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赖子来了

2022-01-10 03:09韩佳童
少年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福海表舅掌柜的

小赖子还没来,福海就知道小赖子要来了。

有一天福海在红星楼大堂听捣蛋鬼顺心跟顺意闹着玩,说:“顺意,小赖子快来了,你表舅快来了。”

顺意是个木头疙瘩,被说急了,红着脸喊:“你表舅!你表舅!你一家子的表舅!”顺心哈哈大笑,说:“看你那样,就跟我说错了似的。”福海也笑起来,那俩人一齐回头。

红星楼门前的杨树开花时,小赖子真的来了。

顶前面一头黄牛,牛身上挂着一辆大车,赖大河侧身赶着车,小赖子就盖着一床棉被坐在车上。牛车停在红星楼门前,牛尾巴一撅,掉下来一嘟噜牛粪蛋子。

福海站在门槛上,身上系着围裙喊:“小赖子!”车上那黑小子腾地站起来跳到地上,牛车猛一颤,老牛不耐烦地晃晃脖子。掀开的棉被底下,露出满满当当一大车香椿芽,还有小赖子在香椿芽上坐出的一个大坑。

“福海你这家伙净吃好的了,怎么比俺胖这么多?”小赖子说着闪到福海跟前,十四五岁的人,却比福海还矮了半头,趁福海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他后腰上。福海疼得跳起来,顺心和另一个堂倌拉着顺意起哄,顺意红着脸管赖大河叫了一声“四舅爷”,没打算叫小赖子。小赖子大手一挥,“免了免了,我就免了!”十分大度。

折腾了好一会儿,赖大河才把牛车牵到后院,父子二人走进饭庄,刚饮了半壶水,吕掌柜从楼上迎下来。“四叔,到啦!”掌柜笑盈盈,赖大河是他姥娘家一个本家叔,恰好也是顺意的四舅爷。

“哎,掌柜。”赖大河见到吕掌柜急忙放下茶碗站起来,身子稍往前倾,像一只正准备下水的蛤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侄子呢。

吕掌柜走到一张八仙桌旁边,撤出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上,笑呵呵望着赖大河,“坐呀四叔!”

“嗯。”赖大河走到桌侧坐下,顺意给两个人又各倒了一杯茶,问旁边的小赖子,小赖子摆手说喝饱了。

“估摸着也该来了,上个月就托人带信,今年的香椿发了赶紧送一趟,等着用。”

“刚摘的,刚摘的……”赖大河很腼腆,小赖子这时从旁边猴上来,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

吕掌柜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没长个儿,没长个儿呀。”

“俺是老疙瘩,长不了了。掌柜的,你们饭庄子怎么还不开饭,俺饿得肠子都瘪了。”小赖子说着抓起他爹面前的茶杯把水倒进嘴里,“净是水饱咧。”

吕掌柜笑着站起来,招呼福海:“下斤面条!多放油,多放盐!”

福海走进后厨,前面又聊了一会儿,掌柜的出去了,剩下堂倌和他们爷俩闹起来。这爷俩可真不像,赖大河大脸盘子高身板,胡子拉碴,一双眉毛挺浓,却总是往下坠,见谁都恨不得锅腰。小赖子一脑袋赖黄毛,耗子脸,俩斗鸡眼打着圈转,打滚耍赖,难缠混蛋。

红星楼的伙计大部分都是老家来的,跟这爷俩熟得不行。每年春天一季香椿,夏天一季黄花子菜,在老家收上来准保送到,要是换成别的地方的,吃起来就不对味儿。堂倌顺心惦记着老家河对面金光山的闺女,今年过年没回去,趁小赖子吃饭跟他打听。小赖子头也不抬,呼噜着面条说:“嫁了,刚嫁,那天我还去闹新媳妇呢,席上的泡子糕是真不错,可是一人只有一块!这面条真热乎,再给我盛一碗!”

小赖子把碗往顺心眼前一放,顺心拉着脸站起来就走,小赖子只好自己又把碗拾起来,舔着碗沿儿说:“啧,还是自己盛舒坦。”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点多了,吕掌柜不在,赖大河吃了两碗面条不好意思再吃了,一个人蹲在门口抽烟叶,小赖子从盆里挑了一个大花卷往嘴里攮。福海问他当天回去第二天能不能到家,小赖子眨巴着耗子眼说:“这回多住两天,多住两天。”

多住两天?以前赖家来送菜什么时候过过夜?

大家也不好细问,吃罢饭,全都忙着切香椿,切好了抖落开晾晾水汽,拿盐厚厚地腌上。这东西红的红,紫的紫,一棵树上劈不了几枝。现在吃个新鲜,腌起来等到夏天吃凉面,更是离不了的稀罕物。赖大河跑前跑后帮忙,扛盐袋子、刷大缸,小赖子啥也不管,光搜罗破菜叶子喂牛,给牛饮水。这是头八口牙的老牛,拉车没什么精神,可却伸着舌头老想往青菜堆上舔。

晚半晌吕掌柜打完牌回来,见这爷俩还在,也有些吃惊。小赖子往前推赖大河,赖大河咧着个嘴啥也嘟囔不出来,小赖子瞪了他爹一眼,恨铁不成钢,说:“掌柜的,俺寻思俺们爷俩好不容易进趟城,这回打算住两天再走,没事吧?”

你看,他直接问你没事吧,你还能说有事?

“噢?住两天?没事儿,没事儿,住!”吕掌柜笑着应承了,心里大概有底了。

上楼,屋里内掌柜满脸不高兴,问:“你这俩穷亲戚怎么还住下了?”

“要账呗,大概想结之前的钱。”吕掌柜摘掉帽子,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

“那怎么办?”内掌柜一听钱的事儿就上心。

“能怎么办?这会子我到哪儿摸钱去?花子菜香椿芽又都是贵物,让他们住,吃人家嘴短,我看赖老四不好张嘴。”吕掌柜把二郎腿一跷,“这茶凉了,换一碗。”

晚上,吕掌柜安排赖大河和小赖子跟着马二爷他们回北二道街院里住。起先,那儿只有马二爷的一间房,最小的徒弟福海留在那儿伺候师父。后来东边两间房里的住户搬走了,店里就又搬进去五六个光杆伙计。原是说好小赖子住在马二爷这间西屋里,赖大河住在东屋,后来赖大河见西屋还点着蜡,便推门进来说会儿话。

先是闲话,老家谁谁谁怎么着了,谁谁谁大中午下地就倒在地里了。后来都不言语,马二爷知道小赖子和他爹的烦心事儿,就问:“没结清哩?”

赖大河一边抽烟叶一边摇头,弄得整个屋里烟圈乱飞。小賴子挤着斗鸡眼说:“上季的黄花子菜、木耳和狗尿苔,再就是这季的香椿,俺们连一半的钱也没见着。掌柜的老说店里难,先给点儿花着,回回说下次结清。你店里难,俺们这也是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俺们只管往里垫那咋行。爹!你别抽了,你倒是言语。”小赖子走过去把赖大河嘴上的烟把子拉下来,扔到墙根。

赖大河不抽了还嘬嘴,说:“我说啥?我一见他就张不开嘴。跟太紧,又怕显得没人情味,人家以后不用你了你咋弄?”

福海一边支着耳朵听一边走到墙角把烟踩灭了,马二爷喝了一口水,也只是摇头,这种事儿老头两边都不好说话的。

屋里有点儿黑,小赖子挑着蜡烛苗子,脖子一横,说:“我有办法!反正这回没钱俺是不回家。”

困劲儿卷了上来,福海把一条破褥子铺在地上,赖大河起身离开,马二爷拦着他,“在这屋凑合凑合吧,省得那屋那些家伙夜里跟你捣蛋。”

第二天早上,福海他们在楼下吃早饭,吕掌柜从楼上走下来。小赖子把粥碗往桌上一放,唰地站起来,大声喊:“守义哥!”

守义是吕掌柜的大号,伙计们从来没听人这样叫过,都把手里的碗筷一放,瞪着眼看热闹。吕掌柜也一蒙,可是他又没叫错。

“怎么了,赖子?”

“嘿,昨晚俺们在这儿待了一晚,瞧您店里生意真不错,给您道喜!”

吕掌柜心想,你是道喜还是催账?说:“你不懂,这看着是不错,可是驴粪蛋子外头光,从过年到现在是光出不进,就连送八角大料的都成了我债主。”

“嘿嘿,这里头的事儿俺们就闹不明白了。俺和俺爹光会干粗活儿,这家里麦子返青水也浇罢了,你又年年照顾俺们活计,俺们留下来帮你干两天活儿再走。”

小赖子歪着脑袋歪着眼珠子,笑嘻嘻盯着吕掌柜手上的大扳指,吕掌柜瞧他是越瞧越别扭,就斜着眼去盯赖大河,赖大河却红着脸望着小赖子。伙计们想笑又不敢笑,最后还是吕掌柜咬着后槽牙说:“哈,那好啊,那就谢谢你们爷俩啦!”

吕掌柜说完就上楼了,福海把嘴凑到小赖子耳朵边上说:“真行,你把掌柜的给噎挺了!”

小赖子扭头望着福海,一手捋着头上的黄毛,一手戳着他的胸口,“别胡说行吧,俺们是留下来帮忙的。”

伙计们窃窃发笑,马二爷拿㧟粥的勺子敲着盆沿儿问:“还吃不吃了你们?”

“吃!吃!”

说是帮忙,赖大河啥也干,小赖子啥也不干。赖大河担心小赖子做得出格,私下里说他,在人家房檐底下,不能白吃白喝。小赖子就腻歪他爸爸这个见谁都低头的劲儿,着急地跺着脚说:“哪是白吃白喝,要干你干,我不干!”

从早到晚满店闲逛,跟这个闹,跟那个闹,倒是把伙计们都逗开心了。以前福海和顺心玩打手心,福海老被顺心蒙,挨了不知多少下。这回顺心找小赖子玩,小赖子那黑爪子就跟泥鳅似的,滑得抓不住,反过来是顺心噼啪挨揍,小赖子等于间接给福海报了仇。

到了晚上,店里打烊,小赖子死活不回北二道街,非要在店里大堂睡,说自己白天啥也没干,晚上总得帮着看店打更。赖大河听了还挺高兴。管事的堂头摸不准他怎么想的,说店里有人打更,伙计们轮着,今天该当是顺意。

小赖子听说是顺意,更来劲了,搂着顺意的肩膀说:“今天表舅帮你看着,你回去放心睡吧,都忙一天了。”说完就四处乱找,“你那褥子呢,拿来借我用一晚上,我铺到八仙桌上隔凉。”

顺意唯唯诺诺给小赖子去抱铺盖。

“你真行?”堂头还是不相信他。

“行,怎么不行,你们就别管了,在老家我不也去瓜地里上夜打更。”说完就像轰小鸡一样轰福海他们。

堂头还不停嘱咐:“夜里别睡死,听着点儿各处动静。掌柜的在楼上,他今天喝酒了,有事招呼你你就勤快点儿!”

“知道了,知道了。”小赖子很不耐烦,已经抢到八仙桌上躺下了,又跳下来,说,“真不赖真不赖,这床还挺宽敞。”

转过天,小赖子硬是在大堂躺到第一拨客人进屋才从桌子上溜下来。吕掌柜没醒酒,内掌柜的不好下楼说什么,就差没把堂头急死了。

就这样,小赖子从桌子上滑下来还觍着脸跟堂头邀功:“你瞅瞅,没丢啥!俺打更,靠谱!”

头一桌三个客人点菜,从头到尾打量小赖子,觉得这赖不拉几的模样煞胃口,红星楼怎么雇了这么一伙计?整个一混不吝!

可是小赖子虽然混虽然赖,他这混赖有时候也有混赖的好处。

打过了年,有一帮十六七岁的小要饭的在红星楼混成了熟脸。四五个人,隔三差五来一趟,来的时候必两脚带泥,必得让人隔着老远就闻见一股子泔水味儿。一进门,哪儿人多往哪儿凑,踩得地上全是烂脚印子,熏得满屋人捂鼻子。而且进屋就不走,叫饿连天。叫花子打秋风,这事儿从古就有,哪个开饭庄子的没见过?可这帮小要饭的不是,你给了他吃的,他不正经吃,好好的馒头,接过去出门碾巴碾巴就扔了,还让你眼睁睁看着。过不了几天,又来,还是那一套,故意把身上弄得臭臭脏脏的,纯粹要恶心人。

堂头没办法,找到掌柜的。掌柜的还埋怨堂头没本事,这点儿事也办不下来,于是亲自出马,捂着鼻子一人怀里塞个红包。老干饭庄子的都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尤其跟这种人,不能翻脸。翻脸了背后给你使绊子,砸窗户、装死、堵门上吓唬客人,生意就别做了。趁不忙,掌柜的又请他们搓了一顿,虽然上的都是隔夜菜。

谁知道这帮小叫花当面吃得满嘴流油,答应得挺好,过几天,笑嘻嘻地又来了。又是压着嗓子哼哼唧唧学旦角唱戏,又是跳大神,鬼叫怪嚎。吕掌柜听见声从楼上下来,这帮人见了他脸上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作个揖,接着闹。

吕掌柜没辙,打点到警局,局里一位探长派了两人来盯了三天,这三天那帮人就跟得了信儿一样,偏偏没出现。可警察不能老给一饭店站岗,又过几天,撤了,说等有事儿的时候再言语吧。刚撤,那几个人就来上岗了,准时准点。后来还是吕掌柜自己在道上托人,打听到领头的那个小子叫黑猫,住东街,父母双亡,从小就是无赖。

“我跟他沒过节呀?”吕掌柜一时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关节。

这天,黑猫领着四个脏猫又来了。

小赖子早听福海说过,隔着窗户远远看见这伙人,又看堂头那跟犁了的地似的皱纹有深有浅的额头,就知道是他们。小赖子吊儿郎当地迎出去,离门口十几米就把这几个人截住了。

黑猫根本没把小赖子放眼里。小赖子这名儿怎么来的?办事儿赖,长得更赖,矬子,精瘦,跟没浇上水的豆芽似的。对面要是黑猫,他就是黑猴。

黑猫以前也没见过小赖子,以为他是在店里吃饭的谁的儿子。小赖子堵在门前,黑猫他们急着进去,往小赖子东边拐,小赖子跟着挡过去,黑猫他们拧回西面,小赖子跟着堵回来。

黑猫这才低下头看这根豆芽菜,“你找事儿是不是?”

小赖子望着这五个人,两个比自己高,三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看着也不差多少,点点头,“嗯,找事儿。”

“挡我们的路,把大粪给你揍出来!”黑貓后面一个人喊,看样子年纪最小最猖狂。

“随你,反正你们不能进去。”小赖子的斗鸡眼死死盯住那人。

“你算老几?”黑猫上来就抓小赖子的袄领子,准备把他拎起来当个小鸡扔到一边。

小赖子低头一闪闪过了,嘿嘿笑着说:“俺算老几?俺算你表舅。你们搅和俺哥的店,你表舅就不答应了。”说着就从黑猫怀里往上掏,黑猫没想到他会顺着自己胸脯爬上来,脑袋急往后躲,下巴一翘,正被小赖子的黑手揽住,狠狠挠了一爪。

这招是小赖子跟家里的狗学来的,没想到用在这儿了。

黑猫摸着火烧火燎的下巴,抬腿就踹,踹在小赖子身上,小赖子就势把腿抱住,整个人就像条鳝鱼一样缠在这条腿上,右手从裤腿里伸进去使劲挠。他没劲儿,和人打架从来不敢用拳,除了挠就是抽,再不就是拿脑袋磕,用牙啃。

黑猫赶紧把腿拽回来,腿上被小赖子撕下一道印子。五个家伙见状一起上,把小赖子堵在底下,小赖子还嘿嘿笑,不管别人怎么揍他,就认准黑猫一个人,从裤腿里、腰里往里伸手,往肉里狠抠,十个指甲在肉里跟犁铧片子犁地一样游走,挠得黑猫像一条被烫秃噜皮的蛇疯狂翻滚。

黑猫从来没打过这样的赖仗,疯了一样乱蹦,可小赖子的手就跟豆虫子一样粘在他的身上,怎么也丢不开。这家伙重心不稳,跳的时候把自己绊倒,脑袋磕在路牙子上,发出夏天切八成熟西瓜时一样脆生生的声音。剩下那四个人听见声音都停手了,小赖子才从底下露出来,眼睛被打肿了,身上全是脚印子。他挤着斗鸡眼,挥着铁挠子一样的双手得意洋洋,年纪最小又最脏的那个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臭得不行,这法子不知道恶心了多少人。可小赖子不怕,小赖子拿手一抹,顺手拍在那小子脸上,接着掐住他的脖子,咳!咳!一口接一口将浓痰吐在他嘴唇和鼻子上。“要是比恶心,你可真比俺差点儿了!咳!咳!”

小赖子一撒手,那小子哗地就吐了,恨不能抓把土把脸皮给搓下来。

打仗打仗没占上风,恶心人都没恶心过人家,黑猫这回算是脑袋朝下,蔫了。

堂头和顺心远远瞧见那几个瘟神来了,好一会儿却没到门口要吃要喝,推门出来看时,只剩下小赖子蹲在路边干哕了。

“臭死了,可熏死俺了,他们是专门到粪坑里打了滚才上你们饭店里来的吗?怎么身上一股子死鸡味!”

顺心走过来,问小赖子:“你这眼谁打的?”

“黑猫,呸呸呸!”小赖子一边说一边往地上吐唾沫。

“他们人呢?”堂头问。

“叫俺揍跑了。”小赖子刚想笑,嘴角还没扬起来,就又叫唤了,“哎哟,他们踹得俺浑身疼。”

顺心和堂头拉扯着小赖子回到店里,小赖子跟伙计们交代:“你们别怕窝囊,他们就靠这来恶心你们。俺就不怕,你往俺脸上吐唾沫,俺就往你脸上吐痰,你身上脏,俺不嫌弃,俺还紧抱着你往死里挠,你下次再来试试?嘿嘿嘿,这回眼睛肿了,是不是看不出俺是斗鸡眼了?”

大家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

赖大河跟着去进菜了,福海给小赖子打了一盆清水。他脱掉上衣,稀里哗啦洗起来。生疼,冰凉,一边洗,一边不住拿牙缝吸气。他那几根黄毛打湿以后躺倒在头皮上,显得整个人更矮了。

福海问他:“这回要了账,你干什么用?”

“娶媳妇啊!”

大家都笑了,小赖子把手巾往盆子里一扔,“你们别笑啊,俺说的是正事儿。”

晚上吕掌柜听说了这件事,对厨房嘱咐,给赖子烧个大鸡腿。

小赖子嘿嘿一笑,对着吕掌柜不住眨眼,吕掌柜见状,找个借口赶紧上楼去了。

顺心从背后猫上来,对小赖子说:“嗨,还是没戏吧?”

“闭上你那臭嘴,早晚有戏,你懂个啥!”小赖子在顺心的身上狠狠抽了一巴掌。顺心想还手,看他脸上那伤,犹豫了一下,说:“爷不跟你一般见识。”

打这以后,黑猫那伙人就没怎么来闹了,他们以为小赖子是红星楼常驻的伙计。后来过了一个多月,东街赶集,福海去集上玩,偶然瞧见黑猫跟和春园的堂头在一个桌子上喝豆腐脑,两个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福海回来把这事儿告诉师父马二爷,马二爷盯着福海若有所思。

“是和春园?他们牛掌柜不是还总和咱们东家一块听戏泡澡吗?”

“不知道,你个小子少管,切菜去。”

“哦。”福海噘着嘴走了。

这是后话。小赖子赶走黑猫,有天下午,他一个人跑到后院。后院会喘气儿的就那头牛,拴在一根木头橛子上。绳子短,这牛整天围着橛子转圈,拉出一圈牛粪来。小赖子一来,老牛赶紧站起来,低着大脑袋往赖子身上蹭。城里白天夜里闹腾,处处是动静,这牛不习惯,又净吃烂菜叶,吃不着干料,有点儿蔫,见到小赖子才兴奋起来。小赖子被这牛蹭得站不住,跟着它打转。一回头,看见台子底下摆着一筐湛青碧绿的芫荽,这才刚立春,露天的芫荽还没栽,准是洞子货。

小赖子两眼一眨巴,走到那根橛子那儿,撅着屁股费了好大劲才把绳子解开——老牛老转圈把绳勒得太紧。牛去了绳子,往小赖子身上蹭的劲更大了,还直拿舌头舔他。小赖子只好扳着牛头让它往台子那儿看,去,去吃呀!小赖子对着牛耳朵撺掇,去呀!

这牛也邪性,就是不迈步,急得小赖子两手攥着绳子拽,跟拔河似的。后来终于抬腿了,又在半路上停下来,踅到一口缸前喝水。小赖子耐着性子等它喝完,把这牛一步一步领到芫荽筐跟前儿。

“吃!”他小声命令它。

牛鼻子闻了闻,又猛甩头,好像是觉得有点儿刺激,不习惯这股子冲味儿。不吃?小赖子心里正叫苦,却看见这牛过了会儿又把头埋进筐里,试探着拿舌头往外卷芫荽。这时候这么嫩的芫荽,人吃着都新鲜。

“吃吧吃吧,多吃点儿!”小赖子瞧见老牛终于动了嘴儿,自己的嘴也跟着动,挺乐。

那牛就跟聽得懂小赖子说什么一样,拿舌头唰唰往嘴里送得更加起劲儿。小赖子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高兴,反正不吃白不吃,做了菜卖钱又不给咱们,咱们干吗不吃?

正得意,猛看见后厨窗户那儿闪过一对眼睛。小赖子吓一跳,准备演戏,等看清那人是福海,就进去把他拉了出来,让他也看着牛吃菜。

“你找死啊,给牛吃这个?”

小赖子不言语,嘿嘿一笑。

“你还不赶紧收绳?”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把牛放出来的,吕掌柜不给俺们结账,那吃点儿……就吃点儿吧。”小赖子抠着自己的黑手若无其事地说。

“你……你是真赖,比在咱们老家还赖,怪不得你不长个儿,光长赖了!”福海一边搬筐,一边抽那牛头,“别吃了别吃了,再吃掌柜的把你舌头割了下酒!”

小赖子却笑着把牛头往回拍,“再吃两口!再吃两口!福海,他们都说俺赖,你也说俺,是个人就喊俺小赖子,你以为这名儿好听?你琢磨俺愿意赖?可是俺爹这个憨样儿,俺要是不赖,早就被别人尅死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那回俺家前院酒鬼胖金找俺爹借钱,俺说不借,俺爹手松借给他了,等收香椿急等着用钱的时候他不还了,俺爹急得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俺有法,他不是晚上好喝酒嘛,俺天天太阳一落地守着他家门,他买着酒肴进家,俺随着就跟进去,俺也不用他让,进门就吆喝饿了,坐下就吃,呼呼吃完就走。吃了他五六回,那天俺又去,他把钱包好放到桌上等着俺哩。你说俺要是不赖,这账可就赖下了。”

“嗯,那你也……”

福海话没说完,小赖子看牛吃得差不多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福海噤声:“嘘!”然后一边往回牵牛一边大声叫喊:“掌柜的!快出来看看吧,不知道牛绳怎么开了,这挨千刀的老不死的偷嘴牛,要不是俺发现得早可就麻烦了,快看看菜少了没有,可别耽误了灶上用啊!”

福海听他这么一嚎,为摆脱嫌疑,急忙跑进屋里去了,院里只剩下黄毛小赖子一边拉牛一边扯着嗓子叫唤。福海跑进大堂,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顺心问他笑什么,福海说笑着玩。

小赖子跟着赖大河回家的时候棉袄里揣上了去年的花子菜和木耳钱,不给也不行了,住了没一礼拜,那头老牛就脱了三回绳。今年的香椿还是先欠着,以后买卖还得接着做。吕掌柜也是挤出来的钱,也不容易,哪儿催得紧手上就漏点儿。还是赖大河赶车,空牛车,小赖子捂着一条棉被坐在车上。

大家都出来送,吕掌柜跟赖大河说:“路上慢点儿!到花子菜出了记得早些送来,这路上颠颠簸簸的,下回就别让赖子兄弟来了,受罪!”

赖大河得了钱,吕掌柜说什么都答应,点头。小赖子却挤着斗鸡眼冲吕掌柜嚷嚷:“嘿嘿,给掌柜的送货,不受罪,俺倒是乐意来,等下回家里没事儿俺还跟着押车来!”

吕掌柜光咽唾沫没搭话。

小赖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嘱咐福海:“来前带来几斤上好的瓜干,我给放到后院盛草果的箩里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你记得拿出来给大伙儿分分!”

大家都笑起来,要是吕掌柜不给结账,这二斤瓜干恐怕就吃不上了。

“俺走啦!走啦,顺意!”小赖子临走还特意跟顺意打招呼,顺心趁机又撺掇顺意叫表舅,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爷俩慢点儿!”

“哎!”

牛鞭一甩,那头老牛慢吞吞挪动起来,小赖子和赖大河就回家了。

发稿/沙群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韩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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