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牛
——文莱轩随笔(四)

2021-12-02 16:00金曾豪
苏州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茭白田野

金曾豪

戚家上是个小村庄,离我们小镇不远,就是没有大路可通,得弯来弯去走一个小时的田埂。邻家的梅阿姐和我二姐是忘年交,很亲密,她嫁去戚家上后,我二姐得空就会去那儿玩。

我跟二姐去那儿,多半是为了一条牛。

那水牛是梅阿姐邻家的,去梅阿姐家必得从牛屋旁走过。天热的时候,把当作墙的草帘卸掉,牛屋就成了个只有屋顶没有墙的茅棚,从牛屋旁走过,人和牛之间只隔着一些纵横的树棍。这牛有傲气,不在乎人的走过,顾自吃它的草,顾自在弯曲的树棍上蹭痒痒。如果你站定,它才会不耐烦地瞥你一眼,是那种不满的眼神,好像在嘀咕:看什么看,走开啊!

梅阿姐说这条牛脾气不好,让我别靠近它。

这是一条年轻的公牛,有一对黝黑发亮的弯角。这种牛角称“盘角”,如果两只牛角依势延伸,就会盘成一个圆圈。都叫这牛“老洋盘”。在吴语中,“洋盘”就是瞎赶时髦的意思。用这个词称呼一条牛,有点滑稽。那时正有一首歌流传:“老黄牛啊肥又大,土改以后到我家,干起活来呱呱叫啊……”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盘角牛,尽管它不是黄牛,是水牛。

小湍是个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幼年患小儿麻痹症,基本上不能走路,后来又得了腰子病(肾病),常年忌盐,看上去面色青黄,太阳穴那儿可隐约见得蓝色的静脉,整个儿像一片经霜的秋叶。他总是坐在牛屋门口,坐在一只绳络凳上。绳络凳只有框,没有板,应该有板的地方绷着绕着一道道草绳子。坐“熟”了,绳络凳迎合了人的屁股,绳子也变得滑滑的,坐着倒是蛮舒服的。小湍坐在绳络凳上搓草绳。用于搓绳的稻草预先洒上水,用大木锤子“跌”(捶)过,看上去挺柔顺的。稻草在小湍的两个手掌间窸窸地颤动,动着动着就把两束稻草合成了一股绳。搓成的草绳“淌”在他屁股后边,一圈一圈地积成一个堆。

盘角牛不是小湍家的,他坐在这里只是和牛搭个伴。大人们下地了,小孩子上学了,村子里寂寂的,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男孩和一条牛。病怏怏的小湍不喜欢和人说话,就喜欢和牛做伴。

在空荡荡的乡村,时间走得慢。有时,一个男孩和一条牛都觉得寂寞了,就会闹着玩。小湍用一株草旋进牛鼻孔,让牛痒得直摇头,急了,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风来报复。小湍有防备,用斗笠挡住,哈哈哈笑。牛的潮湿的鼻子和嘴唇波浪一样努来努去——这是牛在笑呢。

小湍用个旧板刷给牛梳理皮毛。这等于在给牛挠痒痒,牛很舒服,这边刷完了就调过另一边身体来。挠完痒痒了,牛很想报答,哞哞地唤着,让小湍爬它背上去。小湍是爬不上牛背的,爬上了也骑不稳,就说:“去,谁要你背啊,过些日子我就能自己走路了。”

牛棚正对着一片砖铺的场,是村里农家合力铺成的,用作公共的晒场。成天坐在牛屋门口的小湍自然而然地兼作了看场的人。乡下的麻雀鸡鸭很大胆,离几丈远就不怕人,脸皮厚呢。小湍的脚边备着一根小木棍,还有一小堆砖瓦屑。小湍左手将砖瓦片抛起,右手挥舞木棍把砖瓦片像垒球一般击打出去,大多能击中不老实的鸡雀。这是行动不便的小湍练就的绝活。就为这一手,我对他挺钦佩的。“一招鲜,吃遍天”,人就得有绝活。

小湍和盘角牛在一起,愈发显得弱小和苍白。盘角牛和小湍在一起,愈发显得庞大和黝黑。真想不到田野里的小草就能造就牛这般庞大的生灵,大自然喜欢出人意料地创造奇迹。

我想走近小湍,又不敢,因为他身旁站着一条雄壮威严的盘角牛。

小湍看出我的心思,说:“街上弟弟,别怕,过来,过来好了。”

牛也看出我的心思,抬起头,眼中似有凶光——哼,你敢过来?

小湍说:“看,河滩那边有茭白,去摘几枝来,牛最喜欢吃了。”

我拿着两片茭白叶向盘角牛走去。这次牛没有正眼瞧我,我觉得它是在窃笑,是准备了一个诡计等着我的那种狡黠的笑。我这时才发现盘角牛其实并没有被拴住,牛鼻绳松松地挂在角上。我停住脚步,把茭白叶潦草地抛在地上,惶惶地招呼它吃茭白叶:“哞,哞……”

牛向我走来。

小湍赶紧喝住了牛,说:“别怕,它以为你唤它过去呢。”

我提醒他:“牛,没拴住呢!”

小湍说:“没事,它不会乱走。”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小湍的鼓励下,我慢慢地消解了对牛的恐惧,但这第一次与牛接触的情景却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走进一个树林,突然发觉那儿拴着许多牛,牛向我走过来,那牛鼻绳在无限地延长……直到成年,只要工作紧张,这样的梦境还是会重复出现,醒来时总是一脑门的汗。

害怕盘角牛的原因,是梅阿姐讲过的几个狂野故事。

有一次,老洋盘被邻村人借去做秧地,做得很累,好不容易休息了,借牛人顺手抓了几把沾满泥污的草喂它。牛有时能将就喝泥汤,却是不肯吃肮脏的草料的。就为这,老洋盘窝着火,当借牛人再去套轭时,它的怒火暴发了,红着眼睛,低着头就冲向借牛人。借牛人看着不妙,要逃,却一滑脚摔倒在田埂上,被牛角挑起来抛得老远。幸亏这一挑只挑住了衣裳,不然麻烦大了。

有一次,一个小孩招惹牛发了怒,逃进家关上了门,以为没事了,哪知盘角牛紧追而至,掉过屁股把门连框撞倒,来了个穷追猛打。幸亏小孩机灵,赶紧跳后窗逃跑。像撞门这些动作,老洋盘是不用角的。它爱惜它的角,喝水前常会凝神看一会自己的倒影。它喜欢人把牛绳挂在它的角上,牛绳这么挂着时,它会很小心地不让绳子掉下去,大概认为这么装饰着挺美的。老洋盘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还有一次,老洋盘和邻村一条大牯牛在野地里斗将起来。先是八蹄翻飞,四角乒乓,后来都疲了,只将四只角交错着顶在一起,谁也不肯退一步。提水泼在牛头上,还是不肯散开,最后是用点燃了的干稞把子才劝开了架。

这些故事把老洋盘描写得挺可怕的,可是我此后目睹的却尽是温情脉脉的场景。

那天我去戚家上,小湍一见我就说:“三官,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今天是四月初八哎,是牛的生日。”看他一脸喜气,好像他要过生日似的。小湍几天前就提醒牛的主人三叔了,让他们别忘记了给老洋盘吃“豆饭”。这是吴地的风俗。

到了午饭辰光,三叔果真给牛盛了一碗豆饭来——米饭里掺了一些黄豆和赤豆。小湍抢着把饭盆送到牛嘴边,一遍遍地念:“牛吃豆饭,百病不生,吃吧吃吧……”老洋盘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嗅了一会才小心地尝了一口,发现味道比草料好,才来了胃口,舌头只几撩,盆里的饭就没了,没了还不住地舔盆子,眼睛看着小湍,嗓子里“昂昂”地哼,好像在问:还有吗?还有吗?

小湍摇着头说:“没有了,没有了。”

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意思是:嗨,小气坯!粗糙的舌头将唇边的白唾沫打扫干净。

我说:“它听懂啦?”

小湍说:“它当然听懂了。牛有时比人还聪明,人听不懂牛话,可牛听得懂人话。”

我说:“不对吧,牛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人听不懂牛话。”

小湍说:“不对,牛说了话,说的是牛话。”

我说:“那是牛叫,不是说话。”

小湍:“人说人话,牛说牛话。牛还想学人话,就是没学会。我知道牛想说人话。有时候,它们瞪着你哞哞叫,干着急,很难受的样子,那是它们说不出人话。”

我说:“我们这会儿说的,老洋盘听懂了吗?”

小湍确定地说:“听懂了的。你看它的眼神,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小湍这么说了,我再去看老洋盘的眼神,果然觉得它是听懂了的。牛都是双眼皮,长睫毛,美。像乡村的孩童,牛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天真诚恳,绝无邪恶。牛弯弯的角不是武器,倒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我摸摸牛肚子,又摸摸牛脖子,牛不在意,我是小湍的朋友,他信得过。

小湍说:“你胆子小,你怕啥?这牛蛮善的。”

我说:“我听说它怪凶的。”

小湍想想,说:“有一次,三叔住医院,那晚上他们家的人都忘记给牛添料送水了。第二天,牛还是照样下地干活,哼都没哼一声。你看,人能做到这样吗?”

小湍又讲了老洋盘救人的故事。

那天,村上的人结伙去虞山看杨梅,村里静得只闻母鸡报蛋声。孙家老太太到水栈洗东西,失足滑下河去,她很老了,脚步飘。小湍走不成路,大喊救人,就是没人应,急了,抓了根竹竿扑到地上,向水栈那边爬。场上晒着麦子,小湍想爬却使不上力。老洋盘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险啊,可它的牛鼻绳拴在牛绷门柱上,帮不上忙。孙家老太太浮起来又沉下去,再浮起来已经在河心了。老洋盘知道危急了,猛地扯开了绳结,跳到河里让老太太捉住了它的角。那一次,老洋盘的鼻子差一点点就扯豁了,险。对牛来说,豁鼻子是严重残废,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真是险。小湍讲这个故事时,说了好多个险字。

听了这个故事,我对老洋盘有了新认识,觉得亲切,不怎么怕它了。

有一次,我带了一个铃铛来给老洋盘挂在脖子上。牛不断摇着头,尾巴和四肢乱动,把铃铛弄得叮叮响。

我说:“小湍,老洋盘很喜欢啊。”

小湍说:“拉倒吧,它不乐意哩,烦你呢。”

正说呢,牛用大屁股拱了我一个屁股墩。能看得准牛心思的还是小湍。

牛走到小湍身边,垂下头,让小湍把铃铛摘了。

有一次,我带了几本连环画给小湍看,老洋盘偷偷叼了一本去。老洋盘就爱赶时髦,用前蹄踩着小人书用舌头来翻看书页,想看看小湍津津有味捧着看个没完的东西有何妙处。它的舌头太粗糙,书页跟着就撕下来了,它撩进嘴里嚼嚼,觉得没有滋味,吐掉,只一页一页地撕着玩。等到发现,一本连环画已经毁了。小湍气得要命,抓起一把扫帚打牛。牛知道错了,并不闪避,听凭小湍打它,扫帚打到哪,哪里的肌肉就一颤一颤地抖动,说不定它还蛮舒服呢。是的,小湍是舍不得打疼它的伙伴的。

遗憾的是,我已经忘记了小湍的真姓名。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叫他“小瘫”。我反感那个“瘫”字,就用个“湍”来代替。在吴方言里,“湍”和“瘫”同音。

小湍在十五岁时死于尿毒症。梅阿姐说,小湍临走前让他父亲背着他去野地里牧了一次牛。因为不能走路,小湍从没有去田野上牧过牛,他觉得很对不起老洋盘的。小湍听得懂牛的话,他知道牛怪他不带它去田野里玩玩。小湍对我讲起过牛“望青”的事。冬天,牛没有青草吃,难受,常常会眺望田野,叫“望青”。牛太喜欢田野,小湍知道,可是小湍没法把它带到田野去,心里一直怀着歉疚。

那次,我又去了戚家上。

牛屋门口没有了小湍,那只绳络凳也不在了。听说盘角牛去田里了,我赶紧出村去找牛,果然看见盘角牛在河滩上吃草。我向牛跑过去,就想再切近地看看小湍的盘角牛。

盘角牛还是那样庞大,那么强壮。它抬头看我,眼睛里分明是有一些内容的。小湍说得不错,我可以读懂它的眼神——它想跟我讲话,就是讲不出话来。

我觉得它在说:啊,你来啦?

我觉得它在问我:小湍呢?你知道他去哪里啦?

我的眼眶里涌满了酸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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