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乔远诗文批评思想析论

2021-12-28 18:31樊国相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何氏复古诗文

樊国相

( 六盘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贵州 六盘水553001 )

何乔远(1558—1632),字穉孝,一作稚孝,号匪莪,晚号镜山,福建晋江人。 明万历十四年丙戌(1586)进士。 历任万历朝刑部主事、礼部仪制郎中、广西布政司经历,天启朝光禄少卿、太仆少卿、左通政、户部右侍郎,崇祯朝南京工部左侍郎等职①。何氏向以方志史学名家, 历代对其 《闽书》《名山藏》颇多关注;而对其经学、文学成就的讨论,则囿于文献不足而长期阙如。 随着《镜山全集》自日本重返祖国并经整理出版, 我们对何氏思想学术的整体观照已然具备充分的文献基础。 何氏于《镜山全集》对诗文创作等问题颇多讨论,表现出较为丰富的诗文批评思想。 今笔者拟以何氏学术活动与明代诗文批评史为参照, 全面梳理有关文献并作系统析论,藉此一窥其诗文批评思想全貌,以为相关研究抛砖引玉之用。

为便正文论述,需先厘清何氏学术身份。学界历来目其为方志史家, 然其成就实广及经学、文学。 何氏自幼便在其父何炯的指引下钻研儒经,“日有志圣贤之学”[1]50;家族累世浓烈的治史氛围,又使其从小对史学饶有兴致;然其最为擅嗜者,却仍是诗文创作。要之,青年何乔远可谓学兼经史的文学家。 但在面临时代危机、历经宦海浮沉后,何氏思想学术发生剧变。他以己“昔日嗜好皆文章词赋末技”[1]53,不能切实解决个人与时代的焦虑,认识到“必直造圣学,方为实地”[1]857,将儒学视为精神归宿。 通过精研深思, 他终于找到踵武圣学之道,即“以躬行实践为下手功夫”[1]855,于“庸徳庸行中步步绳尺”[1]852,视儒学为躬行践履之人生哲学。要之,文学家何乔远最终皈依经史,故其学术身份当依次为儒者、史家与文士;而其诗文批评思想,亦当置于儒学、史学与文学三重视域下考察。

一、文以载道、温厚和平——作为儒者的诗文批评思想

作为虔诚儒者, 何乔远的儒学本位立场从根本上决定了其诗文批评思想。 主要表现在:

(一)“文以载道”的诗文创作观

文、 道关系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论域,历代学者如荀子、扬雄、刘勰、韩愈、朱熹等对其多有讨论,提出了“文以明道”“文以贯道”“文以载道”等重要观点。诸儒虽于“贯道”“明道”“载道”的具体含义争论激烈, 但其基本理论内涵实则非常接近,即多把文视为表现道的手段,而将道视为作文的目的。其中“道”多被理解为儒者之道,“文”则指诗文为主的文学作品[2]。 何氏亦不例外。 其于《王遵巗公文选序》云:“载道之谓文。 ”[1]1039明确主张文以载道。又云:“夫古之为文者,未有不依于道者也。”并自信宣称“从余文以求至圣贤之道,又何难”[1]1062。 其于《名山藏·臣林记·文苑》,也将“深造以道”视为明代文学寻求发展的“根柢”[3]5298。

何氏强调作文以载儒道, 而儒道载于圣人删述之经,故其自然强调征圣、宗经。 其于《存真集序》云:“《系辞》,夫子之文也;‘匪兕匪虎,彼妇之口’,夫子之诗也;《春秋》,夫子之记事也;‘以礼以忠,兴邦丧邦’,夫子之奏疏也;沐浴而朝,夫子之弹章也;夫子何为,夫子之竿牍也;一匡如仁,君子道四,夫子之志传行状也;谁毁谁誉,所否天厌,夫子之真也。 ”[1]1057将《易传》《春秋》诸经视为诗文各体源头,认为孔子于诸体均能做到真、简、实,因此自可流播后世,成为作文效法的典范。而古今凡取效圣人六经者,亦多能于诗文创作成就斐然。如其评傅夏器之文“皆其久精于六经群儒之论,故见之诸体者隐然丽于圣贤之言而卓乎不诡于正”[1]1039,就将傅氏视为因载道、征圣与宗经而取得成功的显例。

何氏所主儒道较诸儒颇有不同。 自先秦孔孟以迄宋明朱王所谓儒道,概括而言无外内圣、外王二端。 前者强调以儒经为依托,通过格、致、诚、正等方式,完善个体德能的修养,即为人;后者偏重于将个体德能推而广之,从而造福家国天下,即为政。其中孔孟更偏向外王的实践,而朱王则更侧重内圣的修省。何氏所重乃躬行践履之实践哲学,故其所求儒道实兼内圣、外王而有之,较朱王内敛哲学更近孔孟原旨,具有鲜明的经世致用倾向。其曾云:“学于圣人之道何为也?求所以为人也”[1]1041“士之所以为士者,……盖贵于用世。 ”[1]1035他盛赞萧山令刘会之文“多有关世道,至按关、按广、按滇之奏牍政令皆经世文章”[1]1049, 就尤重诗文外王为政之用。 其编选《皇明文征》,也“不徒为文字观”[4]3,而是“内根理学,外明政治,前昭典故,后关世教”[4]6,以此“示明德之大,明文之盛”[4]7。

何氏虽主文以载道,但并未将文道对立,甚至认为“作文害道”[5],而是强调文道合一。 他曾感叹“吾辈之不可无文字”[1]1079,视文章为“生人之大业”“不朽之至荣”[1]1119。 又云:“士大夫当其用世之时,不寄意于文章以自芳润,则必以窥瞷为狐鼠,以谿壑为蝇狗。及其老而不究文章之业,则必求田问舍之为心,武断乡曲,沉沦声伎,处于褌中而舞于车上矣。 ”[1]1084视作文为儒者陶铸品德、保持节操以对抗贪欲、免为小人的必要方式。 要之,他认为文可载道,更可进道、益道,文实为道不可分割之部分,有益于儒者为人为政。 其所鄙弃者,是缺乏醇正思想、 无益社会人生的 “刻画搜索之文”[1]1047与“雕虫无益之技”[1]1047。 此外,何氏也反对违背诗文艺术本质的载道方式, 他批评宋诗 “窘名理”[1]1069“窘于理”[1]1092,就对宋人以义理入诗而损害诗歌形象性的载道方式颇为不满。

何氏主张文以载道,而以文载道者为文士,故其诗文批评延续了以人品论文品的惯例,认为“文也者,所以见其为人也”[1]1044,强调作家应兼具内圣外王之品质,从而形成了“知人论文”的批评模式。如其评价詹仰庇之文云:“詹公咫亭繇御史以至列卿,其于生民之病无日不在怀,而于国家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为如其家政。 其忠实孚于中而刚毅发乎外, 是以著之文章诚切不浮而正大光明之气流溢笔睹,若云汉之有虹霓而山泽之有烟雾,自有不可得而掩者。 ”[1]1044就认为詹氏为人忠实刚毅、正大光明,为政关心民瘼、娴于公务,深得儒者内圣、外王之道,故其文章表现出邃广醇正的思想倾向,具备了真诚感人的艺术力量。

(二)“温厚和平”的审美风格论

何氏主张文以载道,故而推崇温厚和平文风。其曾云:“夫温厚和平,诗教也。 《三百篇》,圣人之所删定,岂复可置瑕疵! ”[1]847将《诗经》温厚和平之风视为审美极则。 温厚和平盖即“温柔敦厚”,由孔子评价《诗经》时提出,其哲学依据当为儒学中庸思想。 孔子主张诗歌应追求中和之美,即表达的情志要温和适度而不至偏执, 表达的方式要含蓄委婉而不至激切。 温厚和平与儒者人格理想相适,是他们共守共求的审美极则。 作为虔诚儒者的何乔远,也主张作家应以温和真诚、理性宽容的创作态度与温文尔雅、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抒写自己的内心情志及对社会人生的感触,而始终“无感愤乖戾之音”“无旁门外道之窦”[1]1263, 以此作为醇化风俗、移易人心的外王手段。

何氏视温厚和平为审美极则, 故对明代馆阁文风颇为推崇。 其云:

高皇帝……于文章一事亦欲使天下士大夫光明正大、疏畅洞达,无钩棘槎牙之气,而其时宋金华出而应之,其材虽富,其用虽巨,敛而归于温厚而尔雅; 杨庐陵历事四朝, 文章醇洁若不能胜其质,而终无缘饰之态;岳漷县类博之篇邃于学而明于理……;刘永新博雅蕴藉,有先儒之风;李长沙开肆和平, ……与士大夫更唱迭酬如居山林闲静之域;张永嘉奏疏明健特达,或若以意夺理而实能发其理之所以然;徐华亭疏通纡徐,不诡作者;赵内江屑然而玄论。 ……王太仓,锋颖锐厉,……而卒归于剀切而委蛇……夫是皆馆阁诸公佐纶扉而居台辅者也。 ……维我进卿先生无文而无所不文,其明白畅快足恢人之耳目,其典刑规矩足范我之驰驱,意加婉焉不失其正,词加蔚焉不掩其质。[1]1052-1053

馆阁作家作为明代文坛的重要力量, 其诗文创作与帝国的繁荣、理学的盛行相适应,注重传圣贤之道,鸣国家之盛,由此形成和平温厚的文风[6]。引文所及宋濂、杨士奇、岳正、刘定之、李东阳、张璁、徐阶、赵贞吉、王锡爵与叶向高,均是馆阁文学的重要代表。 馆阁文学自弘嘉以降实已走向衰落,早已让位于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郎署文学。 何氏对其如此推重,实则由于:(1)阁臣王锡爵为其座主,其师庄履丰也是馆阁作家[1]1037,其与叶向高、文震孟等阁臣交往密切, 而馆阁文学于晚明似有复振之势[7],故其诗文批评思想自然受到影响。 (2)馆阁作家“和厚蕴藉”的文风,与何氏所重“温厚和平”审美原则相合;而馆阁文学的盛衰,又与王朝的盛衰相对应。 因此何氏的推崇,既隐含了儒者于晚明衰乱之世对于摆脱内忧外患时代危机、 重返明初太平盛世的现实期望, 又表现了他对前后七子、公安派等艰涩、俚俗文风的不满。 其云:“文章之道,与国运相通者也。 比来操觚之家化和平为倔强,变简易为艰棘,其意直欲出前人而上之,而俚俗浅近,卒有所不免。 ”[1]1112-1113无论是前后七子等因师古而导致的倔强艰棘, 还是公安三袁等因师心而导致的俚俗浅近, 都异于何氏温厚和平的诗文审美追求,故其推重馆阁文风与之相抗,便成为基于儒者本位立场的自觉选择。

此外,何氏还认为包括郎署、山林、市井等一切诗文创作,都应遵循温厚和平的审美原则。 其于《剩夫漫稿序》云:“诗也者,本温厚和平而为之者也。 ……诗人多以迫促怨怼自明所遭之穷,夫何微于性也。 ”[1]1068认为诗人 “以迫促怨怼自明所遭之穷”会“微于性”;他在同文称赞“弗逢世”的诗人陈良猷“所为诗多坳麓郊野之趣,幽人静者之词,无有无聊不平,是又何其去诗之道近也”[1]1068。 何氏自身也曾因贬谪而长期里居山林, 偶因生活所需还需涉足市井, 然其诗歌虽 “穷工极变, 无不尽之蕴”,却始终“音节平和,用意忠厚,若不知其官之久谪,而身之穷愁者”[1]39-40,这些显然都与他作为儒者的审美追求有关。

需要指出的是,五四以来学界对“文以载道”说批评甚烈,认为它否定了文学的独立价值,是一种有害于文学发展的观念。 但这只是习惯性的偏见与误读,因为历代力主“载道”之说者,其诗文往往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 迩来已有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进行深刻检讨, 并重新肯定了文以载道说对中国古代文学的重要意义。 载道的文学观并非何氏首创,但其重倡在晚明具有特殊意义。 众所周知,馆阁、前后七子、唐宋、公安、东林与复社诸派文学的先后风行, 既与明帝国兴盛衰亡的走势基本一致,也是理学、复古、心学、禅学、道学与经世等思潮在文学领域的交替反映。 因此作为晚明经世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 何氏的载道说既寄托其对社会思想危机的深刻忧虑, 也表达了他藉改变文风以拯救世风的现实愿景,更参与了晚明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重构。 这不是对传统旧说的“老调重弹”,而是基于现实危机的“重回经典”。

二、广泛学古、推陈出新——作为史家的诗文批评思想

作为史学大家, 何乔远的理性意识与旷达胸襟对其诗文批评思想影响甚巨。 主要表现在:

(一)对明代诗文创作困境的认识

何氏虽怀揣成就一家之言、一代伟文的宏愿,但对明代诗文发展的双重困境也有清醒认识。

就历史言, 何氏认为历代诗文都曾有辉煌成就, 这就使明代诗文发展面临巨大压力。 以诗为例,其云:“汉魏之诗遂而悠、婉而详、深切而著于事意,可以观其神焉,可以观其才焉。 下逮六朝,则词常至于掩意,而功遂至于抑才。 然而作者之势必出于此者,宇宙人情物理有时而尽,而自恐其言之不能出于古人之外也。 故皆雕琢摩厉至于大尽而无余,而上天所赋之才,吾胸中所欲鬯之语,固亦觉其索然矣。 ”[1]1086认为汉魏诗歌作为艺术成就极高的典范,给六朝诗人带来了巨大压力;他们不欲蹈袭而意在超迈,却走上雕琢摩厉、大尽无余的歧途,导致词常掩意、功遂抑才等弊端。 六朝如此,明代可知。 其于《名山藏·臣林记·文苑》总结明代诗文发展状况即之处:“文章一途, 其理则已尽于天地之间,其法则已极乎今古之变。”[3]5298认为前代诗文于思想艺术已造至境, 故明代诗文发展自然面临多重历史压力。

就现实言, 何氏认为科考造成了明代诗文发展的困境。 其云:“汉去古未远,其诗若文皆得古人之意。 唐以诗赋取士,士少而习于音调之业,则其文或不能工矣。 其作文也,乃有不可读者……宋之文则无有不可读者, 患在于读之太易而知之太尽也。 ……国朝沿宋经义,而其胶结于人之肺腑,其弊尤甚。 士壮岁而取科第,则为经义所困久矣! 经义无取于古文,可以省博雅;无取于谐音,可以昧律韵。 其去诗若文之道甚远,则一离经义,何时可以通诗赋也。”[1]1043认为汉人没有科举束缚,故诗文创作成就斐然;唐人科考重诗赋,故诗虽盛而“文或不能工”;宋人或以经义取士,故文章缺乏韵致;明人专以经义取士,使士子自幼携功利以治经,失却学诗习文的最佳契机。 经义内容“省博雅”、形式“昧韵律”,均有悖诗文创作规律,不利于张扬作家个性。这就造成了明代诗文发展的现实困境。何氏虽为科考的直接参与受益者, 却能跳脱当局之迷而直揭其弊,显然有赖于他史家的通达精神。

当然, 何氏虽指出明代诗文发展面临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困境, 但其并未因此陷入部分明人所主的文学倒退论, 而是认为可以通过复古成就一家乃至一代诗文。

(二)对明代诗文复古运动的主张

复古是贯穿明代诗文发展始终的核心论题,但各家对是否复古、如何复古所主多歧:前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8],倡言格调;唐宋派主张师法韩柳欧曾等唐宋文风,高扬义法;后七子则将前七子的复古主张推向极致,偏重文辞;公安诸子反对一味复古,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9]。由于各派为造就声势以引领风气, 故于诗文理论与创作实践均有偏颇, 由此造成了明代诗文发展的各种流弊。 何氏也主张诗文复古,但又不泥于学古。其云:

凡言文章必曰汉, 然至韩昌黎而已变汉之体矣,王道思少年起家为汉文甚合,已而甚悔之,而唐应德最后悔之矣;……言诗必曰唐,元人最为唐优孟,而仅得其晚近之气,而不能有其振作……一世之精神才智,愈生而愈不尽,一人之见,一家之法,果不足以尽古今之变也。 且文而必汉,则汉人当如典谟也;……诗而必唐,则唐人当如《三百篇》也……且文而学汉,则人但读汉而已,何必我也?……诗而学唐,则人但咏唐而已,何必我也? ……虽然,文不必汉,不师汉可乎? ……诗不必唐,不师唐可乎?[1]1095

何氏于此较为全面地阐述了自己的诗文复古主张:

首先,他总结历代诗文创作的历史经验,将其视为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 后世诗文的成功均以学习前代为基础。 这就回答了明代诗文 “是否复古”的问题,否定了公安三袁等反对复古的偏执主张。 换言之,何氏与前后七子、唐宋派等一样,都主张诗文复古。 何氏早年曾致书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热望其能像韩柳欧苏主盟文坛,引领风气,以“会成太平之业”[1]824。其于《名山藏》为李梦阳、何景明、王慎中、李攀龙、王世贞等复古健将立《文苑》一记,于《皇明文征》大量辑录他们的诗文作品,均充分肯定了诗文复古的重要作用。

其次,他认为历代诗文各擅胜场,均是明人仿习的对象。 这就回应了明代诗文“如何复古”的问题,驳斥了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偏执主张。 与前后七子宗唐黜宋不同,何氏对宋代诗文颇为认同,其诗文复古理论尤以“申宋”为力。 他认为“凡前辈今日所以不喜宋诗者,目皆未尝见宋,如瞽人随人而言日月耳”[1]1093,而“苏子瞻之诗出于陶、白,黄鲁直之诗出于杜,世之人谓宋而不好焉,甚哉, 耳食也”[1]1079, 将明人学诗排宋视为盲目跟风,实则对宋诗不甚了了。 他认为“文与可、秦少游、陈无己、戴式之诸公诗,莫不镂心刻意,有物外之思”[1]1093,而王安石、苏轼之诗也“各自得意,各不自言,而音响臭味自有不可得而掩者”[1]1093,驳斥了李梦阳等“宋无诗”[10]之说,认为一切优秀诗文都应成为明人取法对象。

再次,他认为诗文复古不是对古人尺步绳趋,而是要创作属于自己时代的作品。 这就明确了明代诗文应“如何开来”的问题,否定了明人贵古贱今、模拟蹈袭的不良倾向,呼吁时人创作一家乃至一代诗文。 其与周献臣讨论选诗即云:“古人固有过于今者,今人亦有逾于古者。 ”经典如《文选》《唐诗品汇》,也存在“腐败而色不鲜,浅短而味不长者有之”“其弱而腐且稚者”“殆亦不少”等问题,如果“今人一袭古初”,那就“迂且固矣”,故而建议周氏选诗应“不至于过尊古”“不至太卑今”[1]847。 其编选《皇明文征》,也有感于“我明诸公尽有佳文”,反对明人“吾世无人”[1]906的自菲主张。 选诗选文如此,作诗作文亦然。 其云:“国初论诗专祖唐人,近来乃有欲离唐人而为之者。 要之,何必唐,何必不唐,惟其所学之深则其发之为言,自有不同矣。”[1]1097言下已有学古求新之意。 其于《郑道圭诗序》直接鼓励郑之玄“无为唐诗,无为宋诗”,而要“为一代明诗”[1]1093。 要之,复古只是手段,创新才是目的。

(三)对诗文复古理论的实践

对于诗文复古实践,何氏也有独特体认。 他总结前人经验与教训,认为需学古人意、气、体、格,而不能囿于简单的字句模拟。 其云:

优孟学孙叔敖, 世人至今以为排戏, 而孟子曰:“服尧之服,是尧而已矣! ”岂所习有善有不善耶? 善则为尧,不善则优孟而已矣。 ……予最爱鸿磐之作,赋即赋矣,乐府即乐府矣,古歌行即古歌行矣,律即律矣,绝即绝矣,诗余即诗余矣,习之而无不似者。 盖似其气其格,而非若优孟之似也。 近世李济南,当代推许。 乃其乐府诸篇代字代句,意未有殊者,至其古诗不敢阑出《十九首》,吾叹济南之为优孟也。[1]1080-1081

何氏分复古二: 一是优孟, 徒然形似而失其神;一是服尧服而为尧,形神兼备。 其以王鸿磐学古而兼得古诗之体、气、格,因此是学古成功的典范;而李攀龙的乐府拟作只限于字句蹈袭,缺乏思想个性,故而得形而失神。 以文辞为例,何氏认为古今语用习惯存有差异, 若一味拟古则易致艰涩难读,故认为拟古不如采近,如明人所崇《史记》《汉书》,其成功之处在于语言“迹其近者而非远袭虞夏商周之为”[1]1040。要之,复古既要学习古诗文的意、气、体、格,更要融入作家的气质个性;诸体创作既要“祖所本始”,更要“出之以吾见解之所至、学问之所极”[1]1039-1040。 他以习字拟作诗,主张“无帖不临,总作自家字;无集不读,总作自家诗”[1]1946,好诗“必使吾之意千秋之后而如见其人、如见其事、如闻其语,而观者自得之”[1]1843。这都强调了在复古基础上融入作家个性的重要性。

何氏自身的诗文实践, 也经历了从学古到独创的过程。 以诗为例,何氏就曾广泛学古,其诗“由《选》入,本原《三百篇》。 五言古禘汉郊魏,间出入陶、谢,不堕齐、梁纤靡。 七言歌行、绝句宗杜,而律独宗杜”[1]11;但他并未一味泥古,而是融入了自身气质个性,故其诗“非唐非宋,非六朝非汉魏,而杰然为温陵何穉孝之诗”[1]40,做到了“不模拟而肖,不刻画而工,……可谓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1]11,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 何氏也曾云:“始而吾心有诗也,已而吾心无诗也。 吾之始为诗也,曰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谢?有时乎曹刘,有时乎沈谢。其已也,无曹刘,无沈谢,诗而已。”[1]1104反映了他始于学古而终于独创的特殊创作体验。

要之,相较于前后七子贵古而贱今、公安诸子贵己而贱古的偏执主张,何氏学古而不泥古、贵古而不贱今的复古理论无疑更为理性通达, 是对明代诗文复古运动经验教训的有效总结。

三、重气重廉、重情重声——作为文士的诗文批评思想

作为成就斐然的诗文大家, 何氏的诗文创作态度十分严肃,将其视为“生人之大业”“不朽之至荣”,对明人“动欲凌跨古人”[1]795“人人自以为游夏”[1]1697的自矜之风颇为不满, 屡次坦言作诗为文之难。 其云:“古人之为文章,博之以《诗》《书》六艺之言,泽之以九流百家之论,费日靡夜,犹必至于白首而后成,如此之难也。”[1]1119认为作家为文需根植六经,博览诸子,广采百家,费时劳神,且经必要人生历练方能有所成就。 又云:“陶嘉月、漾清风而诗之怀见,对远境、触近情而诗之思见,摹奥经、探积史而诗之才见,按古格、避近禁而诗之法见,深磨淘、 苦推敲而诗之巧见。 ”[1]1074认为诗人作诗需怀、思、才、法、巧兼备,而它们的获得需经历漫长艰辛的过程。 以诗风为例,“平直则伤率易,委曲则伤雕钻,创言则伤师心,祖旧则伤袭唾”[1]1068,都是极难把握之事。 要之,正因诗文创作是复杂困难的创造性精神活动, 故何氏认为应遵循其自身艺术规律。 其于《吹剑集序》云:“为文之道,理为之主,而气辅之;为诗之道,情为之主,而声辅之。 ”[1]1092于《丛兰馆续稿序》亦云:“诗与文异,文可以奇,可以奥,而诗也者,必平正通达,发乎情而证之性。 ”[1]1104将诗文创作区别开来,认为文以说理为主,注重气势,可以追求奇、奥等审美风格;诗以抒情为主,注重声韵,内容风格始终需要“平正通达”。 这种分殊造就了他重气重廉的散文创作观与重气重声的诗歌创作观。

(一)重气重廉的散文创作观

重气是何氏论文的首要特点,其曾直云“文章以气为主”[1]917。文气说始于曹丕《典论·论文》,并非何氏自身首创。 其所论特别之处,在于以理节气,体现了他的儒者立场。 前引“为文之道,理为之主,而气辅之”,“理”当即儒者之道,“气”则当指作家个性。 换言之,何氏主张散文创作应以传述儒道为皈依,同时强调兼具作家个性气质。 就作家个性气质而言,何氏认为它们千差万别。 其云:“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 ’……其于人也为文章,其韶秀、高伟、鬯盛、奇奥不同,其所出之途而各类其为人。 ”[1]1043-1044认为人的禀赋气质各不相同, 故于散文创作中风格也自不雷同。 这也与其“知人论文”的诗文批评模式一致。他对作家的不同个性与文风并无偏好。如其友杨道宾“为人温秀广博,洁白而坦夷”,其文“典则疏通、密致详雅,不为奥怪诡傥、傲人所不可知”[1]1046,就深得他的赞赏;蔡襄是“侃侃论天下事无忌讳”的“严重切至人”,其文“简洁深厚”“如峻岱削岳,无待陂陁迤逦之余”[1]1034,也深获其推崇。

重廉是何氏论文的另一特点。 其于《贺简司理考绩序三》云:

凡为文之道,人各有慧智,人各有远赏,合众人之致之赏而萃为一篇之文,可也乎? 要以耽思凝渺,极一己之见而致精焉,是谓廉于意。 经史百家则穿洽矣,今古准绳则上下矣,及其用之也,察览精研,非吻吮宫商、殿最锱铢不受也,是谓廉于词。一阖一辟,一往一来,文之道尽矣,而竭情不悔,怀盈自足,尺幅之纸几何堪此狼藉也? 是谓廉于法。一字千该,片言居要,若针必刺,若虱必贯也,是谓廉于情。 廉也者,俭也;廉也者,方也。 不俭则不能富,不方则不能稜,故为文能廉乃称纯诣。[1]1143

何氏所论“廉”当出陆机《文赋》“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11]145句。王逸《楚辞章句》云:“不受曰廉。 ”[11]165方廷珪云:“取人之有则伤廉。 ”[11]166盖有反蹈袭而主独创之意。 何氏也视“廉”为作文“纯诣”的主要标准,释廉字为俭为方,并将其内涵具化为廉于意、廉于词、廉于法、廉于情。 所谓“廉于意”,当指作家在创作前能摒除杂念,澄心静虑,独具洞见。 “廉于词”,盖指作家在作文前应博观广览,融经洽史,贯通古今,掌握准则;创作时应认真体察,字斟句酌,简明扼要,谨于下笔。 “廉于法”当指作家谋篇布局当顺应自然, 注意转合, 布局精严,谨守法度;“廉于情”指作家应以最简明扼要的语言,表达内心最真挚细微的情感。 要之,作家只有做到思虑精一,文辞精要,布局精严,情意精微,方能创作出气韵高妙的文章。

除重气重廉外, 何氏论文还重视其它因素的配合。其云:“文有情至,有意至,有词至。情至者淋漓而周洽, 意至者情深而含蓄, 词至之文适中规矩、方圆合度。 方合滋于始构,亦有斐于完篇,夫是者其蕴心恬淡、布格齐匀,以笔胜者也。”[1]1051-1052将情感、思想、文辞的准确充分的表达,视为作文的重要追求。 又以用兵喻作文,称“夫为文之道如用兵然,多而示之寡,寡而疑之多,正而诡之奇,奇而出之正,动静无倪,纵横互生,而后可以敌万人”[1]1054,将文辞结构多寡、奇正、动静、纵横的有机配合视为作文之要。 他评价僚友傅振商之文云:“傅公之文……盖神来、气来、情来、境来并合齐生,模象备极。 ”[1]1060-1061显受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影响,将神思、气质、真情、意境诸因素的完美呈现,视为散文创作成功之途。 这都体现出兼容并蓄的文论思想。

(二)重情重声的诗歌创作观

重情志是何氏诗论的首要特点。 抒情言志作为古诗创作传统,深受诗人何乔远的推重。 以《诗经》为例,何氏最重《国风》,原因就在于它“大抵动于情,……真率切至、委曲微婉,自有足以感人于无穷者”。 他将抒发真情实感视为儒道重要内容,认为风诗是“情之所自动而道之可以寓焉者”[1]1000。其于《泠然草序》认为“诗也者,风也”[1]1109,将“忧世系情”的风诗等同于诗歌;于《言志稿序》则认为“诗之似志”,且“其志洁者其诗峻,其志玄者其诗深,其志狂者其诗迈”[1]1080,意即诗人的不同情志决定了不同的诗风。 何氏论诗重情志,皆因其以为人生于情。 情感的自然抒泄即诗歌,故其感叹:“诗也者,其生于情乎!”[1]1086然而情志细致入微且千差万别,故“文词之难,莫难乎所在而得其情”,认为“山林之词宜幽,行役之词宜感,边关之词宜壮,廊庙之词宜丽”[1]1066, 将恰当抒写不同情志视为作诗成功的关键。

何氏主张诗歌抒情言志应“温厚和平”,但其论诗时或突破这一原则。 如其于《黄季重诗序》虽然也说“诗之为道,温厚和平为之也”,但也欣赏李杜“风流旷宕”的诗风,认为他们“挟之以豪饮,而发之以狂态, 专之以无所问生, 而兼之以若不涉事,如此人者真能诗者也”,而“有光明特达之气,衷心诚切,夷坦媕婀,隐伏无所藏匿其胸中,非夫实诞以谩, 托焉而猎空名者也”[1]1109。 又何氏推崇“清明直达”的诗风,并以为此风“惟大家有之”[1]1109,但于《玉屏诗草序》论及池显方以禅入诗的求奇诗风时却称:“池直夫通禅而禅其诗, 凡禅中妙义无所不遍举;好奇而奇其诗,荇人间俚杂之事之语,无所不插入也。”是“诗林之上乘”[1]1097,对相近风格的徐渭、袁宏道诸人之诗亦不排斥。 至于何氏自身的创作,也不乏突破儒者诗道的“渔樵问答”乃至“衢巷小说”之作[1]21。 这又与何氏相对开放的学术思想有关②。

重声韵是何氏论诗的另一特点。 其曾云:

夫诗从声出者也。 《三百》 之篇, 奥义奇辞,……岂不谓深哉? 而读之者不见重迟艰涩之病,其声善也。六朝之际,斯义尤严……。宋人之作,……以不善理其声,则后世无传焉。 夫诗,乐府之遗也;乐府,《三百篇》之遗也;《三百篇》,八音之遗也。 八音之音,所以被诸弦歌,荐诸郊庙朝会,不有谐声,何以须后夔也? ……故夫情之不至,假嗥噪以为雄者,今海内之病也。 有其情其声不能按而举之,并掩其情而不彰,今闽中之病也。[1]1092

他总结历代诗歌创作的经验教训, 认为诗歌只有声调韵律谐和, 才能读来朗朗上口, 易于流传,故其明确主张“诗从声出”,将声调韵律视为诗歌固有特质。 以明人所崇唐诗为例,何氏认为其成功之处即在于“格律不失、音响谐调而已”[1]1099;而明人诗歌的弊病, 就在于 “叫号豪举以为别出声调”,结果“求之古人而不合”[1]1080。重情志而不轻声韵,重内容而不轻形式,就是何氏诗论的重要特征。

四、结语

何乔远的诗文批评思想内涵丰富、见解深刻,在明代文学批评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何氏的诗文批评思想,是对明代文学成败得失的一次自觉总结。 在何乔远生活的时代,明代诗文发展已历250 余年,其间台阁、唐宋、前七子、公安、竟陵、后七子与东林各派“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的成就与流弊均已充分显露,亟待有识之士进行适时总结与深刻反省。 而身兼儒者、史家与文士的何乔远,便自觉肩负起这一历史使命。 目前学界多将这种自觉总结之功归于清初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与魏禧等人[12]189—218,殊不知早在何氏那里就已有较为深刻的讨论。 总体而言,何氏的文学批评基于儒者的本位立场、 史家的融通眼光与文士的切身体验, 针对明代诗文发展面临的历史与现实双重困境, 对主导明代各期的台阁、前后七子、公安与唐宋诸派的理论与实践展开批评,在文道关系、文学复古及诗文创作等重要论域,阐发了较为丰富的诗文批评思想,形成了融贯儒、史、文的诗文批评思想体系。 他的诗文批评思想既能坚持儒学本位立场, 又不拘拘于学派门户偏见,故其所持之论虽然并非出自原创,但总体却多是融贯诸说的切实之论。

其次,何氏的诗文批评思想,对明清之际诗文批评理论发展具有一定影响。 他作为晚明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知名学者, 同僚、 友朋与生徒广布天下,故其诗文批评思想必然影响深广,这对于矫正不良文风,指明代诗文发展路径,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如其载道、征圣与宗经诸说,恰与清初钱谦益、黄宗羲等人汲古返经、经世致用的文学思想[12]179—180彼此呼应;其所崇温厚和平文风,也能在清初王士禛的“神韵”论、方苞的“义法”“雅洁”说、沈德潜的“格调”说那里听到回响。以名儒黄宗羲为例, 其青年时代就曾频繁参与何氏的诗社活动③,故其诗文批评思想深受何氏影响。 如黄氏主张“论诗者但当辨其真伪, 不当拘以家数”[13], 反对明代“争唐争宋”的“乡愿之诗”[14],显然与前述何氏尊唐申宋、不拘门户、兼容并蓄的思想一致;而黄氏在此思想主导下编纂的《明文海》,也在编选体例、选录倾向上与何氏的《皇明文征》高度相似[15]。这些显然都是深受何氏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 亦足见何氏诗文批评思想的重要影响。

要之, 何氏诗文批评思想以儒学内圣外王之道为精神皈依,以温厚和平为审美极则,以复古学习为必要手段,以开拓创新为根本目的,于散文创作重气重廉,于诗歌创作声情并重,表现出经世致用、理性通达与兼容并蓄的基本学术精神。 它是对明代文学成败得失的一次自觉总结, 也对明清之际的诗文批评与创作实践影响颇深; 它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因此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学术价值义。 无论是循何氏诗文批评思想以审视其个人创作, 还是据此以谛观明代文学的整体态势,均有相当重要的启示意义。

注释:

① 何氏生平主参林欲楫《先师何镜山先生行略》、李焻《先师何镜山先生行述》、李清馥《司徒何镜山先生乔远学派》、怀英布《(乾隆)泉州府志·何乔远传》诸文。

②何氏思想虽以孔孟为宗,但又相对开放包容。 其于理学、心学、禅学、道学乃至西学,均取兼容并蓄之态度[16]。

③何氏与东林邹元标、冯从吾等过从甚密,他们复古宗经、经世致用的学术观念颇为接近;钱谦益为东林党魁,曾为何氏《名山藏》作序,其或曾亲睹何氏《镜山全集》,可能受到何氏诗文思想影响。

④ 黄氏《思旧录·黄居中》载:“庚午,何匪莪举诗社,余与明立无会不与。 ”[17]“庚午”即崇祯三年(1630),“何匪莪”即何乔远。黄氏时年21 岁,何氏73 岁,二人为忘年之交。

猜你喜欢
何氏复古诗文
秋日的复古之约
极相思·检翻旧日诗文
错过这些复古店,要等下个世纪
何氏“十全大补粥”
野餐记
复古“轻”暗黑
天下诗文第一楼 绵州越王楼
景徐周麟诗文中的他乡与故乡
ManueIDeGotor 多层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