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奇旅》:动画电影中的游戏元素与想象空间

2021-12-21 14:37时逍遥赵文哲
今传媒 2021年11期

时逍遥 赵文哲

摘 要:影游融合作为近年来电影创作的一大趋势在作品中表现越来越突出,本文以皮克斯最新动画长片《心灵奇旅》为例,从叙事、空间造型、视听语言等多个层面探讨游戏元素对动画电影的影响以及影片想象空间的多维展现。在《心灵奇旅》中,“重生”设定与并置的多维空间、交互感的营造与关卡式结构的多重渗透,以及后现代语境下的双重陌生化建构,使影片成功实现了游戏元素与动画电影多方面的艺术融合。

关键词:《心灵奇旅》;游戏元素;想象空间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1)11-0088-04

2020年圣诞节,皮克斯最新动画长片——由《寻梦环游记》原班人马打造的《心灵奇旅》在中国大陆悄然上映。由于前期的宣发问题,电影上映之初爆冷,2%的排片造成它在“双旦”前后寂寂无名的局面,经过一段时间的口碑发酵,各大平台高居不下的大众评分使其逐渐挽回颓势。最终《心灵奇旅》累计票房37 620.6万,在春节档的激烈竞争后,依然跻身中国2021年第一季度影片票房排名前列。凭借口碑实现票房逆袭,《心灵奇旅》在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成功契合了当下观众的心理需求和审美经验。故事层面,电影关于死亡、生活、爱与梦想的主题在后疫情时代的不稳定性中成功唤起了人们对于平凡生活的关注;形式层面,互联网时代的电影观众对虚拟文化越来越高的接受度使《心灵奇旅》在动画电影的空间、叙事以及游戏元素的利用等方面做出的探索得到了较好的回馈。本文聚焦于后者,着力探索《心灵奇旅》中的游戏元素与想象空间。

一、“重生”设定与并置的多维空间

《心灵奇旅》讲述的故事其实极为简单:中学音乐老师乔伊丧生后从“死之去处”误入“生之来处”,乔伊想尽办法重返真实世界并完成了毕生的音乐梦想。可实现梦想的乔伊没有感到快乐反而怅然若失,最终明白拥抱平凡生活的重要性。电影中,故事在按照时间顺序线性发展的同时,将电影空间分割为真实世界与灵魂世界两部分,而灵魂世界又包括三个意义连接却又相互独立的并置空间——“死之去处”“生之来处”与“忘我之境”。其中,灵魂世界具有其特殊规则:人死后灵魂会前往“死之去处”完成死亡;新生命降生之前会在“生之来处”寻找人生的“火花”然后前往地球新生;当人类真正投入某件事从而达到精神超脱肉身或者完全迷失自我——也就是精神的无意识状态时,灵魂便会进入“忘我之境”。

故事中,导演将游戏里常见的“重生”桥段设置为影片最关键的情节点:频繁出现的死亡场景接连打断叙事,角色不得不通过各种手段“重生”以接续被中断的主线故事。《心灵奇旅》显然借用了这一游戏模式,电影中的“重生”并非时间与空间的简单重复,严格意义上说,乔伊“重生”了三次,第一次阴差阳错“重生”为猫,第二次成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完成演奏的夙愿,第三次“重生”拥抱平凡生活。三次“重生”,真实世界中的一切都在继续向前发展,只有乔伊肉体的生命暂停,死亡将乔伊的灵魂与肉体分离,灵魂在经历了“死之去处”“生之来处”与“忘我之境”后重返真實世界。其中“忘我之境”就像是身体与灵魂出现问题时“程序重启”的“预备”空间,连接着“生之来处”与真实世界。影片主线故事围绕乔伊在地球上的人生展开,乔伊在灵魂生存的异世界所经历的一切更像是为了“重生”必须完成的“辅助”任务。从这个角度来说,《心灵奇旅》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镶嵌式的套层故事,导演通过肉体和灵魂的分离将电影空间切割为真实世界以及灵魂存在的异世界来完成套层结构的建构,从而将一个横向发展的故事纵向放进设置好的空间结构中。

在现实和想象的各个空间建构中,影片通过将“理论化”的灵魂世界真实化、具象化地再现完成了一种独特的“造梦”式表述,在这个“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真实世界里体验不到的假定性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想象化的奇观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非物质形态的灵魂与真人形象相去甚远,他们质感似烟似雾,具有清晰的轮廓和生动的表情,以半透明的蓝色小人呈现;作为宇宙所有量子化领域集合体的杰瑞则由线条勾勒而成,身体具有高度的流动性,可以随意变幻形状;灵魂会计师摆弄的像代码一样的灵魂数据;“死之去处”与“生之来处”之间屏幕式的通道口以及“荣誉大厅”内展览画面的全息投影等,灵魂世界中的人物、场景设计明显受到电子媒介时代图像的多种视觉呈现方式的影响,极具电子工业的虚拟特征,其游移、漂浮、多变的形式特点也赋予了想象空间不稳定性、抽象性以及奇幻色彩。影片在造型表意上颇具创意性的真实世界和虚拟空间的并置建构与导演彼特·道格特此前在《头脑特工队》中的尝试极为相似。

二、交互感的营造与关卡式结构的多重渗透  在数字电影发展成熟的今天,“互动性”作为游戏最显著的特征在多个层面上被电影吸收接纳,其中最直接的体现是以《黑镜:潘达斯奈基》为代表的“交互式电影”的兴起。在“交互式电影”中,拥有剧情节点处的选择权使观众直接介入影片叙事,一定程度上左右故事走向。受限于科学技术、制作成本以及编剧水平等多方面原因,“交互式电影”至今尚未发展壮大,但通过视听营造精神上的交互感,进而使观众得到一种接近游戏的审美知觉已经被越来越多的电影选择。《心灵奇旅》便是如此,影片借助视觉游移感的制造以及主体身份的相互转换为观众营造审美上的交互式游戏体验。

影片中,视觉的游移感主要通过大开大合的镜头调度、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以及多角度的移动长镜头组合实现,以乔伊进入“死之去处”一段为例:当乔伊的灵魂跌入一片黑暗后,镜头首先对准的是乔伊迷茫的神态,当观众也像乔伊一样疑惑其周围环境之际,镜头快速由人物特写拉开,将浩瀚的星空以及长长的灵魂传送带呈现在观众面前,乔伊的灵魂在广阔的空间中缩小至几乎消失,接着镜头再次推近乔伊随即又旋转拉开。在整个段落中,镜头调度始终以乔伊在场为前提,但不局限于乔伊的个人视点,观众时而见他之所见,感他之所感,时而以一种上帝视角注视着他的迷茫处境。流畅的移动长镜头组合在将乔伊同环境融为一体的同时为观众创造出一种不受中介阻碍直接分享乔伊所思所感的幻觉,同时,带给观众畅游奇幻空间的视觉感受。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乔伊从“死之去处”跌入“生之来处”还是从“生之来处”尝试飞向地球,亦或是从“忘我之境”回归身体,影片都采用了一种“坠落”的转场方式。当乔伊从“死之去处”跌入“生之来处”,灵魂的形体不断在二维和三维之间转换,主观镜头展现的线条通道与坠落感使观众如堕危崖,镜头跟随乔伊的灵魂腾空、下坠,使观众直观体会游戏般的紧张刺激感。

主体身份的转换是影片创造交互感的另一种重要方式:导演安排乔伊的灵魂带着22号重返地球时误入猫的身体,乔伊自己的身体则被22号占据,于是,乔伊被“一分为二”——锁进猫身的灵魂与被22号支配的肉身。二者之间的牵绊使影片的主体身份在乔伊和22号之间不断切换,带领观众体会一种角色扮演的快感。当主体在乔伊和22号之间游移,视听中心也随之改变,观众跟随镜头在双重身份间徘徊,或认同乔伊追逐的梦想,或认同22号热爱的生活,在精神层面获得选择权。

关卡结构是游戏的最常规设置,依靠一个个任务的完成推动情节发展,主角在各方配合下克服困难,完成目标,获得晋级。如前所述,如果将真实世界发生的一切看作故事主线的话,乔伊在灵魂世界的经历就像是为了重回主线故事所做的“辅助”任务。乔伊在主线的最终目标是获得演出机会,在副线的目标则是通过“重生”返回主线。影片开始不久,刚刚获得演出机会的乔伊便不幸身死,肉体和灵魂分离,故事直接进入副线。在灵魂世界中,乔伊经历了逃离“死之去处”——帮助22号寻找“火花”——寻求月风帮助等一系列事件终于带着22号回到地球,自此副线关卡完成,故事重新返回主线。回到真实世界变成猫并失去演出机会的乔伊又进行了一系列挽回尝试,劝服22号——剃坏头发/整理发型——撑破衣服/获得演出服,当进入最后一步交换身体时,灵魂会计师的追逐使两人再次回到“生之来处”,主线发展再次停滞。为了重回主线,乔伊抢走了22号已经集齐“火花”的灵魂通行证回到地球,成功完成了梦想中的演出。

总结来说,不断触发并解决问题的关卡式递进结构、层层深化的矛盾冲突、核心道具的获得与争夺是《心灵奇旅》故事推进的重要元素。

三、后现代语境下的双重陌生化建构

影片主线关照当下现实生活中的人,将真实世界中的“生”“死”以及人类的精神状态进行想象性延伸,在描绘了一个陷入精神危机的后现代社会的同时,利用现代数字技术手段与多元文化杂糅拼贴的手法建构了一个与现实相异、更加充满不确定性的灵魂世界。然而,在这种现实与想象双重空间的异质建构背后,电影最终携带的情感属性却又明显呈现出与后现代社会自身的冰冷质感截然相反的脉脉温情。从压抑的现实生活到由后现代元素建构的异质世界,再到人间温情的本质回归,导演通过垂直的双重陌生化手段探索生命的真正意义。

电影虽然以真实世界为原型建构了一个现实社会,但是却并没有把表现重心放在科技和技术发展给人们带来的生活质量的提高上,反而侧重呈现后工业社会高速发展下被裹挟的人的负面状态——人的物化,情感关系的淡薄,“人与人不存在积极的相互承认、相互鼓励、相互交流的关系,而只存在相互否定、相互贬低的关系”[1]。乔伊的音乐课堂上,认真演奏的长号手康妮在精神迷离、态度敷衍的同学们中反而成了笑话般的存在;生活中,执着于音乐梦想的乔伊被母亲挖苦没有前途,被伙伴保罗讥讽等。影片以乔伊为中心编织起了一个后现代的关系网络,乔伊本身也是这个网的一部分,虽然他看上去对爵士乐满怀热爱,但实际上他已经脱离享受音乐本身的状态,陷入了追逐成功的执念之中。在“生之来处”,“荣誉大厅”展览的乔伊的一生几乎被爵士乐填满,与周围的朋友、家人、学生毫无连接。这些后现代社会中人的普遍状态由主角乔伊串联展现,让观众从日常理想化、经验化了的生活中抽离,开始透过影片中的人物审视现实生活本身。

在此基础上,灵魂世界作为陌生化的想象空间解构了日常事物的存在形式,把不同文化、不同特质、不同风格的内容拼贴重组,构成在视觉和认知上都极具冲击力的空间奇观。在“生之来处”,杰瑞、泰瑞以毕加索立体主义风格的二维线条呈现,乔伊和22号等人类灵魂则是在气凝胶这一真实物质材料的基础上通过CG新技术叠加光线变化和可识别的人类特征构成[2],再加上引导空间的全息投影、灵魂会计师拨弄的如代码一般的算盘,以及无处不在的抽象化信息呈现共同构成了灵魂存在的异世界。除此之外,荣格、哥白尼、阿里等人类思想史上重要人物的灵魂也都以“精神导师”的身份出现,一反人们心中“权威”的神圣形象,在面對玩世不恭的22号时表现出束手无策乃至恼羞成怒的“常人”状态。“忘我之境”中,月风与三位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秘主义者一起致力于帮助迷失心灵重新与自己的身体建立连接。带有鲜明涂鸦的海盗船、播放着的鲍勃·迪伦的摇滚乐、船长月风的奇异装扮,以及他在现实世界从事的街头行为艺术无一不在展示着以反叛为内核的美国嬉皮士文化。以上这些在真实世界中毫不相关的元素在想象空间并置,彼此之间以一种超乎自然的逻辑共存,使观众身处奇异的陌生化空间,在视觉奇观中进一步展开对现实的反思。

与影像呈现的后现代图景不同,影片想要表达的情感内核却并非后现代社会的荒诞虚无。通过消解异质文化元素以及拼贴手法本身固有的冰冷特质,影片完成了空间陌生化基础上的又一重情感陌生化表达。以上文提及的美国嬉皮士文化为例,影片仅保留了“嬉皮士文化”的部分外部特征,其精神中消极反叛的一面被转化为现实世界中“大隐隐于市”的无为,并进一步在“忘我之境”中与世界各地包括巫术、藏族佛教等文化融合重组,产生治愈和引导的正向能量。除此之外,影片也在多个层面配合建构温情的情感内核,叙事节奏的改变是其中之一。影片开场,故事节奏由乔伊主导,带着一种直奔主题的目的性:当被通知得到了面试机会时,乔伊在繁忙的纽约街头一路狂奔向目的地,画面伴随着他的行动不断切换场景,声音由欢快的爵士乐主导,环境音响除了起到叙事作用的几声急促刹车声外,基本被隔绝。当乔伊面试通过后,更加无视周遭环境,主导画面的心理音乐让观众对于真实世界的视听感知跟随乔伊被彻底封闭。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承载着22号灵魂的乔伊重生后,街头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画面充斥着真实世界嘈杂丰富的各种声音,日常生活的细节被无限放大。撕下的广告传单、通风口吹过的风、流浪歌手的歌声等被突出呈现。此外,在多元混杂、异质的后现代空间里对于肉身性的强调是导演借以表明影片存在主义精神内核的关键。当22号作为一个灵魂存在时,现实世界是不被感知的。在五感不通的情况下,22号无法真正进入客体世界,只能作为旁观者进行想象性的描述和建构,在智性活动中理解世界[3]。这从根本上造成其存在的断裂,进而在精神上呈现为一片虚无。而当22号被迫来到地球以乔伊的肉身作为媒介切实地与现实产生联系时,知觉性在场的世界在22号的感受中重构,披萨的香味、阳光的温度、流动的风、地下通道的音乐等变得鲜活真实,“突出细节,这是久已有之的诗歌表达手段,但是它已与新的空间概念相联系”[4],22号通过视、听、嗅、触、味在多个知觉层面实现了与真实世界的互动。借由身体,22号获得了真实世界的生活体验,在此过程中,其灵魂携带的消极、反叛精神被消解,理发店里的棒棒糖、分给流浪歌手的一小块面包、妈妈改制西装的针线、落在掌心的花瓣等等激起了22号对生活的渴望和热情,并最终启发乔伊思考生命真正的意义。

四、结 语

纵观整部影片,一个疑问始终悬置着:作为“生”的必要前提,Spark(火花)到底是什么?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游戏”的隐藏任务一直等待乔伊和22号的完成,但终至无解。影片通过这种方式消解了宏大理想的神韵,肯定了生活本身的意义。导演将自己关于生命的哲思以及对生活的感受通过想象空间的建构更加清晰有趣地呈现出来,吸引了更多年轻的观众沉浸其中,成功实现了游戏元素与动画电影在叙事、空间呈现、观众体验等多方面的连接。

参考文献:

[1] 王晓升.略论后现代社会的几个主要特征[J].教学与研究,2014(6):100.

[2] IGN.How Pixar Designed the Ethereal Characters of Soul (Ft.Director Pete Docter)[EB/OL].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_LuOJrrXXg&list=WL&index=2,2020-12-14.

[3] 庄严.梅洛·庞蒂肉身本体论的美学研究[D].武汉大学,2019:133.

[4] (匈)伊芙特·皮洛著.崔君衍译.世俗神话:电影的野性思维[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89.

[责任编辑:武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