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

2021-11-08 15:16卢新华
江南 2021年6期
关键词:米勒妻子

卢新华

心本是柔软的,但世事听得太多,见得太多——尤其涉及到人性中那些阴暗和灰色的层面:比如欺骗、告密、诬陷、诽谤、恐吓……慢慢地,心也就一点点变硬了。

然而,心的一点点变硬,对人性、对世界的失望乃至绝望,也会经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就像河里的水要结成冰,也需经过春夏秋冬四季的嬗变和历练。

然而,挨过了寒冬,到了春天,自然界里的许多冰还是会融化的。

人心亦如此。

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他,浑身滴着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他是我所见到的芸芸众生中很特别的一个。我们相识的地方也很特别,是著名的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那时,我是赌场发牌员,他是我牌桌上的玩家。我在牌桌上给他发过很多牌,他在牌桌上也丢给过我不少小费。而当我离开赌场若干年后,又与他在塞布瑞斯市的一个跳蚤市场不期而遇。不过,这时我们的身份已经反转,他是市场里的商家或者说小贩,我则成了他的顾客。他卖给过我青竹、铁海棠和松红梅等,我付给过他美元现钞。

人们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有时会想,我和他的缘分至少不少于三百年吧。

往事如水般漫过我的心头时,我隐隐约约地又看到云端他那张圆圆的肉肉的脸和那双黑黑的柔柔的手,以及左手那根残缺的小手指……

我是五年前攜夫人逛一个离家约三十公里的跳蚤市场时,意外与他再度相遇的。

那时,我们新买了一处山半坡上的三层楼别墅。款式已经有些陈旧,窗户还是老式的钢窗,楼梯也只是水泥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踩上去硬硬的;墙壁虽然新粉刷过,但大约刷得太马虎,边边角角的地方已经隐隐显出黑色、黄色甚至还有暗红色的瘢痕。但后院很大,差不多有两三亩地,而且方方正正。美中不足之处是山地斜坡,蓄不住水,只能长些说不出名来的荒草。那草也很像是菜,我们初时以为是荠菜,于是满心欢喜,以为日后吃“荠菜馄饨”可以不用花钱去买,只要在院子里随便拔拔就是了。未料转眼间那些菜竟长成半人多高,而且浑身上下生着毛茸茸的小刺。妻子于是有些失望地说:“是油菜吧?”我立马摇头否认,“不,不可能,油菜会开花的,黄黄的一片,我见过的。”说完,还扭头朝她眨一下眼,笑笑道:“你不是在黑龙江兵团农场待过吗?油菜也没见过?”

“是啊。我还真没认出来。”妻子笑盈盈地说,忽然话锋一转,反唇相讥:“哪有你见多识广,还能‘拔苗助长呢。”

我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就卡了壳,只能自我解嘲地耸一耸肩,“好尴尬啊!”

我当年是回故乡插队落户的。那里如今无论上了年纪还是与我素昧平生的孩童见了我,总不忘当着传奇一样嘻嘻哈哈地当面揭我当年“拔苗助长”的短。可我当年确实是很认真的,是怀着一股敢想、敢说、敢干的革命热情,想要在我的故乡做成一番伟业的。我的“科学实验”项目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麦苗行将抽穗之前,将麦秆往上稍许提一提,拔高大约半寸或者一厘米。我指望这样能缩短麦苗的生长期,同时让麦穗长得更粗大些,实现亩产超万斤的目标。

我们决定先用田埂两旁的麦苗做实验,如果成功了,再去大田里推广。谁知第二天清晨到地里一看,那些经过人为拔高的麦秆非但没能保持继续向上蹿高的姿态,反而一个个耷拉着头,像是被霜打过的庄稼。

我才知道闯了大祸。

……

搬进新家的那天,很晚了,我还在星光下的院子里转来转去,有时还蹲下身去,摸摸地上的草,草下面有些潮湿的泥土。

我是靠勤劳、靠发牌、靠踩三轮车致富的。现在,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我的土地上随心所欲地刨、挖,想要一个坑就挖一个坑,想垒一道墙就垒一道墙,想开一条沟就开一条沟,可以完全以我个人的意志和想象去画我心中最新最美的图画:菜园,果园,花园,草地……

稍觉遗憾的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在家中的话语权早已每况愈下,几乎一切均要听“贤内助”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妻子规定的主要负责庭院建设的职责范围内,发挥了一个搞文学的人最大限度的想象力,愚公移山,仅凭一把锹、一把镐、一辆胶轮小推车,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将门前的山坡地削平,并垒好坚实的挡土墙。在铺下最后一块挡土墙硕大的砖块,感觉着“战天斗地”终于大功告成时,我曾摸了摸手上坚硬的八个老茧,觉得它们都是肉做的勋章,忍不住用嘴唇亲了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胜利者的自豪和喜悦。

然而,地虽然被削平了,但我想做成菜园加果园和草地,并指望能够经常吃到新鲜的玉米、蚕豆和地瓜的天真构想,却都在虽然贤惠却也越来越霸凌的妻子当空挥手一砍的斩钉截铁的手势下烟消云散了。

我于是只能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加以妥协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每逢我让步后,妻子便不再咄咄逼人,甚至还会获利回吐。她于是说:“好吧。你不是要种竹子吗?这个我可以同意。”

可是,买到这种只有亚洲居民尤其中国文人才如此心仪的青竹,却让我大费周章,煞费苦心。我几乎踏遍家周边二十公里以内的所有苗圃,也未能找足需要的青竹。

忽一日,我想起以前住过的阿梯夏市附近有一个很大的跳蚤市场,好像也见过卖花木盆景和青竹的,便决计前往踏勘一番。

说是“跳蚤市场”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从体量上来讲,它就是个超大型的超市或集市,正牌货和冒牌货等量齐观,旧货和新货鱼龙混杂。它原是塞布瑞斯大学的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只在周六和周末才对预约和登记过的小商小贩们开放(当然肯定是收费的)。

我们在路边停好车,我戴上西部牛仔和园林工人常戴的那种草帽,妻子打着伞,一起顶着烈日的暴晒,在一个个摊位间穿行,可惜都没见到青竹。这不禁让我感慨:美国人虽然食有肉,却居无竹,这该是人生怎样的一个缺憾和悲哀啊。

正失望之际,陡然却听妻子大叫一声:“老公,你看!”

我急急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几盆瘦瘦、长长、高高的青竹的竹尖摇曳在大约五十米开外。

“多少钱一盆?”生怕被别人抢先一步买走,我撇下妻子,小跑着赶到那摊位前,只稍稍看了看那三盆青竹,便气喘吁吁地向摊主询价。

那摊主正埋头给一盆杜鹃花换盆,闻声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四十五。”

说话间,我们忽然都愣住了。

“你是——米勒?对了,Buda(佛)!”我脱口而出,跟着急急地问:“还记得我吗?”

米勒盯着我看了看,忽然开怀地笑了,双臂抬至胸前,左手掌心朝上,做一个握牌的动作,然后快速地甩动右手,学起我当年在牌桌上发牌的样子。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忍不住大笑着问,同时兴奋地握住他满是泥土的手——那手刚柔兼备,肉是柔软的,皮是糙的,骨节是坚硬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着头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但遗憾地摇摇头,“Sorry,记不清了。”

“Terry(泰瑞).”我说。

“对对,Terry。”他说,情不自禁地更加握紧我的手,又问:“你还在卡莫司上班吗?”

“不,十多年前就离开了。”

“是吗?我后来也很少去赌场了。”

这时妻子赶过来了,见状非但没有高兴,脸反而一沉。她是个有洁癖的人,有些不满意我正握着一只沾满泥土的脏手。

我就赶紧抽回手,急急地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这是一个朋友,而且比朋友还朋友!我只要想起当发牌员那会儿的事,第一个就会想起他。”

妻子于是朝穿着一件黑汗衫,脸晒成古铜色,有些佝偻着腰,双手正在胸前不住地互相搓拭着,同时咧着嘴,嘴唇朝上弯成月牙形笑着的米勒乜了一眼,目光里满是疑惑。

我于是又急忙对她解释说:“他可是我遇到的小费最好的客人,没有之一。我写的那本《财富如水》,啊啊, 不瞒你说,也受到他的启发。”

妻子依旧疑窦丛生,只有我才能从她那目光中明白无误地听到她心里在嘀咕:“哼,鬼才相信你呢,拉什么近乎?还不是想砍价!”于是,她顾自看了看那几盆青竹,并伸出手去摸了摸迎着风瑟瑟发抖的竹叶,然后问我:“多少钱一盆?”

“四十五。”

“你准备砍多少?”

“不砍。”我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光不砍,我还要付他五十块一盆。”我又说。

“你发高烧了,疯了是不是?”妻子伸过手来要摸我的额头。

我一扭身闪开了,嘴里跟着又咕哝一句,“是的,我就是疯了,就是要付他五十块一盆,差价从我的零花钱里扣。”

我的话,我说话时十分反常的固执态度几乎让妻子真的以为我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她张着嘴望着我,又望望身旁瑟瑟发抖的竹叶,仿佛那是我在颤抖。

然而,破天荒地,她这次竟没和我争辩,并且听我的了。

不过,付好钱,装好车回家的路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警告我:“生人以后不准握手。”

“米勒是熟人。”

“熟人也不行。你知道人手上的细菌有多少吗?而且,他手那么脏。”

“可他人好。”我故意狡辩,心里则在想:“幸亏你没如愿做医生,真要那样,我恐怕得戴防毒面具才能出门了。”

“人好也不行。回到家你记住,第一件事就是得先给我把手洗了。”她用战场上指挥官惯用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气说,同时又追加一句:“三十秒不行,这回要多加点洗洁净,搓一分钟,指甲里也要用旧牙刷刷洗刷洗,少一秒也不行!”

“行,遵命。” 我几乎是有些谄媚地点头应允,心里却在想:“哼,你又不会在一旁看着我。”

但忽又听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地问:“米勒真是你朋友?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这——”我犹豫了一下,含混地说,“说来话长。回家我再告诉你。”

“不行,现在就说,省得开车打瞌睡。”

我于是扭头看了她一眼,提了个条件:“不可以秋后算账。“

“可以。我答应你。不就是多付了五块钱嘛,我没那么抠门。”她少有地大方和爽快地说。

我第一次见米勒,还是我在赌场作为一年级新生发牌的时候。

那时,赌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可以这样说,虽然市场上百业萧条,赌场却一枝独秀。

客人越来越多,名字在登记排位的布告牌上蝌蚪般挤得密密麻麻。

老板于是将赌池上面一段宽宽的走廊也利用起来,统统摆上了牌桌,一下子就多出了差不多二十余张。但因为是加桌,还要留出行人的步道,毕竟还是有些逼仄,所以也只能开些赌资比较小的科目,服务对象则多半是来自建筑队或者餐馆、衣厂的工人,也有一些是身上所有器官功能几乎都已衰退却依旧赌兴不减的退休老人,其中不乏已届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和坐着轮椅的残障人士……

周五晚上开始,通常是赌场人气鼎盛之时。远远地看过去,走廊上二十几张并排摆放着的牌桌倒像是餐桌,全部坐满了人,热气蒸腾,烟雾缭绕(那时赌场还没有禁烟)。赌客们很像是围着炉台品尝韩国烧烤,发牌员手中悠悠地发出去的每一张牌则像是铲出的一块块肉饼或者一张张面饼。当然,有些还留在牌桌中央继续不断地被翻烤着。总之,每一副牌發下去,通常都会伴随着来自世界各地口音不同、腔调五花八门的叫声和吆喝声:“爱司,爱司!红桃,红桃!梅花,梅花……”不一会儿,又是叫好声或者叫骂声此起彼伏,“Good!Wonderful(太棒了)!”“Fuck,bad beat(妈的,真倒霉) !Bad dealer(真臭的发牌手) !”也有人开始起哄,不住地嚷嚷着:“Change dealer(换发牌员) !Change dealer !”真是“一家欢乐数家愁”。以至于我每天上班只要车子一开进浩瀚的似乎望不到边的停车场,看到赌客们的车子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耳边就会响起一种像永不消逝的电波一样的旋律,但那歌词则是我新填写的——“猪啊,羊啊,都到哪里去,送给那赌场老板去呀剥皮……”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五光十色的灯火的辉映下,走进有着镀金门框的赌场西大门,经过有着人高马大的安全保卫人员守护的员工通道,刷了卡,上了二楼,进到发牌员专用的lock room(储物柜间)。然后,我便被丢进每天千篇一律的工作程序:换好白色的胸前带皱褶的衬衫,系上黑色的蝴蝶领结,套上嫩蓝的绸缎背心,端起像讨饭盆一样每天必备的筹码钵盆,最后回到发牌员休息室,聆听领班点名并高声宣读当天的排班表。

那天,我是从走廊东侧尽头的一张“德州梭哈”牌桌开打。我看看墙上的钟,再有五分钟便要接班了,便快步下了楼,在对内部工作人员开放的cashier(现金兑换)处补充好筹码,然后急匆匆地奔向那会让我的荷包鼓起来,也会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却必定会让许多人“出血”的屠宰场一样的工作岗位。

发牌员这种工作和许多拿固定周薪或月薪的行业是不大一样的,赌场老板通常只提供法定的最低底薪,主要收入则靠牌桌上的小费。正常情况下,一副牌发下来,赢家都会根据赢得的数额的大小多少给以相应的小费,有时扔给你一个黄筹码(五毛),有时丢给你一个蓝筹码(一美元),有时也会推给你好几个蓝筹码。但这也是一般而言,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有些桌子的面额限制比较小,小费自然也高不了。有些面额很大的又属于VIP 牌桌,赌客都是些人精,常年泡在赌场里,即使赢不到钱,也要按时间计算缴费或每副牌抽头,所以他们通常都在给发牌员的小费上节俭,能不给就尽量不给。

所以,我们能够挣到钱的通常都是那些3—6或4—8限额的“德州梭哈”科目,客人满员时,每副牌下来桌中央堆起的筹码都很可观,故玩家们给起小费来也比较随意。然而,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当你碰到牌桌上有一个甚至几个stiffer(不肯给小费的吝啬鬼),而你发的每副牌偏偏又都让他们赢。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

当然,领班安排的排班路径也很重要,什么桌子能够找到钱,什么桌子你不仅找不到钱还会弄得一肚子气,多半已由排班路径所决定。但一晚上下来收入好不好,关键的还是要看你是不是发牌发对人。所以,在赌客的眼里,发牌员的手似乎是一双命运之手、上帝之手,可以决定他们的输赢、快乐和失落、兴奋和沮丧,故他们有些人常常一输钱——尤其在满以为能赢,却在最后一刻因为发牌员丢出一张妖牌,让大好形势急转直下,赢家陡地变成输家,刚升到云端里忽又被抽梯子摔下来,于是气得脸都青了,嘴唇也不停地颤抖,眼珠涨得血红血红的,开始迁怒于发牌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我不懂韩文,也不会说越南话,时间长了,却也清楚越南人的“西不隆”和韩国人的“漏马”,都不是什么好话。但赌场有规矩,对于客人任何过激的言语,甚至是辱骂,员工都不能奋起反击,只能保持沉默,逆来顺受。因为在这里,客人就是上帝,是没有什么人权和民主可讲的。

和每个赌客一样,发牌员上了牌桌后能不能挣到小费,挣得多还是少,其实也得看运气。通常我们都是根据各自的个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女孩子长得好看些的,嘴甜的,会和客人拉近乎,搞公关的,自然小费收入就比较可观。我没有这些优势,只能靠发牌、读牌以及计算桌上筹码的速度和精度取胜。半个小时一桌,别人最快大都只能发十二副牌,而我却可以发到十四副以上。以一副牌能多挣两块钱小费计算,一晚上发十二张桌子,我就可多挣二十多元小费。只是我有时会心不在焉、心猿意马,思绪常常会无端地从牌桌上生发开去,比如桌上的一枚枚固态的筹码在我的心目中忽然会变成一滴滴的水,而那一摞摞的筹码则变成一汪汪的水,眼底铺着绿丝绒的牌桌则成了一个个财富的荷塘……赢家和输家们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却是牌桌上的筹码在流来流去……当然,有时桌上忽然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下,我也会熬不住要拿眼去瞟一瞟……这样,就常常会忙中出错,以至于欲速则不达。

但赌客们有时遇上我似乎也很苦恼,我听得最多的他们抱怨我的话,通常都带着可怜和哀求的语气:“嗨,Terry, 慢一点,慢一点,死也让我们慢慢死,好不好?”

当然,这都是些题外的话了。

那晚,我push(接班)的是一位越南裔女孩,她有着娇小玲珑的身材和能见缝插针并且见风使舵的大大的眼睛。当我按照发牌员间约定俗成的习惯,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一下,表示交接班的时刻到了时,她回望了我一眼,点头微微一笑,便马上回过头去俯身收拾起桌上的牌和筹码。等她端起筹码钵盆,从专供发牌员用的可以旋转的座椅上站起身时,忽然将嘴凑到我的腮边,对我悄悄耳语道:“给6号,小费特别好。”

我点点头,同时也对她眨眨眼,表示谢谢她的好意,但心里却止不住想:“我又不是上帝,怎么能想让谁赢就让谁赢呢?”

但当我故作气定神闲地在椅子上坐下后,还是忍不住朝6号座位上的客人瞟了一眼,并送去一个友好的微笑。

那客人正是米勒,他那时赢了好多钱,面前堆满了筹码,正用看上去有些粗大、肥厚但又有些笨拙的手一点点细心地将它们摞起来。他见我朝他微笑,本来就喜笑颜开的一张脸就更加喜庆了,嘴角微翘着向两侧延展开,像是天裂开了一条口子,显露出两行整齐洁白的雪峰般的牙齿,而那倒置的高原般的下巴也微微翘起,以至于黝黑的圆圆的脸庞也像天的穹窿一样整体弯曲起来,额头上渗出的细细的汗珠则如繁星般闪闪发光。

我有些走神,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后来又听到桌上有人叫他Buda, 我才恍然明白——我其实见过的并不是他,而是遍及中国许多寺庙,通常端坐在山门第一大殿,总是张着嘴笑迎天下香客的弥勒佛。

他敞懷大笑时的样子真是和弥勒佛别无二致,以至于杭州灵隐寺山门上的那副对联一下子也像“飞来峰”一样突然飞到我的脑海里——“佛阐发无边,看我伲袒腹露胸,终归一笑;峰飞来何处,愿人们下心低首,普度众生。”可是,此时此刻,让我觉得有些荒诞和好笑的是:这个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皆有弥勒佛之相,甚至名字也叫米勒的人,竟然公然违背了佛教的戒律,成了坐在我牌桌上一个赌客!

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晚的确因为有了他,牌桌上的气氛忽然一反常态,比平时和谐友好得多。

发牌的间隙,我拿眼瞅他,越看越觉得他真像弥勒佛,情不自禁地也就想起曾经亲近过的西来寺一位高僧的话:“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

米勒在赌桌上虽不一定能给人信心,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但我亲见他的存在至少是一直“给人欢喜”的。

他那晚在我手上赢过几副牌,也输过几副,但他似乎输赢全不在乎,得失亦不系挂于心,总是嘻嘻哈哈地笑着,一副“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样子。

他这种很自在的常乐我净的状态,也使我在心里对他起了某种程度的恭敬之心。

这倒不独因为他那晚至少丢给我差不多十几块美元的小费,而是以我多年的人生经验:大道常在污浊低洼之处,高人亦很少居于尊位。

但我毕竟不能免俗,在我完成了这张牌桌上见不到一滴鲜血,还一片祥和甚至喜气洋洋的杀戮,将要转赴另一张“屠宰桌”时,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已转换到我右侧紧挨着我坐着的9号位上的米勒:“You'd better go(见好就收吧).”

“What's the better(什么是好)?”他忽然抬头对我凝神一望,笑问。

他坐得离我这样近,他脸上的汗毛和闪烁在汗毛中的油光闪闪的微细的汗珠,我都可以看得很清晰,甚至我还能感受到他瞳孔里那个豌豆粒大小的白色的亮点,此刻正放射出一种罕见的亮光。

我不觉愣了一下,感觉到他话里似乎有话,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却听他忽然又说:“谢谢提醒!不过,”他又补充一句,“我不是来赌钱的。”说完,朝我眨眨眼。

“在赌桌上玩牌,却不是为了赌钱,那来干什么?”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后来,我已经在相邻的另一张牌桌上发牌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总觉得里面有玄机,也觉得他似乎是一个很有些神秘的人,于是情不自禁地又让自己的视线越过肤色各异、性别分明、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赌客们的头顶,向邻桌的他瞟过去一眼。

他剃着光头,刚才离我很近的时候,我还记得可以看到他头顶有几个不很分明的疤痕,掩映在稀疏的黑色的发根之间,可现在,那光头却全然不见了那黑,甚至环绕着他的头顶,还呈现出一道弧形的有些朦朦胧胧的彩虹般的光晕。

我就呆住了,忙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我几番看过去,那光晕竟一直还在。

“这一定是个很有来历的人。东方人?或者——墨西哥人?土生土长的印第安人?”我手中发着牌,却越来越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因为我生命中曾遇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和奇奇怪怪的人,可还从未遇见过米勒这样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是个高人。”我后来这样想。

在赌场工作的人,通常都有双重的身份——同时是员工,又是客人。尤其我们这些发牌员,在赌桌上经常看到有人才几副牌下来,眼前便堆满了筹码,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地发牌,有一搭没一搭地挣那点小费,心里常常很不平衡。尤其每天端着筹码盆在牌桌间穿梭,有时真让你觉得那就是个讨饭碗罢了。那些从客人手中丢过来的一枚枚筹码,虽然是塑料的,落在桌面上声音也很轻,我却总能听到硬币或铜板落在破碗中“叮叮当当”的声响。更重要的是,你还必须对客人始终低声下气,赔着笑脸。他们输了钱朝你摔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你都得忍着,而绝不能回骂过去。所以,发牌久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尤其如我一样赌兴和赌瘾一点也不匮乏者,下班后或者休息日常常也会到牌桌上去玩上几把或者几个小时,享受一下做“上帝”的感觉。虽然是赢少输多,却也乐此不疲。

不过,话可说回来,如果没有妻子对我的种种钳制和耳提面命,我今天的赌名比文名还响也未可知。

记得有一个休息天,妻子要去逛赌场附近的奥特莱斯,我于是犹犹疑疑地提出想去赌场玩一会儿。她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去购物中心,跟在身后有时很烦人,会不断地催她回家,弄得她很扫兴,所以也就恩准了。但底线是不能输过五十元。

我马上应允,高高兴兴地来到赌场。刚坐下打完第一副牌,就见身边一个衣服上溅着白油漆点子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输光了筹码,在口袋里东摸西摸了好一阵儿,似乎再也找不出可能遗漏在口袋某个角落处的钞票了,方才意犹未尽摸了摸头皮,起身离去了。

发牌员是个台湾女孩,见状忙举起手对巡边员招呼道:“Seat open(有空位)!”

于是,不一会儿,就有人从身后走过来,紧挨着我坐下。

我扭头一看,竟是米勒,忙和他打招呼,还和他碰了碰拳头。

“今天休息?”米勒坐定后,微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也问:“你刚来?”

“来一会儿了,刚刚在走廊上。”他说,将手中的几枚筹码丢在桌上,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递给发牌员,“Deal me in(給我发)!”

这样近距离地和米勒坐在一起玩牌,一扭头就可以看到他脸上毛绒绒的汗毛,眼角因长时间微笑或大笑而生出的深深的鱼尾纹,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左手的小拇指好像被截断了一小节,留下了一个很鲜明的缺陷,我真会以为我是和弥勒佛坐在一起玩牌呢。

他大概也注意到我在看他,转过脸来对我会心一笑。

我忽然记起那次在他头部看到一个红红的光晕的事,就几番眯起眼睛在他的头顶反复搜索,可惜未能再见。

但我却有了一个新发现,就是他和不久前亚洲牌戏部入口处摆放的一尊镀金财神像也很像。我甚至怀疑那财神像就是以他作模子浇铸出来的——弓着腰笑呵呵地背着一只大大的口袋,上书“黄金袋”几个大大的中文字,引得每个走过他身旁的客人都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那慈眉善目的脸蛋,和背在他肩上的“黄金袋”,希望能沾一沾他身上的喜气或财气。

我曾听人说观音菩萨能现三十二种相,弥勒佛是佛,肯定会示更多的相,而其中的一相也许就是财神吧。

果然,自打米勒在我身边坐下后,我就连赢三副牌,面前一下子堆满了筹码。

“You'd better go home(你最好回家吧).”米勒于是悄悄对我说。

这本是我以前曾经劝告他的话,他现在竟轻飘飘地还给我了。

可我很少有这样赢钱的机会,正期望借着财神的助力“宜将剩勇追穷寇”呢,就头也不抬地说:“啊啊,我刚来,椅子还没坐热呢。”

“哦?椅子热了便好么?”米勒忍不住两眼盯视着我,意有所指地说。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我脑子里猛地蹦出《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就随口说出来,但马上觉得有些不对劲,又立马打住。

他于是有些诡异地再次朝我一笑,并眨了眨眼。

我未加理会,专注在牌局上,满心以为今天可是鸿运当头、财源滚滚的日子,要抓住它、抓住它,紧紧抓住它,绝不能让它从我的手指间轻易滑过,不仅要赢、赢、赢,还要将以前输掉的钱统统追回来!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等我再注意起他的时候,发觉他似乎已无心打牌,而是时不时地对着发牌员发愣。

这是我们赌场新招进来的一位长相很孩子气的员工,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腮帮鼓鼓的,长得很有些像著名歌星邓丽君,所以,我们都叫她“小邓丽君”。

“你中学毕业了吗?”“小邓丽君”中间洗牌的时候,米勒忽然开玩笑问她。

“你说什么?”“小邓丽君”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道。

“我看你像是童工呢。”米勒又说,同时问:“你不会是从柬埔寨来的吧?”

“不。台湾。”

“唔。”米勒听了,似乎有些失望,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大约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事,自此,他好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发在面前的暗牌常常看也不看就丢了,唯有两眼仍时不时地上下打量着“小邓丽君”,弄得她都有些脸红了。

“怎么?是不是长得像你的初恋情人?”我忍不住将嘴巴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问。

他微微一惊,但不以为忤,反而平静地转过脸望望我,道:“不,是妹妹。”

“妹妹?”我望一眼“小邓丽君”,“你们可长得不大像啊。她可是我们赌场出了名的冷美人,你妹妹也很少笑吗?”

“嗯。”他点点头,复又凝神望了“小邓丽君”一眼,喃喃道:“不过,我妹妹没她这么白。”

“你妹妹多大了?”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忍不住又问。

“哦,那都是很久前的印象了。”他说,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在美国吗?”好奇心驱使着我继续问。

“我把她弄丢了。好多年前。”他幽幽地说,不仅脸上笑意尽失,圆圆的很喜庆的脸庞上还袭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后来,像是要掩饰内心的什么痛苦似的,他忽然用右手握住左手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起来。那手指没有了指甲,指尖秃秃的,平平的,红中泛白,已经磨出厚厚的一层茧子。

这可是我从没见到过的米勒的状态。

他大概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并注意到我在留意他的手指,就又转头对我微微一笑,道:“人很容易丢失自己的。丢失别人也是丢失自己。”

说完,他似乎再无心玩牌,就收拾了面前的筹码,捧起在手中,站起身,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放进“小邓丽君”的筹码盆,并道:“我今晚不想输给别人了,就输给你这个小妹妹吧。”说着便起身离开了。

“小邓丽君”一时很惊讶,一桌的人也很错愕。

于是就有一个白人老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咕哝着道:“他,总是这样的。”

“怎么——总这样?”有人似乎不明就里,问。

“我把赌场当家几十年了,就见过这么一次。有次中了jackpot(大奖),还拿出来分给同桌的人,并说‘谢谢大家众缘相助……”

老头的话既在我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于是,我就又记起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人很容易丢失自己。丢失别人也是丢失自己。”

说来也怪,米勒走后不久,我就开始手背,赢来的筹码很快又全倒回去,还搭上了我的本金。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来得快去得也快。”

然而,虽然输了钱,我那天心里却是挺愉快的,甚至还觉得失中有得——尽管我一时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几日后,中途休息时,我习惯性地抱了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坐在靠西门入口处的单人沙发上静静地阅读着。

这是我成为赌场发牌员后渐渐养成的一个习惯。

我们通常工作两三个桌子后,便会有半个小时休息。所以,一晚上差不多有两个多小时可以自己自由支配。这时候,同事们多半在员工休息室里看电视,或者闲聊,或者到游戏室在游戏机上丢几个硬币,开开跑车或者钓钓玩具熊什么的。我却觉得这是个读书的好時光,上班时通常都会带上一本英文小说或者中文类杂书,厚些的会放在locker(储物柜)里,薄些的则揣在裤兜里,以便随时翻阅。

正看得聚精会神,忽然有人从背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吃了一吓,回头一看,竟是米勒嘻嘻哈哈地笑着站在身后。他个头比我原来印象中的要矮些,大约也就一米六出头吧。我也发觉,他个子不高的原因主要是腿不够长,而我过去所见的他通常都是坐在牌桌上的,所以感觉不出来。

“这么一个乌烟瘴气、闹哄哄的赌场里,还有人坐在这里读书,真是稀罕啊!”他说,又好奇地问我:“什么书?”

“有关Buda的。”因为涉及到他的别号,我意有所指地笑笑道。

“Buda?”他一愣,两眼朝我手中的书又瞄了一眼,又问,“是中文的?”

我点点头,但也忍不住问他:“你肯定读过佛经吧?”

“这——我需要读吗?”他对我笑笑说,又道,“连你也常常喊我Buda, 哪有Buda 还念自己的经,看自己的书的?”

“啊,是这样。”我也笑了,忍不住又问:“那——《圣经》读过吗?”

他就更大笑起来,“哪来的佛经和圣经,都是名佛经和圣经。”

他这种表达的方式和我在《金刚经》中读到的很像,可以说屡见不鲜。比如:“须菩提,众生众生者 ,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又如:“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非善法,是名善法。”所以,我能大致推断出他不仅读过佛经,而且还有着非同寻常的领悟力。

我就忍不住问:“你学过佛吗?”

“不,不,我不学佛。哪有——”

我知道自己又问错了,忙道一声“对不起!”

他却不以为意,顾自笑嘻嘻地道:“佛,怎么能学得到呢?”说着,更指了指我手上的书,半是结论半是推测地道:“这书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佛吧。”

“你从哪里来?”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又问。

“啊,我从来处来呀。”他笑着说,两眼眯成一条线,还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耸耸肩。

“你大概又是来看你漂亮妹妹的吧?”我忍不住和他开起玩笑。

“漂亮妹妹?”他一愣,但马上又笑了,“我早把她弄丢了,你怎么倒一直放在心上?”

我一下子就卡了壳。冷不丁地就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个不是血缘意义上的漂亮妹妹的……

这样想着,忽然瞥见墙上的电子钟跳跃着闪烁出一组红色的新数字,知道还有一两分钟就要上桌子了,于是赶紧站起身,半是自言自语,同时也是对他说,“该push 了。”

“唔。你这工作真的挺不错,不仅可以读书,还可以读牌、读筹码呢。”他说,朝我狡黠地一笑,然后挥挥手,“一会儿牌桌上见!”

我接下来push的一桌是3—6限额的德州梭哈。这本来是一张小费通常比较可观的牌桌,可是,当我站在前任发牌员的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预备接班的时候,猛然发现8号位上坐着一个每个发牌员见了都会心里发怵的赌客。那是一个黄头发、大鼻子的犹太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很像是一个还在就读的大学生。但他可是我们赌场的常客,出了名的stiffer。好在大概他今天的牌运不怎么好,面前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我只要稍稍加把劲,再杀他一盘,就可以让他再无心恋战,打道回府了。

我这样顾自想着的时候,忽见他从牌桌上抬起头,双目与我在空中撞个正着。于是,他那张本已输成菜色的脸像是突然遇到救星,忽地有了生气,竟腰杆猛地一直,脱口叫道,“Good, very good!”跟着,又冲正在发最后一副牌的我们通常戏称为“瞌睡虫”或“菲律宾老爹”的发牌员大喊大叫道:“ Change dealer! Change dealer!”

他的叫声不仅叫得我心里有些发毛,而且他对我这种病急乱投医式的莫名奇妙的信任,更在无形中给我添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说实在的,只要我在桌上发牌,他赢钱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当然换一种说法,也就是只要他在桌上,我总是会走夜路遇到鬼,专杀小费给得好的客人,却把赢钱的机会送给他。为了抵制这种心理恐惧,我禁不住按了按裤口袋里的《金刚经》,心里默默祝祷:“佛啊,菩萨,帮帮忙,可千万别让这龟儿子在我手上复活过来……”

然而,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我接手所发的第一副暗牌,就给了他两张最大的牌 A(当然,这是这副牌局结束后我才了解到的),接下来发出的三张明牌中则又有了一个A, 这样,他已经配成了三个A,赢面很大。于是,他率先加注。其他五个人见状,看看各自手上也都有牌,就跟他。接下来我发turn card(第四张牌),翻开后是张红桃。这样,加上原来桌面上已有的两张红桃,台面上已经出现了三张红桃。有经验的玩家心里都清楚,这时很可能有人手上有两张暗牌红桃,已经做成了五张牌即可论输赢的“同花”。而同花肯定能赢过“三条”的。果然,轮到坐在1号位置上一个韩国大叔发话时,他毫不犹豫地下了注,后面2号和7号位上的两个青年是我们华人同胞,眼睛紧盯着韩国大叔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相信他已经做成了同花,而是使诈,就互相使了个眼色,继续跟注。

说起这两位同胞,其实还都是我的上海小同乡。一个眼睛小些,人称“绿豆眼”;另一个长得很白净,也比较帅气,但听人说是“卖豆浆的”。起初,我还真以为他是在哪个大饼油条店做,时间长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只要见他脸上有菜色,走路时不时要去摸腰,“绿豆眼”就会打趣他:“怎么,晚上豆浆卖多了吧?悠着点!”说完,还会对我们熟悉的人挤挤眉、弄弄眼。因为是同乡,也知道我出国前写书有些名气,他们二位对我平时还算客气,小费给得不能算好,但至少还是给的。但有一次桌上他们说上海话,商量着出老千,我只能按照赌场规矩和要求提醒他们:“English only (必须说英语)!”未料却因此开罪了这二位。我下了桌子以后,“绿豆眼”马上找到我,强烈地表示他的不满,“侬帮帮忙好吧,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难为情吧!”

“赌场有规矩的。我不能不说。”我说。

话音刚落,“绿豆眼”便立刻抢白我:“什么破规矩呀,老美在世界上就喜欢到处定这些狗屁的规矩,其实只能糊弄戆大,有的是空子好钻。别说我们,当头头的钻得比我们还厉害呢。不钻他们的空子我们怎么发展?嗯?侬呀,别当叛徒和汉奸,以后看到我们这个——明白吗?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我听了,只能耸耸肩,笑笑,很无语。

我于是心想,这二位平时牌打得还是比较谨慎的,能够跟注手上必定不是有了两对,就是有了一张比较大的红桃或者三条了,正指望着桌面上再来一个红桃,或者两个对子中的任何一张,这样就可以以大“同花”或者“俘虏”(三张加一对)反败为胜了。

“德州梭哈”虽然发出的暗牌和明牌加起来共有七张,桌上的五张明牌却是公用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发到手上的两张暗牌去搭配成五张最佳的组合。然而,牌虽七张,却变化多端,尤其最后一张明牌是關键,常常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王子变成乞儿,丑小鸭变成天鹅。

犹太青年见状有些犹豫。他虽然已经拿到三个A,但如果最后一张river牌发出,桌面上不能再有对子出现的话,他的命运和拿了三张最烂的牌并无二致。他想了想,又盯着我发牌的手看了看,忽然嘴里叫一声:“All in(全进)!”然后便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悉数往前一推……

——真是妖啊,竟让他心想事成!最后从我手里发出的牌让台面上出现了一对2,这样,他就以三个A带一对2的“俘虏”,成为这副牌局最终的赢家。本来已经拿到“同花”的韩国大叔见状,气得将手中的牌朝桌上狠命一摔,从座位上猛地跳将起来,嘴里“西巴,西巴龙”地骂个不停。而我的两个上海老乡此时也对我怒目而视,“绿豆眼”则晃了晃手上的老K红桃,对我恨恨地叨叨着:“侬看看,侬看看……”“卖豆浆”者则不住地摇着头:“妖啊,妖啊,你这手真妖!我算服了你了!”

唯有那个犹太青年此刻却喜笑颜开,开心地收拢着暴赢来的一大堆筹码,像是农民收获着一地庄稼。然而,虽然我的眼睛一直瞟向他,他却低头装作没看见,既没丢给我半毛钱小费,也没道一声赢家们通常会挂在嘴上的“谢谢!”。

我就只能自认倒霉,怪自己的一双手不争气了。

1号位的韩国大叔骂骂咧咧了一会儿,尽管气不顺,终于还是拍拍屁股,也像是要拍去这个桌子——尤其我这个发牌员——带给他的霉气,气恨恨地走了。

我于是马上通知巡边员桌上有了空位,需要补员,并开始发下一副牌。

然而,刚发出第一张牌,忽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七八步开外传来:“Deal me in(给我发)!”

我循声望去,竟然是米勒!

于是,灰暗、阴霾的心情像是陡地遇到阳光,忽又敞亮起来,就像是沉沦在股票熊市的苦海中,忽然听到西班牙公牛急速奔跑的踢踏声,我由不住想:有米勒这样的笑佛在桌上,今晚我挣钱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只要能让他赢上三两副牌,也就可以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然而,真是奇了怪了,接下去的二十多分钟时间里,我发出的每副牌虽然都不尽相同,创造出的赢家却始终只有一位,就是那位大鼻子的犹太佬。想想看,几乎是连续十一副牌啊,副副都是他赢。哪怕是他拿两张再差再小再烂,上下左右全不靠的暗牌,我都会让它们凑成桌上唯一的“顺子”“对子”或者“同花”,以至于到后来,整个桌子上筹码几乎都像发了疯的“粉丝”一样,朝他蜂拥而去,再经过他忙碌的手垒砌成了长长、高高、厚厚的一面筹码的墙。

我心里那个恨啊,想了诸多办法,包括多洗牌,或者起牌起得更深或更浅些,期望藉此能改变自己的霉运和他的鸿运。甚至到后来给他发牌时,我还在心里恨恨地不停地诅咒着——“死吧,死吧,去死吧……”

然而,即便我用尽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也丝毫无法改变他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畅旺的牌运。

我横扫了桌上几乎所有人的筹码,只推送给一个顽固地坚持不给我小费的人,同时也开罪了几乎桌上所有的人,以至于大家都对我横眉冷对,有的眼珠子几乎都要弹出来了。

这是一个怎样黑色的夜晚啊,我对自己真是绝望透顶,差不多就要崩溃了!——老天爷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出荒唐的牌局,让我来承受这似乎比在地狱里接受酷刑还要痛苦的折磨和煎熬呢?我的眼睛不时地恨恨地盯着自己的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总是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像个内奸和叛徒!尤其看到米勒就在身边,我却无法让他赢得一副牌,还眼睁睁地看着他眼前的筹码也被我大扫除一样扫得所剩无几,真恨不得将这双不听我心念支配的手剁了。

然而,我却注意到坐在身边的米勒脸上依旧挂着笑,他好像真不是来赌钱的,而是来赌桌上看西洋镜的。但那笑容后来却也越来越淡,像是快被太阳晒干的秋露。

忽然,他直起腰,手腕搁在牌桌的扶框上,右手轻轻捏着左手那根残缺的手指,两眼则专注地凝视着那犹太青年,像是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

“嗨,小伙子,你要给小费的,他们靠这谋生和养家呢。”他语气平和但却是很坚定地说。

但那犹太青年听后却装糊涂,根本不予理睬,顾自低着头继续垒砌“财富”的墙。

米勒于是又笑眯眯地提醒他:“小伙子,你就是不给小费,也不能永远保住你那些筹码的。它们都是水,会一直流来流去的。”

那青年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很顽固地摇摇头,“No, it will bring me bad luck(不,给小费会给我带来霉运的).”

这回轮到米勒摇头了,“唉,真是看不穿,放不下啊。”说着,他忽然扭过头突如其来地问我:“发牌员,你的书呢?”

他这话说得很轻,估计别人都没听清,但在我却是如雷贯耳!我就忍不住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裤子口袋,发觉那书鼓鼓囊囊的还在。

可在刚刚过去的那二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我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我忽然想到,发牌这工作相对而言,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养家糊口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作为一个高级发牌员,我也已经攒下不少钱,银行的存款数额更一直在快速增长。可我干吗还要让一个不给小费的客人弄得我心烦意乱,甚至狂躁不已,就像是掉在油锅里备受煎熬呢?

我就朝他点点头,“在呢。”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仔细收拾起自己乱糟糟的情绪,静下心来预备发完我在这张桌子上最后“收官”的一副牌。

然而,牌将要发出手,米勒却忽然道:“Deal me out (不要给我发)!”接着满面春风地对我笑一笑,将面前剩余的二三十块钱筹码,统统推到我的筹码盆里,同时站起身,举起双臂伸个懒腰,“今天累了,不玩了。”说完,便起身离桌走了。

我有些瞠目结舌地望了望他推在我筹码盆里的筹码,又望望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手中握着的牌也差点忘了发……

那个晚上后来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节点。

我發现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越来越远离我当初选择去赌场发牌的初衷。

我是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休息时,因为羡慕一位同事很专业和娴熟的发牌技巧而与赌场结缘的。

当时,他随意从桌上拿起一副我们中午休息时玩的牌发起来,每张牌都像是箭一样弹射出去的,又像天女散花,却一点也不凌乱,并妥帖地落在一处,堆成一堆。我看得呆了,打听下来才知道他曾在赌场做过发牌员,因好赌,挣的钱总不够输,最后才放弃了那份工作。我听后,不由想起中国人的一句古话,叫作“赌桌上选女婿”,于是就动了去赌场发牌的念头——尤其听说发牌员的小费很不错,抵得上七八万的年薪,好的甚至在十万以上。而我那时做期货、金融和股票都输了不少钱,正寻思着能找一个可以“短平快”地赚钱养家的活儿。兼之想到赌桌上可以阅人、阅牌、阅筹码,看人们在与金钱的搏击中浮沉,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财源滚滚,一会儿千金散尽,很有趣,可以观察人生百态……

可我万万没想到,一旦置身其中,并且全身心投入,我的心也渐渐为赌桌上流淌着的金钱和财富所迷惑。小费,小费,更多的小费……这些都成了每天牵引着我前行的一些再具体不过的念头。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写日记了,但每天小费的收入我却一天不落地记下来,并每月做一个统计……

这大概也很像我在报社做记者、编辑,或在大学做教授的一些同学一样,写文章归写文章,做学问归做学问,怎么挣更多的钱也同样成了大家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正经的工作之外都还有着“灰色收入”。或者帮广告公司操盘,或者帮画家、作家、歌唱家、舞蹈家、体育明星等写吹捧文章……为了保住铁饭碗,为了升迁和多挣钱,他们也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经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违心的事……而我当初出国的本意,是希望可以换一个视角看时代、看社会、看自己,并能自由而严肃地思想并写作……然而,我现在却领悟到:自由的本质在于人心的自在和超脱。人心不自在、不超脱,一切外在的自由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充其量只是自由地从一个牢笼走进另一个牢笼……看看现在的我吧,还有能力继续思考和写作吗?

因此,在新世纪的曙光照射进赌场新落成的灯火辉煌的宾馆大楼时,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挥一挥手,和赌场告别……

那以后,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自由撰稿人,经常往返于中美两地,一边写作,一边讲学,同时也兼做慈善事业,不仅远离了赌场,甚至也远离了有关赌场的所有记忆,直到与米勒在跳蚤市场偶遇。

打那以后,我再次见到米勒,差不多又是五年多过去了。

这时,整个世界像是患上了渐冻症,几乎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类成员都被看似小小的新冠肺炎病毒控制住了、限制住了,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出游和探亲访友,甚至也不能如先前那般畅快地呼吸,人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只医用口罩。

米勒也不能例外,一只长方形的嫩蓝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圆圆的脸,同时也掩住了他那笑口常开的月牙般的嘴巴。

那天,他正从一辆深蓝色的道奇面包车上往下搬一袋种花草用的泥土,见到我,忙从梯子上下来,将塑料袋放在地上,对我伸了一下拳头,算是打招呼。

几年不见,我发觉他衰老多了,不仅头上的发根几近全白,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也明显多了起来。唯有他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即便戴着口罩,你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微笑,眼神里的和善和充满睿智。

“生意好吗?”我问他。

“啊啊,也就那样。不过,我喜欢鼓捣花草树木,和你当初喜欢发牌一样。”他笑着说,忽然咳了一声,差点咳掉挂在耳朵上的口罩,于是忙伸手去扶,不想手上沾着的泥土却将口罩弄脏了。他索性就将那口罩摘下来,擦擦手后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重新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戴上。

我留意看了看他,发觉他似乎比以前黑多了——脸是黑的,胳膊是黑的,套在黑色塑料拖鞋里的一雙脚也是黑的,粗看上去几乎与黑人兄弟无异了。嘴里靠上方的门牙也已经掉了两颗,而且也不如从前白,黄黄的,像是喝茶喝多了生出许多茶垢。

“你多大了?”一旁的妻子忽然问。少年夫妻老来伴,自从新冠肺炎大流行后,我们无论到哪里几乎都是同进同出,如影随形。

“七十三。”米勒说。

“啊,我们中国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你可要当心呢!”妻子不假思索,随口就来上这么一句。

我忍不住瞪她一眼,责备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真是乌鸦嘴!”

她却对我回瞪起眼:“我说错什么了?没错啊。”

米勒见状,从我们的语气和态度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笑笑道:“阎王是我兄弟,我可以和他打招呼的。就是真去也是他太想我了,你们不用担心。”他笑着说,还合掌对妻子作了一个揖。

妻子于是也就笑了,认真而且诚恳地说:“你一看就是个嘻嘻哈哈的笑佛。我可最喜欢弥勒佛了。我老公给我买的吊坠啊,玉的、金的都有,都是弥勒佛。我们家橱柜里还有一个很白很白的玉石雕的弥勒佛呢。阎王的法力哪有弥勒佛大?他还指望着你收他呢!”

一句话说得米勒哈哈大笑。

“可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直这么开心?”妻子又像小孩子似的问。

“这——”米勒似乎愣了一下,低下头摸了摸有些隆起的西瓜般的肚皮,笑道:“可能是我肚子里存不住不开心的事吧。”

我忽然就起了一个有些促狭的念头,并马上付诸实施,因问道:“那么,你现在还有烦恼吗?”

问完,我心里颇有些得意,因为这是一个陷阱,你若回答说有,便还是个凡夫俗子;如果说没有,那就更不对了,因为禅宗六祖惠能在《坛经》里曾讲过“烦恼即菩提”。没有烦恼,人怎么会觉悟呢?

可米勒想也没想就马上答道:“有。但来了就去。”

“啊,你说得真好,太妙了!” 我忍不住拍手称奇。

“你是哪里人呀?”我正由衷地赞叹间,忽听妻子又问。

这话我曾经问过几次的,但米勒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好像这对他是个不方便回答或者难以启齿的话题。

但这次他似乎却不过妻子的情面,竟认真地答道:“是哪里人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在泰国、法国、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待过,能说七国语言。不过,我的出生地却是柬埔寨。”他说,又补充一句,“当然,三代以上应该也有中国血统。”

说到这儿,忽然有顾客来询问摆放在一旁塑料活动桌上的碟片的价钱,米勒就忙走过去打点了。

“现在人人都上网看电影了,谁还会买这些碟片?”妻子很疑惑,问米勒。可他忙于招呼客人,可能没听到,就没有作答。我于是拉了一下妻子的手,“人家忙着做生意呢,别耽误他。我们先看看这些花木盆景吧。”于是,我们便在那些盆盆罐罐间来回走了走,后来看上了一盆漂亮的铁海棠。妻子忙要问价钱,可见米勒又在和一位似乎很相熟的顾客说着话,只得作罢。

我见状,就又拉妻子围着米勒那辆深蓝色的道奇面包车转了一圈,并拍了几张照片。

车子已经很旧,肯定还是上个世纪出厂的,车牌首位的数字还是2打头。车顶肯定改装过,四周用钢管焊接起来,中间放置着各式各样的花盆,其中一盆仙人掌和两盆葱莲正迎风招展着。车后门开着,车厢里堆着许多也许是用来搭架子用的铁管,还有一些大小不一、高低不等、形状各异的花盆,以及黑色的可用来拌土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驾驶室和副驾驶室的门也半开着,看上去斑驳陆离的方向盘下方,油门和刹车的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汽车电瓶,看样子还是新的,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车后座上则凌乱不堪,堆满了衣物和毯子之类的杂物,只留出可供一个人坐的空隙。

“怎么?你们在参观我的家呀?”米勒忽然扭过头,对已走近他身边的我俩笑道。

买碟片的男子刚刚离去,他左手捏着几张一美元的钞票,正要放到裤口袋里去。我透过那钞票的一角,瞥见他那根残缺的小手指忽然变得黑乎乎的,像烧焦了似的,也像是沾满了黑色的泥土。

“这是你的家?你就一个人?”妻子忍不住又好奇地问。

“哈哈。我哪有家,早出离了。”

“你跟你老婆离了?那——孩子呢,孩子归谁?”

“哈哈——”米勒就更大声地笑了,笑过后,很认真地对妻子说:“你把我都搞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家还是没家。”

我这时忽然记起在国内时,曾参访过一个晚上睡觉“不倒单”的老和尚,他住在四层楼顶层加盖出的一个大约六七平方米的房间里,几十年来一直长坐不卧。于是,我忍不住指指他车后座的空隙处,问:“你就睡这儿?”

米勒点点头。

妻子于是更大为讶异,同情心也立刻被激发起来——“睡这儿?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身子都放不平!”

“非要放平身子才能睡觉吗?”米勒又笑了。

妻子就有些糊涂了。但她的思路突然跳到另一方向上,“你不是七十三了吗,早到了退休的年龄,为什么不申请退休金或养老金?如果收入低,还可以申请加州白卡,免费看病,一分钱也不用付呢!”

米勒听了这话,忽然少有地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说:“能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不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吗?”

我听后,心里不由一动,感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又被他无意间触碰到了。

当年浪得文名后,我曾有过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甚至还是厅级高官,管分配的老师苦口婆心地规劝过我三次,可我左思右想,还是婉言谢绝了。

我最好的朋友和同学,当年曾是国内顶级文学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现在每天帮人装修房子、修理电器,却也甘之如饴。还有印象很深的寒山与拾得两位大师,都是佛教史上著名的诗僧。两人一个居住在石窟中,一个在天台山国清寺负责洗碗碟。我曾见过一些拾得的画像,个子矮矮的,甚至还有些驼背,总是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相传寒山有一次曾问拾得:“如果世间有人无端地诽谤我、欺负我、侮辱我、耻笑我、轻视我、鄙贱我、厌恶我、欺骗我,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拾得一听,仰头笑道:“你不妨忍著他、谦让他、任由他、避开他、耐烦他、尊敬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故我再仔细看米勒,用心回味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竟觉得他身上也很有些拾得的影子。

这世界上有些人人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适合你。

这世界上真正的幸福,其实也并不受外在因素的支配,而是能遂自己的所愿率性自在地活着。

我的目光后来也忍不住长时间注视着那株铁海棠,并将它买下。回到家后便将它种在地里最醒目的位置,并经常对它流连忘返。

铁海棠玫瑰红色的花朵那样娇艳,身上的骨刺却无比坚硬——仿佛是造物特意打造成的柔中带刚、刚中有柔的模样。

疫情比较紧张,感染者人数狂飙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很少外出,只有去超市买菜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时,才会一起出门。而我们去得最多的当数被称为“大包装间”的Costco 超市了。

那日,我和妻子正从熟食柜子里取出新出炉的烤鸡放到推车里,忽听到身后有人叫道:“Hi, Lily!”

我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原来是当年帮我们买房子的房产经纪人图图(Toto)。她来自柬埔寨,就住在我们身后的山头上,疫情前我们还见过。她是个爽朗的且能说会道的女性,还会说中国话,虽然有时说得磕磕碰碰,还夹带着南方口音,但她和妻子交谈时仍然喜欢说中文。

因为防疫要求,人们除了必须戴口罩外,还必须相隔六英尺,图图也许怕我们听不清她说话,所以嗓门有些高——“嗨”,知道吗?你们的房子已经涨了二十多万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帮你们卖出去?”

我就笑了,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不卖了。再说,卖了我们住哪里啊?”

“这怕什么?我再帮你们买就是了!二十多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呢!”

“算了,我们不想再折腾了,打算就在这房子里养老送终了。再说,卖的房子涨了,买的房子也不会便宜的。”妻子这时插进来说。

“说得倒也是。不过,你们亲朋好友中如果有人想买或者卖房子,都告诉我一声,我拿最低的点,也会给你们回扣的。”她说,见我点点头,就又转身对妻子问:“怎么样?你那后院收拾好了吗?嗨,你们那房子啊,风景本来就好,现在被你们这样有品位的夫妻一收拾,一定更漂亮了。”

这话很中听,妻子于是急忙从身上取出手机,从图库中调出几天前才拍下的后院的一些照片展示给图图看。

“啊,真棒! 瞧这喷泉,还有凉亭!这片竹子也很漂亮,像个屏风,把下面那户人家的房子的平顶挡掉了。”她说,手指在屏幕上不住地一张张点着,“啊啊,这个栈桥设计得也很有特色!还有这个喷泉……”她不住口地赞美着,忽然一下子卡了壳,瞪大双眼,头一低,同时将手机朝眼前猛一拉,差不多都要贴在眼睛上了……然后,她一脸诧异地抬起头,手指着一张米勒的照片问我们:“这个人你们认识?哪儿见到的?”

妻子探头一看,见她手指的正是我们最近一次见米勒时拍下的他的正面照——其时,他正坐在一张方凳上,鼻子以下的部分罩在湖蓝色的口罩里,粗黑的双手掌心朝下分搁在双膝上,微弓着腰,上身穿一件有LEVI'S标记的黑色圆口T恤衫,下身着一条嫩蓝色的牛仔裤,面如满月,睛若晨星,虽半个脸被遮住了,但透过他低垂下来的淡淡的双眉和眯缝起来的双眼,你还是能感觉出他正开怀大笑着。

“怎么,你认识他?”妻子有些疑惑地问。

“哦——这个?看起来很眼熟。不过——”她忽然一反常态,欲说又止。

我见状,便将我怎么认识米勒的经过简要地告诉了她。

但她好像没有认真地听我说话,只是两眼反复盯着米勒的照片极仔细地看了又看,嘴唇长时间张开着,似乎都忘记要合上。

“你刚才说什么?你们最近在哪里见过?”她深长地呼了一口气,将手机还给妻子。

“一个跳蚤市场,二十多英里路,5號高速公路一直向南开,大约三十几分钟。”我于是说。

“可以把这张照片转发给我吗?”她又说,手指了指手机的屏幕。

“好呀——可你要他的照片干什么用?”妻子满怀疑虑地问,同时留了个心眼道,“不过,你来美国也好多年了,可能比我们还清楚——美国可是法制社会,如果没有得到米勒的允许,我们就将他的照片给了你,若你又派了商业方面的用途,那可就侵犯他的肖像权了。”

“No,no, 不是这样,这——三言两语一下子—— I can't 说清……”图图忽然一反伶牙俐齿的常态,中文夹着英文磕磕巴巴地说。

我一旁看了,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认识米勒?他好像也是你们柬埔寨人呢。”

“唔,这——”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嘛——应该,好像,好多年过去了,也可能会认错人。”

“嗨,那倒不要紧,如果你觉得面熟,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去一趟跳蚤市场,不就搞清楚了吗?”我于是说。

“好,可以。”她说,忽听到挎着的小拎包中的手机铃响了,忙掏出来接听。接完电话,她仿佛有些恍然,定了定神,才对我们说:“对不起,一个客户打来电话,现在就要去看房,我先告辞了。”

然而,她急急地推起购物车向收银台方向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下,回过头问:“明天你们方便吗?”

“方便。当然。”妻子说。

她就道:“我想来看看你们漂亮的房子和院子。——当然,也想再听你们说说米勒的事。——你们现在就这样叫他,对吧?”

“是的。”妻子忙抢着点点头。

未料我们从Costco回到家,几乎前脚刚跨进门,图图后脚就跟进来了。

还不及打招呼,她便气喘吁吁地提出要再看一看我们手机里米勒的照片。妻子于是忙打开手机,翻到有米勒照片的那一页递给她。

“是他,肯定是他,就凭他左手这根残疾的小手指就错不了。不过,也老了,老了……”她说,从手机上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看我们,又道,“我真没想到你们会认识米勒……这真太不可思议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你们肯定不会想到,我就是米勒的妹妹,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妹妹?”我忽然想起以前赌场里那个台湾女同事“小邓丽君”,忍不住就盯着图图多看了几眼,发觉她虽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眉眼和微微鼓起的腮帮间多少还可以看出一点当年邓丽君的影子,但经不住岁月的摧残和折磨,眼袋已经下垂,眼角布满皱纹,腮帮也有些松弛,远没有那种丰满和圆润的感觉了……

“嗯。不会错的。我在心里差不多每年都会为他画一张像,为的是有朝一日即便是在大街上偶然碰到,也不会当面错过。他就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我算了一下,从1977年初起,我们失散了差不多有四十四年了。在Costco 猛一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大吃一惊。后来带客户去看房的一路上,我也一直心神不定,集中不了注意力。那个要买房的客人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唉,想起来也是命数,我这辈子好像什么都离不开你们中国人,受苦离不开,恋爱离不开,卖房子离不开,寻人也离不开……我本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苦受多了,奇奇怪怪的人遇多了,也就不能不迷信了。就说眼前吧——嗯,我真的特别激动!谢谢你们!谢谢!你是个作家,我真想你有一天能把我哥写出来……当然,我更想你们今晚就能带我去看看我哥……”

“可是,我们没有他的电话呀,要见也得等到周末呢。”我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就是这样说说——反正,唉,我只怕夜长梦多,他忽然又消失了,不见了。”

“这不会的。他说过他每个周末雷打不动都会在那里的。”我又说。

“那就好,那就好。这我心里就踏实了。周六不就大后天吗?我能等的,可以等的。我找他找了都快半个世纪了,这点时间我能等的。”

“那——房间里有些闷,我看你们还是到阳台上坐坐吧,我这就给你们冲咖啡去。”妻子见我们还站在进门处,于是说。

我就引领着图图穿过门廊和餐厅,然后打开朝东的落地玻璃门,来到阳台上。

太阳还没有落山,远处起伏不平的山脊、近处错落有致的房屋全部被夕阳涂上一层金色的余晖。在这冬春相交之际,这是一抹可以给人以种种遐想和迷思的暖色。

我们的房子是图图作为经纪人帮我们购来的,她对这些景色大约很熟悉,所以也不以为意。但当她手按着阳台上白色的铁栏杆,目光扫视到下面的庭院,看到我们院子里绿茵茵的草地,竹林,喷泉,木制的中国古典凉亭,曲曲弯弯的栈桥时,还是忍不住连声赞叹:“啊, 你们收拾得真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说着话,妻子已经端着两杯咖啡走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便在可以旋转的一对柳条编织的摇椅上面对面坐下,妻子则另端了一杯咖啡,另拖了一把木椅,与我们成等腰三角形加入进来。

“说说你哥哥吧。我特别想听呢。”看妻子也坐下后,我说。

图图低下头去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将杯子捧在手中,眼睛看看我,忽然有些犹疑,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啊,嗯……我其实一直想找个人说说我哥的。”她终于开了个头,然后接着道,“怎么说呢,这世界上找一个理解你的、爱你的人难,找一个能够倾诉的人也很难。也要看缘分呢……我最近常去西来寺,那里的师父差不多都是女尼,听说每个人都很有故事的。她们对我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这话我哥从前也对我说过,可我那时根本听不懂。现在才明白,人生有善缘,有恶缘,也有孽缘……我坦白地告诉你们,我哥,唉——他的名字其实一直还在柬埔寨全球通缉的名单上……唉,也是我……如果没有我,也许……”她说,忽然一下子停顿下来,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接着竟捂着脸呜咽起来:“……你们不知道,唔唔,我现在真想马上见到他……他是我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可我——呜呜呜……”

妻子见状,眼圈也早红了,赶紧返身进屋,拿了一个纸巾盒出来,抽出几张递到她手中,“哦,图图,别,别这样,要是你心里太难受就不讲了,好吗?”

图图身体急剧地耸动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不容易才让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泪光闪烁地告诉了我们如下的故事。

米勒其实本名叫乔森,生在金边郊外的一个乡下,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在学校里教英语,家境还算殷实。

柬埔寨是一个佛国,就像相邻的泰国和缅甸一样,寺庙和僧侣特别多。在他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和村里一帮小男孩捉迷藏玩时,不小心掉进了村头的一个池塘,被一个四处托钵化缘的游方老和尚看到,及时救了上来。那老和尚很怪,后来一定要收他做徒弟。他父母开始时不肯,架不住老和尚三番五次登门软磨硬缠,听说这孩子只有跟着他,才能免除杀身之祸,才终于首肯。

老和尚不住庙,平时总是着一身灰色的袈裟,穿一双布鞋或者草鞋加绑腿,随处而宿,随缘而居,大树下,草堆上,桥洞里,石滩上,哪里方便他就在哪里行脚和歇脚。他在那一带很有名,是专修一种叫做“无漏法门”的。听说这个法门很难修,在柬埔寨几乎已经失传。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称他是“无漏和尚”或“无漏大师”。他对相术、医术和草药也很精通,常在行脚的时候帮人看病或看相,每每都能药到病除,言多应验,以至于许多不了解他的村民还以为他是一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或算命先生。

佛门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便是徒弟找师父难,师父找徒弟更难。年过半百后,无漏大师也开始将寻找接班人作为头等大事来抓。找到米勒——人们后来都称他“小无漏”或“无漏小和尚”后,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此后,老和尚决定不再四处游方了,而是安居下来悉心带徒。正好有一个道友圆寂,空出了丛林里的一所庭院式的小庙,他便带着小无漏在那里住下来,每天除了种种庄稼、打理打理菜园外,便是教他认字、打坐和修炼佛家“无漏法门”,有时也为他讲解佛经,尤其《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并告诉他:练功固然重要,念经更不可或缺,只有悟透了佛经的要旨,才能真正理解“无漏法门”的内涵和要义。而“无漏法门”也可以说是学佛修道的最高境界,通常需要累世的修行才能达到。

“那我已经修过很多世了吗?”小无漏有一次问。

老和尚点点头,然后告诉他,“燃灯佛住世时,你就开始修炼了。不过,一直有因缘打岔和干扰,以致你至今一事无成。不过,你当成就在今世。”

“可是,师父,怎样才算修到无漏之身呢?”小无漏那时才不到十岁,忍不住问。

“这个嘛,现在说给你听你也不一定懂。就是你修成后,会于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圆融无碍,滴水不漏。当然,对你来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一滴精液也不能流出来,哪怕梦里流了也不行。”

小无漏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精液,就问:“师父,精液是什么东西?”

“你现在还小,长大后自然会知道的。”

“但精液会从哪儿漏出来呢?”小无漏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便又问,同时还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不住地捏摸着,希望能找出那个漏洞。

师父便忍不住笑了,道:“因缘尚不成熟。因缘成熟了,你自然会知道的。”

小无漏这才将此念放下了。

也是因缘际遇,十一岁那年他和师父外出,路上偶遇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女孩。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问下来原来是她在林子里挖蘑菇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两个强盗闯进她家,就没敢回去,躲在一个树丛后面,后来看到两个强盗背着两个大包裹慌慌张张地走了,才赶紧跑回家。结果发现父母都被强盗用刀捅死了。她抱着一動不动的父母哭了好久,后来就睡着了。醒来后怕强盗还会再来,不敢再待在家里,就跑了出来……

再了解下来,发觉小女孩附近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小无漏便向师父提出来收留她。老和尚开始时有些犹豫,怕因为有女子气场的干扰,日后会坏了他的修行。但转念又一想,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可见死不救?况且这也是小无漏命中的因缘,干预不得的,就答应了。

就这样,一晃好多年过去,小无漏与那小女孩之间相处得很融洽,就像亲兄妹一样。他随师父打坐念经时,她在菜园里捉蝴蝶,拔草玩;师父做饭他烧火时,她就在一旁七手八脚地帮着添柴火。吃完饭后,她还会站到矮脚凳上帮他一起刷锅洗碗。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贫却很快活,尤其小无漏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但大概因为父母双亲倒在血泊中的惨象给小女孩印象太深,她从来都不爱笑,或者说是笑不出来,但她盯着一只蚂蚁、一只小鸟,甚至一株野草或一朵野花,却会静静地看上半天。有一次,她望着草地上蹦蹦跳跳的鳥儿忽然问无漏:“哥,鸟儿会死吗?”不等他回答,又仰起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地道,“我要是鸟儿就好了,可以飞到天上去找爸爸妈妈。”

小无漏听了,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就抬起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不要紧,你还有哥哥我呢,哥哥会永远保护你的。”

“可我也想要一个家,哥哥,你将来会娶我吗?”她忽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他。

“这……”小无漏脸一红,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但怕她失望,还是犹豫着点点头,“好的,好的。哥哥答应你。”

老和尚恰好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到这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喃喃道:“唉,佛力总是大不过业力啊。”

后来,临终之前,他将已经十七岁的小无漏一人叫到床前,对他道:“你还是让她走吧。”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吃惊地问。

师父望望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注意到你床上的被单,你已经有漏了。”

他于是大惊失色,赶紧跑到自己的床上去看。果然,被单的中央不知何时已然留下来铜钱大小一块褐色的瘢痕。这才想起头天晚上做梦时自己一直骑着马在丛林里焦急地寻找妹妹呢,那马一颠一颠地奔跑着,颠得他很舒服也很难过,忽然就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醒来后,他用手摸过去,粘粘糊糊的一摊,还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以为是尿床了。原来……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师父!”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瞒你说,师父我——其实也是漏过的。不过,都是在梦里漏的罢了。唉,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有些明白了,无漏非无漏,是名无漏,不能太执着的。”说完,师父便口念一声“阿弥陀佛”,闭起双目,不再说话。

一会儿后,小无漏端了一碗凉开水去喂师父喝时,发现师父已经往生了。

小无漏从此便与妹妹在小庙里相依为命。

日子一年年过得很快,有一天,他忽然发觉妹妹越长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如花似玉了。而她对他言谈举止间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念经或打坐时,她常常会静静地瞪着大大的眼睛有些羞涩地长时间望着他……

有一晚,好像是秋天里一个花好月圆的日子,月亮从婆娑的树影中一点点升起来,然后高高地挂在天上,白色的云彩也像轻纱一样,缠挂在月亮皎洁的面庞上。鸟儿好像都已经返巢了,四下里安静得很,只有秋虫经久不息地“唧唧唧唧”地鸣叫着。

他们用过晚饭后,见月色这么美,就双双坐到院子里一块青色的石凳上仰起脖子看月亮。

但后来,他忽然发觉她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看他。

“你看我干什么呀?又不是不认识!”他说,抬起手用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就有些生气地嘟起嘴巴,好一会儿不肯理睬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都在想些什么呀?”他问。那时,他已经二十二岁,她也过了十六岁生日。

她乜了他一眼,不吱声。

“你说呀,我是你哥,你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不对我说,还能对谁说呢?”他有些着急地催问。

她就是不说话。

后来,在他再三的询问下,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像蚊子一样轻声但却很清晰地说:“哥,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

“你说过的。是我在菜园里抓蝴蝶的时候说的。你不能赖!”

“可——那时候你还很小,就算我说过,也是哄你玩的。你难道不知道,我可是你哥呀!而且……”

“又不是亲哥哥。”她嘟起嘴唇。

“可你说过,我比亲哥还亲的呀!”

“那是两回事。”

“不行。这肯定不行!”

“你耍赖,你骗人!”她捏起拳头在他身上捶起来。

“啊啊——娶你?这怎么可能呢。师父还指望我修成无漏之身呢。”

“你已经有漏了。从你身上流出来的。那天师父和你说话时,我在门口听到,他说你床上已经有……”她红着脸说。

他的脸一下子红得比她还要厉害,因为这漏虽然是在梦中发生的,也无人看见,无人知道原由,他心里却清楚是跟找她有关系的。而现在,妹妹正瞪着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已经窥破了他梦中的秘密一样,一下子弄得他心里很慌乱,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后来,他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很坚决地对她摇摇头:“不行,就是不行。师父说我已经修过无数世,再加一把劲就成功了。我决不能前功尽弃。就是真有漏了,我也要及时堵上。”说着,他走过大殿那边去,对着佛像深深地作了个揖,并鞠了一躬。

但那晚他却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做过早课后,他本想和妹妹好好谈一谈,彻底打消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但看到她眼圈都哭肿了,又有些不忍,几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后还是妹妹先开口对他说:“你不用再安慰我,我都明白了。我从小心里就盼着将来能有个家,一个真正属于你和我的家,可我却忘了你是个一门心思要出家的人……放心,我再不会逼你的。我只求你让我永远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就算做你的护法……”

他听了,很感动,很想能像她还小的时候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亲一亲,替她擦一擦眼泪。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吃早饭时,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又有些踌躇不安地对她道:“妹妹,我昨晚梦到师父了。师父在梦中对我说了好几遍:‘徒儿啊,修行如行船,不进则退,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所以,醒来后我就一直在想着要做一件事,来感恩师父和坚定我的道心。”

“你想做什么?”她不明就里地问。

“燃指供佛。”他说。

“燃指——供佛?”她闻所未闻,瞪大眼睛望着他。

“师父以前就对我说过的,《楞严经》里佛也讲到过:‘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象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长揖世间,永脱诸漏。你想想,永脱诸漏什么意思?不就是无漏的境界吗?”他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很奇异的光芒。

“你是说要烧自己的手指头去供佛?”她这回是听清楚了,眼睛也瞪得更大。

“是的。”

“怎么烧,手指头又不是树枝和柴火,怎么点得着?”她半信半疑。

“师父对我说过的,他从前在吴哥那边的大庙里挂单时,见过有人燃指供佛。就是用线或纱布将要烧的手指头捆紧,让血不流通,过三四天后拆开,看皮肉已经发黑,刀子戳上去也不感到疼时,再重新包上,倒上香油,点上火就可以了。”

“你说得倒轻巧,那还不得疼死人哪!而且,火烧过后手指头肯定会废了,以后还怎么做事?”她还没见他真做,就是听着,已经心惊肉跳了。要知道,平时即便她被蚂蚁咬一下,也会疼得叫起来的,更何况是一直用火烧呢?她简直不敢置信。

“不要紧,我可以用左手的小拇指,烧过后也就是会短一截,不影响修行和生活的。”他故作轻松,好像就和喝几口热粥一样容易。

她心知肚明他决心已定,再也无法反对和试图动摇他,尤其看到他眼睛里透露出来的那种狂热的献身精神,对修成“无漏之身”无比向往的择善固执,更让她明白他绝不仅仅是要燃烧一根小手指头去供佛,而是将整个世俗的身心都准备放在与有漏告别的大火中去熊熊燃烧了……而她这个做妹妹的充其量能做的也只是当个助理或护士,帮他准备好线头、纱布、湿毛巾、香油、盐水、香灰等就行了。

他选择了四月初八佛诞节这天来燃指供佛。

那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沐浴。他本来是计划去他们经常所去的离家很近的净水潭洗浴的,但那段时间因为老是下雨,净水潭里的水有些浑浊,不够清净,就改为从院子中央一口围着石头井栏的古井中打水,然后将盛满水的小木桶举过头顶,一遍遍浇洒下来。在他确认身体已经洁净过后,才用一块新毛巾仔细擦干,然后换上干净的袈裟,点上香烛,面对着大殿里的弥勒佛像长跪,并一遍遍持诵《大悲咒》《楞严咒》和《药师佛心咒》……直到云开雨霁,太阳升起,阳光普照,大殿里一片光明时,他才开始让她帮他在左手的小拇指上重新缠上纱布,并在第一指关节处用棉线一点点捆紧,然后再用小瓷勺从点长明灯的香油碗里舀出半勺香油,一点点仔仔细细地滴灌在已然面目全非的左手小手指上。

火柴是她为他划亮的,但头两根没点着,她因为太紧张,手抖动得厉害,以至于火种还没送到他手指上便熄灭了。

“别紧张,我都没当回事呢。你想想,能‘永脱诸漏,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呀!” 他安慰她说。

她这才眼睛一闭,狠狠心将第三根燃烧起来的火柴往他朝天矗立着的那根小手指头上轻轻一戳。那火一碰到香油,便哧的一声燃烧起来,很快便形成橄榄大小的一团火苗,看上去很像是老和尚经常半睁半闭的一只亮晶晶的慧眼。

火焰刚起时,也许隔着几层纱布还未曾触及肌肤,疼得还不厉害,无漏还面带笑容,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褪去了,额头也开始溢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跟着,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从燃烧的手指上一下子扩展到相邻的手指和手背上。她见状,赶紧拿过预先准备好的湿毛巾帮他敷在小手指的周边……

大约五六分钟过后,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皮肉烧焦后呛人的味道。

于是她赶紧对他说:“哥,好了吧?我看应该可以了。”

可他却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说了的,至少要十五分钟。”

于是,她只能继续不断地按照他的吩咐,往那渐渐萎缩下去的手指上浇注香油。渐渐地,香油和手指上渗出的肉油混合在一起,不住地发出“丝丝”和“哧啦哧啦”的声响……

对于无漏而言,那疼痛肯定是巨大的,可她一時间却觉得她心里承受的疼痛比他还要巨大。因为他的疼不仅很让她心疼,而且他的这一举措更让她绝望——燃烧的虽然是他的手指,熄灭的却是她心里残存的那一点希望与他结合并有个自己的家的烛光……他在向“无漏”的至上境界跨进一大步的同时,却也在他和她之间砌上一堵又厚又高,并将很难推倒的精神和身体的墙。

因此,如果说无漏是在疼痛难忍、大汗淋漓的状态下最终完成了燃指供佛的壮举的话,她却是在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的状态下,双手颤抖着为他清理完创口。而当她最后拿起他焦黑的手指放进一碗盐水中消炎时,看到他嘴唇已被咬破,牙齿和牙齿之间也发出咯咯咯的磕碰声时,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之后,他们间的关系开始有了嫌隙。虽然同住在一个院里,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却像是隔着一条湄公河或者洞里萨河,常常几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尤其她的脸色、她的眼神都变得如冰雪一样冷漠了。

这当儿,小庙之外的世界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直在丛林里躲躲藏藏打游击战的人们终于掌了权。

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他们认为:城市地区受到了西方的影响,那些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或富有的人,包括那些戴眼镜或拥有手表的人,都是不可信赖的阶级敌人。于是他们发出指令,要在全国废除货币和商品,并以美国人要轰炸金边的借口,将金边市三百万市民几乎全部迁去丛林种田,男的和女的都被分开住在田边的大寨中,夫妻也只能一周见一次面。

那境况似乎也是在组织人们集体修“无漏之身”了。

只有那些看管这些城里人的军队是相对自由的。他们可以借巡逻四处游走,甚至还可以拿枪打猎,尝尝丛林里各种各样的野味,比如野猪、野兔、山鸡等。

有一天黄昏时分,这支部队的一个年轻军官打猎打到了小庙的附近,在净水潭边偶遇一位比野物更吸人眼球的漂亮姑娘。

所谓的净水潭,其实是小无漏的师父在世时命名的。那天,他们去一家人家做佛事超度死者,归途中为抄近路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山涧小溪走着走着,忽见溪水在一个急拐弯处被几块黑黢黢的巨石三面夹击着阻挡住,形成一汪有一人深、天井大小、清澈见底的潭水,水中不仅可以看到天光云影,还可照见人影和树影。师父于是说,“好一个清净的所在!就叫它净水潭吧。”三块巨石的另一面,是个大约呈45度倾斜的石坡。爬上坡顶望出去,可见他们的小庙掩映在绿茵茵的丛林之中。

那年轻军官站在石坡的顶端,举目四顾间,猛然发觉坡底一泓清水中竟有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水中洗浴。他吃了一吓,忙转过身去,并从石坡上快速退下来。可很快又站住,并抬手揉揉眼,以为刚才所见是幻觉。

他是个来自中国广西的初中生,年纪也就二十来岁,但在柬埔寨从军已有六年多了。刚刚意外看到的一幕,忽然让他回想起从书本中曾经读到过那些天仙下凡的故事。

“难道也让我碰上了?”他想,就又返身重新匍匐着爬上坡顶,屏住呼吸,抬眼朝下方细细看个究竟——

这时,姑娘已经从水中走出来,背对着他站在潭边的石滩上,拿一块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水淋淋的身体。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件蓝花布的布褂和一条灰黑色的裤子穿好,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又在潭边的石滩上坐下,手拉着垂落在胸前的长发,咬着嘴唇,一脸不开心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想清楚某件事似的,猛地将头发向身后一甩,接着又捡起身边的一粒石子,奋力向潭水中砸去。望着水面激荡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她才难得地咧嘴笑了一下。

他一时看得呆了,以为是梦境,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还觉得疼,就更加瞪大了眼睛,生怕会错失姑娘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细节。

可惜,夕阳已经西下,暮色渐渐合拢来,姑娘终于站起身,在屁股上轻轻拍打了几下,侧身掩进一条石峰,消失了。

好一会儿后,他才又在远方的树丛间追踪到她那件蓝花布布褂,目送着它飘飘忽忽地掩进了门前长了一棵高大的歪脖子榆树的小庙。

“原来是个尼姑。”他想。

“可尼姑怎么会留那么长的头发呢?”他又想。

为了探个究竟,此后他便经常借巡逻和打猎之际,到净水潭附近转悠。可打那以后,她却似乎再也不去净水潭了。偶尔有一次见到,也是有一个和尚模样的青年人陪同着。她在潭中洗浴时,他便在石坡的顶端背对着净水潭静静地坐着,一边看书一边替她望风。

那年轻军官无计可施,只得以查户口和流动人员的名义来到小庙。至此,他们才算正式相识了。

小无漏和妹妹也才了解到,这个来自中国广西、面容很白很秀气、额头很高的年轻军官,本名叫吴怀玉,后来在社会上时兴改路名、街名、店名、人名的风潮中,为让自己的名字更具有革命性和战斗性,且更富于理想,才改为吴怀宇。

似乎也是为了要对自己新改的名字负责,初中毕业后,受“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革命豪情的激励,他与学校同年级的几个同学经过周密的计划,决定扒火车偷越国境去越南抗美援越。

一行共有四人,都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同学和朋友。那三个出身都很好,只有他一人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本来他们还犹豫着要不要接纳他,后考虑到他弹弓打得特别准,万一在丛林里遇到野兽或者坏人,还可以帮到忙,就同意了。

他们跋山涉水,昼宿夜行,扒火车,搭汽车,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河内。天一亮,便急急地找到当地政府部门,坚决要求去南越打美国鬼子。见他们求战心切,当地政府与有关部门联系过后,就让他们跟随一支经常通过“胡志明小道”向南方运送军火、人员和其他战略物资的部队出发了。他们先是在越老边境的崇山峻岭里走,沿着越、老、柬边界的长山山脉穿过老越边界的穆嘉山口,进入下寮,又横跨孔江和沙万到达柬埔寨边境,预备再穿越柬埔寨东部,进入越南南方的西原地区。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行踪被美国人的侦察机发现了,随后便有好几架武装直升机呼啸着朝他们猛扑过来,枪声、炮声一时大作,震耳欲聋,跟着,一颗颗燃烧弹也紛纷从天而降,将刚刚还遮天蔽日的绿油油的丛林烧成一片火海。他曾经是很爱看电影的,尤其爱看打仗的电影,然而,枪炮声骤然在身旁响起时,却吓得尿了裤子,又看到有军人枪还没来得及举起来,头就已被直升机上的重机枪打爆,鲜血四溅……也有被燃烧弹击中的,刹那间烧成一块黑炭,散发出刺鼻的人肉味……他惊恐极了,也顾不及寻找已经失散的同伴,便慌不择路地穿密林、趟河流、越山岗,一下子似乎跑出去几十里,直到再听不到枪炮声,再见不到火光时,才惊魂未定地瘫倒在一棵大榕树下……

就这样,他不仅和他的同伴们失散了,也与运送人员和物资的部队失散了,在丛林里鬼打墙一样转悠了好几天,只靠雨水和野果存活,结果阴差阳错地遇上一支当地的游击队,于是就加入了他们。

他与无漏兄妹更熟稔些后还告诉他们,他其实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他的父母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现在已是柬埔寨正规军里的一位连级军官。

他恨他的家庭,尤其他的父亲,所以才没对他们说一声就离家出走了。他父亲本是镇上的一个裁缝,开着只有一个门脸的小小的裁缝店。他手艺好,又勤劳节俭,一根线头、一块零头布也从来不肯轻易丢弃,天长日久终于积攒起一片家业,并在临近解放时到附近乡下买了十几亩地。作为一个地富子女,本来就低人一等,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回到家还要受在外挨批斗、回家爱发脾气的父亲的压迫,他觉得生活真是太暗无天日了。所以,从十岁时开始,他就在计划着能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这么说,我们都是出家人了。”无漏听了他的心路历程,很同情,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谁和你一样!我告诉你,我们是革命者,四海为家,舍个人的小家,为天下人的大家。不像你们这些和尚,只想着自己修炼成佛,其实是到处放毒、贩毒,害别人。”

“放毒?贩毒?”无漏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说法,倒有些糊涂了。

“革命导师马克思说过,‘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鸦片是什么,难道不就是毒品吗?不过,你们吸的和贩的都是些精神鸦片罢了。”

无漏听了,很有些不以为然,就笑着反唇相讥道:“那你以为你的世界革命的理想就不是一种精神鸦片么?”一句话堵得吴怀宇好半天说不上话来,以至于都有些恼羞成怒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恨恨地站起身,道:“要不是看在你妹妹是孤儿,是我们无产阶级阵营里的人,你还救过她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这破庙砸了!”

他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尽管是在丛林里,消息比较闭塞,无漏还是从很多途径得知:新政权上台后,柬埔寨八百万人口中至少四分之一以上的人被作为敌对分子铲除了。他们认为有些人口是不值得存在的,例如医生、教师、宗教人物、记者、律师以及部分以前的政府工作人员等。若有人听收音机和西方音乐,只要被人举报和告发,也会被立即逮捕和拘留,家族也会被牵连。有些人,比如华人和越南人,基督徒以及穆斯林的占族,常常没有任何借口就被无条件地消灭了。甚至一些戴眼镜、戴手表或会说外语的人,也会因此而面临死刑。他也听说有一次至少有一万三千人进入S-21审讯中心,最后只有七人出来……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试探着回过一趟家,想知道在学校里教英语的父亲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却发现他们也失踪了,并且音讯全无……

作为一个在丛林中虔诚修行的佛教徒,连打死一个蚊子、踩死一只蚂蚁都视为罪过,怎么能理解人和人因为政见的不同和出身的不同,而造成这种大规模的杀戮呢?更何况,他们还认为佛教徒是寄生虫,正对城里城外许多大寺庙的佛教徒进行镇压和遣散,许许多多的寺庙都遭到毁坏,他们所待的这种小庙能够幸存下来也是奇迹了。

所以,自此后,他坚决反对妹妹再与吴怀宇来往。

谁知她心里却不这样想,她觉得吴怀宇和无漏其实很相似,他们信了一种东西,要追求一種东西,便无所不用其极。一个要修成无漏之身,一个要追求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又都神使鬼差地出离了自己的家庭。只是吴怀宇虽然也像一个清教徒,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究竟还不像无漏那样走极端,而且,她也感觉得到,他对她是很喜欢的,也不像无漏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刻意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避免肌肤相亲。于是,渐渐地,她和吴怀宇一点点亲近起来,常常会扶着山门的门框,翘首以待他的到来。她喜欢闻他身上的汗水味儿,喜欢看他脸上和手臂上的绒毛,喜欢摸他腰间束着的那根从中国带来的绛红色的皮带,听他讲在中国时的许多趣事……慢慢地,尽管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的哥哥,相信他在将来修行的路上一定会有大成就,但她的身体却像是吃了鸦片,越来越迷恋吴怀宇,并且一点点陷进去,经常背着无漏跟他去丛林里玩耍。

无漏免不了要责备她,她就辩解说:“我要是不理他,他会带人砸了我们庙,让我们也去住集体大寨的。”

“那也不行,我宁愿庙被砸了,也不要你跟他在一起!”

“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她忽然从未有过地大哭大叫起来,“都是你的错,你的错,是你不答应将来娶我!你要是肯改变主意,我立马就跟他一刀两断,跟你到天涯海角!”

他一时哑口无言,很矛盾也很痛苦,但最后还是很坚决并且残忍地对她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心里始终还放不下他和师父那个共同的伟大理想——修成一个举世无双的“无漏之身”。

她就更大声地哭起来,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他决绝地吼道:“去你的无漏吧!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无漏的男人,除了他是面捏的、泥塑的、石头刻的,除了他是王宫里的太监!”

从此,她似乎更加心安理得接受了吴怀宇,并开始抓住一切机会跟他学中文,并打算成为他的未婚妻,将来结婚后跟他一起回到革命的圣地去……

那段时间里,她有时也很苦恼,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夹缝中,被两个兄长一样的男人争夺着,更被这两个男人身后的巨大的精神背景争夺着,好像他们都需要她的支持,才能使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获得成功。可是,她却觉得无所适从,既无兴趣于修“无漏之身”,也不愿做一个内心常常被仇恨填满的革命者。她只想着能过一个普通女孩想要的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嫁一个喜欢的男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的家。她也常常纳闷:女人总希望有个家,为什么男人们却总喜欢离家和出家呢?

渐渐地,无漏也终于明白:世道不同了,他已经无法用他的佛法去抵制和对抗吴怀宇手中的枪,只能对他和妹妹之间感情的发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未料吴怀宇反倒越来越觉得他碍眼了。一来他很讨厌无漏每次见到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慈悲中混杂着嘲讽的眼神,也厌恶无漏那种对万事万物都满怀慈悲的笑容,觉得那很虚伪。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点点紧张起来后,有一天,他也忽然担心起无漏会不会去向上级告发他和图图乱搞男女关系。军营里的纪律还是比较严明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过着一种类似清教徒的生活,尤其将男女之间的亲密行为看作是剥削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而他毕竟身份又是从中国过来的人,上面的头儿们虽然对大国毕恭毕敬,对他却并不十分放心,甚至担心他会不会是有关方面有意安排过来的情报人员或间谍,故一直对他加以控制使用。有些事,有些秘密,有些决策,他们对他是保密的。所以,如果有人告发他,他们很可能会借机名正言顺地撤了他的职甚至除了他。因此,他打算索性将他和图图的事向上面汇报,讲清楚一切,从无漏身边带走他的妹妹,让她和他决裂,随自己一起走上革命道路,并结为革命伴侣,从此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但他也很清楚,要这样做,就必须先将她从无漏的影响下解放出来。他发觉,这也是他和无漏之间两种思想、两种世界观、两种意识形态的一场大决斗。他仔细想过以后,决定先从推倒和砸烂小庙里的弥勒佛像做起。因为弥勒佛是无漏的偶像,而无漏又是她的偶像,打蛇必须打在七寸上。偶像一破,无漏过去在她心里所营造起来的一套封资修的意识形态体系就会轰然倒塌,他再做她的思想教育工作就容易得多了。

“记住,将来我们的爱情故事也会被写进柬埔寨未来真正的无产阶级文艺作品中去,并被千秋万代所传诵的。”有一次,他意气风发地对她说。

那之后的一个上午,他趁无漏进城购买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之机,带着一捆从一处建筑工地上找来的粗粗的麻绳来到小庙。

她知道他的来意后,忙阻止他,“不,你千万不能这样,你这样做会要了我哥的命的。”

“这种泥塑木雕的东西就是反动派用来麻痹人民斗志、榨取人民血汗香火钱的工具,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被他蒙蔽。而且,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城里的庙差不多都砸光了,这里也是迟早的事。你要记住,天下,已经是我们的天下,国家,已经是我们的国家,我们不做谁做,我们不干谁干?”

“那——能不能等我哥回来后再——?”她听了他的话,也感觉到他的义正词严,就退了一步说。

“不行。革命者就是要有一股‘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不能总婆婆妈妈地思前顾后,那会一事无成的。”

她说不过他,也阻止不了他,只得站到一旁,随他去了。

然而,就在吴怀宇刚刚将粗大的麻绳系到弥勒佛的脖子上的时候,无漏却忽然回来了。原来他忘了带上新政权刚刚颁发的购物凭证,正赶回来拿,恰巧遇见这一幕,一下子愣住了。

“这小庙和小庙里的一切都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不能不通过我就私作主张!”

“啊?你说什么?你说这庙是你的?”他笑了,“你不是在做梦吧,难道你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私有财产,一切归农会,一切归新生的红色政权?”

“我不管,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得逞。”无漏说,一个箭步冲到半人高的佛像底座上,挺身站在弥勒佛像前,展开双臂,大义凛然地道,“你要拉就连我一起拉吧,我今天会和佛祖共存亡。”

他的这一举动和那不可动摇的气势倒将吴怀宇震慑住了,以至于只能气恨恨地望着他,大口喘着粗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吴怀宇最后还是虚张声势地对他叫道:“你、你、你不要妨碍我执法!”

“什么法,谁的法?!”

“新政权的法,报纸上都登着的!怎么,你想反对吗?想做一个现行反革命吗?”

她见状,赶紧跑过去抱住无漏的两腿,哀求道:“哥,算了,现在到处都这样,他也是执行上面的命令,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别固执了,让他拉吧!”

“是啊,我也是奉命而来。难道你想和新政权对抗?”吴怀宇也就势顺着台阶下,同时还抬起右手按了按挂在腰间的手枪盒,像是给自己壮胆,更像是威胁。

她就更紧张了,眼里噙满了泪,哀求无漏道:“哥,你就听妹妹一句话,下来吧。我就是有千不是万不是,这一次也请你听妹妹的,好吗?”

无漏于是低头看了看她,并少有地抬起一只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摩着,然后又回过头仰视着这尊与他日夜相伴十几年,从来都是给他欢喜和信心的弥勒佛像,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好吧。哥这次听你的。”他缓缓地说,然后意味深长地望了吴怀宇一眼,道,“不过,从中国来的兄弟,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劝你一句:佛可不是人力所能拉得倒的。拉他的人常常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吴怀宇听了,丝毫不為所动,反而哼哼冷笑一声,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语毕,他便将麻绳在胳膊上一缠,运足了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向下一拉。

然而,那佛像竟然纹丝不动。

他就有些尴尬,复又转过身去,弓下腰,借助肩部的力量往下拉,但也只是让佛像轻轻地晃一下而已。

这时,他再抬头看那佛像,再望望站在一旁的无漏,发觉他们似乎正都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同样的笑容看着他。而这笑容,他感觉就是嘲讽,就是讥笑。于是,他一时怒火中烧,猛跨前一步,离弥勒佛像更近些,又将绳索捆在腰际,再缠绕在胳膊上,转过身,仰面对着佛像,然后像拔河一样,脚跟蹬地,身子最大限度地向下倾斜,心里数着一二三,然后用尽全身力量一发力——

终于,弥勒佛像被拉倒了。

然而,就在弥勒佛像轰然倒下的那一瞬,他脚下却一滑,也仰面朝天摔倒了。与此同时,那佛像竟像是要拥抱住他似的,直直地冲着他扑过去——

一旁的她“哇”地惊叫一声,向后跳出数步,正撞在无漏的身上,无漏赶紧一把将她抱住。

等佛像砸地所激起的尘土散落后,无漏才拉着惊魂甫定的妹妹一起走过轰然倒地的佛像跟前去察看了一番——

吴怀宇的脑袋被弥勒佛的头撞个正着,开裂了,地上唯见一摊血水和深陷下去的泥坑……

无漏一下子也懵了,他原来一直以为这佛像是泥塑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石头雕刻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上竟无一处破损。而再细看被佛拥抱住的吴怀宇,虽不敢说已被砸得稀烂,但早已嘴歪鼻斜,一命呜呼了……

他心里就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说那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虽然潜意识里他也曾希望佛能显一些神通,给不信神常常自称是唯物主义者的吴怀宇一个教训,可他绝没有期待过要以这样极其血腥的方式来结果他的生命。更何况,他对吴怀宇初中毕业后就离家出走投身世界革命的壮举和勇气,也还是心怀钦佩之情的。他也心知肚明:吴怀宇虽然有些极端和偏执,但他所犯的那些错很多应该还是因缘的错,轮转着的业力的错……

他这样想着,忽觉怀里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妹妹晕倒在怀里。

十一

他就弯下腰,将她缓缓地抱起来,返身跨过大殿高高的门槛,踩着业已被岁月践踏得坑坑洼洼的砖铺小径,用身体轻轻撞开虚掩着的西厢房歪斜的木门,将她安放到用两张长凳、一块门板拼搭起来的小小的床铺上,然后从床畔的热水瓶里倒了一小瓷缸开水,又找出一根铁勺子舀起半勺,打算喂她喝一些水。他明白,她不过是受了惊吓,兼之有晕血症,才临时昏迷过去的,只要喝些水就会快一些苏醒过来。可水有些烫,她的嘴唇又紧紧地抿着,他一时无从下手。正踌躇间,忽然记起当年刚收留她时,有一次她发高烧说胡话,根本无法正常吃饭,于是,那些开水,那些米粥,那些咸菜,都是他学母亲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先含在嘴巴里凉一凉,或者嚼碎了,再嘴对着她的嘴一口口喂下去的。不过,那时她还小,他和师父都不以为意。可现在,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微微翘起的鲜红的嘴唇那么丰满,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倒让他有些迟疑和踌躇起来……忽然,他记起师父曾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小和尚因为在涉水过河时看到师父背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过河,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以为师父是起了色心,犯了色戒,回到庙里后语带责备地问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师父听了,却笑着对他说:“我一过河就将她放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于是,他心下一时大悟——“是啊,应该放下,放下,再放下……”

他于是便“无所住而生其心”地嘴对着嘴,一口口地为她喂起水来……到后来,他眼里已没有了她的嘴唇,只见一朵因为缺水而快蔫儿了的花苞……

像是得了他的雨露滋润,那花苞忽然张开了,跟着,那双闪亮的夏夜星星般亮晶晶的眼睛也一点点睁开了。恍惚迷离中,她忽然激动地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让她的双唇和他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一起……

但很快她就完全苏醒过来,突然松开手,一骨碌翻身下床,趿拉起鞋子就往大殿里跑……

“这是做梦吗?”她愣愣地站在当地,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就像是无漏嘴里经常念叨的那句佛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本想走近前去看一看那已经四大离散了的曾给了她欢爱的人,可脚还没迈出去,就踉跄着差点跌倒。无漏见状,忙将她扶回房间。

在那张小床上,他们静静地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对她说:“你别担心,我会去向他们的上级报告的。现场一看就明白,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事故。”

听了他的话,她嘴巴嗫嚅了好一阵儿,忽然道:“不行,哥,你决不能去!”

“为什么?”他有些不明白。

“不会有人相信你的,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在搞阶级报复。怀宇对我说过,他们是革命战士,对反动派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你去了,肯定是自投罗网。”

“可现场在那里啊,他身上的绳子,佛像倒下的角度,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的。”

“但他们如果说是你先杀了他,再伪造了现场呢?”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搬得动这么重的佛像去压在他身上?我——怎么可能?……”

他生平第一次忽然觉得这样无助,甚至还要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帮着拿主意。

“逃,只有赶紧逃,往泰国边境逃。逃出去,你才有生路,才能继续……”

“可你呢?你难道不一起逃?”

“我不逃。我们一起逃的话,很快都会被抓住的,到时候跳进湄公河也洗不清了。我留下谅他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还可以为你说话和作证。”

“不行。要逃也得一起逃,我决不会将你一个人留下的。”他发起梗。

“我再说一遍,我肯定是不会逃的,我有我的原因和理由。”

“什么原因和理由?那你快说呀!”

“这个……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不行,你现在就得告诉我,不然我决不会扔下你一个人走。”

她就无计可施了,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才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说出我的原因和理由后,你必须马上收拾了走!”

“行。”他点了点头,但随后又补充一句,“如果我觉得合情合理的话。”

“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是他——的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在这里又没有任何亲人,我必须为他料理后事……”

他就徹底无语了,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对她道:“那我可不可以不去泰国,先找个地方去躲一躲?我还想找我爸我妈……”

“不行,那更不行。你这时去找他们肯定也是害他们!”

“好吧。那我就听你的。”他再想了想,终于松了口。

十二

图图说到这里,眼里早噙满了泪,但她没有拿纸巾去擦,而是任其一点点渗出来,挂在眼角。然后,她静静地扭过头去,眺望着远方,仿佛是要搜寻她故乡的方位,并捡拾她遗落在故乡丛林里的曾经的青春和梦。

太阳已经落山了,对面山头上最后一抹夕阳早已消散在雾蒙蒙的天际间。右侧邻居家那棵高大的松树,在黄昏的阴影的映衬下显得特别触目。那顶部横生出的一根弯弯曲曲的蛇身一样的树干上,此时站满了黑乎乎的一排大鸟。平时,它们经常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也在集会,有鸟在演讲,也有许多鸟在争吵、欢呼,或者抗议。但今天它们忽然都安静下来,好像也在仔细聆听一个来自东方佛国的女子给它们叙述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甚至还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那——后来怎么说的?”妻子呆呆地望着图图的侧影,像个孩子似的完全沉浸在图图叙述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中了,尤其两位主人公她还都认识,并且其中一位就在她面前,伸手可触,就像是从电影银幕中走出来的人物。

图图这才回转过脸来,嘴唇抿了抿,嘴角动了动,努力现出一点微笑,道:“后来,我就帮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其实也就是几件换洗衣服,一点平时我们舍不得吃的饼干和桃酥,还有一点香火钱和信众的供奉。我将钱放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其他的则用床单包裹起来,打一个结,可以背在肩上。想到路上可能还会有人围追堵截他,我也将他平时收存的一张地图找出来,和他仔细研究从哪条路去泰国边境最好。后来他决定不向西走磅士卑省和戈公省,而向北走磅清扬省,然后再过菩萨城,这样虽然绕得远了一点,一路却都是丛林。他在丛林里住惯了的,什么野果子野蘑菇能吃,什么水能喝,他都懂的,饿不死他。我也同意他的意见:从菩萨城走,会得到菩萨的加持和保佑,帮他脱离险境……总之,我忽然一下子变得出奇地镇定和冷静,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了。真的,似乎一眨眼的工夫,我就真的长大了。只是等我将一直迟疑着迈不出脚步的无漏推出山门,望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渐行渐远,才又熬不住追出门扑上去抱住他,热泪盈眶地将嘴唇贴住他那曾经多次喂过我水和饭的嘴,发疯似的独自吻着,同时泣不成声地道:“哥,记住啊,你可一定要记住,你就是逃亡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记住,妹妹心中最爱的人永远是哥哥,我最最亲的哥哥!”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然后猛地回过头,大踏步地朝丛林深处走去,最后消失在一棵大树身后。我失神地对着那树的暗影,那暗影中闪闪烁烁、明灭不定的天光望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回到庙里,关上山门,两眼失神地望着一下子人去庙空的院子,望着大殿地上还躺着的那个曾经和我有过最亲密的肌肤接触的人,一时也想起他对我的许多好,终于忍不住蹒跚着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放声大哭。

“他不光对我好,同时也很尊重我的。

“虽然他的身体经常会有强烈的冲动,可他从没有强迫我和他行男女之事。他总说,要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到结婚。

“后来,倒是我有些熬不住了,也看他似乎特别痛苦,一直有要主动宽衣解带的冲动。

“记得有一天午后,无漏被安排去工地劳动了,他特地来看我。他一进我的小房间,我就扑上去紧紧搂抱住他。我疯狂地吻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下面的反应也很强烈了。我就觉得浑身乏力,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并开始抖抖索索地解着衣扣……他见状,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不,先别,万一——不是说好了的吗?——那时会更美好的……

“过一会儿,大概怕我难堪,他又拉起我的手贴在脸上,深情地说:‘……我也不是不想,可我要準备好了才行,也要对你负责。知道不,人的身体总是肮脏的,只有灵魂才洁净。身体总是拉人向下,只有精神才能拉人向上。又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上开‘斗私批修检讨会。我搜索枯肠就是想不到一件能够反映出我是真真确确地‘灵魂深处闹革命的事例。后来忽然想起一部两天前学校组织看过的电影,那里面有一个青年妇女,她在山坡上看到一个受伤后昏倒在地的解放军战士,发觉他的嘴唇都干渴得裂开了很大的口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可是附近找不到水,她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果断地撩起布褂,将自己的奶水挤到他的军用水壶里一点点喂他……于是我就对老师举起手要求发言。老师说,好吧,吴怀宇,你来讲。我就低下头,吞吞吐吐地道:老师,嗯,前两天我看了那部电影,有个活思想,很不好。怎么不好?你说仔细点。老师说。我的头就低得更低了,眼睛也不敢看人,结结巴巴地说:嗯,啊,这个,我想我将来长大后也要当解放军。这很好啊,是好事,不需要检讨的。老师又说。我就更惶恐了,最后心一横,眼一闭,哑着嗓子说:老师,不是这样的。我、我、我……我一连说了七八个我,才终于和盘托出:我、我想,当解放军真好,负伤了还可以喝到奶……

“老师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同学们也都笑起来。老师于是对我招招手,说:行,你坐下吧。我不肯,又说:我还没说完呢。没完?老师很纳闷,就说,那好,你继续说吧。于是,我就鼓足勇气,继续竹筒倒豆子道:我还不想挤在水壶里喝,想直接吸,像小时候吃我妈妈的奶一样……这——真下流,很不对……一下子说得老师和同学们全又都哄堂大笑起来。但我讲完这些,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敢抬起头来看老师和同学们了。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发觉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边,我看到他嘴巴好像微微动了一下,舌头还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喉结也明显地鼓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我当时就有些怀疑,难道老师也有我这样的活思想吗?因为那次我暴露‘活思想很诚恳、很彻底,老师后来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评语,并打了‘优。所以呢,我们现在也要努力把柬埔寨建成世界上最纯正、最纯洁、最纯净的社会主义国家……

“我很意外他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令我很意外又很有些失望。但我也注意到,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目光却不住地瞟向我挺拔的胸脯——我那儿还不到十四岁时就鼓胀起来了,如今,布衫被撑得都快扣不住纽扣了。有一次,我蹲下身捡东西时,还一下子崩掉两颗纽扣……我就下意识将衬衫的下摆朝下拉了拉,却见他忽然凑近我,耳语道:‘我——可以碰一下那里吗?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是指哪里了。但我坚决地回答说‘不行!。

“‘就一下下。他少有地涎着脸皮说。

“‘你这会儿不去想世界革命,想为人民服务了?

“‘革命者也有七情六欲的……

“我就在他腮帮上捏了一下,说‘脸皮真厚!但那意思他明白也是首肯了。

“他于是抬起一只手,用一根白白的、瘦瘦的、细长的手指轻轻、轻轻地在我的一个乳头上按了一下。

“顿时,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特别令人惶惑也令人陶醉的电流击中了,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以后,我越来越喜欢看吴怀宇的那双像女孩子般纤细瘦长的手,那手指特别白,很像是玉手指,也很像五支白蜡烛。我们见面时我常常会忍不住要拿起那手放在眼底仔细欣赏,像是鉴赏一件价值连城的上帝创作的工艺品。那双手也特别灵巧。据他说,他小时候还无师自通地跟母亲学过绣花。他身上也总带着针线,衣服或裤子破了,就自己缝、自己补。我见过,那些针脚既细密又整齐,一般女孩子也很难做得那么好。我想,如果不是革命和战争,他很可能会是一个服装设计师或者艺术家……当然,我后来之所以特别欣赏他的这双手,还是因为它对我身体的抚摸……总是像虫子一样在你身上不紧不慢地爬着……像用手来念经一样,一个字也不肯落下……

“还有,他很多地方真像个女孩子,女孩所有的细致和耐心,他一样也不缺。他身上还一直带着三样都是我们女孩子才喜欢随身携带的东西:一面有扑克牌大小的小方镜,一把已经缺了好几个齿的小木梳,一把不锈钢的小镊子。

“有一次,我看他抬手用五指捋着头发,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拿梳子梳?‘你怎么知道我有梳子?他说。‘我不光知道你有梳子,还知道你有小镜子和镊子呢。可我不明白你要小镊子干什么?难道你们当兵的也要修眉毛?他就脸一红,朝我笑了一笑,‘我们也有其他地方要修啊。‘什么地方?他不说。我坚持要他说。他就说要答应他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他说让我亲一下那里。见我狐疑,又补充说,‘隔着衣服。我就说,‘好吧。他这才告诉我,那是用来拔胡子的。‘丛林里随时有敌情,哪有时间去刮胡子。我逮着空就掏出来拔一拔。我于是再仔细看他嘴唇四周,竟真的看不到一根胡须。这就让他更像个女孩了。可偏偏就这么一个有些女孩子气的男人,脑子里想的却偏都是些世界革命的大事——向往斗争,向往拯救全世界。

“……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像是在地上睡着了似的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哭泣。这时,我已经不再那么恐惧了,开始睁大眼仔细辨认一身血迹斑斑的他。他的一只手从佛像的腰间露出来,像是要抓住什么。我伸出手去,本想用手指去擦一擦他鼻梁和嘴唇上的血迹,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拉起他那只张开着的手。我俯下身,将它贴在脸上……后来,我又看到他的裤子口袋里似乎掉出来一样东西,有半截陷在浮尘中,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他那把断了好几根齿的木梳。我心里又是一痛,猛然想起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立即去他的部队上报告才是,就赶紧换了件衣服小跑着出了门……”

说到这儿,图图又顿了顿,伸手去端还剩下大半杯咖啡的杯子。

“啊,肯定早凉了,我再帮你去冲!”妻子见状,赶紧站起身,伸手要去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可图图却抬起另一只手挡住,道:“不用了。我平时不怎么喝咖啡的。我只是想拿在手里捧一会儿。当年,他们部队上的人将他火化了后开追悼会时,我曾向他们的领导请求要一些他的骨灰作纪念,他们后来就是用这样的一个带盖子的茶杯装给我的。”

“那——后来呢?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生活?”这回是我忍不住问。

“他们说我年龄小,是受毒害受蒙蔽的阶级姐妹,只要肯和无漏划清界限——对了,他们那时完全不采纳我的证言,坚持将无漏定性为残酷杀害革命军人的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并在全国通缉他,还将他说成是专以修所谓的‘无漏法门骗人的邪教组织的头目,而我就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他们要我反戈一击,并欢迎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那你答应了吗?”妻子又急着问。

“没有。”她摇摇头,目光重又瞟向远方,然后对着一片虚空幽幽地道:“我说,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是他的人了,我现在满心只想做一件事,希望领导上能够成全。他们就问我什么事,我就说,我想请你们帮我找到怀宇中国的地址,我要把他的骨灰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送回他老家,送回他父母身边。”

说完,她忽然回转过脸来,站起身对妻子道:“可以用一下你们的洗手间吗?”

“当然,of course。”妻子忙点点头,站起身要领她进屋。她却按住妻子的肩膀让她不要动,并道:“你们家我很熟的,卖房那阵儿,我天天在这里。”说着,径直朝书房方向走去。

“啊啊,真是的,還那么小,就碰上这样多的事,又是父母双亡,又是男朋友被砸死……唉,真是的,真是个苦命的人……”看图图走出我们的视线,并听到里面厕所的门被轻轻地关上后,妻子无比感慨地说,眼圈又开始红红的。

我没有回应妻子的话,或者说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在说什么。我现在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对图图和米勒,以及吴怀宇遭际的深沉的思索中。它们像是一幅壮阔的涵盖了许多时代和国度的,多维的,既具体又概括、既写实又抽象的油画,而画中人无漏对吴怀宇说过的一句话也像题记似的打在那画面中,渗透在那画布里——“这么说,我们都是出家人了。”

他当时也许是和吴怀宇开玩笑说的,可我现在却觉着这话里充满了玄机,甚至还觉得这话好像也是对我说的。

什么才是家?除了故土外,你认识的字,你读过的书,你受过的文化的传承、精神的洗礼难道不是来自另一个家?不然,怎么会有“精神家园”之说?……可是,我是谁?我的家又在哪里?……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图图已经脚步轻捷地走回来。像是胃里翻江倒海般难过的人,终于将一肚子有毒的食物和苦水吐了出来,她的脸色和精神忽然变得清朗了许多。

“后来呢?”看她重又在椅子上坐定后,妻子问。

“后来他们还真的答应我了,几个月后还帮我办了去中国的签证,资助我坐火车去了广西崇左一个位于左江岸边的小镇。我在那里见到了怀宇的父亲和他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可惜没见到他母亲。她在他离家出走后哭瞎了眼睛,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四十出头就去世了。我住在他家,开始还可以,孩子出生之前,他们全家还待我像亲人一样,不厌其烦地听我讲述吴怀宇的事。可后来,慢慢地,——说起来真让我痛心。先是他已经出嫁的大妹妹开始四处散布流言说我可能是个扫帚星,要不是我她大哥也不会死的。接下来,他弟弟生怕我生的儿子将来会和他争夺家产,也放出谣言,说我的孩子和他哥哥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是跟和尚弄出来的。他爸和他两个小妹妹还好,但也不敢得罪那两个,就对我说,‘你就还是回去吧。孩子留在这儿,我们帮你带。可我怎么肯回到柬埔寨去呢?好在吴怀宇教过我一些中文,在他们家住的这半年多来,我也学了不少广西话,口语表达上已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就跟他二妹妹借了一点钱,只身跑到南宁去打工了。先是在餐馆洗碗端盘子,后来又到建筑工地上帮人洗衣服。有了点积蓄后,我从黑道花钱买了一张居民身份证,然后找了一个民族学校的夜校去学中文。

“我在南宁时曾和朋友一起去过九曲湾温泉度假村,那里有一种叫做温泉鱼疗的项目,就是在水池里放了一些特有的可以在40度左右的温水中生存的小鱼。那些鱼儿约三厘米长,当你进入浴池后,它们就会围拢来吸啄你的皮肤,人不会感到丝毫的痛痒,反而觉得十分惬意。广告上说这是一种无医无药的纯自然的疗法,对于常见的皮肤病、疤痕、脚气有着独特的疗效,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可我泡在池子里时,感觉的全是吴怀宇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游走。不怕你们笑,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南宁最爱去的地方就是九曲湾温泉度假村,最爱去的池子就是鱼疗池。我喜欢闭着眼睛躺在池子里,感觉着那些小鱼儿在身上触触碰碰,有时也会轻轻地咬你一口的感觉。没其他人时,我也会悄悄解开胸罩,听凭小鱼儿们不住地去触碰并时不时地咬一下我的乳头……而这时,我又会回忆起小庙附近的净水潭。净水潭啊,净水潭,太让我难忘了。可是,我们不说它了,不说了……嗯,不说更好……”

于是,她停顿了一会儿,扭头望了望远方,两眼像热恋中的少女似的泪光闪闪,两腮和眉际也笼罩上一片让人不易觉察的红晕。她也毫无来由地朝我们似乎娇羞地笑了笑,然后才道:“后来,我在学校里遇到一个从美国过来的也曾在柬埔寨待过的白人老师,他教英文,很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跟他一起回美国。我那时因为一直没有我哥的消息,很担心他,也想能出国找到他,就答应了。没想到世界这么大,美国也这么大,根本就没有他的音信,后来我就死心了。

“到美国五六年后,先生就去世了。我没有再婚,一门心思放在抚养孩子上。儿子如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但还与我一起住,算是母子相依为命吧。——哎,真得感谢你们夫妇俩,竟然帮我找到了我哥。你们真是我的恩人,改天等疫情不那么严重了,我一定要找上好的饭店好好请你们一顿。”

“好啊!我们也很为你高兴!等你们重逢后,找时间可以一起来家里坐坐,我也很想听米勒谈禅说佛,宣讲他的‘无漏法门呢——”

我话还没说完,妻子就忙抢过去道,“不要讲那些,我一听就头痛,也听不懂。我只要看他笑嘻嘻地坐着,就满心欢喜了。”

“好啊,好啊,那我们就后天一早过去见他?”

“行,早上八点在我家集合怎么样?你过来后就把车停我们院里,开我们的车过去。”我说。

“可以。不过,能早一些——七点行吗?”图图略略想了想说。

“没问题。那就这么定了。”我点点头。

“可是——那——现在可以把我哥的照片发我了吗?”她站起身来预备要走,却又犹豫着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对妻子说。

“哦,当然。你还没看到吗?你上卫生间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你发了。你查查看。如果没收到,我马上重发。”妻子说。

图图于是赶紧打开手机看了看,确定已经收到,忙对妻子连声道谢。

十三

很可惜,接下来的这个周末忽然下起了雨。

然而,图图还是准时在清晨六点三刻赶到了。

我能体会到她急于见到米勒的心情,但风却卷着雨越下越大,说是瓢泼如注也一点不过分,就对图图说:“真不巧……恐怕……”

“市场会关闭吗?”她问,表情很失望。

我点点头——这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可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有些商家没有听到天气预报,还是来了呢?而且,这雨说不定很快就会停的……”

妻子正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听图图作着这样明显不切实际的分析和猜想,立刻手指着手机的屏幕道:“ 不,不可能,你们看看,这雨要下三四天呢,百分之百,而且都是大暴雨!”

“不過,我对洛杉矶的天气预报一向没有信心。”图图说。

我听了,明白她思亲心切,即便天上下刀子也还是想去一看究竟的,就转头对妻子说,“这样,你晚上没休息好,就再睡会儿。我陪图图去一趟。如果市场不开,见不到米勒,我们立马就赶回来。”

妻子碍于情面,不好反对,也就点头应允了。但在我已经启动车子,就将驶出电动开合的白色铁栏杆大门时,我从后视镜里忽然看到她也不打伞便奔下门口的黑色花岗岩台阶,对我不住地挥着手。我就一个急刹车,让车停住,并将车窗摇下一条缝。

“路上小心!开慢点!”她的话和肆虐的雨水一道刮进来。

“知道!快进屋里去!”我说,有些不耐烦地赶紧关上车窗,脚下一踩油门,车子便颤颤巍巍地驶下坡道,融入无边无际的雨帘中。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和谁较劲,一刻也不肯停歇。砸在车顶“噼噼啪啪”密集的雨点声,让我想起妻子有时发脾气时的语调,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叹气的声音很轻,又有雨声掩盖着,图图还是听到了,于是扭过头对我道,“真对不起,这么大的雨,还劳烦你,也让嫂子操心了。”

“没事。她就那样,总婆婆妈妈的,喜欢把我当儿子一样管教!”我轻描淡写地说。

“唉——”没想到这回倒是她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男人啊,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继之又说:“嫂子那也是操心你。我们女人爱到后来就是喜欢操心。可操心的结果又总让人烦……”

我没吱声。角色不同,视角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所谓幸福的人生,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理解。夫妻之间能够互相包容,求同存异,就要烧高香了。国家和民族之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你呢?你后来的美国丈夫对你好吗?”片刻后,我岔开话题问她。

“好的。当然好。除了他有慢性肾炎,不大爱做那方面的事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也肯给我很多自由,家中的经济大权也都交给我掌管。这是很多白人不肯做的。我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都是亚裔,总抱怨白人丈夫特抠门,那种事又要得特别勤,嚷嚷着受不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些歉疚,其实当初我可以对他更好一点的。特别儿子吴非办出来后,我的心思一下子全在儿子身上了。”

“你儿子无——非?”她最后那几个音节被雨声吃掉了一些,我没听清楚,还以为她话没说完,就再问了一声。

“口天吴,非常的非,他爷爷给起的,我也弄不清这名字有什么含义,无非就是个人名,是个代号罢了。”

“吴非今年多大了?”

“四十四,属蛇的,昨晚刚给他过生日。”

“是吗?他有几个孩子了?”

“……”

我见她没吱声,就扭头看了她一眼。

“哪有什么孩子?还没结婚呢。”她有些泄气地说。

“为什么?有女朋友吗?”

“一直有。换了好几个了,就是不想结婚。这孩子很怪,真是他父亲的真种。”图图说,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再问下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她愿意说,自然还会再说的。我就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况,努力记住太座的耳提面命,始终保持好车距,并特别注意前方车子的动向,警惕他们会突然紧急刹车。我是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的:也是雨天,车子曾经被撞得掉了个头。所以,这也成为我驾驶生涯中一个抹不去的污点,不仅保持在我的驾驶记录中,更保持在妻子牢不可破的记忆中,并经常会被她翻出来作为埋汰和攻击我的证据。

“你们有三个孩子吧。听你太太说,好像是二女一男。他们都好吗?”图图忽然问。

“还算好吧。老二的问题多些,但早都过去了。”我说。

“可——唉,不瞒你说,我们家那位到现在好像还没长大。昨晚切生日蛋糕时,还突然和我大吵一场。”

“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嘛,本来都好好的,我——”她说,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像一条巨大的银蛇一样在前面的路当中上下迅疾地飞舞着,瞬息间便将天地间这块巨大的雨帘一下子撕成两半,跟着,一声炸雷就像是炸在车顶上一样直炸得我头皮一阵发麻,手也一抖,车身不由自主地晃荡起来。我下意识地赶紧踩刹车,却又不敢踩得太紧,生怕车子打滑控制不住方向,也怕后面的车子会因此追尾……

还好,也是万幸,没出什么事。

惊魂未定之际,我和图图互相望了一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好险哪!咱们不再聊了,你专心驾驶!或者,咱们不去了,下一个出口就掉头回去吧!”图图于是说。

“哪能呢。都一半的路跑下来了。心诚则灵,还是坚持到底吧。不过,你儿子为什么要和你吵?是因为米勒吗?”我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忍不住问。

她听后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啊,瞎猜。”我说。

就听她又叹了一口气,然后道,“……是的,我一提到米勒,他忽然就两眼冒火了。又听说我要去看米勒,他更是气得将手中装着蛋糕的碟子一下子就摔在桌子上。还对我吼道:‘你就是忘不了他!他让你和我受苦受得还不够吗!我就说,‘非非,人要讲良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是你舅舅,是妈妈的救命恩人,我到美国来就是为找他,咱们不能忘恩负义呀!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什么舅舅,又没有血缘关系!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实只有那个——秃驴!我可对你说清楚,你如果再去找他,去见他,就不再是我妈妈,我也不再是你的儿子!

“我听他竟说这种混账话,还骂他的舅舅是秃驴,一时也火冒三丈,对他疾言厉色地说:‘非非,你可以不认你舅舅,可你妈却不会不认自己的哥哥,也不允许你这样侮辱他,知道吗——啊?你骂他也就是骂我!我——我——我……我简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更提高嗓门对他怒斥道,‘我告诉你,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一句这样不敬的该天打五雷轰的话,我就把你kick out, 赶出家门!

“但他听后,非但没被我吓阻住,反而更加暴怒了,竟一摔门跑出去,一夜未归。”

“原来是这样。他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担心地说。

“没事的。他经常这样,过两天又会灰溜溜地跑回来,向我低头认错。他这点还是拎得清的,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我对他好,最爱他。有我才有人供他免费的房子住,烧饭给他吃。但这次他可真是把我气坏了!”

“你也消消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于是说。

“福不敢想,祸不找上门我就烧高香了!”

“此话怎讲?”

“这孩子从小就没让人省心过。在中国时还好,家里有爷爷管着,学校里有老师摁着,最多也就是有些自闭,不太合群,也不爱跟人讲话,更不肯暴露自己的活思想。可到他八岁时接到美国后,却变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起来,成了个混球。考试抄同学的,偷玩具店的变形金刚,抽烟,还经常参加帮派组织打群架。满二十一岁后又喜欢玩各种各样的枪,还美其名曰说是要保护我,不让我受别人欺负。不怕你笑,他连个稍许正经点的大学也没考上,最后好不容易才在社区大学混了个毕业文凭。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要不是我死命拦着,他又要退学去当兵,到阿富汗打仗,参加反恐战争。你说我怎么会放他去?他爸爸虽不是打仗死的,可也与当兵有关系。我可不能让我唯一的儿子重蹈他老子的覆辙。他仍然执意要去,我就对他说,你若硬要去,妈这就死给你看!这才把他震慑住了……当然,他检查出有色盲也是一个原因。唉,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如果今天能见到我哥,你可千万别和他提起这些。他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为了他,我会一点点做儿子工作的……”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目的地了。然而,根本不用进校园,我们从马路上瞟一瞟,就知道别说见不到任何摊贩,偌大的一个停车场上竟连一部车、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则是一片汪洋和泽国。

我就对图图摇摇头,表示很遗憾,并掉头往回赶了。

就在这时,图图的手机忽然响了。

也许图图不小心将语音通话的免提按钮打开了,声音很响。我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这通电话是她儿子打来的。电话里先是询问他妈妈现在哪里,说他不放心。后来又向他妈妈认错,说他发脾气不对。但又说尽管他不对,还是希望她能考虑他的感受。再后来,好像说他最近参加了一个什么声援组织,过两天要去市中心参加一个很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下午要回家拿衣服……

“唉,总不让你省心……”图图通完电话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也总不让你省心的。”我也说。

图图听后笑了。

忽然,她看到高速公路右前方竖着一个大牌子,指示着下一出口有“In & Out”(一个著名的汉堡店),便说,“咱们出去吃个早饭吧,我想你肯定也饿了,刚才还听到你肚子里咕咕直叫呢。”

我便说声“好的”,然后马上将车减速驶入右侧的便道,下了高速公路。

十四

红瓦白墙的In & Out汉堡店位于马路的弯道处,掩映在两棵并肩而立的高大的橡树之后。开进停车场,可见右侧成弧形围着的碧绿的冬青树。而在橡树左侧的拐角处,则矗立着三块巨石,一个不规则的池塘镶嵌其间。我曾经光顾过这家汉堡店,对这个池塘印象很深,它特别清澈,而且绿得让人觉得都有些不真实。但今天它却是另一番景象,浑浊的水业已漫出来,与路面上的积水融为一体,有车辆驶过,便会犁起两道灰白色的浪花,倒不像是行车而是行船了。

图图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与我对面坐下,问过我想吃点什么后,便起身要到收银台那边去点餐。我忙站起身,说,“还是我来吧。”她不肯,硬是按住我的肩膀让我老实坐下,并说,“你是在为我奔波,又下这么大的雨,这么辛苦,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借这当儿,我先是环视了一下餐厅内部,发觉有几张餐台上都放了红色的禁坐标记,并提醒用餐者保持六英尺的距离。故而整个餐厅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个餐台上有人坐着,与疫情前闹哄哄的食客经常爆满的情況简直判若两个世界。

我就又将头扭向窗外,第一时间映入我眼帘的便是那几块巨石围裹着的池塘。雨水依旧像是无数根凌空的鞭子一样被人不住地抽打下来,以至于池塘水面一直被抽起一片像是不停地沸腾着的硕大的水泡。

我望着这池塘,忽然想起米勒。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他都在干些什么?房子是否漏雨,车子是否抛锚,花木是否有地方存放……?

正沉浸在遐思中,忽看到图图已经端着放满食物的长方形白纸盒走过来。

大概她也饿了,我们一时无话,尽情享用起早餐,还有人生中这难得的宁静的一刻。

然而,我后来看到图图虽然用着餐,目光却一直落在窗外的池塘上,似乎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正想随便说点什么,忽见她转过头来问我:“你说孩子的性格和脾气与受孕时的天气有关吗?”

“大概,可能吧。我没研究过。不过——”我不明就里,只能这样搪塞。

“我怀疑,坏天气里生的孩子性格也会狂暴。就像今天这种天气,一定不适合母亲怀孕。”她又说。

雨依旧下得很大,而且丝毫看不到一点正在减弱的趋势,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今天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吗?”她忽然有些不安地问。

“没有。陪你过来就是今天我最要紧的事。可惜天公不作美。——刚才我还在想,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米勒车顶的那些花盆都搬下来没有?恐怕要被浇得一塌糊涂了。”。

“是啊。”她也忧心忡忡地说,“他喜欢花木盆景,可能与他在丛林里生活过有关。他常对我说,千万别小看一株小草,它们和一只蚂蚁、一条蚯蚓都是一样的,都是有生命的,有情的。”

但过了一会儿,她则又换了个话题,道,“我现在最操心的就是我儿子了。我不知道将来该怎样才能处理好他和他舅舅的关系。他如果不肯接受,我怎么才能将我哥接回家住呢?这孩子也真是太不懂事了,像个冤家,是专门生出来和我作对的。我刚才之所以那样问你,就是因为他就是这种天气里跑到我肚子里投胎的,就在净水潭边上,很像那个池塘。我平时路过这里时,都会过来坐一坐,吃点东西,回味一下我曾有过的那样一段说不上是幸福还是作践自己的日子。……如果我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受孕,我儿子的脾气和性格还会这样吗?”

“也许。可是……谁知道呢?”我说。

“……有时想想,这坏天气可能也就是我的孽缘,碰上它我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你是个作家,一定听说过许多情色故事。可你肯定没听到过我这样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第一次,可我的第一次却很特别,因为,嗯——”她抬眼望了望窗外雾蒙蒙的天空,才又道,“它是在暴风骤雨和电闪雷鸣中……”

她说着,好像有些害羞似的,于是捋了一把挂到前额的有些灰白的头发,努力镇静住自己,方才继续道,“……那天是个星期天,一早他便来找我,去树林里采集木耳和蘑菇。受哥哥的影响,我一直反对吴怀宇打猎,说是杀生不好,会遭怨亲债主报复的。他开始时曾与我争辩,说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后来还是听取了我的意见。至少没再见他在我面前杀过生。

“竹篮很快就采满了,我们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忽然发觉刚才还明朗的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跟着,天边也传来闷闷的雷声。

“我们就赶紧小跑着往回赶,快到净水潭的当儿,雨就下起来了,豆大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吴怀宇就赶紧拉起我的手,沿着溪水向净水潭那边跑过去。那几块巨石间有一个石缝,是尖顶的,能容下两三个人,可以避雨。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我当时心里奇怪,忍不住问他。

“他就诡秘地朝我笑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看见有仙女在这里洗过澡呢!

“‘仙女?

“‘就是你呀!

“我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聽他说完后,忍不住脸一热,挥拳照着他的胸脯就是一顿乱捶。他于是赶紧告饶,说,‘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当时只以为是仙女下凡,什么也没敢看,什么也没看到。我们中国人经常说月亮里有玉兔,你的名字的发音不就是兔兔吗?没准你真的是因为得罪了天上的王母娘娘,才被发配下凡的呢。我听后觉得很中听,但嘴上却说,‘我才不要做什么玉兔呢,供你打猎啊!

“‘怎敢?兔兔以后就是我的吉祥物,我会全心全意地呵护她的。

“‘算了吧,你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吧。我乜他一眼,学着他的腔调说。

“他就笑了,拉起我的一只手,深情地望着我的脸,‘你真好看。

“‘好看什么呀!你不是革命者吗?别这么色眯眯的!我说,忽然感觉到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也有些冷,就对他说,‘我要把湿衣服挤挤干,你转过脸去,不准看!又说,‘你要是看了,我就去你部队告你,说你对我耍流氓!

“他听了,竟真的乖乖地转过身去。

“我拧干上衣重新穿上,依然冷得发抖。他见了,很着急。后来发觉他穿在里面的衬衫还不太湿,就脱下一定要我穿上。那衬衫很大很长,我穿上后,发现下摆都垂到膝盖下方去了。我们于是就在潮湿的石子地上面对面坐了下来歇一会儿,想等雨小一点后再跑回家。谁知那暴雨落下来竟没有个尽头了,还不断地又是电闪,又是雷鸣,有几次竟像是就在头顶炸响,吓得我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双手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吴怀宇一下子也呆住了,傻乎乎地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后来见我一直抱着他不放,才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也将我紧紧搂住。后来,我索性将两人湿漉漉的衣服全脱了,只留下短裤和一件差不多已被我身体捂干的白衬衫盖在两人身上……

“‘你真白……我望着他像白蜡烛一样的四肢,忍不住赞叹道。

“他听了,似乎并不觉得开心,还道,‘白有什么好?黑才是健康的美。白都是资产阶级小姐和公子哥儿的特色。过去在学校里,我最烦别人说我白了,觉得那都是隐射我不是工农家庭出身,连肤色都打下了剥削阶级的烙印……夏天学农劳动,別人都戴斗笠防晒,我偏不,还常常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可——晒来晒去还是比别人白。我也最恨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我,认为我可能是白人传教士留下的种……我们那儿曾经有过他们办的教会和育婴堂……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这么白!我说,又一转身,紧紧抱住他……我那时也是疯了,什么都不顾了,哥哥从前对我的所有教诲和耳提面命,尤其不可轻易失去贞操,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抱住,抱住我,对,就这样,不要松开……我意乱情迷,气喘吁吁地说,后来又胡乱褪下我和他的短裤垫在身下。

“他也兴奋地抱紧我,并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四下里狂乱地吻着,但大约因为缺乏经验,都吻得不在点子上。后来,还是我张嘴咬住他的舌头,它才迷途羔羊似的在我嘴里安顿下来。

“‘你、你还冷吗?他后来问我。

“‘不,我一点也不冷。你呢?

“‘也不,你就像个热水袋。他说。

“我就忍不住说,‘那、那——你想要我吗?

“……后来,我很晚才回到家。本以为哥哥会责备我,可他却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晚饭重新热了后端给我,‘快吃吧,你肯定饿了。

“我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并跪在他面前向他忏悔。所以,现在回想起来,这男欢女爱和吸毒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你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想要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怀宇后来也曾反复向我说对不起。但只要我们见了面,就又都把持不住了。但有一次,他对我开玩笑说,你不是仙女,倒像林妖,是上天专门派来勾我魂、摄我魄的。虽然是玩笑话,我听后却很生气,好几个星期都不肯再理他……

“因此啊,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我人生最大的挫折或者说拐点,其实就是从净水潭开始的。我曾听电视上有人讲《红楼梦》,说是‘首罪在于宁。我呀,我的身体其实也是个红楼,首罪却在于净水潭。我是在净水潭边,狂风暴风和电闪雷鸣中,成为一个女人的……”

说完这话,我和她都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橡树下的那几块巨石,投向那个正“水漫金山”的道具一样的池塘……

十五

疫情期间日子过得真快,稀里糊涂便又是一周。

接下来的星期六更是一个天清气爽的日子,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霞光却早已映红了东方的天际。在这样的日子里回忆过往,并预期着即将和最想见的人重逢,真是一件令人特别感到愉悦的事。

这一回,妻子与我们一起同行,她也有心要去见证图图和米勒兄妹的历史性重逢。

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调试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台频道,终于搜寻到一个听上去很舒缓,并让人感到诗和远方就在前面的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曲。

乐声如清凉的水一般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我感到很放松、很陶醉。但从后视镜里却看到图图忽然很疲倦的样子,并打了一个哈欠,因问:“图图,昨晚睡好没有?”

“哦,没睡好。”她头也不抬地老实说,“我只迷糊了两三个小时,一会儿就醒,一会儿就醒,还老做梦,说是已经见到我哥,他却不肯认我。”

“上半夜做的还是下半夜?”我于是问。

“我快凌晨两点半才睡过去的,肯定是下半夜了。”

“下半夜的梦都是反的。”妻子于是插嘴说。

“但愿如此。”图图说,忽然睁开眼打开手机看着。

“是不是又在看你哥的照片?”我又问,也是想活跃一下车上的气氛。因为上车前,我就看到妻子也在不停地打哈欠、揉眼睛。她平时睡得很晚的,很少这么早就起床。

“嗯,是的。——我哥那双眼睛我真是太熟悉了:眼角有些向上挑,很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吊梢眼。如果他不是个佛教徒,他一笑,真不知道会勾去多少女孩儿的魂呢。当然,还有他那根残缺的小手指,如果没有它,我也不敢确定那一定就是他。可我现在忽然又有些担心,万一我认错了人,岂不是空欢喜一场?还害得你又陪我白跑一趟!”

“啊,这——不可能的,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还是有的。依我说,你这也就是‘近乡情怯吧。”

说着话,我的车已经由60 号高速公路换上5号南向。很快,路边熟悉的高耸着的“卡莫司扑克牌赌场”的广告牌,就从左前方一点点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渐次映入眼帘。我于是忍不住手朝窗外指了指,告诉图图:“这是我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我和米勒就是在这儿遇到的。”

“哦,哦,那也是你们的缘分。我还从没来过,不会,也不喜欢赌博。”她说,眼望着赌场的方向,忽然抬起手中的手机,喀嚓喀嚓地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接着又端起手机一点点平移着,似乎在拍视频。

她的这一举动忽然就让我想到几天前从微信里看到的一个很感人的视频。我曾经反复看过。

那是2010年5 月的一天,紐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一场“艺术即为当下”的行为艺术展正在展出。现场摆放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其中一把木椅上坐着女行为艺术家阿布,她在那椅子上已经坐了七百多个小时了。在两个半月的时间里,相继有一千五百个陌生人轮流坐到了她对面的木椅子上和她对视。阿布就这样平静、安详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但就是这样的放空和沉浸,反而让阿布成了一个容器,所有人都从阿布的眼里看见自己,于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表白,有人坐立不安……

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这场对视。这个男人的名字叫乌雷,他是阿布相爱了十二年却又分开了二十二年的情人。他们在一起的十二年里面,共同完成了各种举世瞩目的行为艺术。他们也是现代艺术史中一对绝美的爱侣,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却不得不分道扬镳。二十二年过去了,他们终于重逢……

阿布蓦地看到面对面缓缓坐下的乌雷,似乎微微一惊,轻轻点了一下头,嘴角一扯,露出一丝微笑。乌雷见了,眼珠微微向上一挑,然后呼了一口气,头轻轻地摇了一下作为回应。接着,他耸了一下肩,直了直腰,开始和她安静地对视。渐渐地,阿布的眼眶里噙满了泪,乌雷的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后来,阿布再也克制不住了,泪如雨下。她不再矜持,也似乎忘了行为艺术这回事,俯下身,身子几乎伏在桌子上向乌雷伸出了双手。乌雷则无声地笑了,也向阿布伸出自己的双手。两双手于是在木桌中央遭遇了,重逢了……

七百多个小时的对视中,阿布曾是所有人的容器,而当乌雷出现的这一刻,阿布却回到了她自己。于是,解说的女子十分动情地说:“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

我很喜欢这段视频,对其中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也算是触景生情吧,想到失散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图图和米勒兄妹很快就要相认,而我也有幸亲历和见证这样一桩很动人、很奇特、很有内涵,而且冥冥之中好像也跟我有着某种牵连的重逢,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复杂的感受。我甚至觉得这也不是一场简单的离散多年后亲人间的重逢,还是种族和种族、宗教和宗教、历史和历史、命运和命运之间的一次重逢。可是,我忽然又有些忐忑:我在见证这一重逢时能做些什么呢?仅仅以沉默,以泪流?不,我想,我还要用心、用笔记录下这一场重逢。

于是,我忍不住问图图:“你和你哥重逢后,都有些什么计划和想法?”

“啊,我想过的。当然,还要听他的意见。我已经将我原来做办公室用的那间书房腾出来,想把他接回家中住。儿子虽然还没松口,可我还是有信心说服他的。以后呢,我就打算退休了——钱是挣不完的——专职做他的护士和护法,悉心照顾他的生活。总之,我再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去为生活奔波和劳作了。我要尽我的一切所能让他安享晚年。”

“好啊,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妹妹陪伴,他也真可以说得上是苦尽甘来了。可是——”我忍不住又问图图,“你觉得你哥会同意你这样的安排吗?”

图图就有些犹豫了,她眼睛望向窗外,脸上袭上一片若有若无的阴云。

“这——我还没有把握。”她说,像是对我,也像是对她自己。

然而,我的心思却忽然不在这个方向上了。

离塞布瑞斯跳蚤市场越来越近,“重逢,重逢,重逢……”那两个字在我脑海里出现的频率也就越来越高,很像是夏蝉喋喋不休的聒噪。

我手中握着方向盘,脚下踩着油门,心里不停地沉渣泛起的也是这两个字, 而思绪沿着“重逢”这条思想的高速公路一直开下去,我忽然也想:生命中的某一天,我还会和赌场、赌场里的同事和客人,甚至还有牌桌上那些stiffer重逢吗?会和人生旅途中渐次失散了多年的良师益友重逢吗?会和当兵时的战友们重逢吗?会和苦难的历史、荒诞的时代重逢吗?或者,历史和历史,时代和时代,事件和事件,它们也会重逢吗?就像在一个无限循环和轮回着的椭圆形跑道上,虽然人们跑得有快有慢、有早有晚,但每个人都会和那个跑道上的每个点不断遭遇,和每个人不断重逢的。所以,我又想,我们每个生活在当代的中国人,是不是也会和古今人与事重逢?会和经常大醉,并以青白眼示人,一个人驾着马车,任由马儿拉着车子乱走,走到没有道路的地方就痛哭一场然后回家的阮籍重逢?和常在山中“柳下锻铁”,处死刑前还手捧古琴,平静从容地拉着人间从此绝矣的《广陵散》的嵇康重逢?会和周游列国游说国君,最后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孔夫子重逢?……

而当我时不时地瞄一眼后视镜中的图图,这个米勒并非血缘意义上的妹妹时,也忍不住想起我其实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妹妹的。她是一位在报社实习时和我相识并相知,后来在精神和感情上曾一度相互依恋的女孩。她很聪慧,和妻子相处得也很好,常来家中一起做饭吃……可我们后来因为种种的原因,还是在人海中走失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不能走得太近,太近了就会失去的……

那么,我和她某一天还会重逢吗?我忽然有些无奈地想,心里忍不住就苦笑了一声,同时乜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妻子。好在她现在已经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如果她现在看到我这种有些失落,又忽然沉浸在一种伤感的情绪中的样子,如果车上也没有图图坐在后座上的话,她多半又会说:“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想你那妹妹了吧?”

她对很多其他的事,尤其政治几乎毫无感觉,也毫无兴趣,像是文盲,但对于我心里会装着哪个异性,却常常洞若观火,一说就中。

十六

我们后来不到七点半便到了塞布瑞斯跳蚤市场。

找地方停好车,从市场东侧的入口处走进去,我们看到摊位上的小贩们基本上都已各就各位,但有的还在继续搭遮阳棚,有的则在从车上搬货物,在桌子上整理商品。客人们也开始三五成群地进场,大多数为墨西哥裔,有的一家数口携手而行,有的一对对、一双双挽着胳膊同进同止,有的手拉着小推车,有的嘴嚼着泡泡糖……不像是来购物,倒像是逛庙会的。

妻子方向感差,每次来都搞不清米勒的摊位在哪里,所以我就在前面引路,她俩则紧紧地跟随在我身后。我们顺着一条比较宽敞的行人通道由东向西走过十几排后,我率先看到米勒已經整理好摊位,此时正坐在深蓝色的道奇面包车前休息。

“米勒已经到了。”我回过头对她俩说,并顺手朝米勒的方向一指。

图图一听,忽然就止住脚步,似乎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怎么啦?”我问。

“让我想想。我该叫他什么呢?哥哥,乔森,无漏,还是米勒?”她忽然问我。

“你先什么也别叫,看他能不能认出你来!”妻子马上接过去说。

“好吧。”她就对妻子点点头,又和我对视了一眼,继续随我前行。

“Hi,Terry!”米勒这时已经远远地见到我,举起右手向我打招呼。

“你好吗?”我也趋前问候他,并说,“我们今天带了个朋友一起过来。”

“啊,啊,欢迎!”他笑着说,眼睛瞟了图图一眼。

图图也就从我身边跨前一步,两眼定定地望着他,道:“你好!”

也许是从图图说话的声音,她的眼神,或者我们夫妇俩有些奇怪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米勒于是也凝神回望了图图一眼。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脸问我:“怎么?你们还要买什么?院子该都收拾好了吧?”

“啊,今天不买东西,家里太憋屈了,出来透透气,陪这位朋友散散心。”我说,嘴又朝图图努了努。

于是,米勒的目光很自然地又再次落在图图的脸上。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出什么,两眼平静得像一个清空了的观音大士,将这位站在他面前眼睛业已湿润,双手有些颤抖,不住地捏摸着衣角的妇人无声无息地吸了进去。

图图于是静静地摘下浅绿色的口罩拿在手中,但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与他沉默地对视着。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米勒也摘下脸上的口罩,然后对她点了一下头,耳语般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声音很轻很轻,稍不留神就会滑过去,我和妻子听了都大吃了一惊,妻子更是脱口而出:“她是谁?你认得出来吗?”

“她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闻也闻得出的。不过,早上起来就有点不舒服,差点来不了。”他说,两眼重又看向图图,那样淡定,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深邃,但也那样空洞。

图图听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抿紧的嘴唇也终于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哥——”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便缓缓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他的双腿,头埋到他的双膝间,身体剧烈地一起一伏地啜泣起来。

米勒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直直地坐着,一副如如不动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抬起右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很像是在抚摸着一个婴儿,也像是在以佛教密宗的仪轨给她灌顶。

有路过的人不明就里,这时都停下来驻足观看,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那样慈蔼地微笑着,摩挲着……

什么也不用再解释,他们相认了。

我于是忍不住揉揉眼,拉了一下眼里也同样泪光闪烁的妻子的手,道:“走吧,我们过一会儿再回来,让他们安静地在一起待一待。”

但妻子显然无意再去逛市场,浏览那些熟悉的摊位了,她缓缓地走着,总忍不住要一步三回头地去看渐离渐远的米勒和图图。后来,我们走到一条马路边,那里是一处长满绿草的斜坡,我们从这里回望仍可看到米勒和图图的侧影。妻子于是再也不肯往前走了,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只薄薄的塑料袋铺在地上,然后拉我坐下。

微风从身后吹过来,太阳从右边照过来,行人络绎不绝地从身边走过去,都没有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我俩不约而同屏气凝神地远望着米勒那辆老旧的道奇车,道奇车跟前刚刚相认了的他们兄妹俩。

这是跨过了约半个世纪的时光和浩瀚的太平洋而达成的重逢,是越过了苦难的沼泽和令人窒息的思念,以及人世间精神和物质的种种藩篱而终于达成的重逢。虽然有些残忍,却那样动人。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很愿意人生都定格在這一刻——既残忍又幸福的一刻,直至永远。

似乎是要满足我的愿望似的,米勒和图图的身影真的就这样一直久久地定格在那里。虽然离得稍稍远了些,但我还是能看见他脸上洋溢着的他那种既慈悲又宽容,既寻常又睿智,“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微笑。

但我忽然看见图图似乎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仰脸望着米勒,嘴里则不住地呼唤着什么,而米勒却似乎没有反应,仍旧那样泥塑木雕般端坐着,微笑着。

图图于是紧张地四下里环顾,仿佛是在寻找我们。

我就赶紧拉了妻子一把,站起身道:“快,好像出什么事了!”说完,就小跑着向他们奔去。

图图一见到我们,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急急地道:“快,你们快看,他好像——不动了!”

我疾步上前,举起右手对着米勒的两眼晃了晃,见没有反应就又顺势摸了摸他的鼻头。鼻息似乎也若有若无,我就赶紧掐起他的人中。依然没有效果,我就对妻子和图图大声吩咐道:“快,赶紧打911!”

妻子的电话先打通,她语速飞快地告诉我:“十分钟就到。”

我于是又吩咐她俩赶紧将一旁放置着碟片和唱片的活动桌收拾出来,然后抱起米勒,将他在桌上平放下来。

图图这时已经惊慌失措得有些语不成句了,不住地问我:“怎么回事?怎——怎么回事?——他的手忽然不动了,从我头上滑到肩膀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究竟怎么啦,你说——快告诉我!”

“我也不太清楚。会不会是暂时性休克?或者脑中风?他好像说过早上起来有点不舒服来着。”

“那、那可怎么办?”她惊慌地叫着,见身旁已经聚集起有几十人的围观人群,便对他们大声喊道:“有医生吗?有做过急救的护士吗?拜托!拜托!”但没有一个人应声。

“怎么办?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这样干等!”她又失神地望着我说。

“可能需要做人工呼吸。”我于是说,但又有些犹豫,一来我从没做过,二来正是新冠肺炎流行期间,我也吃不准他是不是感染了病毒。

“你能不能做?”她问,但马上又自言自语地道,“会不会是新冠肺炎呢?听说有随地倒的。”于是又焦急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做人工呼吸吗?”

“大致懂。”

“那这样,你说,我来做!”她说着,忙俯下身,耳朵贴着米勒的胸部听了听,然后求救似的望着我。

“深吸一口气,嘴对嘴,一点不漏地吹进去,造成吸气,同时捏住他的鼻孔,然后嘴离开,猛压胸部造成呼气……”我在部队当兵时曾学过人工呼吸,印象很深,于是急忙告诉她。

她听了,略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弯下腰,猛吸一口气,对着米勒的嘴用力吹进去,同时也紧紧地捏住了他的鼻头……

她做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那么焦急,那么忘我,那么投入,早已把新冠肺炎可怕的传染性和致命性忘到脑后,脸上的泪水和汗水也流成一片。如果没有我后来拉她,她也许会一直这样做下去,用她的嘴来代替他的嘴,用她的呼吸来代替他的呼吸,用她的生命来挽回他的生命……这情景猛地让我想起她前些日曾说过,她有一次晕厥时是米勒用嘴巴给她一口口喂水的……脑子里忽然就滚过几句像是被石碾子碾压过的话:你喂我以水,我还你以气;有些东西,铁定了是要还的,无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

可惜,无论图图多么努力,多么坚持,多么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肯放弃,她的兄长还是未能苏醒过来。

不过,米勒倒似乎对自己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与刚刚重逢的妹妹离别感到很满意,嘴角竟然一直浮现着他那招牌般的笑意——嘴微微张着,嘴角月牙般微微翘起,两眼眯缝着,眼角伸展开密密深深的一条条沟壑般的笑纹,有一根长长的从左眉的眉角挂下来的白色的眉毛竟然被这笑纹夹住了,像是被人缝上去的一根白色的丝线……

救护车终于拉着刺耳的笛声风驰电掣般赶到了。

这时,我再摸了摸米勒的鼻孔和有些粗糙的雙手和脚掌,发觉他不仅已经停止了呼吸,而且手脚也开始变凉了。

我就朝图图摇摇头,眼里含着泪表示没用了。

她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事实。直到救护人员也这样告诉她后,她才双手捧住脸,“哇”的一声大叫,接着又扑在米勒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妻子见状,忙不迭地抚摸着她不住地耸动着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劝慰她,“不要,不要这样——图图,不要,你自己身体要紧……”

……

米勒后来是被救护车载走的,一位女医生告诉我们他会被送到附近的医院再做检测,看是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并要求我们也找地方去做检测,并尽量少接触人,实行自我隔离一周。

经我再三要求,她也同意图图作为家人跟随救护车去医院。

忙活完这些,目送着救护车远离,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过五分了。

我就预备和妻子回家了,可看到地上还摆放着的十几盆植物,堆在塑料活动桌上的那些碟片,活动桌一旁的绿色的方凳,以及副驾驶室门还敞开着的那辆深蓝色的道奇车,忙问与米勒摊位相邻的几个摊贩知不知道米勒的住址,他们都说不知道。后来,其中一个说,“他好像没有家,一直住这车上的。”

我就觉得有些棘手了。这车子究竟怎么办呢?如果我不管,肯定很快就会被拖走,作为废弃物扔到汽车垃圾场去了。可这车上说不定还有米勒的遗物将来需要交给他的家人——如果有的话,即便一时找不到,也还有图图呢。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缘毕竟大于血缘。我于是又走到驾驶室那边去探头朝车子里张望了一下,发现车钥匙没有拔下来,还挂在方向盘的右下方。于是我就对其中一个看上去与米勒还比较熟悉的中年男摊贩道:“刚刚那位跟救护车走的女士,是他分别了四十五年的妹妹,今天才重逢。他这部车呢,我打算帮他开到他妹妹家去。如果将来有人来询问这部车,请你转告他们打他妹妹或者我的电话。”说完,我便让妻子从随身带着的包里翻出一支笔和一张无用的卡片纸,将我和图图的姓名、电话一并写下来交给他。

做完这些,我就和妻子开始收拾那些植物,将它们一盆盆搬回到车的后座上,放不下的再爬梯子放到车顶上面去,并用绳子一点点固定好。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望望已经满头大汗的妻子说:“我们的车,看来只能辛苦你开回去了。还要我送你去停车场吗?”

妻子看了看布满灰尘的副驾驶座位,又探头看了一眼后面车座上堆得满满的杂物,摇摇头道,“不用,我自己走过去。”说着,转身要走,但见我拧着钥匙转了好几次才将车子发动起来,而且那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古怪,总是“窟窿窟窿”地有气无力地哼哼着,有些不放心,就又回过头关切地对我说:“你当心点,开慢些。”

我点点头,“你也小心点。”

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将这部老态龙钟,气也喘得不大均匀,大概已有近半个世纪车龄的道奇面包车,缓缓地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开出了跳蚤市场。

开上大马路前,等红绿灯的当儿,我忽然感到头有些疼,就趴在方向盘上简单地闭了一下眼睛,休息了差不多有一分多钟。

我忽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完全没有想到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期待着的美好的让人特别感动的重逢,就这么残忍地说没就没了,说粉碎就粉碎了,而且,还将自己这么深入地卷到了逝者的生活中和他的车上。

驾驶座太靠前,我的腿有些长,伸不开,很局促,我就又试着这里摸摸,那里拉拉,想把座位向后调一调,可是没有成功,只好放弃了。

但我鼻子嗅了嗅,发觉车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是那种水果熟过头后有些微甜的香香的味道。

我忽然对妻子平时总是督促我勤洗澡、洗脸、洗手、洗脚发生了怀疑。

——这世界上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要靠洗洁精才能洗干净的,也不是靠喷花露水或香水才有香气的。有些气息似乎只能从灵魂里散发出来。

没有妻子和图图在的车上,一下子冷寂了许多,我手扶着米勒经常扶的方向盘,耳听着米勒经常听的发动机不均匀的轰鸣声,鼻子闻着弥漫在车子里的那种无所不在的香气和甜气,忽然想哭。

“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

我心里忽然很内疚和自责,总觉得冥冥中米勒的死似乎是由我精心安排的。

没有我的牵线搭桥——哪怕是无心的,他们兄妹俩也就不会有这样一个诡异的出人意外的重逢之时即永别的场面。也许,也许别看米勒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如水,不起一丝情绪的波澜,没准他在见到图图的那一瞬,内心早已激起滔天巨浪!也许,也许他一直有冠心病和高血压的病史,这一激动偏要了他的命!

太阳忽然不见了,天阴沉下来,也像是要哭的样子。

我就挥拳在方向盘上用力砸了一下——怎么会,怎么会……

我恍然又记起米勒曾说过,他似乎是知道图图今天要来的。那么说,他或许已开了天眼或佛眼,能够预知未来了……这么一说,他的死似乎倒又并不是死,而是佛教徒口中常说的“坐化”了……或者,也是他刻意安排的一场既是重逢,又是告别的带有宗教启示意味的行为艺术……我在《高僧列传》中常读到这样的故事,高僧心中没有死,也没有死这样的概念。空有不二,生死不二,那是圆寂,是涅槃……

车子驶近自家铁栏杆门时,我看到妻子的车子已经停进车库,正站在大门口等我。

我将米勒的面包车在院子里停好,下了车,将要进屋,就见妻子走近前问我,“他这车怎么办?要不要送到图图那儿去?”

“再说吧。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家呢。”我说,走进客厅,感觉到身心俱疲,颓然地倒在布艺的沙发上,长叹一口气,嘴里喃喃道:“唉,真像一场梦……”

妻子于是小心翼翼地也在我身旁坐下,嗫嚅着道:“可能,可能,可能……”

“可能什么?”我眼睛也不看她,有气无力地问。

“你不是会看相算卦嗎?图图会不会真是个扫帚星,男人碰到她都会倒霉?”

“什么呀!”我瞪她一眼。

十七

米勒后来经过医院的权威检测,排除了新冠肺炎感染,定为猝死。但什么原因猝死的,他们没说,也许只有天才知道,或者只有米勒自己才清楚。

然而,我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坐化”的判断和臆测。因为它更符合米勒留给我的印象和他的身份。而且,就这一结局而言,也符合我对他业已修成“无漏之身”的期待。当然,我也相信,越到后来,他心目中对无漏的境界也就越没有从前那样执着,反而越来越放下了。有漏和无漏也是不二的,就像烦恼和菩提一样……

另外,“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总之,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我的心结却渐渐解开了。而且通过我的劝慰,图图也一点点平静了。

本来,她一直在自责,怀疑自己真是个总会克男人命的“祸水”。

我就觉得有些高兴,逝者已逝矣,唯愿来者化悲为喜,身安心平。

米勒的那辆车我很快也就送到图图家去了。那车上的许多杂物,她后来一件也没扔掉,全部洗干净,擦干净,整理好。那车她也没有处理掉,一直停在她后院。她也告诉我,在医院里,他们将米勒裤子口袋里一个老旧的还是翻盖的手机交给她,她后来查看了一下,他的联系人都不超过十位,她一个个打过去问过,多数是寺庙的,他常去那些地方捐赠一些花木和钱款,然后会在大殿的一角打坐半天甚至一天。也有两三个号码是苗圃的,他在那里打过零工,周末会从苗圃赊了花木去外面卖……

再了解下来,米勒在美国也没有任何亲人,是一个三无人士:无身份,无家庭,无存款。所以,我们夫妇就帮图图一起料理了他的丧事。

他是火葬的,骨灰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像是宝葫芦一样的瓷瓶里。就我所知,也经常听人说,高僧圆寂后火化时,经常会有舍利出现。那通常是一些晶莹的白色的结晶体,据说只有修行到相当境界的高僧火化后才会在骨灰中找到。大多是骨舍利,但我曾亲眼看到过舌舍利,颜色稍稍有些绿。它是一种物质,同时又是一种见证,并用来表法的。听说释迦牟尼佛圆寂后,舍利曾被周边各国佛教徒争相迎请,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宝物。我就很想能看一看那骨灰瓶,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生成可证实米勒已修成“无漏之身”的舍利。可看到图图一直很悲切、很疲累的样子,再让她去拨弄那些骨灰,惊动和扰乱逝者的亡灵,恐很不妥当,同时也觉得这想法太过执着,终于没开口,并不再作此想。

米勒最后是葬在惠特尔市玫瑰岗的一处墓园中,墓穴朝西——但也是东,那是他故国的方向。翠柏和玫瑰环绕着的墓穴前立了一块小小的汉白玉石碑。因为据他说,他祖上也有中国血统,因此石碑上镌刻的碑文也是我写下的——

漏者自漏,无漏者何来漏。逢者非逢,重逢者未必逢。

弥勒米勒,米勒者非弥勒,米勒弥勒,米勒者亦弥勒。

十八

米勒的葬礼上,我意外地见到了米勒的外甥、图图的儿子吴非。

那是一个腮帮鼓鼓的、眉毛黑黑的、额头有些前冲的中年男人,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眉头总皱着,给人一种很不耐烦的感觉。整个葬礼上,他只是机械地按照他妈妈的意思做这做那,该磕头的时候磕头,该烧纸的时候烧纸,全程几乎一言不发。在他的眼睛里和心目中,这个舅舅似乎是个母亲强加给他的角色。但大概让他稍觉安心的是,这个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人,竟然自我了断了。

这之后有一天,大约也就是米勒下葬一周后吧,早上起来后我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去我曾工作过的赌场看一看。

“你还有心情去玩牌?”妻子有些不解地问。

“不,我只是想过去随便看看。”我说,怕她不相信,还将皮夹掏出来交给她,只留一张驾照在身上,又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她好像有些不认识我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将皮夹子还给我,道:“你如果想玩就玩吧,别太晚回来就是。”

但我摇摇头,没有收回那个皮夹子。

我其实已经很久不去我曾经工作过的赌场了。

我离开后,赌场这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又新盖了一幢十几层的大楼作为宾馆供客人住宿用,以便于吃、住、行、赌一条龙。我在新盖的装修得很豪华的宾馆大厅里转了转,然后沿着一条铺着红地毯的长廊走过去,几分钟后便进入了我很熟悉的闹哄哄的营业区。

亚洲区入口处那个财神还在。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细细地品味着他那看似永恒的笑容和弥勒佛的笑容都有哪些区别,有哪些不同的特点,但我没有成功。因为他们在我心中忽然奇妙地统一起来,渐渐地又都成为鲜活的栩栩如生的米勒。

即心是佛,即心是财神。

我忽然有些明白:所谓的弥勒佛或财神,其实那也只是我们心里一种有些偏执的认知。他们其实是同在的。

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曾经写过一篇《爱莲说》,他在文中曾极力夸赞“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可我现在忽然想写一篇《爱淤泥说》,其中必须有这样几句话:“淤泥是莲花,莲花也是淤泥,都只不过是以空相示人,是随着人心境的不断转换而形成的两种看似不同的幻觉,执着不得的。”

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走廊中央赌场值班经理的工作台跟前。多少年过去,物是人非,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了。但这里地势比较高,让我觉得像是站在高坡上,可以俯瞰赌池里的芸芸众生。看吧,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赌场,每天却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意识形态的各色人等,发生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时常让人胆战心惊却又无声无息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这里又像是联合国的大会堂,但每一个决议的通过都不是靠举手投票,而是靠手中筹码的多寡。

我转过身,视线从走廊那二十几张牌桌上一一扫过,看到了两个我认识的老同事,于是朝他们挥挥手打招呼。但他们没回应,似乎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的目光就又在我第一次遇见米勒的那张牌桌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那牌桌上绿色的丝绒布簇新的,大概刚刚换过,但桌上筹码的色泽看上去则暗淡了不少,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所具备的价值。

接下来,我又漫无目的地围着整个赌场走了一圈,发觉以往的各种规矩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有变化的似乎只有每张桌子发牌员轮换的时间已由原先的半小时改为三刻钟了。这真是一个很巧妙的设计,这样一来,赌场机器空转的时间就被压缩了,可以多发几副牌,多抽头。

我一时就有错觉,觉得自己沉入到一个财富瓦片的湖泊的水底,满目所见都是枝枝蔓蔓的莲花的藤或茎,游来蹦去的鱼和虾,以及淤泥里那些碎砖头和碎瓦片……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却猛然从几乎无处不在的电视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图图的儿子吴非。没错,就是他。其时,他正脱离开游行队伍,与一帮同伙开始打砸抢路边的商店。吴非身穿一件米色的夹克衫,冲在最前面,并率先从一家电器商店里抱出一台未加包装的电脑……

我见状,忙掏出手机给图图打电话:“你知道吗?刚刚电视在报道地方新闻,我看到你们家吴非了……”

“我也在看,知道了。”电话那头,图图说,忽然哭起来:“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呜呜……”

我剛要劝慰他,她却突然止住哭泣,对我道;“你有个女婿是做律师的对吧?”

“是的。是我大女婿。你有什么事?”我忙问。

她没马上回答我,却道:“你能来我这一趟吗?真的,我都要崩溃了……”

我听她语气不对,似乎又要哭出来,忙道:“好的。我这就来!”

我就风驰电掣般赶到图图位于山顶的家,远远地便见到她站在门口等我。

来不及客套,她将我领进屋,走到客厅间靠走廊的一堵墙壁前,指了指那上面一个碗大的窟窿道:“你看看,想得出怎么来的吧?”

“怎么回事?”我忙问。

“我那宝贝儿子拿拳头砸的。”她说,然后招呼我在一旁的三人沙发上坐下,并将业已泡好茶的茶杯推至我面前,道,“还记得你太太发给我的那张我哥的照片吗?剪辑过后我做了一张黑白的遗像,用在葬礼上。葬礼过后,我想想又放大了一张彩色的,买了个镜框装进去挂在那里。不成想他回家见到后就大发雷霆,‘他人都死了,你干吗还要这样对他念念不忘?你挂这照片经过我同意吗?我就糊涂了,说,‘他是我哥,是你舅舅,我洗张照片挂这里又碍你什么事了?他听了,更火冒三丈:‘不错,不错,他是你哥。可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是我舅舅!懂吗?又说:‘反正你是听不见的,也可能是装聋,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小时候经常被人指指戳戳,说我是你和秃驴生的儿子吗?”

“‘什么?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我怎么告诉你,我开得出口问自己的亲妈,你与和尚有没有私通吗?你那时又忙,不在家里住,难得回来几天看我,很快就又走了,后来又嫁人去了美国,直到我都要上高小了,才把我接出来……可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人,他不仅和我有杀父之仇,还把我污名化。他倒好像挺慈眉善目的,却弄得我一辈子抬不起头,始终活在他的阴影里!可你是我亲妈啊,你把他当救命恩人,我也就只能忍啊、忍啊……好不容易忍到我四十出头,他终于得暴病死了,我才总算可以翻过这一页了。没想到你又整出这么张照片来,还挂在客厅里这么醒目的位置,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你知道我从那张照片走过时是种什么心情吗?我一把火烧掉它和这整幢房子的心思都有!好吧,你既然铁了心要与我作对,让我难过,我也就,就什么都不管了!从今往后,我也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妈,我离开这个家,咱们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说着,便狠命扯下那镜框,摔在地上一顿猛踩,然后又对着这石膏板的墙壁猛砸一拳,然后扬长而去……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我也是这次才弄清楚,他竟然和我哥结下这么深的仇怨,甚至,甚至……有些话我都说不出口……作为儿子,他可以这样污蔑他的亲妈吗?他脑子肯定搭错了,有病了!怪不得这之前他天天催着我要将放在后院的我哥那辆面包车移走,原来也是嫌它碍眼……唉,反正,反正他不整出点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是不会太平的。我现在也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就随他去吧,谁让我生了这么个孽种呢?他在外面爱找谁找谁,想加入什么组织就加入什么组织,即使他想不工作,一天到晚打游戏机,或者到处流浪,我都不管了……可你再怎么浑,也不能到大街上去参加打砸抢啊……美国是个法制社会,可不能随便触犯法律的!这不,我还没告诉你,你给我打电话前,已经有警察上门,告诉我他已经被拘留了,要我们请律师。我这才想到你女婿。唉,真是对不起,请你帮我一下,律师费我照付。”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最后我听了她的要求却有些为难,便如实相告:“可——我女婿是经济和贸易方面的律师,你儿子这应该是刑事案件……不过,我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好像做过刑事律师,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啊,那我真是要千恩万谢你了!”她说,差点又要哭了。

十九

那忙我最后还是帮成了。经过律师的努力,检方念吴非是初犯,抢得的电脑也不怎么值钱,而且图图很快就为他送回商店了,就没有起诉,只在警察局关了不到一周就放出来了。

但他回到家后,图图却狠狠心将他赶出家门了。“我养了你半辈子,也对得起你和你地下的老爸了。下半辈子请你自食其力、另立门户吧。”

经此挫折,吴非现在安分多了,刚找了一份建筑工的活儿,在工地上扎钢筋,一个月听说也能挣两三千块钱,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图图心里就有些踏实了,有一日晚上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们吃饭。

我听了,马上婉拒道:“不用,谢谢!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最近事多,特别忙,疫情又死灰复燃,聚会不方便,还是以后再说吧。”

又过了些时日,我和妻子又去了一趟塞布瑞斯跳蚤市场,买了两箱很便宜的可以用太阳能充电的地灯。

经过米勒原先的摊位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了站。虽然摊位早换了主人,但我恍惚还能见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笑声。

米勒真的修成无漏之身了吗?真的开了天眼和佛眼,可以预知未来了吗?

我就有些恍惚了。仿佛我也忽然不是我,成了一团不断地聚散离合着的物质。

那天我们没买到桃树苗,在欲打道回府前,却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一件在美国很罕见的双鹤交颈而立的青铜塑像。人们都说,萍踪鹤影,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确很难见到鹤,也很少听到鹤的鸣叫声,它们常常来无踪去无影。

我就忍不住站住,凝神望着这对仙鹤,像是面对一个久违的老熟人。

忽然,我有些吃惊地对妻子说:“老婆,你看,这只昂着头的鹤,你看看,它左脚的小脚趾,也缺了一块呢……”

听了我的话,妻子忍不住也蹲下身去在那只鹤残缺的脚趾上摸了摸。

于是,我说服妻子,花了三百八十元美金将它买下,回家后立即置放于喷泉前方,铁海棠身后。

二十

又是一场秋雨。

雨停后,院子里的鐵海棠浑身都挂满了水珠。仔细拨开那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朵和密实的绿叶,可以看到枝干上那些长长的骨刺。

我现在每天清晨拉开窗帘,它和那对仙鹤都会在第一时间映入我的眼帘。

我常常会有错觉:那也是米勒的法身、化身和报身站在那里,坐在那里。

我忽然想用碳素笔将米勒画下来,并这样构思:如果用一种几何图形来描摹他,他应该是圆的;如果用一种物理状态来形容他,他应该同时是柔软和坚硬的,一如铁海棠;如果用一种行迹来表示它,他恰如萍踪鹤影;如果用一种神情来描绘他,他是笑口常开的,一如弥勒……

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我们所认为的这个现实世界里,他其实还是一个“杀人者”,一个被通缉的“逃亡者”,或者,一个无家可依的“流浪者”……

当然,他也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出家人。

然而,有谁不是呢?

池塘生春草。

我家小小的鱼池里曾经长满了浮萍和睡莲。然而不久前,大概知道我因病急诊住院了,一群曾经屡遭我打击和驱逐的浣熊(合家老小六口)竟弹冠相庆,集体跑到我们家的鱼池里来大闹“水晶宫”。作为它们狂欢的结果,鱼池里的浮萍和睡莲几被糟蹋殆尽,六十多条小红鱼也被吃得只剩下十一条。我出院后回到家时,已不见萍踪,唯余鹤影。

但图图经此变故后,却成了我们很亲密的朋友,她常常会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坐在三楼餐厅外的阳台上,俯瞰我们的院子,眺望远方的山峦,有时也会在下面的亭子里坐一坐,喝喝茶,说些闲话。

有一天,她带给我用硬皮纸包得好好的几本书,道,“这是从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盒里发现的,都是些经书,是当年我给他打包裹时,他最后放进去的。”

我就接过来翻了翻。里面很多书页都揉皱了,有些还缺了边角。都是柬埔寨文,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就又还给她。她接过去仔细放进包里,然后扭过头对我说:“我托一个朋友打听过了,她有个亲戚现在金边警察局工作。他帮着查了一下,乔森——也就是我哥的案子还没被撤销,仍在尚未归案的‘杀人犯和‘逃亡犯的名册上。至于他的家人,早在他出事之前就音讯全无了。”

我没有觉得意外,也就没有吭声。

她就又问我:“你动笔了没有?快把他写下来吧。我哥需要真相,这世界需要真相。”

“真相?这世界有真相吗?”我问。

她就有些木然了。

我于是微微一笑,略带歉意地说:“会的。我会写的。不仅要写你哥,还要写吴怀宇,写你,也写我,还有一大群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家弃国的人……”

然而,我却迟迟没有拿起笔。

我也发觉自己自从大病一场后,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总感到每天都有很多人,包括米勒和吴怀宇他们,正在快速地从我的生活、我的思想和记忆中消失,只留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抓不住历史的任何东西,也抓不住恍若实相的空洞和虚无。即便我用文字记下了这些,最终仍可能是一片空白。

生活总会删剪掉许多它认为不合适的东西。历史也会不断地淘汰掉一些东西,同时又会捡拾起另外一些东西。

有一晚,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屏幕上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忽然觉得那不是雪,也是语言和文字,可惜我们无法领略它、理解它罢了。我因此也明白:许多事说了也是白说,写了也是白写。

心外无物,心内无我。

——那才是宇宙的本色。

然而,我还是努力将它完成了。

收笔之际,我也从书房的窗口往下看了一眼我花了很多心血、流了很多汗水建设起来的竹园、果园、花园和草地。

竹林丛中,新篁初出,喷泉池前,海棠依旧。

妻子正在院子里拔草,见到我便喊道:“老公,树要修剪了!”

我竟然听错了,以为是说我新写下的书需要修剪。

——啊,修就修吧,剪就剪吧,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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