笑了,说好人好事应当表扬。小花从未见过校长带这种笑容说话,心里愈发慌张。施蕙兰温和地问道,你课堂上怎么会编出那样的小故事呢?

既然校长没有追究小黄车的事儿,李小花顿时轻松起来,挺直身子翘起小嘴,叭叭叭讲述起来。

我从我妈那儿得到启发,说实话我妈不算漂亮,可她总觉得自己好看,我爸也不提醒我妈,就这样我妈越来越认为自己好看,还说电影演员小宋佳的眼睛很像她。我觉得我妈眼睛还不如我好看,怎么敢跟人家电影演员比呢……

施蕙兰定住眼神专心听着,再次露出笑容。聪明的小花感觉这种笑容有些复杂,立即试探问道,您认为我说得对吗施校长?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误区,所以要努力从误区里走出来,争取能够真正认识自己。施蕙兰注视着小花说,其实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小花连连摇头说,我爸说过我长得像我大姨,可是我妈不许我爸说起大姨的事情,我没有见过大姨,只记住她名叫栗柴花,还住在老家小山村里。

施蕙兰听李本贵讲过栗柴花的故事,但还是向小花问道,你爸为什么跟你说起老家的大姨呢?

小花低头思考着说,可能我爸从来没有忘记家乡,他跟我编的小故事里的人物相比完全相反。我爸好像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常年都是苦笑的表情,没有洋洋得意的时候。

小花你说得对,我们不能总是洋洋得意的。人们说我是教师里最好的人,其实我不是。你编的小故事触动了我,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了。施蕙兰说着仿佛变成了个大孩子,蹲下身子急切地问道,从今往后我要努力做个真实的人,你认为我说得对吗李小花?

李小花瞪大眼睛,竭尽全力理解着这番话语,然后表达自己观点。我觉得您说得对施校长,您肯从市重点小学来到民工子女小学,这说明您发生了很大变化。

谢谢你!謝谢你!施蕙兰拥抱了李小花说,你讲的小故事触动了我,我要继续寻找邓晓诺,他也来自农民家庭,十二岁了,我要亲口告诉他事情有了变化,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

李小花依偎在施蕙兰怀里念叨着,有人给您捐款建立这座民工子女小学,您是我们离不开的人。我不知道邓晓诺是谁的孩子,但是我想他肯定会理解您的……

咚咚咚,有人叩响校长办公室的玻璃门。门外传来栗灶花的大声说话声。

我以为小花让人贩子拐走了,敢情是留校被校长训话呢!小花你又犯错儿啦?以后不要拿便利店不花钱的赠品了……

施蕙兰开门告诉栗灶花,这是老师跟学生的例行谈话,李小花同学没有犯错,你放心,她是个好学生。

栗灶花听罢环视校长办公室,似乎对女儿留校谈话有所质疑。

李小花趁机大声说,妈妈!我跟施校长说我长得像我大姨。

栗灶花腾地红了脸,然后脸色渐渐泛白,好像搽了劣质粉底。施蕙兰立即给她解围说,有时候我们会从孩子身上得到启发。比如我受到李小花讲小故事的启发,已经决定改变自己了。

噢,无论您怎样改变,只要别离开民工子女小学就行……栗灶花急忙牵起女儿小花的手说,咱们回家吃饭吧,你快跟施校长说再见!

李小花被母亲牵着走出学校大门。栗灶花当即变了脸色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变成话痨呢!以后不许到处乱讲咱家的事情,尤其不许再提你大姨这个人,你给我记住了吗?

小花噘着小嘴儿不吭声,突然抬手指向前方说,妈妈,你的领导来啦!

栗灶花沿着女儿手势望去,陆崇良好像随风飘来的纸人儿,步履仓皇地迎面走来。栗灶花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给我招揽是非!我哪有什么领导。说罢走上前去主动叫了声“陆处长”。

陆崇良明显衰老了,停住脚步凝住眼神,上下打量着栗灶花说,原来是你啊小栗,我降级为副科级退休待遇,你不要叫我陆处长啦!

小花小大人儿似的插嘴说,您当大官的时候腐败了吧?可能您腐败得不太严重,人家就把您放出来了,你要是腐败得严重就判刑啦。

栗灶花制止女儿说话。陆祟良竟然大声对小花说,我现在去找施蕙兰校长道歉,我给民工子女小学捐了26万元,这笔钱肯定要被组织追回的!这样反而给学校造成财务亏空啦……

您不是跟我说王顺友捐了26万吗?怎么现在变成您捐的?栗灶花费解地问道,您不是被他们给整糊涂了吧?

我没糊涂,我彻底交代了自己的问题,我故意把26万捐款栽赃到王顺友头上,纪检委经过调查下达结论,免予追究刑事责任了。

您捐款是好人好事,怎么是栽赃给王顺友呢?小花再次插嘴,一句话问到点子上。

这26万是我私设小金库里的钱!那时候我没退休手里有权呢。陆崇良沮丧地说着,转身就走。

栗灶花下意识地追出几步问道,我明白啦!您私自设立小金库,退休时想把这笔有毛病的钱捐到没毛病的地方,等于把缺德的事儿转变成积德的事儿,您这样良心就安稳了。捐款必须找个人顶替您的名义,您选中王顺友把自己隐蔽起来了……

陆崇良停住脚步连连点头说,是啊,后来我为啥指派你观察小区业主情况呢,因为我小金库还存有12万,我想再找个人顶替我名义,把这笔钱也捐给施蕙兰!

小花突然大声说道,26加12等于38万,您偷偷捐那么多钱,是不是喜欢我们施校长哇?可是不知道我们施校长欣不欣赏您……

陆崇良被小花问得怔住,连连眨动眼睛仿佛遇到了重大问题。

这时远处叽叽喳喳落下几只灰喜鹊。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朝这边走来。陆崇良立即快步走开,冲着民工子女小学方向奔去。

栗灶花端详着女儿说,我这才发现你看问题比妈妈准确,你小丫头快成精啦!

李小花挺起胸脯说,我们民工子女小学培养的学生,不比市重点小学差!我们施校长是教师里最好的人。

栗灶花望着陆崇良远去的背影说,他也算是个有良心的老汉,一心想把脏钱变得干净,可惜这事儿没有弄成……

走近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大门,栗灶花跟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打招呼。她们热烈议论着新近发生的事情。

一个妇女说理小组成员高屋建瓴地说道,我断定那个人暗恋施蕙兰,所以悄悄捐款26万,施校长用这笔钱给教室添置新桌椅、设立图书阅览室、给操场铺设塑胶跑道、特聘退休高级教师,上音乐课有电子琴,上英语课有复读机,购买电脑增加远程示范教学,补贴贫困学生生活费用……

另一个妇女说理小组成员认为,那个人可能是民营企业家,这种人花钱不用通过层层审批,要是国营企业就不行了,比如早先的飞鹰自行车厂就是国企,杜仕永当厂长时也不能随意挪用公款啊。

你们说得都不准确。栗灶花忍不住插言道,那个人不是民营企业家是个夕阳红老汉,可惜他捐的26万元不合法,那笔钱纪检委要追回去。现在陆祟良跑去给施校长道歉,说反而给学校造成大亏空了。

你这是收废品得到的消息吧?道听途说不可信呢。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瞧不起栗灶花,嘻嘻哈哈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李小花看到妈妈言论被人质疑,顿时气得跳脚,好像小狗儿狂吠,你们耳听为虚,我们眼见为实,你们去问施校长好啦,还有陆崇良老汉自己作证!

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被义正辞严的李小花给镇住了,一下静了场。

李本贵不慌不忙走出八号楼地下存车处,这时他衣兜里的手机响了。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转而看着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人物。

普天阳光刺得李本贵眯着眼睛。他低头接听电话惊讶叫道,什么什么?你是王顺友!你说你是王顺友?你真的是王顺友?

哇地好似灰喜鹊炸了窝。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听说逃犯打来电话,嗡地涌到李本贵面前,好像抢购超市打折商品。

手机里的王顺友不断地叨叨着,李本贵不停地嗯嗯着,突然露出惊奇脸色说,我没穿你送我的那双皮鞋回过老家啊!这跟我家乡有什么关系?

栗灶花伸手抢夺丈夫的手机,却被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拦住说,你不要打断王顺友通话,咱们让公安局定位抓捕他!

既然水落石出,你就别再东躲西藏了。我家乡没有你皮鞋的痕迹。谁想调查就去调查吧。李本贵索性说出家乡地址:曲县铁锅乡小伙夫村。王顺友记下地址就挂断电话。

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团团围住李本贵,七嘴八舌询问王顺友的下落。李本贵只得介绍情况说,起先王顺友觉得自己是为民除害的英雄,离开家乡十几年,走南闯北落脚咱们这座城市,承包了八号楼地下存车处,后来他认识到为民除害也是杀人犯罪,心里起了矛盾。

这群灰喜鹊不满足这些消息,继续叽叽喳喳包围着李本贵。

栗灶花不知如何给丈夫解围。这时小花朝人群高声喊叫,你们快看施校长来啦!让施校长给你们解答问题!

施蕙兰果然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转而扑向新热点。李本贵趁机对媳妇说,咱家晚饭吃喜面吧!王顺友说他判了緩刑,不会挨枪毙啦。

栗灶花随即自豪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吧?那是王顺友幻想为民除害杀了糠麸子,他以为自己是青面兽杨志呢!

小区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们围住施蕙兰,你一言我一语询问夕阳红老汉捐款的事情,强烈要求她当场说明真实情况。

施蕙兰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下午陆祟良老先生跑到办公室进门就道歉,说他出资给我捐了26万元,这笔钱属于违规资金,纪检委肯定会全部追回,他说想做件好事反而添了麻烦,结果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笔钱是陆崇良冒充王顺友名义捐的!他认准王顺友是个没有身份的外地人,这样顶替起来最方便。栗灶花高声说道,人家陆崇良已经承认啦。

施蕙兰满脸迷惑说,这件事情就奇怪了。以前警察找我调查过这笔捐款,那捐款者署名不是王顺友,而是落款“莫耀文”。后来纪检委也来人核实这笔捐款,结果查明这26万元跟陆崇良没有任何关系。

人们发出惊讶的呼声,好像听了描写悬疑案件的评书,表现出急于了解真相的焦渴感。小花悄悄跑进地下存车处去了。

一个妇女说理小组成员推测说,我认为陆崇良私设小金库上级早有察觉!这是领导有意留给他主动坦白的机会,可是他浪费了宝贵时间,并没有主动向上级坦白。

会不会纪检委通知银行设定限制措施,陆崇良小金库的26万元根本就汇不出去?所以施校长也就没有收到这笔捐款。另一个妇女说理小组成员作出这样的判断。

栗灶花听了妇女说理小组成员的议论,突然伤感起来,压低声音对丈夫说,陆崇良以为自己捐了功德,结果那笔钱没能落到功德箱里,却还被降成副科级待遇。这老汉单身生活,以后谁去照顾他呢?

你去照顾他呗!咱们跑到城市里过好日子,从今往后也该做点功德了。李本贵趁机说出心里话。

这时候,李小花手捧厚似砖头的《现代汉语词典》跑出地下存车处,操着小神童般的口吻说,大人们注意啦!我认为捐款的“莫耀文”是个化名,这是谐音“莫要问”,人家匿名捐款想做活雷锋,你们就不要追问啦!

施蕙兰放开自行车跑向李小花说,咱们谁都不要瞧不起农民工的孩子,人家李小花远远比我们城市孩子具有思考能力!

栗灶花得意起来,一把将女儿拉到怀里说,你再好好查查词典,争取把那个莫耀文找出来!咱们不能让人家把炖肉埋在饭里呀。

人家捐款故意署名莫要问!李本贵不赞成媳妇,说,你就莫要问啦。

十一

天冷了,“鑫旺小区物业改革指挥部”牌子摘掉,恢复“鑫旺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消失多日的汪天宝官复原职,重新成为小区物业经理。

老孙、老邬以及陆崇良,这三位夕阳红老汉好像被橡皮擦掉的一行汉字,很快便被标志年月日的阿拉伯数字覆盖,随着流水时光去了。

汪天宝头发染得黑亮,西装革履精神焕发,逢人便讲这番话:我祖籍甘肃天水,中国所有汪姓汉奸跟我家族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汪天宝来到八号楼地下存车处考察。他知道城市里共享单车越来越多,这座地下存车处迟早要关门停业的。

李本贵主动告诉汪天宝,王顺友不是杀人犯,他送给我的皮鞋跟案发现场也没啥关系。真正的杀人犯是看守苗圃的外乡人,说是八年前就被抓住枪毙了……

汪天宝听了连连摇头说,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坚决认为自己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大英雄,活得还挺充实。

其实呢?其实前半夜糠麸子就被别人弄死啦!王顺友后半夜摸进抽水站抡起铁锨等于拍的是死人脑袋,这就没有太大罪过啦!

汪天宝重掌物业管理大权,明显提高了政治思想水平,说,王顺友铁锨拍的是死者脑袋,那也要承担法律责任,除暴安良不是以暴制暴,我们还是要依靠政府解决问题的。

李本贵不吭声了,陪同汪天宝视察地下存车处。

东瞅西瞧暗暗寻思,汪天宝决定招商引资将这里改建为健身馆,装修开业实行会员制,优惠出售健身卡,新进会员打八折,会籍满两年打七折。一次交足五年会费升为金卡会员打对折。

这样构思着,汪天宝望着停放在角落里的十几辆自行车说,如果咱们关闭地下存车处,这些自行车让车主存到自己家里去吧。

栗灶花外出买菜回来,拎着黄瓜茄子西红柿走近汪天宝说,祝贺你官复原职!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谁捐了26万,让农民工孩子有了好学堂!

你说得非常好!汪天宝顺势表态说,咱们必须把这个大好人找出来,学习雷锋好榜样!

栗灶花放下菜篮子,继续大声嚷嚷。我从心里感激这个大好人!前些天我去庙里烧香还祈福呢!他要是单身男人,我就祝他娶个好老婆生儿育女;她要是个单身女子,我就祝她嫁个好老公招财旺夫;这个人要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我就祝全家平安吉祥幸福快乐!

汪天宝频频点头却没有承接这个话题,反而问起王顺友的事情。栗灶花指着丈夫说,昨天王顺友又给他打来电话,敢情如今120也有假冒的呢!

李本贵只得介绍情况说,王顺友那次把电话打到夕阳红老汉办公室,他是怕我受到案件连累。后来被判三年徒刑缓刑四年,他就敢直接打我手机说话了。

不甘寂寞的栗灶花抢过话头说,王顺友具有反侦查能力,这种人怎么会被假冒的120给骗了?这真是玩鹰的让鹞子啄了眼!

那么王顺友为什么打120叫救护车呢?汪天宝连连摇头。

李本贵吸了几口烟说,后来王顺友想通了,喝了半斤老白干趁着酒劲拿起手机拨打110投案自首,可是想起杀人偿命要挨枪毙,手指头发抖摁错键,反倒打通了120绿色通道。这是个假冒的网络电话,很快来了辆急救车,一路鸣笛把他拉到外县黑诊所,假专家开药方,又打针又喝药,一下掏光他的钱包,欠款让他写借据。这反倒逼得他有了胆量,翻身下床寻找铁锨非要拍扁假专家脑袋,吓得黑诊所退给他两千块钱。他出了黑诊所住进小旅馆,终于打通110去公安局自首了。

李小花听着爸爸讲故事,笑着拍响小巴掌说,这次110不是假冒的!我要是把它写进作文里,兴许老师能给高分呢。

汪天宝似有感慨地说,小花啊,你把捐款的好人好事写进作文里,老师就会给高分了。

那26万元至今弄不清是谁捐给施校长的!栗灶花大声抱怨说,公安局追捕坏人挺容易的,怎么寻找好人倒这么难呢?

我觉得好人太多,寻找起来反而不容易。小花再次令人惊诧地说,他杜仕永要是有钱就会捐的,你汪天宝要是有钱也会捐的。说着小花转向栗灶花问道,妈妈,你要是有钱会捐吗?

栗灶花瞬间涨红脸,快速扭转话头说,人家陆崇良小金库里有钱,可是他想捐还捐不成呢!捐款必须是干干净净的钞票。

那么这笔捐款只能算在活雷锋名下了。汪天宝有些自嘲地说,我要是有了钱,捐款时可能会犹豫的。毕竟26万不是小数目。

这样说着,重出江湖的物业经理沿着坡道走出地下存车处,可巧遇到面无表情的杜仕永。

怎么还没有找到给施蕙兰学校捐款的人啊?飞鹰牌自行车创始人问道。

汪天宝点点头说,是啊,陆崇良捐款没捐成,难道谁还会有小金库吗?

十二

傍晚时分,李本贵嘴里含着四根钢钉走出地下存车处,挥起锤子把胶合板广告牌钉到高处,大声念出自己撰写的广告词:凡是我修过的自行车,本人承诺终身保修。

栗灶花没有阻拦丈夫的壮举。如今是小黄车小蓝车小白车的时代,私家汽车越来越多,私家自行车越来越少。你承诺终身保修也没啥意思。

李本贵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图有啥意思,我就想凡是应该负责的就要负责到底,哪怕这世界就剩下一辆自行车!

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声传来,杜仕永骑着锃光锃亮的飞鹰牌自行车行驶过来。栗灶花惊讶地叫起来,杜厂长这是您的心肝宝贝呀,今天怎么舍得骑出来啦!

杜仕永依然面无表情,说,我改变观念了,这飞鹰放出来才是活的,如果常年把它囚在家里,恐怕连我都快变成标本啦。

说着,这位国产原装厅局级干部面庞有了血色,骑着飞鹰就跟要羽化成仙似的,朝着小区外边驶去。

一群放学的中学生骑着小黄车驶过来。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停车大叫“后车胎扎瘪了”,随手将自行车扔到绿地里,唱着“你不是我的爱”扬长而去。李本贵抽着烟卷凑过去,仔细打量着这辆身板单薄的共享单车,自言自语道,我想问问共享单车的老板,你们公司补这种车胎,是用普通胶水还是用环保胶水?

栗灶花走过来提醒丈夫,人家车胎瘪了根本不补,直接报废啦!你改行家庭水电维修,从此跟自行车拜拜吧。

李本贵苦笑了,扭脸望着远方说,没关系,我就等着给杜仕永维护保养他的飞鹰呢,这是我最后的营生,肯定终身保修。

全家晚饭吃饺子。女儿小花端着盘子问道,爸爸,你要是有钱也会捐款吧,可惜你现在没有钱。

好闺女,你说得对!爸爸现在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钱。李本贵苦甜参半地笑了。

这时他的老款手机叫唤起来。栗灶花隔着饭桌把手机递给丈夫。李本贵看了看来电显示,表情有些疑惑。

栗灶花当即模仿女儿的直觉说,王顺友!

李本贵打开电话接听,一个女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猛地瞪圆眼睛认真听着,仿佛在调动十几年的心力。

栗灶花见丈夫嘴角抖动几下,便探出身子凑过去,企图听清王顺友说什么。这时李本贵将手机递给女儿说,她想跟你说话呢。

小花小神童般判断说,这肯定不是王顺友!

这是你大姨,她是用王顺友的手机打过来的。李本贵多年苦恼似乎瞬间解脱,脸庞顿添光泽。

你说我姐打来电话?栗灶花惊了,先天红嘴唇变成后天紫嘴唇。

我大姨叫栗柴花是吧?小花接过手机说,大姨您好,我是李小花呀,现在民工子女小学读五年级呢,明年小升初。

李本贵起身走出地下存车处,栗灶花不明所以急忙跟了出来。她看到丈夫没了日常那种苦笑,愈发觉得怪异。

王顺友这家伙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他以前听我说过栗柴花的遭遇,可能心里同情吧。现在他不是杀人犯了,就跟我讨到咱们老家地址,坐长途汽车去了,进村找到你姐家说明来意,表示要交朋友处对象,他跟你姐说要是双方觉得合适,那就考虑结婚成家,做上门女婿也行。你说这王顺友神不神啊?

栗灶花听得不知所措,只得快速眨着眼睛说,我怎么觉得跟电视剧似的,这故事情节靠谱吗?

这不是故事情节,这是真事儿。你姐在电话里能编电视剧吗?今年咱们回老家过春节,即便开不上自家小卡车,全家坐长途汽车也要回乡,兴许能赶上那场婚礼呢。

那咱们要随多少礼金呢?栗灶花承认自己也有小金库,足够随份子的。

女儿小花拿着手机走出地下存车处,抬头望着爸爸妈妈说,电话里我大姨哭了,她说听我声音特像我妈,可惜我不会说家乡话……

栗灶花接过手机,起身窜出十几步对电话里说,姐!十几年不见了,可是我还会说家乡话呢……

小花趁机对父亲说,爸!你知道为啥找不到给学校捐款的人吗?我觉得捐款的不是别人,她就是我们施校长!

李本贵抬头望天,寻思着,缓缓点头说,你是个小神童啊,我也觉得這是施校长自己捐的款。

小花眯起眼睛产生联想说,从前有个学生名叫邓晓诺,这是个农民工的孩子。好多农民工的孩子挨欺负受委屈,没办法只好退学了,这就是施校长捐款建设民工子女小学的原因吧?

你妈妈不是给陆崇良做过私家侦探吗?李本贵突然笑着说,那就让她去民工子女小学挨班寻找,兴许邓晓诺就在你们学校读书呢!

这时栗灶花跟姐姐通完电话,兴冲冲跑了回来。小花迎着母亲说道,咱家没钱给民工子女小校捐款,可是这次我大姨结婚,你要多出礼金不能抠门儿啊!

栗灶花搂着女儿说,你真是个小人精!以后妈妈全听你的。

杜仕永骑着那辆末代飞鹰牌自行车,不紧不慢行驶过来说,大街上共享单车都快堆成小山儿了,一旦回收就全成了再生塑料啊!

李本贵的手机又响了,传出个老奶奶的声音说,我家里厨房洗菜盆下水道堵了,我花钱请你更换管道能终身保修吧?

栗灶花接过手机问道,老奶奶,您家里有自行车吗?

有哇,还是首批国产飞鹰牌自行车呢,它比我小八岁,我今年七十一。老奶奶声音清亮。

那肯定要终身保修的。李本贵大声说道,特别是您这辆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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