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论中“常山之蛇”的演变及其意蕴

2021-12-28 18:31严智鹏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常山文论比喻

严智鹏

(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9 )

在古代文论中, 我们经常能见到取象于动物的比喻,“常山之蛇”就是其中的一个。 “常山之蛇”本是一种传说中的异兽。 据《博物志》记载:“常山之蛇名率然,有两头。 触其一头,头至;触其中,则两头俱至。 ”[1]197这种名叫“率然”的双头蛇生活在常山,只要攻击它身体的某一部分,其他部分就会立即做出反应。吴承学[2]、黄鸣奋[3]、程通[4]等学者留意到古代文论中频频出现“常山之蛇”,简述了古人将其与文章作法相比附的用意。 但限于篇幅,大抵简要涉及,作静态分析,较少涉及这一象喻发展演变的过程。 因此,我们仍有必要全面考察古代文论中应用“常山之蛇”的具体案例,仔细梳理这一名称内涵和外延的演变脉络。 为行文方便,以下将“常山之蛇”的比喻简称为“蛇喻”。

一、古代文论中的蛇喻

(一)古代文论中蛇喻的出现

“常山之蛇”的奇特之处吸引了文论家们的关注,宋代的文论家最先将“常山之蛇”应用到文论中。 黄庭坚是较早使用蛇喻的人之一。 《答王子飞书》说:“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 ”[5]467黄庭坚称赞陈师道文章精妙,用“常山之蛇”比喻其文,着眼于谈论事件、议论事理的命意层面。

陈善也用蛇喻来论文章之法:“桓温见八阵图曰:‘此常山蛇势也。 击其首则尾应, 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 ’予谓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转回复,首尾俱应,乃为尽善。山谷论文亦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尔’,此亦常山蛇势也。 ”[6]下集卷二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陈善将兵法中的“常山蛇势”引入了文论,关注到了兵法与文法的联系;其二,不同于黄庭坚仅用蛇喻论文,陈善认为“宛转回复,首尾俱应”是包括诗文在内的一切“文章”都应该遵循的法则。 由此可见,到了陈善这里,蛇喻已经突破了单指某类文体的局限, 变成了一种适用范围更广的批评话语。

在陈善的基础上, 张元幹对蛇喻做出进一步的阐发:“文章盖自造化窟中来,元气融结,胸次古今,谓之活法。 所以血脉贯穿,首尾俱应,如常山蛇势。 ”①[7]177他将“常山之蛇”的动势与“活法”说结合起来,不仅强调了文章表层的结构特点,还进一步注意到“常山之蛇”和文章意脉的联系。

(二)各文体批评中的蛇喻

在黄庭坚等人之后, 蛇喻进入了各体批评当中。 论诗,如薛韶评价老杜律诗:“精深妥帖,虽多至百韵, 亦首尾相应, 如常山之蛇, 无间断龃龉处。 ”[8]944论词,如陈继儒关注词体过片衔接:“制词贵于布置停匀,气脉贯串。 其过叠处,尤当如常山之蛇,顾首顾尾。 ”[9]596论曲,如王骥德介绍套数作法:“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遣句,然后成章。 切忌凑插,切忌将就,务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 ”[10]卷三

文论家还拿蛇喻评价具体的文本。 胡仔提出,词“要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举晁补之《洞仙歌·泗州中秋作》和朱敦儒《念奴娇(插天翠柳)》为例。 他称赞晁词上下片的衔接不着痕迹,是“善救首尾者”[9]174,而朱词虽然上篇写得不错,但是结尾收拾不佳,导致神气索然。 楼昉好用蛇喻来点评散文,如评价柳宗元《东池戴氏堂记》“如引绳贯珠,循环之无端,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11]476,称赞苏洵《审势》“笔势句法,回护转换”,有“救首救尾之妙”[11]489。 小说评点中也不乏此例。毛宗岗点评《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文之有章法者,首必应尾,尾必应首。 读《三国》至此篇,是一部大书前后大关合处。 ”[12]1497张竹坡在《金瓶梅》第四十五回回前评也说:“内中一路写桂姐, 有三官处情事如画,必如此隐隐约约,预藏许多情事,至后文一击,首尾皆动。 此文字长蛇阵法也。 ”[13]657

(三)蛇喻的文学批评内涵

文论家在引用蛇喻时,常提到“救首救尾”“首尾相应”等词,其落脚点就是篇章结构的完整和有序。 除意脉的前后连贯外,蛇喻还强调文本的生气灌注。 朱光潜认为,成功的艺术品必须是“有生命的东西”“一股生气贯注于全体,某一部分受影响,其余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14]210-211。因此,文论家心目中符合“常山之蛇”的文本,不仅要有“救首救尾”的神妙结构,还要具备勃勃的生气,并且这股生气要从始至终一贯而下, 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断裂。 在西方叙事学理论中,有“巴尔扎克之蛇”之说[15]76。 就其对结构的强调来说,与“常山之蛇”有近似之处,可见东海西海之心理攸同。 但“巴尔扎克之蛇”孕育自叙事性的作品,在内涵上更重逻辑层面的密接,似乎并不在意文本的“生气”,是以“常山之蛇”自有其不能替代的独特性。

“常山之蛇”虽然在宋代才出现在文论中,但并非凿空出现,而是渊源有自。 梳理前代与蛇喻有关的批评话语,能更清楚地看到它的发展历程。

二、从兵法到文法:从“名”的角度看蛇喻的发展历程

(一)从先秦至宋兵法中蛇喻的演变

“常山之蛇” 原本只是一种传说中的双头异兽,和文学批评并无关联。 先秦时期,“常山之蛇”为兵家所用, 从纯粹的异兽变成了具有人文内涵的意象。《孙子·九地》说:“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16]250孙武认为,“常山之蛇”通于用兵之道,行军布阵应该如此蛇,首尾相顾,互为犄角。 由孙武导其源,后世兵家扬其波,以蛇喻论兵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在六朝兵家看来,“常山之蛇” 的动势与阵法有着直接联系。 所谓阵, 是指战斗队形或兵力部署;阵法,即排兵布阵之法。 相传诸葛亮创制八阵图,“垒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其遗迹位于鱼复沙滩上。时过境迁,许多人已无法辨识。桓温见此,谓“此常山蛇势也”[17]2569,由此,阵法与蛇势相通。南宋张预在为《孙子兵法》作注时,甚至直接用八阵图解释“常山之蛇”:“率,犹速也。 击之则速然相应,此喻阵法也。 八阵图曰:‘以后为前,以前为后,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首尾俱救。 ’”[16]250

蛇喻还能被用来说明战争局势。在分析对峙或交战双方的强弱关系时, 有人用蛇喻强调防御的整体性,主张整合已有兵力,协同作战,形成互相应援的牢靠屏障, 如温峤曾对陶侃说:“至于首启戎行,不敢有辞,仆与仁公当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卫,又唇齿之喻也。 ”[17]1792有人则以蛇势说明攻击的针对性, 主张发挥己方整体优势, 分散敌军势力, 各个击破, 如陈霸先对王僧辩所言:“军志有之,善用兵者,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 今我师既众,贼徒甚寡,应分贼兵势,以弱制强,何故聚其锋锐, 令必死于我。 ”[18]260这种做法到了宋代更为普遍,翻检《宋史》屡屡见之。 如张亢针对李元昊起兵造反,上疏提出“量敌数多少,使邻路出兵应接”的建议,并称“此所谓常山蛇势也”[19]10484;常同有感于“韩世忠在楚,张俊在建康,岳飞在江州,吴玠在蜀,相去隔远,情不相通”的现状,建议“会集将帅,谕以国体,协心共议御敌,常令诸军相接以常山蛇势,一意国家,无分彼此,缓急应援”[19]11626;史璟卿修书劝谏其伯父史嵩之,也提到“分戍列屯,备边御戎,首尾相援,如常山之蛇”[19]12426。 除了说明具体的兵力布置外,宋人还用蛇喻来比拟天下之局。 汪若海说:“天下者,常山蛇势也。 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 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图恢复,必在川、陕。”[19]12218他将天下视为有机整体,以蛇喻说明必须占据西北高地,才能谋求恢复河山,偏安东南难成大器。 汪氏所论,不仅针对不同地域的地势而言, 还暗含了历史经验、 军事守备、文化传统等诸多因素。 蛇喻由此不再局限于论兵,而是涉及到了更广泛的层面。

基于“常山之蛇”与战事的联系,作家们在写到战事时,常常会想起这一典故。 庾信《哀江南赋》云:“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20]125杜牧《东兵长句十韵》云:“即墨龙文光照曜,常山蛇阵势纵横。”[21]200苏轼《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巡检柴贻勖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云:“雄心欲搏南涧虎,阵势颇学常山蛇。 ”[22]23这一典故进入文人们的视野被反复运用, 加上蛇喻逐渐扩展到论兵以外的层面,促使“常山之蛇”逐渐游入了文论。

(二)兵法与文法的结合

“常山之蛇”先被用以喻兵,后被用以论文,那么,兵法与文法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形成这种联系的关键又是什么? 从历时角度看,用兵家术语评文的传统早已有之。 许多学者都认为《文心雕龙》中的“势”“奇正”等术语源自兵法②。 《诗品》也有以兵喻文的例子:“元长、士章,并有盛才,词美英净。至于五言之作,几乎尺有所短。譬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未足以贬卧龙。 ”[23]604-605钟嵘引用《三国志》对诸葛亮的评价,以武侯不擅长应变将略,解释王融和刘绘五言诗成就不高的原因, 委婉地对两位他所敬重的长者进行回护。 在唐代,人们也喜欢用兵家术语来比喻诗文创作。 皇甫湜《谕业》就说,杨崕州文章“如长桥新构,铁骑夜渡,雄震威厉,动心骇耳”[24]7035。

宋人也嗜好这种论文形式。 但不同于前人大多仅从风格角度着眼,在宋人手中,兵家喻体关联的本体不止风格,还有作者和作法。 《臞翁诗评》评曹操“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韩愈“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王安石“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25]25,均以不同带兵风格的将领比喻不同风格的诗人。 《石林诗话》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一联,认为正是王维在李嘉祐原诗上增添了叠字, 才使得这句诗成为佳句,“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25]198。 楼昉《崇古文诀》中,除了用蛇喻论文外,也有用其他的兵家术语论文的例子, 如评 《明论》“虽未免挟数用术之说,然理亦如此,兵法攻坚攻瑕亦然”[11]487,用兵家所谓攻坚克敌说明写文章的道理。

此外,前人以兵喻文,但并未对二者间的联系进行理论上的阐释,这一工作到宋人得以完成。 杨万里《答徐庚书》说:“作文如治兵,择械不如择卒,择卒不如择将尔。 械锻矣,授之羸卒,则如无械尔;卒精矣,授之妄校尉,则如无卒矣。 千人之军,其稗将二,其大将一;万人之军,其大将一,其稗将十。善用兵者,以一令十,以十令万。 是故万人一人也。虽然,犹有阵焉。 今则不然,乱次以济,阵乎? 驱市人而战之,卒乎? 十羊九牧,将乎? 以此当笔阵之劲敌,不败奚归焉? 藉第令一胜,所谓适有天幸耳。 ”[26]2807杨万里首先指出“作文如治兵”的共识,然后说明治兵重在选择将领和排兵布阵, 最后归结到了文章写作上。 选择将领,是为了统帅三军,揆之于文, 便是要在命意上下功夫, 做到以意为主;排兵布阵,是为了更好地发挥兵力,揆之于文,就是说明文章要有结构、 有章法。 这两方面的内容,同样也是文论中蛇喻的核心内涵。

三、动物象喻、首尾结构及语意脉络:从“实”的角度看蛇喻的理论资源

虽然“常山之蛇”晚至宋代才出现在文论中,但这种取象于动物的批评方式、 强调结构和命意的批评内涵,在前代的文论中已肇其端。

(一)取象于动物的批评方式

象喻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大特色, 取象于动物则是构成象喻的重要手段之一。

从动物象喻产生之初的南朝到唐代, 讨论的对象逐渐由一句扩展到一联、数联乃至全篇。 永明诗病有“蜂腰”“鹤膝”二格,喻体是蜂与鹤,本体则是一句五言句。 在唐人诗格类著作中,动物象喻的批评对象扩展到了两句至数句。 《风骚旨格》中有“诗有十势”,其中“狮子反掷势”等九种都是以动物来命名,每一“势”附上一联五言或七言诗作为例句[27]403-404。徐夤《雅道机要》和僧神彧《诗格》也有类似说法。 皎然《诗式》出现了以动物比喻数句诗的情况。 他称体裁有“龙行虎步气逸情高例”,举左思《咏史》中“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为例[27]240。 僧神彧《诗格》论《贻潜溪隐者诗》,连用“龙潜巨浸”“龙行虎步”“惊鸿背飞”“狮子反掷势”四个动物象喻,比拟这首五律的首颔颈尾四联[27]494。

唐人还用动物象喻类比诗人的整体创作。 皎然《诗式》称赞宋之问、沈佺期是“诗家射雕之手”,在《极玄集》的序中,姚合也说王维等人是“诗家射雕手”[27]276。 皎然所用,乃是秦季楼烦之典,姚合所用,或为北齐斛律光旧事,要之都是把军事典故引入文论,用善射者比喻优秀的诗人。 这一比喻不仅包含了文论家对军事技巧和文学技巧之间共性的认识,还显示出对文本的独特理解。 南齐袁嘏曾声称:“我诗有生气,须人捉着。不尔,便飞去。”[23]616诗有生气,如飞鸟翱翔于天宇,因此须有人捉着。 至于如何捉着,袁嘏没有详细说明。 但是,我们比照“射雕手”可知,作家捕捉灵感、搜罗词句的创作过程就像弯弓射雕,如若成功射中,便能翻飞的想法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 用“常山之蛇”比喻文本,强调文本的“血脉贯通”的观念正与此一脉相承。

宋人效仿前代以动物象喻论文, 但批评的对象更为广泛,批评的方式也更为精细。 《臞翁诗评》用各类动物的姿态比喻诗人诗风:“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杜牧之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妍,不求识赏。 ”[25]25蔡绦《西清诗话》称“诗家……用事皆破觚为圜,挫刚成柔,如为有功者,昔人所谓缚虎手也”[25]305,与“射雕手”同出机杼。 《诗人玉屑》卷四“风骚句法”中,也出现了二十八种以动物象喻论五言诗句法的例子,如“新月惊鼇”,题下先注明意为“上接下”,然后举“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晓云僧衲润,残月客帆明”两联为例[25]119。 这二十八种动物象喻涉及到衔接的技巧、题材的选择、诗境的营造等诸多方面,较前代评文更具体和细致。此外,宋代以前的艺术批评中,也会取象于蛇,用蛇的姿态或与蛇有关的典故展开论述。 《晋书·王羲之传》载:“(萧)子云近出,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17]2107-2108唐太宗用“春蚓秋蛇”的爬行轨迹嘲弄萧子云的书法, 认为他徒有虚名。 尽管唐太宗是用秋蛇来贬损,但在客观上体现出了取象于蛇的倾向。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常山之蛇” 这一同样带有动物象喻性质的譬喻才能进入文论家的视野, 引入文论并不断被运用。 即便在“常山之蛇”的比喻出现之后,在文论中依然出现了一些取象于蛇的比喻。 如金圣叹评点《水浒》时提出了“草蛇灰线法”,王士祯用“蛇足”来评价柳宗元《渔翁》的末尾二句。 可见,这种方式的生命力并未衰竭,仍源源不断地贡献着新的批评话语。

(二)篇章结构的首尾圆合

“首”和“尾”原指动物体躯干的一部分,后引申为事物的前部和后部,就文章而言,是指起始和收束部分。六朝文人已用“首尾”论文。木华《海赋》李善注引《翰林论》曰:“木氏《海赋》,壮则壮矣,然首尾负揭,状若文章,亦将由未成而然也。 ”[28]183陆厥《奉答内兄希叔》李善注引《西京杂记》曰:“长卿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 ”[28]371《翰林论》和《西京杂记》皆以首尾来评点文章,但较为含混。 齐高帝批评谢灵运诗风放荡,“作体不辨有首尾”[29]625,已明确指结构而言。 《文心雕龙·附会》数次提及这对概念,如“统首尾”“首尾周密”“制首以通尾”“首尾相援”, 反复陈说一篇好的文章应该结构统一有序[30]650-652。 《诗品》提及的“平头”“上尾”之病,同样也以“首尾”命名。

唐代不乏用“首尾”论文的例子,但文论家已经不满足于此, 他们引入了更多的表示动物体躯干的名称,对篇章结构进行了更细致的划分。 元兢《诗髓脑》说:“调声之术,其例有三:一曰换头,二曰护腰,三曰相承。”[27]114-115“腰”指一句五言诗中的第三字,“护腰” 是说一联五言诗上句第三字不得与下句第三字同声。 王昌龄《诗格》说“诗有饱肚狭腹”,并用“饱肚”比喻谢灵运诗风豪宕,用“狭腹”比喻鲍照诗风急促[27]164。 僧神彧《诗格》也有“论诗腹”一节:“诗中之腹,亦云颈联,与颔联相应,不得错用。 ”[27]491较之王昌龄的说法,这里的“诗腹”所指更为明确,明言指代诗中颈联。 不仅是诗,唐人还用这种方式来论赋,将赋划分为数节,并对每节的字数都做了详细的规定:“凡赋体分段, 各有所归。 但古赋段或多或少,若《登楼》三段,《天台》四段之类是也。 至今新体,分为四段:初三、四对,约卅字为头;次三对,约卅字为项;次二百余字为腹;最末约卅字为尾。 就腹中更分为五: 初约卅字为胸;次约卅字为上腹;次约卅字为中腹;次约卅字为下腹;次约卅字为腰。 都八段,段段转韵发语为常体。 ”[27]563在这段描述中,论者不仅用“头”“项”“腹”“尾”对赋进行分段,还将“腹”部又细分为“胸”“上腹”“中腹”“下腹”“腰”, 并对每一部分的长度进行了量化说明。 文论家对篇章结构的认识不断细化,对各部分之间的呼应也更加在意,由此促使“救首救尾”的蛇喻便应运而生。

(三)语意脉络的前后一贯

然而,仅有圆整的表层结构显然不够,好的文本在深层的命意上也要体现连贯的特点。 正如辛弃疾《美芹十论》批评“用兵如常山之蛇”所言:“若夫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庸有济乎? ”[31]207如果头部薄弱,一击即败,即便尾部能及时呼应,也无益于战局。 同理, 文本的各部分也不是孤立的存在,应该形成有机的牢固的整体。 因此,在唐人所撰的诗格中,还特别强调“血脉”的重要性。 “血脉”本指人体内的血液脉络, 在诗格中引申为诗歌完整的、连贯的、流动的语意脉络。 《雅道机要》“叙血脉”云:“凡为诗须洞贯四阙始末,理道交驰,不失次序。”[27]424《炙毂子诗格》也通过拆解李德裕的《汨罗》,来说明何谓“一篇血脉条贯体”[27]388。 首、项、胸、腰、肚、腹、尾等均是从外部的划分,只有当内部血脉贯穿、理道交驰,才能形成有机的整体。

要想达到“血脉条贯”的效果,就需要在命意上下功夫。 《文心雕龙·章句》云:“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30]570-571开篇的文意要为中间作铺垫, 收束的部分要呼应前文的内容,只有将内在的意脉贯穿始终,才能实现“跗萼相衔,首尾一体”的理想。 《文镜秘府论·南卷·论体》云:“建其首,则思下辞而可承;陈其末,则寻上义不相犯;举其中,则先后须相附依。 ”[32]1471考虑到了写作时须留意各部分能否相接、 是否冲突等问题。 《文笔式》也提出:“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 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 择言者不觉其孤,寻理者不见其隙。 ”[27]81-82指出文本必须不可分割,浑融无迹。 宋人所谓的“意脉”亦同于此。 韩驹曾说“诗意贵开辟。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又说“诗要联属。 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语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并以杜甫《对雨》和金昌绪《春怨》为“意脉贯通”的典范之作[25]162。 他明确反对“先得一句一联,因而成章”和“迁意就韵,因韵求事”的生硬拼凑,强调创作伊始就要考虑清楚如何命意[25]171。

将命意贯注到结构中,形成隐性的“血脉”,显现出来就是“圆”的效果。 从结构上说,“圆”是首尾形成呼应的环状线性结构;从命意上看,“圆”则指意脉的完整、通畅。谢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18]609的论诗名句就关注到了命意圆转的问题。 《文心雕龙·熔裁》也说:“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30]543在提出结构的“首尾圆合”后,不忘提及命意的“条贯统序”。 《金针诗格》云:“诗有四得:一曰句欲得健,二曰字欲得清,三曰意欲得圆,四曰格欲得高。 ”[27]352《诗人玉屑》卷四论“风骚句法”也继承这种说法,明确提出命意应该“意欲得圆”“意圆格高”[25]135。 比起结构之“圆”,命意之“圆”居于更重要的地位。 钱钟书认为,《大学》中“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节“便苦板钝”,《楚策》三陈轸曰一节和《孟子》相比“风神大减”,即便是苏轼,在《志林》中首尾重复“武王非圣人也”与“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的文章也是“圆而未兼义”[33]228-230。他所举的文本在结构上首尾相应,但尾句只是重复首句,并没有实际的作用。 如果为了苛求表层结构,却忽视内在意义的经营,即便看似圆合,也不是理想的境界。

四、结语

“常山之蛇”最初只是一种异兽,自孙武用以讨论兵法后,进入了人文领域。 兵法与文法都强调法度的重要性,共性颇多,因此宋人引“常山之蛇”入文论,来强调文章写作要气脉贯注、首尾圆合。实际上, 取象于动物的思维方式和对文本的首尾圆合结构的关注, 早在六朝已见端倪, 但其途两殊,直到宋代才交汇在一起,激发出“常山之蛇”的文学批评意味。 此后的文论家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常用这一象喻来分析诗、词、散文、小说等各类文体。 在明清两代,它还活跃在书法、绘画等领域③。

在运用蛇喻进行文学批评时, 我们必须注意限度。 蛇喻并非万能,符合“常山之蛇”特点的文本在篇章结构和语意脉络上都需要具备 “圆” 的特点。 但在实际的创作中,也存在着不完全符合“圆”的情况。 宋人陈长方就认为“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称赞杜甫的“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和黄庭坚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34]卷下,尽管表层结构看起来并不圆整,但只要在命意上统一,也不妨碍它成为佳作。 即使是面对适用于蛇喻的文本,也不能过分依赖这个比喻。 用“常山之蛇”的比喻,本意是为了突出文本的结构和命意特点, 而不是为了将其标签化,以抱残守缺的态度满足于此,逃避深入分析的责任。 况且,古人也强调“至法无法”,法度的建立利于初学者学习,便于批评者讨论,但法度不是束缚手脚的枷锁,而是修行路上的界碑,有待我们冲破和超越。 因此,我们需要更系统、更深入、更有解释力的批评方法,帮助我们更细致、更清晰地透视文本。 而当我们站在新的高度回望传统时,也许更能发掘其中与众不同的特质与勃勃的生机。

注释:

①此跋名为《跋苏诏君赠王道士诗后》,落款为“绍兴丁丑夏至后七日芦川老人书”,可知作于绍兴二十七年。儒学警悟本《扪虱新话》上下两集均附有陈善自跋,蛇喻出现在下集,而下集跋文作于绍兴二十七年三月一日。 据此推测,张元幹引蛇喻论文应在陈善之后。

② 贾树新认为,刘勰取法兵书中的概念论文,主要有“奇正”“势”“文武”三个[35]。 吴承学在梳理文论中“势”和“奇正”两个术语的发展史时,也将刘勰的论述摆在了重要的位置[2]。

③明人霍韬论书,用蛇喻来说明笔势的一气贯注:“一绕缴,如常山蛇势,宽缓整肃,而有壮气。 ”[36]78清人沈宗骞用蛇喻来比喻作画可以离形得似:“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 大意笼罩,笔略而神全,墨少而意多也。 如此,则何妨于率略。 ”[37]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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