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经》消瘅证治探

2021-11-30 01:56
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灵枢内热内经

上海中医药大学 上海 201203

消瘅病名首见于《灵枢·邪气藏府·病形》,有云:“心脉……微小为消瘅。……肺脉……微小为消瘅。……肝脉……微小为消瘅。……脾脉……微小为消瘅。……肾脉……微小为消瘅。”此乃岐伯答黄帝所问脉之缓、急、大、小、滑、涩之病形何如之言。在此问答之前,岐伯已总括而言:“脉小者,尺之皮肤亦减而少气……”在此问答之后,岐伯亦总概而言:“小者,血气皆少……诸小者,阴阳形气俱不足,勿取以针,而调以甘药也。”由此可见消瘅乃五脏气血皆少、形气不足所致,不能以针刺之法治之,当以甘药调之。且《灵枢·五变》言:“五脏皆柔弱者,善病消瘅。”《灵枢·本藏》亦言:“心脆则善病消瘅热中。……肺脆则苦病消瘅易伤。……肝脆则善病消瘅易伤。……脾脆则善病消瘅易伤。……肾脆则善病消瘅易伤。弱小以薄者,心脆。……肩背薄者,肺脆。……胁骨弱者,肝脆。……唇大而不坚者,脾脆。……耳薄而不坚者,肾脆。……五脏皆脆者,不离于病。”从这两篇经文来看,五脏柔弱及脆者,可见脉细皮薄骨弱肉松筋软之形,善病消瘅易伤,与其气血皆少、形气不足之体一致。

1 病名机释

有学者认为,消瘅和糖尿病、甲状腺功能亢进等代谢性疾病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1-2],但就其五脏柔弱及脆的发病机制来看,有必要对消瘅进行系统性梳理,以清源守正,更好地为临床诊疗服务。“消”者,《说文解字》曰:“尽也。”[3]234“瘅”者,《说文解字》曰:“劳病也。”[3]152《尔雅》亦言:“劳也。”[4]由此可见,消瘅当是一种以身体消耗为主要状态的劳损性疾病,这与其五脏柔弱易伤、气血皆少的根本内因一致。当然《内经》中的“瘅”字也有表示“发热”的含义,如《素问·疟论》所言之但热不寒的瘅疟,那么消瘅之病是否还有其他更具体详尽的病机和临床表现,值得进一步分析探讨。

1.1 五脏柔弱,气血皆少 《灵枢·五变》言:“何以知五脏之柔弱也?少俞答曰:夫柔弱者,必有刚强,刚强多怒,柔者易伤也。黄帝曰:何以候柔弱之与刚强?少俞答曰:此人薄皮肤,而目坚固以深者,长衡直扬,其心刚,刚则多怒,怒则气上逆,胸中蓄积,血气逆留,髋皮充肌,血脉不行,转而为热,热则消肌肤,故为消瘅。此言其人暴刚而肌肉弱者也。”可见消瘅的病因是五脏柔弱、气血皆少,患者表现为性情刚强、烦躁多怒、皮肤消薄、肌肉消瘦、胸闷不舒、眼目活动不灵活而高起、横眉瞪眼、直视露光[2],此是五脏气血衰少,肌肤柔弱,元阴不足,虚阳外发外走之征。且《灵枢·五变》又言:“余闻百疾之始期也,必生于风雨寒暑,循毫毛而入腠理……或为消瘅。”可见除了五脏柔弱,必有刚强的情志因素以外,外邪侵袭也会诱发消瘅,这正是五脏柔弱、气血皆少的内因所造成。

1.2 肥甘太过,内热消灼 《灵枢·师传》言:“夫中热消瘅则便寒……胃中热则消谷,令人悬心善饥,脐以上皮热,肠中热,则出黄如糜。”明确指出中焦有热的消瘅患者,饮食喜欢寒凉;又指出胃中有热者,则谷物容易消化,令人胃脘有悬空感而易饥,脐上部的皮肤发热;肠中有热者,则会出现大便色黄如糜粥的表现。《素问·气厥论》又言:“大肠移热于胃,善食而瘦,又谓之食亦。”王冰注:“胃为水谷之海,其气外养肌肉。热消水谷,又铄肌肉,故善食而瘦,又谓之食亦者,谓食入移易而过,不生肌肤也。”[5]《素问·通评虚实论》言:“凡治消瘅……甘肥贵人,则膏粱之疾也。”甘肥贵人者,《素问·奇病论》言:“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由此可见喜冷肤热、消谷易饥、便黄如糜、善食而瘦的消瘅患者,是肥甘太过、内热中满、肌肤消灼所致,此正是五脏气血衰少,肥甘太过,内热炽生,消灼津液所致。

2 证型分治

消瘅之脉属于 “诸小者”,乃阴阳形气俱不足之征,当以甘药调之,勿取以针,故《灵枢·邪气藏府病形》中未载消瘅的针刺治法。但《针灸甲乙经·卷十一·五气溢发消渴黄瘅第六》言:“消瘅,善喘,气塞喉咽而不能言,手足清,溺黄,大便难,嗌中肿痛,唾血,口中热,唾如胶,太溪主之。”[6]此不仅补充了消瘅常见的喘息气短、手足清冷、溺黄便难、咽喉肿痛、唾血口燥、痰黏如胶等临床表现,又将消瘅归入渴黄瘅等五气溢发之病的范畴,还言明了针刺太溪穴可以治疗消瘅。太溪穴为足少阴肾经的原穴,能清虚热以治咽喉肿痛、唾血口燥、溺黄便难、痰黏如胶,生元气以疗手足清冷、喘息短气脉小等。随着医学的不断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消瘅的治疗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不仅在针刺取穴上有进展,对于“甘药调之”以治五脏气血衰少、形气不足、津液消灼这一基本病机的认识,也有了巨大的进步。除了《针灸甲乙经》将消瘅归为“消渴黄瘅”的范围之内,陶弘景亦将消瘅归为“黄瘅消渴”[7]的一种,列在“大病之主”[7]的范畴之内。 《小品方》将消瘅作为以消渴引饮、小便频数为主症的虚劳病,而载“治肾气不足,消渴引饮,小便过多,腰背疼痛方”[8]的增损肾沥汤,及“治大虚,内不足,小便数,嘘噏焦熇引水浆,膀胱引急方”[8]的加减肾沥汤以疗之。自此以后,治疗消瘅的方药便精彩纷呈、百家齐鸣,如猪肚丸、铅丹散、茯苓煮散、骨填煎、枸杞汤、《近效方》之麦门冬丸等等,丸、散、膏、汤,诸法皆备。其中以《外台秘要方》的肾沥汤、宣补丸最具代表性,它们既能体现消瘅气血衰少、形气不足的本虚之机,又能兼顾肥甘太过、内热消灼的标实之象。

2.1 肾沥汤证 《外台秘要方·卷十一·消中消渴肾消方八首》:“疗肾气不足,虚损,消渴,小便数,腰痛,宜服肾沥汤方。羊肾一具,去脂膜,切远志二两,去心,人参二两,泽泻二两,干地黄二两,桂心二两,当归二两,龙骨二两,甘草二两,炙,麦门冬一升,去心,五味子五合,茯苓一两,芎二两,黄芩一两,生姜六两,大枣二十枚。上十六味,切,以水一斗五升,煮羊肾取一斗二升,纳药取三升,分三服。”[9]286此方由桂枝汤、生脉饮、四物汤去芍药,加黄芩、泽泻、茯苓、远志、龙骨、羊肾等增损而成,味甘温和,药性醇厚,有补肺益肾、健脾养肝、宁心定志、强阴益精、养血止痛、清热生气之功。从病机、证候、方剂功效等方面综合来看,其不仅可治虚损之消渴、小便数、腰痛,又可治五脏柔弱易脆、气血衰少、元阴不足、虚阳外发外走之喘息短气、手足清冷、皮肤消薄、肌肉消瘦、性情刚强、烦躁多怒、胸闷不舒、目高横眉瞪眼等消瘅之证。

2.2 宣补丸证 《外台秘要方·卷十一·消中消渴肾消方八首》:“疗肾消,渴,小便数,宣补丸方。黄芪三两,栝蒌三两,麦门冬三两(去心),茯神三两,人参三两,甘草三两(炙),黄连三两,知母三两,干地黄六两,石膏六两(研),菟丝三两,肉苁蓉四两。上十二味,末之,以牛胆汁三合,共蜜和丸,梧子大,以茅根汁服三十丸,日渐加,至五十丸。”[9]286方中石膏、知母、甘草、人参、栝蒌可清消灼之内热,而益气生津止渴;地黄、麦门冬、菟丝子、肉苁蓉、茯神可补五脏之虚损,而益精生津止渴;黄连、牛胆汁之用,恰合“消渴旧来以为难疗,古方有黄连汤牛胆丸为胜”[9]282之旨;黄芪可“补丈夫虚损,五劳羸瘦,止渴,腹痛,泄痢,益气,利阴气”[10]229;白茅根“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下五淋,除客热在肠胃,止渴”[10]280。诸药合用,共奏宣泄肠胃之内热、补益五脏之津气之功。从病机、证候、方剂功效等方面综合来看,此方不仅可治消渴、小便数之肾消,又可用于治疗五脏气血衰少,肥甘太过,内热炽生,消灼津液所致之喜冷肤热、消谷易饥、便黄如糜、善食而瘦的消瘅之证。

由此观之,消瘅之病在晋唐之间的自然演化过程之中,不断地向消渴、虚损这两个层面发展,若偏向某一层次,便容易失去另一层次的临床价值,以至于后世不少医家,误将消瘅之病等同于消渴病或消渴的肾消之证。只有认识到气血衰少、形气不足是其本虚之机,肥甘太过、内热消灼是其标实之象,才能挖掘出消瘅之病的现代临床实用价值。

3 病变机联

消瘅之病,因五脏柔弱及脆,气血衰少,形气不足,易现喘息短气、手足清冷、皮肤消薄、肌肉消瘦等象。其中偏元阴不足,虚阳外发外走者,可见性情刚强、烦躁多怒、胸闷不舒、目高横眉瞪眼等症;偏肥甘太过,内热炽生,消灼津液者,可见喜冷肤热、消谷易饥、便黄如糜、善食而瘦等症。消瘅日久,“脉实大,病久可治,脉悬小坚,病久不可治”。

《诸病源候论·卷五·消渴候》言:“夫消渴者,渴不止,小便多是也。由少服五石诸丸散,积经年岁,石势结于肾中,使人下焦虚热。及至年衰,血气减少,不复能制于石。石势独盛,则肾为之燥,故引水而不小便也。”[11]其明言消渴是因少时服五石丸散,积势使人下焦虚热,年衰之后,气血减少,津液消灼,肾为之燥而成,其与消瘅之五脏气血衰少、形气不足、津液消灼的基本病机大致相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些医家误将消渴等同于消瘅的原因,但是二者的临床表现却有明显差别。《古今录验》论消渴有三:“一、渴而饮水多,小便数,无脂,似麸片甜者,皆是消渴病也;二、吃食多,不甚渴,小便少,似有油而数者,此是消中病也;三、渴,饮水不能多,但腿肿,脚先瘦小,阴痿弱,数小便者,此是肾消病也。”[9]286可见消渴之病亦有偏尿频多饮而消渴者,偏肥甘多脂而消中者,偏腿肿阴痿而肾消者,虽然其气血衰少、津液消灼、肾为之燥的基本病机并未改变,但是其与消瘅之病的常见证型还是有极大差别。从临床实际情况来看,消瘅之病,因其气血衰少、五脏柔弱,病程日久可出现喘息咳唾、心胸背痛之胸痹心痛病,腹胀腹痛之腹满寒疝病,气上冲胸、心悸胸闷之奔豚上气病,肤黄骨烦、唇口干燥、羸瘦少气之虚劳结气病以及脚软胫肿、少腹不仁、心悸气喘之脚气冲心病。

4 医案举例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加以寒热。’即告其人曰:‘死,不治。适其共养,此不当医治。’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肺气热也。……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尸夺者,形弊;形弊者,不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病者气,以故加寒热。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故络绝,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尽即死矣。”[12]

按语:山跗所患肺消瘅之病,是因为大怒后行房事所得也。怒则气逆,伤及肝血,又加以房事,伤及肾精,故病肺消瘅也。当此精血衰少、形气不足之际,勿取以针,当以甘药调之,而齐国太医却在他的足少阳脉口施灸,又给他服用半夏丸。他服用后,立即泄利如注、腹中便虚,齐国太医却又在他的少阴脉施灸。“火气虽微,内攻有力,焦骨伤筋,血难复也”,此番误治,使得肝血肾精耗尽,元气损伤绝竭,而现尸夺之证。尸夺者,呈寒热之象也,乃形弊血尽、志意不治、精神浮越之征也,故死,不治,所以后三日当狂,后五日死者,以其脉道损伤、经络厥绝故也。

5 结语

消瘅之病因五脏柔弱及脆、气血衰少、形气不足而成,临床可见喘息短气、手足清冷、皮肤消薄、肌肉消瘦等象。病变日久,可现喘息咳唾、心胸背痛之胸痹心痛病,腹胀腹痛之腹满寒疝病,气上冲胸、心悸胸闷之奔豚上气病,肤黄骨烦、唇口干燥、羸瘦少气之虚劳结气病,脚软胫肿、少腹不仁、心悸气喘之脚气冲心病。在治疗上,偏元阴不足,虚阳外发外走,而见性情刚强、烦躁多怒、胸闷不舒、目高横眉瞪眼等证者,可与《外台秘要方》肾沥汤,以补肺益肾、健脾养肝、宁心定志、强阴益精、养血止痛、清热生气;偏肥甘太过,内热炽生,消灼津液,而见喜冷肤热、消谷易饥、便黄如糜、善食而瘦等证者,可与《外台秘要方》宣补丸,以宣泄肠胃之内热、补益五脏之津气。同时根据气血虚损之不同部位,津液消灼之不同程度,辨证选用丸、散、膏、汤,以消气血衰少、津液消灼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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