豉油鸡

2021-11-11 11:57安昌河
剑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姨娘姨父外公

□安昌河

1

就靠这一个菜当家,他们年收入就上百万!王环视了一眼这家饭店,雨也跟着他的眼神打量了一眼四周。店铺不大,铺陈简单,青砖地面,粗瓷大碗。饭点还没到,店堂里人已坐满。

菜上来了,一只整鸡,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你爸爸吃的时候它还不叫豉油鸡,叫蒸鲲鸡。那会儿我们破了什么大案,或者送走人,会特别叮嘱老肉给我们做。你爸当时吃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呢……说到这里,王端起了酒杯,借机观察雨的神情,他有点儿吃不准雨这个时候找他的真实意图。雨说他想知道他父亲的最后时光,还特别想知道他父亲最后一餐都吃了什么。

王放下酒杯,说,当时我去问你爸爸,最后一餐想吃点什么。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我说,那就吃个蒸鲲鸡吧。他说好。我就去伙食团,跟老肉说,你多蒸一只鸡。我把蒸鲲鸡送到你爸爸跟前,他吃了一点就不肯再吃了。

王讲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雨的脸,见雨红了眼圈,心头那悬着的东西也慢慢落了地。

饭店的老板肉从外头回来,见了王,肉做出惊喜的样子,说好久没见到王了,说他老丈母去世了,老婆留下办理后事,他先回来打理生意。

王向肉介绍雨,说这是老朋友的儿子,请他品尝爱城特色,推荐了水蜂子、藿香鱼……他最后选了豉油鸡。

真是太荣幸了!肉将王自带的茶坪老烧换成了他珍藏的茅台,还特别郑重地跟雨讲,没有王,就没有这道豉油鸡。当年我爸爸坐班房出来,不知道干什么,王说还是老本行嘛。于是我爸爸就开起了馆子,主打豉油鸡!

那会儿还不叫豉油鸡。王纠正说,那会儿叫蒸鲲鸡。王比画说,“鲲”是形容这鸡之大,当然也有完整的意思。馆子才开起那会儿,门可罗雀,他爸爸打起了退堂鼓。我说你做的豆豉油不错,看能不能把豆豉油和蒸鲲鸡整合一下,豉油鸡就这样出炉了!

寒暄一阵,肉忙别的事去了。

王倒了一杯酒,要雨尝一尝,哪怕一口。雨就抿了一口。咋样?王问他。雨说,挺好的啊。王拿指头磕磕酒瓶,真的假的?雨一笑。王也一笑,轻叹一声,说,这就是他和老肉之间的差别。老肉可是个实诚人啊,当年受了那么大委屈,到死都没有讲出来。这个肉,他总觉得比他爸爸聪明,其实他做的豉油鸡很空洞,就像没有灵魂。

空洞?灵魂?雨觉得这两个词语颇耐人寻味。

豉油鸡的做法重点在鸡,更在油。黑豆豉剁碎,拿菜油炼,豆豉炼干,油滤出。鸡用滚水淋,皮紧肉缩了用牙签将肉厚实的地方戳一戳,趁热涂上豉油,放冰箱冷藏,每三小时涂一次,一个对时后上锅蒸。上气一小时,涂最后一次油,焖三小时,大功告成。肉就是这么做的,做得也很认真。但是缺少点题,没有升华,就像一篇文章最终没有表现出意义。

你能做?雨问。

我知道灵魂所在。王将茅台推到一边,拿过自己的茶坪老烧斟满一杯,小啜一口,说,什么时候他给我喝真茅台了,我就告诉他豉油鸡的灵魂在哪里。在哪里呢?在最后那道涂油上!那可不单纯是豉油,而是番茄酱和蜂蜜混合豉油熬制的浓油。这样做出的鸡毫无油腻感,味道更加鲜美可口,富有层次,就像一篇千转百回的漂亮文章!

你可真是个美食家啊!雨说。

治大国若烹小鲜,做菜也给了我很多破案的灵感!王放下筷子,看看雨,送走你爸后没两年我就退休了,但是每年都有像你这样的家属来找我。因为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关系,所以我从来不拒绝,也不担心会遭到报复。一切早都结束了,大家对此都很清楚。见面,不过是因为心头还有些东西浮在上面,沉不下去。那么你呢,还有什么吗?王看着雨,目光明亮,有着一眼到底的锐利。

我想知道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土镇是否发生过命案?

王两眼紧紧盯着雨,什么意思?

那天露水很大,天不亮我就趴在五道河三湾堰塘埂子上的草堆里,手握一根两米多的长火。我浑身潮湿,痒得难受,我一动也不敢动。我要杀的人出现了。我瞄准了他,扣动了扳机。轰一声枪响,他栽倒在地上。时至今日,枪声好像还在我耳边回荡,硝烟还是那么刺鼻。

王的目光一直在雨的脸上,锥子一样想要钻进他的内心。雨却像开玩笑,神情轻松,仿佛这并不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我这不是第一次跟人打听,都说不光土镇,整个爱城,在那个时间段根本就没死过人。可是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因为随着时间推移,就像所谓的“真相浮出水面”,那些事情越发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我似乎真的是杀过人啊!雨的神情慢慢凝重起来,会不会我杀了人,有人把尸体藏了起来?

二○○○年四月,那会儿我还在刑警队长的位置上呢。王叹口气,说,那可是个清静祥和的春天啊。

2

一九九九年腊月,雨妈带着雨从广州回到秦村。雨妈挎着装满香烛纸钱的提篮,要雨跟她一起去祭坟。雨的语气冰冷,说我不去。雨妈没敢催逼,害怕又像上回那样弄出事来。

上回,雨妈一定要雨跟自己去见雨爸最后一面,说你就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吧。雨说他怎么还有脸提这样的愿望?雨妈哭诉道,他是你爸爸呀!雨说我没有爸爸!雨妈说没有爸爸你是哪里来的?雨折身就摸出把刀来,一刀剁掉左手食指,剔骨还父,还要不要命?要的话我马上还给他!那天雨爸谁也没见着,他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索性闭上了眼睛。

拜完雨爸的坟头,雨妈就带着雨去了五道河外公家。走到半道上,雨妈突然泪如雨下,抽噎得蹲在地上走不了道。

没等雨爸头七过完,雨妈就带着雨去了广州。雨的姨父在广州开服装厂,给他联系了复读的事。校长建议雨将户口迁移过来,方便来年的高考。于是,这差不多一年时间,雨妈就一直往返于广州和土镇,给雨办户口迁移,办转学的手续。姨娘总是语重心长地给雨说,这天底下你谁都可以辜负,就不能对不起你妈!

见到外公,外公把雨拉到身边,轻轻抚摸着雨那续上的食指,给他讲,要时常揉揉,头三年是恢复功能的最好时机。雨的指头恢复得很好,这亏得雨妈从外公那里耳濡目染了不少医学常识。医生都在夸她,说处置得当,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创造了条件。

外公是有名的草药先生,擅长妇儿科,每年过年都有不少经他救治痊愈的人前来拜年。外公家简直就是个乐园,不光舞狮队喜欢前来讨彩头,小伙子大姑娘也爱前来看热闹,吃糖果,见识那些先一步来到这个家里的洋玩意,比如大彩电、DVD、卡拉OK……

这些洋玩意是姨父带回来的。外公不太见得惯雨爸,但视姨父为己出。每年过年,姨父都会早早归来,带着时新玩意儿和烟酒糖,将外公的这个大院子变成整个村庄的中心。今年尽管姨父没有回来,但时新的玩意儿还是让姨娘带了回来,日本产的跳舞毯。只是都不知道该怎么接线,想尝试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搞坏了。这时候有个好听的声音说,你们家不是有个高材生么?

雨正躺在床上,羞耻,悲伤,苦痛,愤怒……他很想破坏点什么发泄发泄,却又无处下手。

姨娘一到家就拉着雨妈到一边,没几句话雨妈就抹起了眼泪。雨看在眼里,心头愧疚,觉得是自己惹她怄气。两姊妹交完心,姨娘摸出手机,爬上楼去给姨父打电话。雨悄悄跟在她身后,听得她说,那个人保证要娶她,她也觉得人家好,就因为人家给她做饭了,变着花样做……是啊,我觉得她疯了!

外公过来跟雨讲话,语重心长。

你还小,就像一棵小苗,一点火星。你妈妈就是因为担心你会把自己这棵小苗毁了,把自己这点火星吹灭了,她才事事挡在前头,事事隐瞒着你。你还小,还承担不起捍卫她的责任。你的小就像外公的衰老。外公现在是一盏就快要枯灭的油灯,只能守住这个家,让你们的心里有个念想,身子有个归宿。那么你呢?你要好好学习,要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看得比泰山还重。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就在此时,雨听见楼下的院子里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唤他:雨,你咋个像个小姐一样躲在绣楼里呢?还听见姨娘在怂恿说,接到喊,他肯定有办法。又传来一阵姑娘小伙们的笑声和起哄。

去跟他们耍吧!外公说,春节嘛,本来就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雨成功地连接好了跳舞毯的线缆,做了演示。在炫目的画面和摄人心魄的音乐节拍中,他像英雄一样受到大家的追捧。那天晚上,雨也被唤他的那个女孩子深深吸引,她叫梅。雨就像一只电力充沛的荧光灯,不仅自己浑身雪亮,也叫梅晶莹剔透。

3

梅读土镇中学,成绩一般,恐怕考不进大学。雨妈担心她会成了雨的枷绊,外公觉得无所谓,只要相互喜欢,只要是用对的方法喜欢。外公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承认他们关系的人,梅很感激,她跟雨讲,你在广州放心,我每个礼拜都要回来,有空就过来看外公。

到了学校,雨每天都会给梅写信。雨妈起初很担心这会影响到雨的学习,却没想到他的成绩越来越好。眼见一所好大学就在前头等着了,却突然出了事。

那天雨放学,刚走到来接他的雨妈跟前,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暴打。领头的是校长的女人,他们撕碎了雨妈的衣服,骂雨妈是小三,是烂货。接着,姨父掉进了一个圈套里,资金链断了,被高利贷债主撵得东躲西藏。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外公跌了跤,已经讲不出话来。

雨说,咋是梅爸打电话来呢?咋不是梅打电话来呢?

姨娘很生气,说这都什么光景,你心里只有那个梅吗?

安葬了外公,姨父继续躲债,雨妈必须陪姨娘回广州收拾烂摊子。雨坚决不回,他留在五道河,住在外公那个大宅子里,他谁都不想见,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梅。

雨只在葬礼那天见了梅一面。梅的表现让雨感到意外,因为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个局外人。他走到她身边,刚唤了声梅,眼泪就糊住了眼睛。梅很淡然,你回来了哇。雨说,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接。梅说,老师管得紧。

这时候有人吆喝雨:搞啥呢,出殡了!

送殡队伍浩浩荡荡,都在感叹,说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了不起了,好多非亲非故的都三叩九拜地当起了孝子贤孙。但是梅没有出现在队伍里,中午吃丧伙饭的时候她也不见。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诉说着与亡者的交情,感叹生死无常。

大开灵,八音乐器从午后就开始敲响了,八个道师合力将外公的亡魂送往极乐世界。送亡路十分遥远,要从午后持续到次日黎明。八个道师一起唱诵经文,恭请沿途的神祇,向他们通报亡者生前诸事,焚香祈愿,请五方五帝满天神佛加持,以保证顺利通关……

雨在这天晚上的表现很不好,该下跪的时候他站在那里愣神,不该跪的时候他跪在那里不晓得起身。在烧纸的时候,他还点燃了道师的法袍,吓得年迈的道师哇哇乱叫,法器丢了老远。

第二天,雨去了梅家,梅妈说梅昨天下午就回学校去了。雨转身要走,梅妈问,你妈妈是不是跟那个校长有那个事?这个人呦,送点钱就是了嘛,咋还把自己送去了呢。又一声叹息后,她问,你是不是被开除了?

雨说没有,只是今年不高考了。

梅妈忧心忡忡地说,也不晓得今年梅考不考得上哟。

雨说,我可以辅导梅的。

梅妈瞄了雨一眼,这个眼神叫雨心头一凛。梅妈说,我正要讲这个事情呢,梅正全心全意地迎接大考,你如果想为她好,就不要去分她的心,离她远远的吧!梅妈语气冰凉生硬,叫雨都不敢看她。

梅就像是从雨的世界消失了。没有了梅的世界,就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声音。雨不甘心世界就这样坍塌了,他决定明日就去土镇,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梅!但是傍晚他就意外地看见了梅。梅正从小卖部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男的。这个男的年岁跟雨差不多,但穿得比他时髦,羽绒服、牛仔裤、马靴,典型的操哥装束。

操哥撕开一块巧克力,往梅嘴里喂。梅咬了一口,轻轻一晃肩,卸开操哥搭上肩的手。

梅看见了雨,目光毫无表情地飘过,就像不认识他,在操哥的说笑声中,摇摇摆摆地从雨跟前走过。

雨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也记不得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他喝了很多酒,外公那张大床上全是他的呕吐物,恶臭难闻。

雨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他要去找梅,梅却自己来了。她站在外公家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下,手里扯着核桃叶,伸到鼻子底下闻那特别的香气。

梅一眼瞥见他,说,我们分手吧。

好的。雨说。

那我走了。梅转身就走了,走过田埂,身影倒映在水田里,几只鸟儿从她头顶一纵一纵地飞过,鸣叫很欢快。她走过一片麦田,半个身子淹没在一片绿里。

梅前脚刚走,梅妈就来了,一见雨就两眼泪花。

那娃姓雷,是年初从爱城转学过来的,缠上了梅。梅妈说,梅还小,学业为重,将来考不上大学就只有回家搓泥巴。雷说没关系,他家有后门也有钱。梅妈说梅年前认识了个娃儿,那个娃儿很喜欢梅的。雷拍桌子亮巴掌,说如果老子得不到梅,那么谁都得不到……我们现在是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你是个好娃,梅妈上前一步,拍拍雨的肩膀,你成绩好,将来一定很有出息,要找啥样的人都有,梅其实也配搭不上你,何况现在还有那么个家伙挡在那里。你莫去找梅了,听嬢嬢的劝,快回广州找你妈!

4

多年前,外公出钱,给雨爸买了辆小四轮,专门往工地拉砂石。砂石来自爱河。土镇下游的湾滩,淘金棚到处都是,遍河坝都是窟窿眼,挖出的砂石,先洗金,再卖砂。卖砂的钱保人工,洗出的金就等于赚了。

湾滩落在一个叫李独娃的手里,他有二十来个兄弟,专门吃诈钱,淘金的要给,拉砂的也要给。雨爸要跟李独娃讲理,李独娃的手下摸出刀子,说你先跟它讲。

雨爸找到独眼龙,说,独眼龙,给我整两根火!独眼龙说你不是有一根么?雨爸说长火不好当面讲道理,我要短火。

李独娃一伙人正在歌舞厅里唱卡拉OK,每个人都搂着个小姐。雨爸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把灯挨着全部摁亮,有人问他搞啥子,他说,我找李独娃。李独娃说,哪个狗日的没大没小?雨爸摸出短火,照着李独娃大腿就是一火,然后再摸出一根,抵在李独娃的脑壳上,喊了他一声,李独娃。李独娃赶紧应声,说,哎,咋个嘛。

雨爸就这样成了爱河里淘金洗沙的老大,雨妈也不再种地,过上了雨爸当年追求时许诺的日子。只是从这以后,不管是去哪里,哪怕是在外公家吃团年饭,雨爸的裤腰上都别着两根短火。有一回他喝多了,跟一个亲戚扯酒筋,竟然掏出一根拍在桌上,问人家选哪样,气得外公一把抓过来丢进了冬水田。第二天雨爸酒醒了,他摸出一叠钱,问,有谁肯帮忙打捞起来?有外公镇在那里,谁也不敢。雨爸也不好下水去捞,他已经搁不下面子了,就又去找独眼龙,再做一根。

雨见过独眼龙给雨爸特制的短火,木柄的,双管双发。记得有人问雨爸,你就不嫌这玩意儿沉?要不要大黑星嘛?雨爸说,那是军火,我这是镇堂子的。

有一回雨爸在爱城,正好撞上搞“零点行动”。雨爸打开后备箱,掀开皮箱,里头全是钱。雨爸说,看见没有,我如果不采取措施,被人打抢了咋办?

没过几天,雨爸又去独眼龙那里弄了两根。但凡是雨爸办的酒席,独眼龙都会坐上席,雨爸说他是自己的武器专家。

现在,雨站在独眼龙跟前,手里提着雨爸平常挂在门旮旯的那根长火。

帮我装个火机。雨说。

火机通常有两种,一种叫“牛扒背”,也叫“啄啄火”,很简单,就是在药膛上钻个眼儿,叫“药眼”,用的时候先往枪管里填药装砂,再往“药眼”上倒少许黑药,拿出“引火泡”,舌头轻轻舔一下,粘在“药眼”上,叫上扳机,瞄准,勾动扳机,扳机击打在“引火泡”上就完成了射击。另一种叫“罐罐火”,也叫“坛坛火”,点火装置是个铁帽。因为密封性好,不怕雨,也不容易受潮,安全性能较高,因此相比“啄啄火”要高档一些。但是制作“罐罐火”技术要求高,必须动车工。

独眼龙是不屑做“牛扒背”的。他有一套起眼车丝的工具,虽然速度慢,但慢工出细活。

雨爸在土镇叱咤风云的时候,独眼龙跟在屁股上也算个人物。雨爸死了,他也就回了秦村,帮人看管山林。

独眼龙从雨手里接过那根长火,问,原来那个罐罐呢?

原来那个罐罐是被雨爸敲掉的。他在外头找了女人,一番吵闹后,他竟然冲雨妈动起了手。雨摸出了那根长火,瞄准雨爸。雨爸说,你连药都没装,比起好看啊?趁着雨一愣神,雨爸一把抓住枪杆抬向空中。枪响了,把房顶冲了个窟窿。

雨掏出钱来,问,要多少钱?独眼龙没接钱,顺手将长火往墙根上一靠,说,去买两斤肉,再买两瓶酒、两包烟。

等雨买了酒肉回来,看见长火还靠在墙根上,独眼龙连工具都没有拿出来,他倒是蒸了一锅米饭。肉炒好了,端上桌子,独眼龙喊他吃,雨也没客气,反正是自己掏的钱。独眼龙喊他喝酒,他就喝,递给他烟,他也抽。

独眼龙说,你爸爸是个混蛋,彻头彻脑的混蛋!

雨不吱声,心里却是极其认同的。雨爸表面上答应了雨妈,要跟那个女人断了关系,却又在背后给那个女人的丈夫下闹药。雨妈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像他那样耍刀耍枪的人,咬铜吃铁的性子,要一个人死,咋个会懦弱到用闹药呢?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是她亲手下的闹药也讲不清。只要雨爸讲出实情,罪过再大,他也顶多算帮凶,判个死缓,不会立即挨炮。但是他却一口咬定闹药是自己买的,是自己诱使那个男人吃下的,他跟那个男人说,你连喝了这三杯酒,我就永远离开你的女人!

吃饱喝足,独眼龙推开饭碗,打起了饱嗝,嗝声响亮。你说那个娃,姓雷?

雨啄了一下脑壳。

独眼龙沉吟片刻,说,我觉得她们娘儿母女在耍你,你脑壳莫要发热,开弓没有回头箭哟!

雨说,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嘛?

独眼龙叹口气,说,你要是整出什么大事,我也会跟着遭。

雨一听这话,起身就要走。

这小龟儿子哟!独眼龙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笑骂道,你咋比你那个老龟儿子还要脾气臭呢?我又没说不帮你的嘛!

独眼龙说,我既然答应帮你,就会帮你把事情办漂亮,办到我们两个都脱得了手,懂哇?

雨说,雷喜欢钓鱼,上礼拜六和礼拜天大早就去了三湾堰塘,一个人。堰塘埂上有个土包,土包上有个草堆,正好埋伏。

独眼龙想了想,问,你晓不晓得,如果距离近,容易被发现,如果距离远,铁砂子打出去又是一把伞,咋整?

多装点药,铁砂里头再灌钢珠!

你说多装点就可以多装点?你晓不晓得铁砂和钢珠混多了要炸膛?独眼龙叹口气,说,你个小龟儿子啊,光晓得杀人,却是啥都不懂!既然是暗杀,就要人不知鬼不觉!铁砂没法远距离射杀,也不可能一枪毙命……妈哟,算老子上辈子欠你两爷子的。这样,大后天就是礼拜六了,我把罐罐给你安好,药给你装好,就搁在我这个屋里,然后我就出门去个人多的地方,万一以后调查起来,也有人证明我不在案发现场。你呢,直接进屋拿枪。切记,远点打!打了就原路返回,把枪给我丢床底下,我回来就销毁。你呢,片刻都不能逗留,赶紧回广州躲起来。行不行?

5

回到酒店,雨把思路捋了捋,眯了一觉,洗了把脸,又来到豉油鸡店。店里空空荡荡,几个伙计懒散地收拾着卫生。雨问肉在不在,伙计打了肉的电话。

肉进店门的时候,雨正凑在墙壁上看那些光顾过这里的名人明星的合影。梅在合影里,她保养得很好,白皙,微胖,一脸自信的笑容。

肉说,我老婆。雨说你福气好啊。

没几句话,就扯到了王。雨说他曾经是个记者,当年采访过王,王现在看起来似乎很落魄。

你怎么看出来的?肉问。

他的样子就像掉光了叶子的树,往事正在磨损他的骨头。

你的眼睛很毒!肉感慨道,生活已经拿走了他所有值得骄傲和快乐的东西。

雨愿闻其详。

肉说,王是孤儿,生活没着落了,投到肉爷爷门下学厨。肉爷爷说你这么灵性懂事,学厨可惜了,拿钱供他继续念书。王也算争气,考上了警校,当上了警察。但王却从来不提这段经历。王唯一的报恩,就是肉爸爸生意落败后,他把他招进了公安局食堂。但他爸爸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爸爸是以贪污的罪名入的狱。可是贪污的钱呢?说是挥霍了,挥霍到哪里去了呢?我问多了他就冒火。临终的时候,我说你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么?你是不是替王顶的缸?!他直摇头,也直流泪。起初那几年,我一直耿耿于怀,老是想搞清楚,把自己折磨得都快疯掉了。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我搞明白了又怎么样呢?再说我又怎么可能搞得明白呢?我爸爸不告诉我真相,不就是害怕真相把我毁了么?

真相是美杜莎,凡是看见的人都已经变成了石头,这个世界所谓的真相,不过是盾牌上的倒影。雨说。

肉频频点头,感叹说讲的好。肉讲了他的家庭、事业和发展。他现在每年各项收入加起来不低于两百万,而且还在以百分之三十的比例逐年增加。他养了两个女儿,老婆肚子里还揣了一个,是个男孩。他老婆很爱他,他也很爱他老婆,孩子们都非常健康。他在土镇、爱城等地有十多处房产。每年,他都会以他爸爸的名义拿出三十万资助贫困学生和救助无依无靠的老人……

等我儿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准备为他的大学捐建一座图书馆,以我爸爸的名字命名!

真好!雨感慨道,天道酬勤!

是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不知道他早已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了吗?肉问。

雨说我还真不清楚。

王无疑是爱河流域警察中最会破案的,但也是警察中最会搞破鞋的。他总是喜欢跟那些案犯的家属搞在一起,什么杀人犯的妻子啊,什么抢劫犯的女儿啊,完全不顾影响。

王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他老婆的报复。也不知道他采用的是什么技术,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妻子在嫁给他之前就经手了十几个男人,儿子出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起名字,而是用刑侦技术检验是不是他亲生的。他的儿子不姓王,姓雷,随他母亲。

听到这里,雨的心头咯噔一声,手一颤,送到嘴边的茶水溅到了脸上。

王破案无数,人送美名“神探”,可他有个案子却始终无法破获。二○○○年五月一日,他的老婆驾车冲进了河里。按逻辑推理,他老婆应该是溺水身亡,但是根据尸检,肺部却没有多少积液,而且致命伤是在头部。是因为惯性撞击了脑袋?法医却说不敢肯定,撞击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力,水会起到缓冲作用,而且车头几乎没有受损……所以,有关他妻子的死,有太多传言,有说是黑社会报复,有说就是王自己导演的杀妻案。

雷拿出了证据,说他听到王给一个女人打电话,向那个女人保证说他会很快处理掉麻烦,然后就和她结婚。雷认为王要处理掉的那个麻烦就是他的妈妈。至于那个电话打给了谁,只消查一下通话记录,就完全可以揭露出他们的奸情和阴谋。

雷到处举报,举报王在外头搞破鞋,收受贿赂,虐待他和他母亲,以及在他母亲遇害前后各种反常。王自然要受到调查。调查结果他是清白的。雷不接受这个结果,跟王动了枪。王被打断了腿,雷进了班房。

6

两个小时后,雷才回来,开着辆货车。下车就接过他女人递过来的茶缸,咕咚咕咚地猛灌一气。那茶缸像枚大炮筒,一半茶叶一半水。女人心痛,说你喝慢点,小心炸胃。

雷在女人的照顾下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正面站到雨跟前。雷说,怎么,你是来补枪的么?说完自己忍不住咧嘴呵呵笑起来,笑过了,问雨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雨说了肉。雷问雨吃过他们家的豉油鸡没有。雨说吃过了。雷说每个月他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去吃,肉总是拿茅台酒款待他们。

雨打量着雷,雷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看起来是那么质朴豪爽。这么多年来,我的耳边总是那声枪响,眼前总是你栽倒在地的样子。这么多年来,只要一闲下来,枪声准会响起,我就像只无处可逃的兔子。每当我准备自首的时候,又心有不甘,因为那天早晨发生的一切并不像是真的,可是火药味是那样刺鼻,硝烟始终弥漫在眼前。

现在好了。雷说,你瞧,我好端端地活着。他撸起袖子,又干脆脱光了衣服,敞开脊梁和胸膛叫雨看,你瞧,这些都是刀疤,没有枪伤。不过,你的确开了枪,的确有人倒下了,但那不是我。

雨惊诧道,那明明是你呀,橙色的羽绒服,牛仔裤……

在平常的教育中,人们总爱说这样一句话,要想成为人上人,必得先吃苦中苦。只要你进入武校,几乎所有的老师傅都会这样教导,要想打人,先得学会挨打。雷从记事起,就挨王的打。他先是感到恐惧,慢慢地就觉得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挨打嘛,不外乎皮肉骨头疼嘛。

可揍人的是王,有令罪犯们闻之色变的好拳脚。雷还只是个小孩子,王在揍他的时候就没有吝啬过力气和技巧。雷承受的不止是拳打脚踢,还有王那道不明讲不清的愤怒和仇恨。他的小小身体就像容器,将王施予他的毫无遗漏地全部装了进去。可是,这个容器只有那么大,而王总是不停地施予他拳头、耳光和辱骂,眼见这个容器就要被撑爆了,雷不得不将那些东西拿出来,转赠给身边的人。

雷的成长过程就是不停地挨王的揍和不停地揍别人。雷在挨揍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揍人经验,所以只要打架,毫无悬念,雷几乎都是胜者。面对家长们的满腔愤怒和学生们的头破血流,校长唯一能给予的正义,就是坚决将雷开除。

雷其实早就不想念书了,但他妈妈一直坚持要他留在学校。妈妈说,你根本不知道校门外的社会有多险恶,到处都是炸药包,而你,这样一个浑身揣满火柴的娃娃,一旦进入社会,不出半年,你就会将自己炸得尸骨无存。学校里的人,再怎么也要善良一些,纯真一点,你和他们在一起,要安全得多。

进入土镇中学,雷的表现和过去相比有太多的改变。他喜欢上了个女娃儿,梅。

雷在梅的家中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尊重和温情。梅的父母专门将家中那间最宽绰亮堂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这间房屋真不错,打开后门就是漂亮的后院。在这个后院里,有梅爸栽种的果树和各种花草,还有个小鱼塘,雷钓回来的几尾鱼儿游得很欢。

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早上,雷在鸟鸣花香中醒来,伸展开双臂和腰身,一夜好梦,让他精神抖擞。昨夜他梦见自己钓了好多鱼,这是个好预兆,今天肯定大获丰收,如果鱼塘装不下,那就好好吃一顿。

他双脚刚落地,就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床边站着个陌生人,双手抱怀,用一只独眼瞄着自己。

哦,醒啦。他说。

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几时进来的?他这是要来干什么?尽管雷不是个胆小的人,仍然觉得有些害怕。

都叫我独眼龙,我从秦村来。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只眼睛咋回事?那是个傍晚,我撵了一天山林,一无所获。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突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响动,经验告诉我,这个野物个头不小,它正踩着枯枝烂叶往这边来。我大气不敢出,小心把枪叫上火门,瞄准响动处。响动越来越大,是只麂子,它看见我了,也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它的眼神充满了绝望,放弃了逃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枪响。我勾动扳机,轰一声,我眼前一黑,糟了,炸膛了。还好,老天爷怜悯我,给我留了只眼睛。

你现在应该晓得我是干啥的了吧?我会造枪,长的短的,单发的连发的。我更会耍枪,不管是野猪还是麂子,只要是被我看见了,它就成了肉。因为有肉,我的床上从来不缺女人。吃我的肉最多的是个知青。不光她吃,她还带回家给她年迈的父母吃,还拿去送人情,求乞人家把她调回城里。在我的肉的滋养下,她不再黄皮寡瘦,她还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美丽。她是大着肚皮回城的,并不是因为肉吃多了长胖了,而是肚皮里揣了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种。

讲到这里,独眼龙突然问雷,娃儿,你就没听出点什么吗?

我不懂你在说啥子。雷说。

独眼龙瞟了一眼屋外,说,时间不早了,我没工夫跟你绕圈子了。那个知青,她姓雷,她就是你的妈,而你,就是她从这里带走的我的种。

你放狗屁!雷感到气愤。

我不是想到你就要死了,又咋个会专门来跟你讲这些话呢?独眼龙说,有人要杀掉你!你是必须挨他一枪的,必须死在他眼前的!他是个死心眼。你即便躲得了他今天这一枪,也躲不过他明天或者后天的第二枪、第三枪……

为啥呀?雷叫唤道。

因为你夺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个名字呢,叫梅!

雷被雷劈了一般,呆在那里。眼见独眼龙抓过他的牛仔裤穿上,又穿上羽绒服,扯上帽子套在头上。鱼竿在哪里呢?独眼龙问。

临出门的时候,独眼龙走到雷跟前,摸摸他的脸,说,等一等,你会听到一声枪响的。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当然,我也是为自己。我在,就不会让你去挨枪,我在,就不会让自己绝种!

过了一阵,雷果然听到了一声枪响。

随后雷收到了一个包裹,是那个独眼龙亲自送到他手上的。独眼龙面色苍白,步履艰难。他嘶嘶地倒吸着凉气,跟雷说,这事儿就这么搁平了,谁都不要讲!

那个包裹里,是雷的牛仔裤和羽绒服,血迹斑斑。在羽绒服的前胸上,是一片密集的孔洞。

7

雷说,他成家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独眼龙从秦村接到了爱城,带他去看病,买新衣服,让孩子叫他爷爷。独眼龙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就再不肯了,固执地离开他们,去了一家企业当看门人。

就在几年前,他突然找了个老伴。他悄悄告诉我,说他这个老伴在很多年前伙同她的姘头办过一件歹毒事,用闹药将自己的丈夫弄死了。也不知道她给姘头施了什么迷魂药,姘头竟然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姘头被炮打脑壳,她却只在班房里拣了几年猪鬃。我说你既然晓得她是那样的底细,为啥还要和她结婚?他说,他就要老死了,临死之前,想要送我一件礼物。

我觉得,你可能从未看见过独眼龙的裸体。雨说。

是没有。雷说,为什么要看呢?

雨笑笑,挥挥手,走了。

雨又去了肉的饭店,专程去买豉油鸡,发现梅在店里,就没进去,远远地看了一阵。梅腆着肚皮,指挥伙计往墙上换新的合影。雨叫了个车,让司机进店帮忙打包了两只豉油鸡,特别叮嘱跟店家多要点豉油,然后去了机场,傍晚就回到了家中。

雨妈接她的孙女去了,雨妻还在公司忙碌。雨分别给她们打了电话,又叫姨娘和姨父晚上过来吃饭,他亲自下厨。

有一阵子没见到丈夫了,雨妻很高兴,丢了手上的事,马上往家赶,说要给他打帮手。雨特别叮嘱妻子,记得在楼下超市买一罐蜂蜜和一罐番茄酱。

两口子正忙碌着,姨娘和姨父先到了,接着雨妈和女儿回了家。学校布置了个手工,女儿希望和奶奶一起完成。雨妈当然乐意,但是女儿老是嫌她手脚太慢。雨妈佯装不高兴,女儿赶紧哄她,说她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奶奶,最能干的奶奶。雨妈被逗得呵呵笑。

雨妻要告诉雨两件重要的事,雨以为是一直谈判的协议有进展了,雨妻却突然羞涩起来,说她又有了。这一个你计划怎么处理?她看着他,问,要吗?雨说,为什么不要呢?以后来多少咱们就要多少!雨妻很高兴,凑过来深深地亲了他一口,正好被进厨房的姨娘看见了,哟哟哟,姨娘咋呼道,我还说来帮忙呢,算了,辣眼睛。客厅的姨父吆喝道,少放点辣椒,我肠胃最近不好。大家都笑。

还有一件呢?雨问。

雨妻压低了声音说,妈妈恋爱了。雨一愣。雨妻说,对方是个教授,那叫一个文质彬彬呀。雨妻打开手机,找出照片叫雨看。雨看了一眼,高高瘦瘦,很儒雅的样子。他邀请妈妈和他一起去欧洲玩,他的女儿女婿都在欧洲,机票都订好了,大后天出发。

饭菜上了桌子,雨妈和女儿的手工还没做好。雨说吃了饭再做,女儿不答应。雨站在一旁看着她们。雨发现妈妈头发全白了。是什么时候全白了的呢?他竟然没有印象。手工终于完成,女儿拿出来展示,大家都鼓掌,夸奖。女儿说要送个礼物特别感谢奶奶的帮助。她环着雨妈的脖子,啃一般地亲吻她。雨妈笑得泪光闪烁。

姨父问雨这么些天跑哪里去了。雨说回了趟老家。雨妈、姨娘和姨父,都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交流了一下眼神。

雨看着雨妈,说,你还记得梅么?

记得记得,那是个漂亮姑娘啊。雨妈说,就是她的那个妈不太讨人爱,喜欢嚼舌头。

她再也不会了。雨说,她过世了。

阿弥陀佛。雨妈念了好一阵佛。

雨妻从厨房出来,问雨,你咋把做好的那个酱丢垃圾桶里了呢?

做失败了。雨说。

我尝过,挺好吃的呀,香呢!雨妻说。

哦,有脏东西进去了,坏了。见雨妻还要问,雨上前解下她身上的围裙,挪开椅子,扶她坐下。雨妻看着雨的脸,就好像他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雨笑笑,挨着她坐下,看着她,满眼深情,又抓过她的手,轻轻捏捏。雨妻心头的那点疑惑瞬间就融化了。

雨提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腿,搁在雨妈的碗里,又挨个给雨妻、姨父、姨娘和女儿夹了菜。

梅和她老公开的店,专卖豉油鸡,来,都尝尝!雨说。

都说好吃。

雨问姨父和姨娘,以前吃过吗?

姨父和姨娘都说没有。

雨看着雨妈,没等雨问,雨妈就说了——

我以前吃过的,吃过几回。但没这好吃。

雨妈提起筷子,夹了一块搁进雨的碗里,来,你也吃呀!

在机场送别的时候,雷打了电话来,说独眼龙死了。

他给自己和那个女人买了很多意外伤亡保险,受益人写的是我。雷迟疑了下,说,我看到了他的裸体,浑身上下光光洁洁,不见一点疤痕……你在听吗?

雨说,我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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