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仙儿

2022-02-05 00:19小杜
特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县里韭菜

成片1

明早送的韭菜,今晚就割好了。皮筋捆成一扎一扎,蒙上纱布,一筐一筐静静摆在那里,边角露出一两条鲜绿,细眉细眼。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那西边儿黄河流—”

他哼着歌,灯光射在谢掉的额顶上,泛起一层淡淡的肉色光圈。

盖韭菜的纱布年头太久,镜头下厚墩墩的,半黄不绿失掉了原本的白,像蒸过无数屉馒头的屉布。

“这是当年县人民医院的纱布,”他对着镜头微笑,“那时候程老五还在医院打更,别人都往家拿药、拿膏、拿针头,程老五倒好,裤兜里专门揣纱布。县里人都说他脑袋让门夹了,要我说,是他打一辈子更打傻了。”

“打更打傻了?”画外音反问。

“也不是打更打傻了,是打光棍儿打傻了。你没看网上说么,光棍儿時间长了有害健康,损伤脑细胞。本来人就不咋地,所以找不着老婆,脑细胞再一残废,就更找不着老婆了。找不着老婆,就继续打光棍儿,继续损伤脑细胞,这不就死循环了么?”

伺候完韭菜,才伺候自己。先从刷牙开始,黑人牌牙膏,增白,柠檬清香型。以鳏居多年的男人标准来看,他那牙口保持得相当不错,所以这刷牙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真正在意的,是被韭菜染绿的指甲缝,所以他给自己备了两支牙刷,一支刷牙,一支刷指甲缝。牙膏,就只挤一截,刷完牙漱成白沫,嘴里吐出来,再刷指甲缝。

“爱江山,更爱美人儿,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请问您这纱布用多久了?”

“韭菜割多少年,纱布就用多少年。用到现在已经用成宝儿了,透气不透水,你摸摸,黏黏糊糊的,上面沾的不是泥也不是土,全是韭气儿。”

“什么叫韭气?”

“韭菜呼出的气儿呗!韭菜跟人一样,会吸气儿,会呼气儿。种起来跟人更像了:种得太稀,浪费土地,彼此又没个照应,都长不活,就算长活了也病病恹恹不健康;种得太密,互抢阳光,互抢养分,地底下又相互缠着根脉,土被抓得太紧,肥料水分渗不下去,大伙儿最后抱一起饿死。评书上那三国咋说来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韭菜和天下大势一个道理。”

“您这韭菜一扎有多沉?”

“一扎一斤。”

“过秤了么?”

“割这么多年韭菜,过秤不等于是侮辱我么?我告诉你,今晚这几筐都是二茬韭菜,你看这叶儿水灵灵的又肥又长,一小扎至少一斤。”

“二茬韭菜有什么特别?”

“一茬在地里捂了一冬天,捂急眼了,噌噌往外冒,一出来容易被寒气给激夹生了,尖儿都黄得发红,谁敢买?赶紧割掉,等第二茬出来,就不着急了,浑身绿着,又攒下一冬天的地气,新鲜、肥壮,看着比葱都壮实透亮。再往后三茬四茬,别的蔬菜瓜果都出来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显不着韭菜了,也卖不上价儿。说白了,你知道二茬韭菜像啥么?”

“像什么?”

“像刚结婚的、还没生孩子的小媳妇儿,水灵通透着呢。”

他拧开自来水,仔细冲掉指甲缝里的牙膏沫子,小屋暂时被人造的柠檬清香填满了。单论宽窄,他脸上的褶子跟二茬韭菜叶子不相上下。

黑屏,字幕:他本名不详,每日割卖韭菜,又极擅卜卦,所以在县里有了绰号“韭仙儿”。

邮件1

很开心听说你的《快递》在纽约开拍了。我回国拍《韭仙儿》之前,也曾见过约书亚牧师。印象中这个人有些保守而且偏执,对他的教会看得很紧,即使是给贫民区快递食物这样的举动,他也绝不像是会允许外人参与的样子,更别提你和我连《圣经》都没翻过了。哈哈,真不知道你是怎样说服他的。像纪录片这种东西,让人头疼的不是预算,不是剧本,不是表演,而是拍摄对象,或者说拍摄对象对你的信任度和开放度……不管怎么说,你搞定了牧师,带上DV开车进了法拉盛,已经胜利一半了,真心为你高兴。而且我也好奇,你有跟牧师讲过,你真正“快递”的目标,不是上帝,不是每周盼着免费食物的墨西哥非法移民,而是你的DV么?

我忍不住要聊聊这部《韭仙儿》里的“韭仙儿”了。除了韭菜和卜卦这两样肉眼可见的标签,他实在是一个极有趣的人。比如不论说话还是哼歌,他总是用儿化音,“人”不是“人”,是“人儿”。“媳妇”不是“媳妇”,是“媳妇儿”。他吐出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不论喜忧,不论沉重还是悲哀,都被他的儿化音染上一层调皮。听久了,我都觉得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绰号里“仙”字所传递的,也许就是这种本源性的快乐,不一定就和占卜有关。

其实他免费给我占过一卦,说《韭仙儿》能获奖,前提是明年阴历九月之前投到一个东半球的电影节。你听了大可以发一笑,但我却认为存在一个悖论,他之所以远近闻名,是因为他占卦极准;而据他自己说,他能占准的无一例外都是凶卦。所以我该怎么理解我会在东半球得奖这个预言呢?可惜我不能把这种小细节拍到成片里,因为我和你的原则一致:纪录片尽量避免创作者的介入。

当他听说我有绿卡,问像我这么个“美国人儿”,为什么要拍他这种小人物。我反问人物怎么样才算大。他说特朗普可以算大。我说不论是政治人物还是普通人,关于特朗普的纪录片剧情片不计其数,我为什么还要拍他?何况我对美国总统的生平也没什么兴趣。他听了不以为然,说如果让他选片,肯定是看特朗普的电影,而不是一个算卦卖韭菜的,哪怕这算卦卖韭菜的就是他自己。

每次开拍前,我会和他聊一会儿天,好像足球比赛前的热身活动。比如,我感叹道:“您这韭菜种一茬,割一茬,卖一茬;再种一茬,再割一茬,再卖一茬,让我看到了西西弗斯的身影。”

他反问:“啥的影子?”

我解释说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触犯诸神而被惩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快到顶时又滚下去了,只能不断重复,徒劳而永无休止地做着推大石这件事。

“推大石可比割韭菜惨多了,推不好还会被砸死。”

“也不能这么讲,毕竟是神话,西西弗斯非但砸不死,还活得很有滋味:那巨石虽是诸神的惩罚,但推石头这件事本身却属于他的。也就是说,他是这推石头的命运的主人,而非诸神,这是生而为人快乐与痛苦的本源。”

“那你应该拍这个西西斯儿呀,为啥拍我?”

相处久了,我注意到他讲话总爱甩胳膊,像要扇谁一巴掌。等拍摄结束,才知道他患有肩周炎,疼痛程度与天气变化有关,入夜为甚。这种慢性病的患者大多怕凉、怕湿、怕动,他的策略却是以痛攻痛—痛得急了,就猛甩一下胳膊,狠抽肩周炎一耳光。

一筐筐韭菜被他抬上了三轮车。肩周炎让他动作缓慢,姿势奇特。他问我为什么不伸手帮帮忙。我说我要做的是纪录片,我是记录者,不应该介入被记录者的生活。

“纪录片到底是啥玩意儿?”

“纪录片就是记录您真实生活的片子,纯粹的真人真事,不是那种按着剧本演出来的片子。”

“真人真事儿?”他甩了下胳膊,指着屋外的厕所,“你管这叫真人这事儿?”

他这小屋是典型的旧式东北平房:红砖红瓦,有炕,有炉子,但是没有冲水马桶。露天蹲式的厕所盖在屋外,由木板、瓦片、广告牌和油毡纸混合搭建成的迷你建筑。临拍摄前他打扫了厕所,从堆积排泄物的大坑,到木板上生出来的霉斑,清扫一空。连去年剩的半瓶驱蚊花露水,也派上了用场。

“是你先找上门儿来非要拍我,我才收拾咱家厕所,对不对?你上县里问一问,谁家会用花露水儿喷厕所?谁家厕所收拾干净了天天空着不用?你管这叫真人儿真事儿?人儿,倒是真的;事儿,我告诉你,跟网上那新闻一样,没谱儿。”

的确是不会有人用花露水喷露天厕所,因为全县只剩他家这一间露天厕所了。《三峡好人》里即将被长江淹没的奉节被贾樟柯抓拍了,而他这厕所只是在我的成片里一晃而过,你说是不是有些可惜?

“你这玩意儿拍完能在电影院里放么?”

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在乎这片子的命运。

“不是能放不能放,是没有影院会给这种片子排档期。”

你知道么,他的县城没有一座影院,十几万人在大银幕上看电影的资格就这样被剥夺了。从盈利角度讲,影院运营商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我覺得这才是最可怕的。

“能在电视上放么?”

“也放不了。”

“手机呢?”他不依不饶。

我摇头。

他用的是国内那种老人手机,大字、大音量、大屏幕,各种匪夷所思的短视频汩汩而出,让我印象深刻。有机会的话,倒很想拍一部关于手机的纪录片,你觉得呢?

“你这玩意儿拍完就是没人儿看呗?”

我点头。

“那肯定也挣不着钱儿吧?”

我点头,又摇头:“片子拍完后,我会拿它去参加几个纪录片的电影节,如果拍得好,运气又不错,可能会拿奖,然后再拉一些基金会的赞助。”

“咋样才算拍得好?”

“把您每天生活拍到位了,就是好作品。”

你也知道,艺术不在别处,就在生活本身,这一直是我的理念。

“所以你拍我就是给你自己挣钱喽?”

“也不—可以这么说吧。”

我只好摇头一笑。

他甩了下胳膊,或者扇了空气一巴掌。

好在他接受了我的拍摄请求,有两个条件:一不能拍他的厕所,哪怕用花露水喷过也不行;二给他微信账户里打笔款,但又不能算作片酬,因为一个有片酬可赚的男人居然天天卖韭菜还找不到老婆,那绝不叫“真人儿真事儿”。

所以我打的这笔款,名义上是购买他的二茬韭菜,至少在我和他之间是这样的。一扎一斤,一斤十元人民币,比咱们在法拉盛中国店里见到的韭菜便宜太多了。

我知道你一旦打开DV,就会不顾一切。最近睡眠怎么样?还厌食么?回国前我在长岛帮你约了一位心理催眠师,在纽约拍电影的留学生圈子里还算有点名气。如果你一时忘了,或者干脆太忙没空见他,也没有关系,但请务必照顾好你的身体。

保重。

成片2

凌晨,有雾。他的电驱三轮车安静、平稳。单车灯像一柄剑,不断刺向前方四五米的晨雾。

“韭菜一斤十块钱,不贵么?”画外音在黑暗中问。

“贵?咱家这都是批发价儿了。”天虽未亮,但他讲话清爽有力,已全速进入白天的状态了。

“零售又是什么价?”

“那可没个定数儿,现在四月出头,新割的第二茬,今年又是冷春,换成那帮犊子零售至少十五块一斤。”

黑屏,字幕:“犊子”是当地俗语,有三种含义。一指晚辈小辈,如“护犊子”;二是骂人,类似于普通话的“孙子”,如“装犊子”;三指不务正业,如“扯犊子”。但在他的语境里,“犊子”泛指一切他本人以外的人或事,并无特殊含义。

“如果您做零售,会卖什么价?”

“我卖啥价儿能对着你摄像头说么?你拍完一放,全县犊子都看见了,以后让我咋卖?这么跟你说吧,咱家给的绝对是良心价儿。县里支大棚种韭菜的就那么几个犊子,一只手能数过来,你去问问,除了我还有谁上农家肥?”

“所以您从来不上化肥?”

“你看看咱家大棚里挖那垄沟,韭菜栽上去不疏不密,就是为了上农家肥用的。化肥你随便拿手一扬就是了,费那劲儿干啥?不上化肥,只上农家肥,是咱家的良心,也是咱家的品牌儿。”

“农家肥是指粪肥么?”

“对,以前上马粪,后来马全被车代替了,就上猪粪鸡粪。现在县里连猪和鸡都没人养了,我就从农村进干粪。”

“为什么不上人粪?”

“人吃的啥,猪吃的啥?拉出来的能一样么?再说咱家猪粪上之前都晒干晒透了,干净,松软,纯天然,人粪往上一放就变味儿了,看着是韭菜,吃着就不是韭菜。韭菜又不是花儿,光看着是韭菜没用,得吃着是韭菜才是韭菜,你说对不对?说句良心话,韭菜是给人吃的,再上人拉的粪,那不是作孽是啥?”

东方现出鱼肚白,雾散尽了,他讲话时哈气清晰可见。韭菜是实实在在送出去的,钱却是用微信收回来的。

“现在都用微信收款,”他划着手机,“谁不用谁就被淘汰。”

“县里的超市呢?”画外音问,“为什么不往超市送韭菜?”

“超市那帮犊子卖的全是关里韭菜,化肥催出来的水货,吃着没韭菜味儿,连放屁都没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儿嘛,县里养出来的人儿,就该吃县里种的韭菜。”

黑屏,字幕:在他看来,韭菜的本质近乎于草,只是恰巧具有供人类食用的味道和营养而已。假如有一天人类厌倦它的味道,或研究发现它有碍健康,韭菜就不叫韭菜,叫韭草了。说到底,韭菜究竟是草还是菜,韭菜自己说的不算,吃韭菜的人说的算。

邮件2

不想见那个催眠师?当然没问题。如果它成了你的心理负担,那可绝不是我想看到的。你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去做好了。

你把《快递》置放在皇后区偏北的法拉盛,无论采景还是取人,都是很棒的想法。记得我刚来纽约,就对法拉盛印象深刻:建筑陈旧,街道上塞满了乱吼乱窜的车辆和五花八门的味道,各种肤色的非法移民奔走其间……这种种乱象,让它在留学生眼中成为“全美最具国内城乡接合部即视感”的街区。可是这样的法拉盛,聒噪、蛮横、生命力旺盛、荷尔蒙充盈,你不觉得它就像一个变声期的少年么?据说现在不少投资商瞄准了法拉盛,准备对它进行都市化改造,所以趁着乡野少年还没被驯化,快把它拍下来吧。

我这边你不必担心。拍摄期间我会住在“远东凯撒”的标间,单价每天一百五十元,月包才两千,凭券还有免费早餐,在这县城是最奢华的酒店了。标间很整洁,就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个臭法,反正就是臭,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有个隐身人在不停放屁,又像是什么人在抽烟。这两个星期我时差还没倒过来,每天片子剪到后半夜,鼻子和嗓子被熏得又臭又干,想喝点凉的,打开冷柜,里面赫然躺着半颗榴莲,像被开了瓤的头颅,发出阵阵腐臭。一个东北小县城,你说哪里来的榴莲?被什么人削掉一半?另一半怎么就留在了“远东凯撒”?是不是很像某部科恩兄弟的公路片桥段?

我国内的身份证过期了。“远东凯撒”说按“有关规定”我是不可以入住的,除非把护照押在他们那里。我有点恼,但一想到旅行包里的DV,也就忍了,因为DV才应该是我回答这个世界的方式。

这点波折倒也启发了我:为什么不拍一部关于国内各种奇葩酒店的片子呢?

《韭仙儿》里的主人公,每天清晨送四筐韭菜,路线极有规律—当然了,你也可以理解成是他的顾客委实有限—第一筐送北二道街老杨家,第二筐送南二道街老宋家,两家菜铺都关门,而且不挂牌子。我以为来得太早,他却说是县里在搞新型城镇化,这种不合规定的铺子分分钟会被停业整顿,挂牌子纯属惹祸上身。第三筐送县第一小学对面的“旺角烧烤”,倒是挂了正经牌子。我问烧烤店为什么进韭菜,他说只有天热时才会有人吃烧烤喝扎啤,可县里的夏天忒短,一过八月就凉了,烧烤店只好卖别的零七八碎撑到来年夏天。这“旺角烧烤”在整个四月的招牌都是韭菜盒子,用他的二茬韭菜和馅,据说“健胃抗癌,滋阴壮阳”。

最后一筐韭菜送“大世界”的餐饮部。“大世界”是全县最大的商场,主售的品牌服饰与电子产品无人问津,客流不断的只是一楼餐饮部。这是全县经济低迷的缩影:最活跃的商品交易,堕入到了最低端的消费层上。

“去年集资链儿断了,县里人都没钱鼠眯了,”他對着“大世界”的空楼甩了下胳膊,“穿的、用的,都是身外之物,牌子再好能扛饿么?过日子,肚里有韭菜盒子才觉得实称。”

这段对话我本想剪入成片,他却反对,理由是“县里的事儿没必要全拍出来”。可惜固然可惜,我还是尊重了他的意见。

你看到的所有成片,一方面是我用DV不停地囊括他的生活,另一方面是他用他的方式拒绝被囊括。两者之间,我和他达成了对彼此的妥协。

纽约近来降温,别忘了打流感疫苗。带上健康保险卡,随便去一家药店即可。

保重。

成片3

人民广场东侧是远东贸易城,西侧是门市楼,北喷泉,南开口,朦胧中像缺了一面墙的围城。

远东贸易城的正门紧锁,他用报纸卷了两把韭菜,绕到大楼后面,站三轮车上猛敲门卫室的窗子。不一时,窗里亮了灯,现出一张人脸。他隔窗拍了人脸三下,又转回到正门。

“睡成这样还有脸打更呢!”他对着镜头撇嘴笑,“熊犊子命太好了。”

黑屏,字幕:“他所谓‘熊犊子’,是指相交多年的老友程老五,现任远东贸易城门卫。”

贸易城里昏暗冷清,门卫室却被电暖气烘得热乎,窗上蒙一层水汽,像是在发汗。程老五穿一条三角内裤,床上盘腿坐着,肚皮一收一放,撕下一角卫生纸往鼻孔里塞。他问这是怎么了,答曰:“电暖气太猛,鼻子烤出血了。”

“真是烤出血的?”茶杯倒扣在床头柜上,他笑着翻过来,给自己倒上热水。

“那你说咋整出血的?”程老五也笑,斜躺在被子上,双手枕臂,肚皮在日光灯下泛着青光。

床头柜上立着婚纱照,程老五在美国的儿子儿媳。他呷了口热水,夸张地咂着嘴,拿起婚纱照问:“小军咋样了?来电话了?整没整出娃儿呢?”

程老五躺在被子上不说话,鼻孔里的卫生纸直立呈棍状,随呼吸起伏。

“小军他俩要是整出娃儿,到底算美国的还是中国的?”

沉默,卫生纸起起伏伏。

“你别躺那儿装犊子了,”他把报纸摊开,露出那两把韭菜来,“昨晚刚割的二茬,头一把趁鲜嫩中午摘了炒鸡蛋吃,第二把剁个肉馅儿和上,明天烙韭菜盒子,别整反盆喽。”

他从程老五的床头柜里翻出香皂和水牙线机,毛巾包了,夹在腋下,昏暗中去了贸易城二楼的卫生间。

黑屏,字幕:十年前县里集资兴建贸易城,程老五托关系当上门卫,每天早上开门让他进来用洗手间,风雨不误。

“熊犊子去过美国好几次,每次回来都噘个嘴说再也不去了。结果呢,儿子一个电话,颠儿巴颠儿巴又去做饭伺候了,纯粹犯贱。现在儿子找着媳妇儿了,卸磨杀驴,我看他再也不用去了。”他擦完脸,水牙线机灌满水,冲指甲缝里的黑泥,“你说他要是个老太太也行,给人小两口儿带带娃儿啥的还算有点贡献。他跟我一样,老单枪一杆,啥文化也没有,英语半句不会,给美国人打更,美国人要你么?”

画外音:“您用的水牙线机是美国品牌吧?”

“他儿子嫌他牙太糟烂,在美国给他买的这玩意儿,灌上美国漱口水儿好好冲冲。通上电,劲儿老大了,冲的熊犊子满嘴全是血,撇床头柜里不用了,被我踅摸过来,正好冲冲手指盖儿。”

“您这生活方式是很健康的。”

“到这岁数儿,身体健康就是最牛的红利了。你看那熊犊子胖的,床上一躺,浑身囊囊肉,三高多少年了,咸的、油的、甜的照样猛吃,他儿子再孝顺,也孝顺不起啊。”

“像你们这种情况,有医疗保障措施么?”

“没有,裸奔!他打更多少年了,打出一身毛病,谁管?将来他儿子变成美国人儿,把他整美国去,搞不好美国还能管管他。我以前给水泥厂开车,水泥厂黄了,我就卖菜,纯自生自灭,幸亏当时集资挣点儿钱,我自己一个人儿没啥消费的,每月掏三头五百往县里缴养老金,今年六十刚好退了,每月领两千六百多,直接翻四五番儿,强过所有投资。但前提是我要一直活下去。如果嘎嘣死了,啥投资也打水漂儿了。”

“养老金您缴多少年了?”

“差不多十年吧,县里刚兴集资那阵儿开始缴的。那帮犊子一有钱就搞集资,挣高利息,到处买买买,到处去旅游,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县里种我的韭菜,缴我的养老金,现在不就盈利了么?”指甲缝冲完了,他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抹香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贸易城大楼就是那时候盖的,现在集资链儿一断,盖楼的和盖章儿的全都抓进去了,这楼马上就空了,卖货的没钱租,买货的没钱买,程老五每月打更不到一千块,还拖欠着呢。”

“您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意么?”

“我没病没灾,有房有收入,”白色的皂沫让他对着镜子紧闭双眼,“种韭菜跟种花儿一样就当是个爱好,早睡早起还能锻炼身体,有啥不满意的?”

“您没考虑过有个家么?”

他没答话,满是皂沫的脸伸到水龙头下。早春四月的地下水,冲得他龇牙咧嘴。

黑屏,字幕:县水泥厂改组转型后,他和前妻以卖菜谋生。某年冬,县里起火,烧焦两具尸体。男尸确认是个体餐馆业主杨老四,女尸是他的前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遂成陈年悬案。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占卦,算出凶手姓石,外地人,累犯命案在身,现已潜逃至海外。

“熊犊子又把纸用光了,”他坐在马桶上,裤子褪下一半,对镜头说,“帮我拿一卷儿过来。”

邮件3

所以你打算把快递目标设置在法拉盛的东部?我完全能想象那里的廉价公寓如何蜗居着鼠一般的拉美裔非法移民。点子绝对是好点子,但千万要注意安全,好么?

肉团、可乐、油炸甜圈、速冻披萨……这些都是被全世界中产阶级鄙夷的垃圾食品,跨国公司们靠它们发了横财。对于那些缺乏基本收入、只会讲西班牙语、不得不接受教会援助的墨西哥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是雪中送炭还是饕餮大餐?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再多给一些关于食物的细节,比如甜圈过期了么?肉团下架了么?披萨是不是在打折?

还有约书亚牧师自掏腰包做的那些小卡片,印着他的教会地址、号码、电邮、脸书账号、十字架以及一些经文金句,是不是贴上这么一张彩色卡片,接受免费食物就等同于接受上帝的救赎?真有人会给牧师打电话么?都聊什么?忏悔自己的原罪还是求牧师帮忙介绍一份工作?这些都是我会关注的细节。

不过说到底,你是《快递》的创作者,每个创作者必须是独裁的,请不要被我的声音干扰。

关于《韭仙儿》,你提到画外音的问题,我是这样看的:我的提问,顶多是与被拍摄者进行的一种互动,并不足以构成创作者的介入,更不会影响纪录片的纪实属性。

不过我也知道我的镜头实在太有限了,韭仙儿这个人物的复杂,远不是一部DV就能拍得下的。比如他在镜头前承认过,县里集资最火那几年他也曾投过不少本金,却坚持让我把这对话剪掉了。等集资链一断,像县里许多人一样,他的本金全都蚀掉了,所幸数额不大,又有养老金的保障,所以生活没受影响。但那些赔得血本无归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至今还在上告。他却不以为然,认为“这帮犊子自己太贪,活该”。如果他占卦真那么神乎其技,为什么不给自己集资卜一卦呢?为什么不给别人卜一卦呢?这其中有没有所谓底层人物的互相伤害?他让我剪这对话,是怕坏了自己“仙儿”的名声么?

在他单独走动的场景里,我基本采用手摇跟拍,催化他与镜头后的观众之间产生互动感。当他与其他人物(比如程老五)对话时,则改为固定机位拍摄,镜头甚至会被藏匿在某个角落,模拟摄像头的窥探。

说真的,有时我很悲观:一旦被拍摄的人意识到镜头的存在,纪录片跟剧情片到底还有什么本质差别?能拍出真正意义纪录片的,大概也只有监控摄像头了。

这小小的县城,到处都是摄像头,每个人都行走在天罗地网的纪录片里。那么关于摄像头,倒也可以拍一部片子,你说呢?

他每天来洗漱的贸易城大楼,是一个自带叙事属性的场景。比如过去卖服装的二楼,如今四处堆着乳白色的塑料女性人体模特,断头、断臂、断腿、断腰断得横七竖八,乳头不知被何人涂成鲜红色。他不喜欢这个慢慢推进的特写镜头,也剪掉了。一楼的售货柜倒还没空,摆满了望远镜、伏特加酒、俄罗斯金属酒壶和套头娃娃。尘网在酒壶和望远镜间轻轻抖动,伏特加酒瓶里的液体无色透明,还配了汉字说明如何选择套娃:“红色喜庆活泼,代表祝福;蓝色心胸开阔,代表友誼;黄褐相配大方优雅,适合送给喜欢的男孩子;粉色尽显女性柔美,无论谁收到这份大礼,都会心情愉快,幸福感倍增。”

他洗完脸,回到门卫室,看见程老五又睡着了,嘴、鼻孔和四肢都大张着,地上是棍状的卫生纸,半截红,半截白,床头柜的门开着,露出里面的卫生纸卷、红肠和半瓶伏特加—这些物品都在对我讲述程老五的故事。

他把被子轻轻盖在程老五的身上,甩了下胳膊,拿出伏特加,皱眉呷了一口,摆摆手,示意我别再拍了。

我问为什么。他指着程老五,小声说你别看他天天起不来,其实是夜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两个男人每天凌晨攒下的友谊,细腻而又温柔。

你大概早等不及开进法拉盛了。提醒一下:你的车子太新,那里街窄车乱,随便刮刮蹭蹭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如开我那辆二手凌志吧,在非法移民区跑起来更协调,与冻披萨、炸鸡翅什么的也更搭配。仅仅是一个建议。

保重。

成片4

人民广场西侧的门市楼,店面林立,服装、鞋帽、歌厅、烧烤、酒吧、冷饮、美容、健身,不一而足。可是直到上午十点,只有门市楼拐角的“人民文化中心”开门了。六七十平米的屋子,三副扑克,两套象棋,再加上不暗不亮不歪不正的一张台球案子,就是所有文化了。正因为和文化有关,屋子里一切服务都是免费的。也正因是免费,案子上的球千疮百孔,桌布被烟头烫满了窟窿。

黑屏,字幕:科长、主任和他是多年的球友。三人当年都在县水泥厂工作,他是司机,科长是科长,主任是主任。水泥厂改组转型后,他回家卖韭菜,科长依旧是科长,主任依旧是主任。

主任和科长嫌“人民文化中心”的球杆不够直,所以自带球杆,黑色的鱼竿袋子往肩上一挎,甚是威风。他并不介意用人民文化中心的球杆,直球往往推出弧线,亦有鬼神莫测之机。

“主任,”科长从鱼竿袋里掏出球杆,“今天还是一块钱一个球?”

“一块一个球。”主任戴上专为打球准备的软绸手套。

“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他往球杆头上擦着枪粉,“那西边儿黄河流—”

黑屏,字幕:开球前先抽扑克牌,从A到K再加大小王,每人随机抽五张,按照牌的号码分别代表五个球,三人各清各的球,最先清完者就按桌上剩下的球数赢钱。按“一块一个球”的算法,一杆输赢绝不会超过十块,一上午通常在百十块以内。三位老球友用文化中心的小黑板记账,却从未见谁掏过一块钱。

“韭仙儿最近球艺大长,”科长看着手里的牌,“就是不分敌我,我的球儿都被你清了。”

“自己偷练了吧?”主任点上一支烟。

他不做声,对着案子上的球皱眉。

黑屏,字幕:他绰号虽是“韭仙儿”,但内心很反感别人把自己和韭菜联系在一起。

“主任,他自己一个人,天天活得跟仙儿似的,有的是闲工夫,肯定过来偷练了。哪像我,出来怼几杆还得看儿媳妇脸子。”

“我姑娘倒不管我打球儿,就管我抽烟。”

“主任,这男女确实不一样。女的要没了老伴儿,还能给子女做饭看孩子,咱要是没了老伴儿就彻底废了,谁都瞅你不顺眼,别人不盼你早死,你自己也想痛快来个了断。”

“能做饭能看孩子又怎么样?我姑娘不许我沾家务,也不能碰外孙子,怕我给惯坏了,整得在家跟坐牢一样。”

他不吭声,弯腰、架杆,瞄准时额头千沟万壑,挥杆击球清脆一响。

黑屏,字幕:主任在家里被禁烟,只能来中心抽上三五支,剩下的烟交给科长,第二天继续抽。他觉得吸二手烟很冤,颇有微词,可每天依旧过来打球,风雨不误。

“主任,也不能说做饭没用,程老五不就是做饭做到美国了?”

“程老五和咱们不一样,程老五是被美国踢回来的。我早就劝过他,儿子一出去,就不是你程老五的儿子了,是美国人的儿子了。他不听,摆了好几桌酒给儿子送行,还请我上去讲话。请我讲我就实话实说嘛,让他家小子早日学成归来报效祖国,结果这爷俩儿谁都听不进去。”

“也不是听不进去,是没领会主任的微言大义。”

“不过话说回来,”主任烟气缓出,阳光被折成了淡蓝色,“这县里是苦寒之地,年轻人能走全都走了,就剩咱们这帮老的坐吃等死。”

“我清台了,”他把扑克牌往案子上一摔,“算账!”

黑屏,字幕:程老五和远在美国的程小军,是主任和科长球桌上的谈资。他不参与,亦不替老友辩解,只是专心打球,在小黑板的账面上遥遥领先。可是当话题转到占卦上,他就不再沉默了。

“韭仙儿,你和那个张蕙贞到底咋样了?”科长新开一局,球炸得四分五裂,“她姑娘考上海南岛,听说她也要去了。”

“蕙贞家里的事儿,别说外人了,连我都说不清。”

“海南岛那么远,她娘俩去是凶是吉,你也不给算一卦?”

“我能算准的全是凶卦,没事儿给她算那玩意儿干啥。”

“给主任算一算呗,”科长地上捡起半根粉笔,黑板上划了个坎卦,“算算主任最后花落谁家,何方养老。”

“我要真卜出一极凶的,你们敢信不敢信?”

“你算得准我们当然信了。”

“你们敢信我还未必敢说呢。不是所有天机都能瞎掰呼出去的。”

“韭仙儿,唠句实在的,贸易城的集资,张蕙贞到底被套进多少?建个微信群骂天骂地,我看不惯,就退出去了。”主任抽烟爱吐唾沫,吐完再用鞋底蹭。一局未了,球案边上已蹭满了鞋印。

“蕙贞自己没赔多少,主要是她家亲戚的钱也套进去了。”

“主任,现在张蕙贞那群发的都是她卖的衣服裤衩,早就跟集资款没关系了,没看连群名都改了么?”

“改成啥了?”

“同心同城斗地主。”

黑屏,字幕:张蕙贞是“真心时尚”服饰店的业主,县集资链断掉后建了“县债权人联盟”微信群。他主動入的群,还帮忙拉进很多人,一直拉到微信群人数的上限。

“集资最火那两年,张蕙贞圈了不少人投钱,”科长瞄准时手总是抖,袖口总剐蹭别人的球,“现在都套住了,当然应该管张蕙贞要钱了。”

“当初谁也没逼谁投钱,都是自愿的,蕙贞给领个门路而已。挣利息时咋不想着蕙贞呢?”

“韭仙儿,还没娶回家呢就先护上了?”主任笑着蹭地上的唾沫,“也有人说张蕙贞没赔反倒挣着了,要往海南岛跑呢。她让她姑娘往海南岛考,是不是就有跑的意思?”

“瞎说吧!蕙贞要真挣着钱,我咋不知道呢?”

“那她到底赔多少?娘俩儿都要跑海南岛了,你不给赞助点?”科长连收三球,手抖得更厉害了。

“蕙贞没赔也没挣。我跟她其实很少谈钱,男女之间,一谈钱就复杂了,就没意思了。她姑娘报海南岛,是我给参谋策划的,纯粹是为了孩子学业和将来发展考虑。我还没在县里待够呢,蕙贞怎么可能去海南岛?就是要去,也是我俩以后的事儿了。”

“不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多嘴,”轮到主任瞄准了,扶稳老花镜,球杆在食指和中指间跃跃欲试,“你和张蕙贞真得抓紧了。县里这帮卖衣服的吃喝在一起,打麻将在一起,出去进货还在一起,光我们知道的破鞋就搞出好几对儿,所以你必须抓紧时机,稳准狠先把人给娶喽,对不对?”

“蕙贞跟那帮卖衣服的不一样,外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么?”他把手里那张A折来折去,比基尼女郎被折出一身褶子。

“主任说得对,是得抓紧了,你赶紧签字画押,把你那房子拆了,拆完拿钱带她娘俩飞海南岛啃新鲜椰子汁儿,多好!”

“我和蕙贞有我们的节奏,她姑娘刚念大学还没对象儿呢,我俩当长辈的着啥急?”

“张蕙贞到底比你小多少?”主任笑问,“真是让你啃着新鲜椰子汁儿了。”

他也笑,一个折中翻袋,母球被桌布上的碎坑颠出去了。

“你激动个啥?我看你啃的不是椰子汁儿,”科长手起杆落,“你啃的是你种的韭菜,啃完硬邦邦的,见球怼球,见人怼人。”

他话有点多,出球不够专心,小输一局。科长在小黑板上记账,主任叼着烟码球,文化中心里充满了快活的烟霧。

黑屏,字幕:韭菜含锌,所以县里人笃信其有壮阳功效。然而研究表明,韭菜锌含量相当之低,甚至不及茄子、西蓝花等普通蔬菜。

邮件4

既然你每次要送好几份食物,何不考虑建一份Excel表,记下所有接受援助者的住址,导入手机,你的地图软件就会自动生成最佳的运送次序和路线。从效率来讲,至少我会这么干。不过像你现在这样随机运送,固然多花一点时间,但也是近距离接触非法移民区的良机,各有利弊罢了。你看,拍电影本身跟做一项工程差不多,每天应对的就是这些鸡毛蒜皮。艺术与电影的蜜月期?大概仅仅存在于剧本稿纸上的空想阶段吧。

开进脏乱差的法拉盛之前,你居然会路过一个高尔夫球场?哈哈,没错,这就是纽约,天堂与地狱看着只有一街之隔,但你永远也跨不过去。“稀释”这个字眼用得也好:富人区内的一切,车、房、花园、商店、餐馆甚至连富人们本身,空间上都是高度稀释且整整齐齐的。与之相对的是非法移民区,拥挤、嘈杂、混乱,完全是一颗不该长出来的肿瘤。强烈建议你把这个对比放到《快递》的成片里。相信我,《快递》开场就用快速剪切程序,这个对比保证能抓住观众。

另:你单子上已经有人愿意收食物了,那么你的拍摄请求呢?他们都愿意接受么?这方面做一点公关还是有必要的。建议你问一下托尼。这家伙很有一套,曾说服州监狱里的重刑犯拍他的片子。

然而我又不太担心,因为镜头面前,人人都有表述的欲望。这一点相信你很快就将体会到。

其实不要说人,连我的男主角的住所,都具有叙事欲望。他那栋小房在一条叫“团结路”的胡同尽头,去年夏天被列为县里的棚户区改造区。一秋一冬过后,整条团结路被推平了,唯有他这小房不倒,连着前面的韭菜大棚,阳光一晃,像瓦砾中一泊小湖。

房内一卧一厨,中间隔着道火墙,他二十出头刚结婚时砌的,那时墙上的砖还鲜红,如今乌黑漆亮,说不清是烟熏的还是人蹭的。他说这叫空心墙,内部是花洞式烟道,九曲回廊像人的肠子,所以蓄热时间长,热烟流通充分,散热均匀,省煤又保暖,实乃平生得意之作。

厨房一角是“憋拉气”,乍一听这名字我不知所云。他不屑,笑说你们年轻后生上哪儿听过这个,县里上岁数的才知道“憋拉气”是炉子,和“布拉吉”(俄式连衣裙)一样,都是江对岸老毛子传过来的。他还说他年轻那会儿炉子都是砖砌的,外头抹一层水泥,瞅着利落,烧着舒服。后来时兴往炉子上贴瓷砖,而且是白色的,看着像上了档次,实际上根本没用,没贴几天就烤得四分五裂。再往后大家都搬楼里住了,什么水泥瓷砖,没人再烧炉子了。

他的炉子黑乎乎立在角落,我看不出它是抹的水泥还是贴的瓷砖。

“你觉得是水泥就是水泥,你觉得是瓷砖就是瓷砖,”他用炉钩挑起炉盖,炉膛里下碎木柈子,“年头太久,我记不住了。”

临睡前,他往炉子里添一锹碎煤面,洒半碗水,火苗默默跳上一夜,花洞火墙也跟着温吞一夜,不至于让他半夜冻醒,也绝不会像程老五把鼻子烘出血。第二天他起来,清掉烧剩的煤灰,趁炉膛内还有余火,添上碎木柈子和煤块,火苗蹿了起来,看着朝气蓬勃,热气抚过脸也很舒服。

冬取暖,夏做饭,春秋两用兼顾,所以一年到头他每天都在烧炉子,怎么烧也烧不到头,添煤、添水、添柈子,像是喂一个永远喂不饱的孩子。

“破炉子烧了几十年,硬生生被我烧成一个伴儿。”

炉火起来了,伴着炉道里四月的风,一边起舞,一边呜咽。

“您这房子为什么不同意拆迁呢?”

“他们算的房屋面积纯扯犊子。”

“算小了么?”

“没把我这大菜园子算进去。”

“菜园再大,也没法折成居住面积吧?”感情上我站在他这边,逻辑上却没法认同。

“菜园子怎么了?我蹲菜园子的时间比躺屋儿里多多了。园子里全是韭菜,能生能长,能吸气呼气,这破屋里呢?除了我再没喘气儿的了。还有住团结路上这帮犊子,一听拆迁,赶紧修屋扩房,几块破板墙上一搭就算面积了,这不是讹政府钱又是啥?我没扩房儿,我遵纪守法,从来不添乱,结果呢?这么好的菜园子,垄沟挖得直直的,土又肥又壮,还上了大棚,每平才四十块,还不够我送半年韭菜,这不逗我玩儿呢么?”

炉子上架一口黑锅,是他唯一的锅,炒、炖、闷、煮,全用它。他每天饮食很有规律,早上一顿,中午一顿,晚上早睡能省掉第三顿。拍摄期间,他每天都要吃自己发明的热汤面:油先烧热,鸡蛋炒熟,添半锅开水,依次下宽面、火腿肠、虾米和大白菜叶。我问为什么不换换口味。他说三四月份过冬菜吃差不多了,新菜又没下来,只能吃这个。再问为什么不吃自己种的韭菜。答曰韭菜塞牙,吃完嘴里有味儿,肠胃也越来越老,容易放屁。

我听了默然,把话题又转到拆迁上:“您这诉求,县里是怎么处理的?”

“没处理,也没拆房,领导说过完五一找我谈谈。”他端起锅,连汤带面倒进铝盆,“团结路这帮犊子,钱全被集资套没了,一听拆迁来钱,就心急火燎全拆巴了,一帮完犊子!”

团结路住的“这帮犊子”,是指他多年的老邻居。因为拆迁,这些人全都搬走了,只留存在他的粗口里。

厨房另一角立着蓝色的塑料桶,饮用水,生活用水,一桶两用。去年春节前还是红色的塑料桶,过冬用的煤被盗了,他只好在程老五的门卫室蹭了三天,去农村买了高价煤,回家时水已冻成冰坨,把桶撑开了,一朵火红的大塑料花。程老五拎来三鲜馅的冻饺子,他用黑锅把冰坨煮成开水,下了新年第一顿饺子。

“那程老五可是笨得灵巧,眼看锅要烧穿了,才想起下冰,烧得噼里啪啦响,跟放炮似的。”

他吃面,喜欢酸甜咸辣各种口味都齐活饱满,所以盐、醋、糖、酱油、辣椒油各种调料都放得很凶。一盆面早上吃一半,剩铝盆里锅盖一扣,留到中午再吃,这样每天只刷一次锅盆,省水又省时间。据他多年的经验,煮完面的锅须用水泡,否则面疙瘩粘在锅底不易洗刷,而且伤锅。

他吃过面,盘腿坐在炕上,靠着火墙看电视。平房没装有线,收信号的杆子被大风刮折多年,只能收到县台和中央一台,新闻主播脸上全是雪花点,音量被调到最低。

鳏居多年,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自言自语的对象,不是韭菜,不是火墙,不是炉子,不是黑锅,不是电视,是他大屏、大字、大音量的老人機。他自言自语的方式,已很难称之为自言自语了,更像是连珠炮式的咆哮:

“张蕙贞,你个纯畜牲,纯不要脸!有事儿才想起我,没事儿从不联系我!你整天网上网下眉来眼去,卖衣服挣那几吊子钱都套进去了,跟我有啥牛气可耍?你供的那不叫大学生,你供的那是无底洞你知不知道?我没爹没娘,无儿无女,有车有房,到底比你差啥?瞎了你的狗眼!不就是嫌我种韭菜么?韭菜还壮阳呢!我告诉你,哪天急眼了,把你拽北山后面,整不死你小寡妇样儿的!”

张蕙贞的女儿名叫张雨欣,去年考上海南省一所专科院校。张蕙贞虽有他的微信,但据我观察,她很少主动联系他。

之所以对着手机吼,是因为他要把这咆哮录下来。录完放给自己听一遍,噗哧笑了,删掉。删完倒头便睡。他那鼾声也奇了,与前一分钟的咆哮声简直是无缝衔接。

火墙两端各钉一枚铁钉,中间绑一道铁丝,挂着他换洗的内衣内裤。冬天,他每周洗一次澡,换洗一次内衣,入春后频率升至每周两次。在他看来,洁净体面与鳏寡孤独并不冲突。内衣内裤上方是挂历,泳装女郎骑在木马上搔首弄姿。挂历停在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是他前妻亡故的月份。挂历上的女郎一挂好多年,大腿被火墙熏出一层纸黄色。

祝你开机顺利。保重。

成片5

麻将桌是枣红色的,围坐了两男两女:他、张蕙贞、小朴、金美丽。桌上的麻将牌被搭成四道墙,搭了拆,拆了搭,日积月累,桌面上早已伤痕累累。桌子是张蕙贞的,他不落忍,买了一条绿毯子铺上,伤痕被捂得严严实实,麻将牌敲下去也放心,再猛的力道也只是一声闷响。

两个女人坐对家,既是男人的上家,也是男人的下家。这是小朴出的主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码牌声稀里哗啦,开几个玩笑,传几句闲话,感觉才打上不几圈,太阳便斜下去了。

黑屏,字幕:小朴是“饿狼传说”歌厅的业主,与张蕙贞的“真心时尚”同在人民广场门市楼,两人彼此以“老板”相称。

“打一下午牌,不怕耽误生意么?”画外音问。

“歌厅嘛,”小朴眼睛本来就细,点烟时更眯得没缝,“晚上七八点过了饭口,才会有客人。”

“您这服装店呢?”镜头转向张蕙贞。

“你拍咱家这么久了,”张蕙贞皱眉盯着牌,“有几个客人你也看到了。”

“蕙贞姐,你头发哪儿剪的?”金美丽是暗紫色的披肩发,不摸牌时喜欢用手指卷着头发。

“去省城呗,还能上哪儿剪?每月坐大巴过去上一次货,剪几缕头发,吃顿沸腾鱼香,跟老农进城差不多。”

“我也想剪!我头发这么长,洗费劲,晾更费劲,烦死了。蕙贞姐,下次带我去吧?”

“好啊,啥时候你家朴老板给假,我就带你去。”

“带她去干啥?为啥不把你家韭仙儿带上?”

“我县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去省城干啥?”他的牌不好,还没开张,“再说来回那么远,晕车。”

张蕙贞笑而不语。四个人她最先上听,扣下牌,钻戒又小又圆,像鸟的眼睛。阳光斜进窗子里薄薄的,都被她小拇指上那小圆点吸进去了。

“省城再有好玩儿,自己一个人去有啥意思?”小朴的手指很长,关节凸出,有种金属质感,麻将牌在那只手上好像饺子进了笊篱,“带上韭仙儿,他给你抬包,他陪你吃沸腾鱼香,剪完头发他告诉你好不好看,不就是多买一张车票么?多划算。”

黑屏,字幕:多年前小朴携妻赴韩国打工,赚到钱后他一个人回县里开歌厅,妻子至今未归。

“你懂啥?说的好像你有人陪似的!”金美丽吃下小朴打的二条,“蕙贞姐,你姑娘在海南那边到底咋样?将来毕业能留下么?”

“海南,就那么回事儿,”张蕙贞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抚摩着麻将牌,大概在犹豫要不要换听,“不去不知道,那边全都是东北人,比在东北还多。”

“话也不能这么说,”他等着蕙贞出牌,“东北地盘多大,海南岛就一小岛,地盘小了人也就瞅着密实了。”

“那朝鲜半岛也贼小,”小朴扯出一支烟,手背上敲了敲,“上下又各分一半儿,还赶不上海南岛呢。”

“你老提那儿,好像就你去过似的。”金美丽也要了一支烟,自己点上。

黑屏,字幕:金美丽在“饿狼传说”一做六七年,县里人都开玩笑说她是老板娘。

“我姑娘那学校牌子说实话一般,”张蕙贞出牌了,“但她学的旅游管理专业还行,学校的重点专业,毕业肯定能找着工作。就有一点不好:那学校生源太杂,啥样学生都有,我姑娘上礼拜说她隔壁屋有个孩子跳楼了,她倒没咋地,把我吓得睡不着。”

“跳楼?这么大事儿我咋不知道呢?”他大惊,“我昨晚还看欣欣发朋友圈儿呢,她们屋儿有人过生日,几个小姑娘去吃东北烧烤了。”

“跳楼也不是啥好事儿,有啥好说的?”张蕙贞笑着一摊牌,“胡了!”

黑屏,字幕:与“人民文化中心”的台球类似,“真心时尚”这牌局输赢也很小,一下午的往来在百元以内。四位牌友说这叫细水长流,要是光看那一点输赢,感情再好也早就散了。

照例是他输,张蕙贞赢,小朴和金美丽搭車。赢家也照例请客,“旺角烧烤”叫的餐,有烧卖,有烧烤,自然也少不了招牌菜韭菜盒子。他收了麻将和桌上的毯子,金美丽从“恶狼传说”拿来碗碟酱醋摆好,四个人晚饭既有了着落,四个人又有四个人陪,真是其乐融融。

“旺角这韭菜盒子真有味儿,”小朴咬下一口,油从手指缝往外流,“是你家割的韭菜吧?”

“你看人家那手,”金美丽一把抓起他的手,“比我手还白净,怎么可能是割韭菜的?把你当韭菜割掉算了!”

“趁热快吃吧,”张蕙贞笑着,“吃完你俩回歌厅,我也收工回家了。”

他不说话,镜头下专心对付烧卖,韭菜盒子一口不沾。

邮件5

露西娅的访谈段落我看了,虽然只是初剪的毛坯版,但我很开心:恭喜你找到了《快递》的女主角。

这个人物有趣之处在于她身份上的反差:一方面她在法拉盛打了多年黑工,熬到了绿卡,把自己变成一个法律承认的美国人指日可待;另一方面她英语很糟(这一点在你的片子里很重要,要尽量放大),肤色又深,在美国人眼中和那些从中南美洲来的偷渡客没什么两样。也许因为这反差,她婚恋的对象并没有选择美国男人,或是变成美国籍的墨西哥男人,而是把老家的男友蒂亚戈接了过来。据说墨西哥是一个天主教盛行的国家,女人结婚后大抵就是相夫教子的命运。从这个角度来说,在异乡打拼的露西娅和蒂亚戈,要面临怎样的文化心理调适?她这些努力是在挑战墨西哥的传统还是顺应法拉盛的现实?这些很值得在片子里深入讨论,也是你的观众—尤其是那些评委和影评人—会拿放大镜看个究竟的地方。

不过据露西娅的描述,这个蒂亚戈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胳膊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冰箱上砸出的坑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注意到公寓里摆的那些酒瓶子么?看起来应是最烈性的伏特加,这很能暗示出他们生活的某一方面。下次再去,尽可能给酒瓶子一个特写。

另外,无论露西娅在镜头前说什么,那也只是一面之词,尽量在她生活的场景里搜集与之对应甚至矛盾的细节,会让这个人物更立体丰满。当然,最直接的办法是找蒂亚戈单独聊一聊。

我发现生活总是被我们用嘴打碎,拼接、重组,虚构成一部作品,再对别人娓娓道来。比起所谓真相,我们更在乎倾诉本身。我们参与生活、构成生活、解构生活、颠覆生活、创造生活、表达生活,我们是生活的作者,我们狂热地渴望拥有读者—正是这份狂热,让我在拍摄《韭仙儿》时经常感到错愕。

比如小朴,他主动跟我讲起他和妻子在韩国打工的经历。和许多朝鲜族人一样,他们从中华街的炸酱面馆干起,洗菜、洗碗、擦桌、擦地……除了掌勺和掌柜,餐馆的活儿夫妇二人全都干过,很辛苦,赚钱又不多,几个月后适应了环境,小朴便去建筑工地找了份工,每天免费提供两餐,日薪折成人民币五六百块,月收入过万近在咫尺,只可惜他受伤了,伤的部位又匪夷所思。小朴说工地上最容易伤腰伤背,夸张些的也只是肩膀脑袋,他伤的却是脚踝,每天又酸又麻,别说上工,平时走路都得踮脚碎步。两口子出师未捷,先伤掉一个,基本生存都成了问题。恰好有人新开了足疗店,整条中华街只此一家,比面馆多挣两三倍,妻子就去了。一开始只服务女客,但男宾给的小费显然更多,反正伺候的是脚,揣进兜里的是钱,男女有那么大差别么?于是,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那修脚店分白班和夜班,搞得比歌厅还忙。有一回她倒白班,半夜我趁她睡觉,就去了修脚店,大冬天屋里烧得贼热,往沙发一坐就冒汗,所以客人穿得少,几个修脚女穿得更少,我一看就明白是啥意思了。本来想走,但身上带钱了,她修脚挣的,给我买膏药用,我心里不爽,就把钱都花在足疗上了。说是足疗,其实就是剪一遍脚趾甲,捏两下脚底板。那女的蹲着,把我脚放她膝盖上,胸口时不时蹭几下大脚趾头。她用韩国话问我是哪儿的人,那口音一听就是国内刚来的,而且连我说的是朝鲜话还是韩国话都听不出来。屋里灯光很暗,我用汉语问她多大了。她说反正有小孩了,但具体年龄不能讲,跟客人能唠什么,不能唠什么,店里有规定。再问小孩和老公呢,她就不接话了,反而问我脚趾甲咋都黑了。我说让钢筋砸的。她说那得注意保养,平时洗完脚别等着晾干,要用毛巾擦,不然容易脚气。我看她挺实在的,刚出来也不容易,埋单剩下的钱全都当小费给她了。然后她给我留张名片,说下次来还可以找她。中日韩仨名字,没一个是真的。有个韩国的手机号,我在外面拨了,居然真是她接的。我回去把媳妇儿手机翻出来,解不开锁,把她推醒问密码,死活不说,反问我是不是想作死。我说要死也不想死在韩国。她说那你咋不滚呢?等脚脖子好利索了再滚?然后我就动手了。你知道在韩国打工都是好几个人住一屋儿,我们那屋还有一对儿,两口子,拼命把我俩拉开了,要不然那次真不知道得作多大祸呢。”

“然后您就自己回县里了?”

我坐在“饿狼传说”的绿皮沙发椅上,喝着马上要过期的椰奶,感觉像过去在国内读书时坐的硬座火车。

“对,我自己一冲动就回来了,心想我回来了,她早晚也回来。结果真就一直没回来。”

“再没联系过她?”

“打过电话,没接。写信,不回。倒是给我寄过两回钱,一回让我把脚脖子治了,另一回说以后别再联系了。”

“没想过去韩国找嫂子?”

“想是想过,但每次要办签证,我就想起我那脚丫子放那女的膝盖上—也是怪了,那女的长啥样早忘了,只记得她丝袜都没穿,光不出溜的脚趾头贴着肉—我就想去他娘的吧,为啥犯贱去韩国找她?再说我现在也有自己事业了,这不天天得忙这歌厅么?”

小朴的事业,除了无人光顾的“恶狼传说”,还有一辆金杯面包车:距离县城八十公里的J市,去年跟首尔通了直飞航班,半夜十二点飞机才落地,长途大巴早已经停了,韩国回县里的人都加小朴微信,以私车的名义拼坐他的金杯面包车回家,来回跑一趟能挣上千块。

“县里去韩国打工的有谁认识嫂子么?”

“应该有吧。不过没人跟我提她,我也从来不问。”

“如果在机场看到嫂子怎么办?”

“她要是真还长一颗心,我就接她回家,好好過日子。咱们是男人,胸怀可以大一点,过去的事不用太纠结,但男人得有男人的底线对不对?我的底线就是不去韩国找她,绝对不会。她自己也长脚,也买得起机票,她咋不回县里来找我呢?”

我问小朴可否把他的故事拍成纪录片,他反问拍完能在韩国放么。我说够呛,他说那随便你吧,别放真名就行。

比起健谈的小朴,让张蕙贞打开话匣需要一点耐心,甚至技巧。我是先从集资聊起的,因为没谁比她更关心她永远讨不回来的集资款了。她说她没傻到指望全要回来,哪怕本钱打八折能要回来,她也很知足了。她的“真心时尚”一开始并不欢迎我和我的DV,可她是个生意人,很快就意识到我制造的影像与她讨还集资款之间存在着某种可能。

“集资这事儿能拍拍么?拍完传网上,再传我一份,我转给上面看看。”

“没问题。”我痛快答应了。

作为回报,她敞开了自己的过去。她从小父母离异,而她自己的婚姻又来得太早:初中刚毕业,在父亲的坚持下,她嫁给了父亲的同事,比她年长十五岁。结婚一年后生的女儿欣欣,父亲出车祸去世,她不堪忍受丈夫的酗酒与虐待提出离婚。可是比起丈夫,她更恨父亲:她坚信父亲逼她那么早结婚,是因为他自己急着要再娶。官司打了很久,她终于摆脱掉这桩婚姻,代价是县里人所谓的“净身出户”—前夫拒付任何赔偿金以及子女抚养费。

“明明他是个畜生,县里却觉得错的人是我,我一分钱没捞到,不是因为法院偏向他,而是因为我没本事,我啥也不是,这叫什么狗屁道理?当时我就跟欣欣发誓了,一定要带她离开这县城。”

彼时张蕙贞刚二十出头,离开这县城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再嫁,去韩国打工,甚至远赴南方,飞蛾扑火般投向南方的灯红酒绿。张蕙贞却选择了“自己挣钱”,当下的语境就是“独立创业”。遍尝炎凉,饱受诟厉,她终于凑够钱,才有了“真心时尚”这间小店。

“每月一趟,坐卧铺大巴去省城进货,有男有女满满一车人,为了省钱不开空调,汗味儿、脚味儿,有时再赶上狐臭,就甭提了,恨不得把鼻子缝上。忘了是哪年夏天,就是那趟大巴,上来个女的穿白色裙子,据说孩子都不小了,后半夜被仨男的用刀逼着,折腾到裙子都沾血了,等仨男的下车才敢报警,都上县里新闻了。那时欣欣还小,电视演的是啥看不明白,问我坏人到底干什么了。我说没事儿,妈妈厉害着呢,啥坏人也不怕,还把托人买的弹簧刀和喷雾器给她看。这小姑娘脑袋一热,就写作文里了。她语文老师是个男的,看了作文往我家打电话,刚开始我觉得人家老师都有文化,结果他说东说西越说越不正经。我也是有点冲动,到学校骂了他一通,就给欣欣转学了。后来孩子成绩不好,我总觉得是我的错,不是孩子的错。反正吧,从那以后甭管多热,我上货坐大巴再没穿过裙子,包里揣着弹簧刀和喷雾器,上货的钱都缝进内兜,本来以为自己太害怕了,肯定吓得不敢睡,结果后半夜照样迷糊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省城到站心里后怕,可也没太多想,客运站对面麦当劳厕所里接自来水抹把脸,就去‘大世界’上货了。后来挣到点钱,带欣欣出去旅游,从来不坐大巴,火车软卧都尽量不坐,就坐飞机。”

“所以你做服装生意挣到钱了?”

“一个小县城,卖衣服能卖几吊子?还是刚开始集资那会儿—其实也没挣多少,就是发现每月光利息比卖衣服来钱还多还快,还不用费劲儿,不用提心吊胆的揣着刀坐大巴,心就集资集野了,越集越大,最后全套里死翘翘了。”

张蕙贞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但笑得多了,便笑得稀薄了,而且带有一丝讽刺。现在“真心时尚”的生意虽淡,但她依旧每天上妆,上得郑重其事,有一种仪式感,再加上稀薄而讽刺的微笑,让人很难去评判她的年龄。

“能聊聊韭仙儿么?”

“他?”又是那种标志性的微笑,“他有什么好聊的?”

“比如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谁跟他有开始了?”张蕙贞突然笑得大开大阖,笑成了另一张脸,“就是集资火那几年嘛,都有闲钱,又都有闲工夫,他老凑我店里打麻将,牌桌上你也不是不知道,个个打牙犯嘴的,只我和他家里都没个枕边人儿,就拿我俩开玩笑,都是扯皮的牌桌话,哪有谁当真了?别人咋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我是从来没当真过。认识多少年了,我俩从来没单独吃过一顿饭,不信你问他。”

“我当然相信蕙贞姐。”

“你结过婚么?”

“没结过。”

“我看你也没结过!”她小拇指上钻戒折出的光咄咄逼人,“那你肯定也没离过婚喽?这点儿大的小县城,一个离过婚的,还是个女的,你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讲究么?”

“不知道。”

“你知道我一个卖衣服的,整天要对多少人笑么?”张蕙贞不再笑了。

“不知道。”

“你啥都不知道,在那儿瞎说啥?”

“他讲了不少你们之间的来往。”

“都讲啥了?”

“比如欣欣去海南上学。”

“他还有脸说这个?去年夏天欣欣报志愿,他天天给我发微信,说咱俩见面谈谈。我说那你就来我店里谈呗,好像谁躲你似的。他颠儿巴颠儿巴来了,坐那儿支支吾吾的,一点都不像个男人。我说你有啥话就说吧。他才吭哧说海南岛有熟人。我以为是啥了不起的熟人,结果是他以前在水泥厂认识的,人家都去海南岛好几年了,硬让我姑娘加人家微信。看他那么大岁数,我姑娘出于礼貌就加了。开学去海南岛,人家要请我姑娘吃饭,我姑娘不想去。现在小孩儿你也不是不知道,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大人。我跟姑娘说了,搬到天涯海角也是咱县里人,好歹给我把这顿饭当任务吃了,别空手去就行。我姑娘也实在,买一大包荔枝去了,还被人骗了,结果他那老破熟人就请我姑娘吃了顿饺子!我姑娘还以为请半天能请出啥花儿呢,一顿韭菜馅儿饺子打发回学校了,剩下饺子非让她揣回学校。我姑娘走半路就扔了,在微信里把我这通训。他还有脸跟你提这事儿?”

这起饺子事件勾起了张蕙贞的回忆,那讽刺性的微笑又回来了。

“既然他和你那么熟,就请你帮我传个话:我离婚这么多年,啥样男的没见过?在我心里他算是个好人,那就请老老实实当个好人不行么?要想跟我交普通朋友,我举双手欢迎;要是有别的想法,趁早拉倒!不现实,也没有意义。再说我姑娘都考海南去了,我还留县里干嘛?死冷死冷的,每个人嘴还那么黑、那么损,我肯定是要走的,当年都跟姑娘发过誓了。”

“等女儿毕业再走么?”

“不用等她!我把县里集资款要差不多了,店一兑,无牵无挂,抬腿就走。姑娘那边都把点儿踩好了,房子就在她学校边儿上,海口郊区,就我俩住,也不用太大,每天给她做饭、陪读,等找着对象了我还能给把把关啥的。”

聊起远在天涯海角的明天,张蕙贞欲言又止,好像怕明天是一个美丽脆弱的花瓶,说多了会莫名其妙地碎掉。

“对了,他住那平房拆迁的事儿,你在国外留过学,跟他讲讲道理,政府条件是真心不能再优惠了,让他赶紧接受吧,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县里许多人都劝他,但就我不能劝,因为我一劝就好像我有啥企图似的。你天天拍他,跟他熟,又不像县里人那么熟,刚好劝一劝,行不行?”

“嗯呐,我试试。”

说实话我没想到她会讲这么多。她倾诉的欲望再一次让我错愕。据说这县里的冬天很长很冷,这县里的人也都潜藏着这种倾诉欲,尤其当面前摆着镜头,简直就像一头冬眠的熊,给一丁点温暖就会苏醒。比如那个趁出来打球偷偷抽烟的主任,主动跟我说他早就看出集资这事不合理、不合法,也不合国情,他向县里反映过多次,无奈已是退休,人微言轻,不受重视,遂酿成大祸。其痛心疾首,慷慨陈词,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气魄。那位打球爱手抖的科长也加了我微信,说他经多年潜心研究,配制出一种神秘的鱼饵,可以诱惑江里濒临绝种的大型鲟鳇鱼,并暗示我如果帮他在国外申请到专利,就有资格做他的合伙人。

只有一个人对我拒绝倾诉,那便是金美丽,县里人玩笑中的“饿狼传说”老板娘。

另外,我对《快递》的建议是在成片里要使用化名。毕竟露西娅在美国已经有身份了,谨慎一点并不为过。如果能约上蒂亚戈,聊的时候请千万再带上一两个人。我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的。

保重。

成片6

黄昏在县城蔓延开来。他打开屋里的灯,并没有带来太多光明。在这种光线下,他端详着自己的手,眉头紧锁,目光冷峻,左手完了换右手,右手完了换左手,好像那连在手掌上的指头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

黑屏,字幕:二十四小时之内,他至少冲洗手指甲三次,轮番动用香皂、水牙线机和黑人牌牙膏。

“还是一股韭菜味兒,”他把手指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咋洗也洗不掉。”

水龙头连上橡胶管子,送韭菜的电驱三轮车也冲了一遍,湿淋淋地立在墙根。县里四月的黄昏毫无暖意,地下水更是凉得剔骨。他脱下乌黑的高筒水靴,脚背一片苍白。

阿迪达斯运动夹克,蓝色的三叶草复古版,拉链拉到最顶端。

画外音:“您这一套穿着合身又精神,年轻了好几岁。”

“程老五从美国扛回来的正版牌子,”他对着镜子笑得很满意,“程小军给他买的,从来不穿,塞床底下压棺材,不知道老犊子咋想的,我一把拽过来就穿了。”

层层蔓生出来的黄昏,被黑暗取代却只有一瞬。太阳坠下去,整座县城便黑透了。借着窗里的灯光,他用风扇吹干三轮车,后座放上单卡录音机,那种流行于八十年代街头的夸张手提式,通上电池,LED彩灯便跟着节奏闪烁起来,五彩缤纷的倒三角形,黑暗中一只翩翩起舞的电子蝴蝶。

黑屏,字幕:他家里有一张老照片,穿喇叭裤的他站在江边,拎着这台卡带录音机,太阳镜下是压不住的笑容与甜蜜。那是属于水泥厂和他的八十年代。可惜照片的另一半被撕掉了,只留一抹裙角。黑白的老照片,又褪了色,裙子的本色早已无从辨认。

卡带封面模糊,依稀能看清“港台金曲”几个字。曲子只一首,正反面循环播放:“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画外音:“您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么?”

“歌儿是用来唱的,知道名字干啥用?”

“它叫《爱江山更爱美人》,歌手李丽芬原唱,音乐人小虫谱曲填词。”

“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那西边儿黄河流—”

黑屏,字幕:不知是旋律还是歌词让他着迷,每天要反复哼唱数十遍,就像卡带里循环播放的《爱江山更爱美人》。

一切准备就绪,他对着镜头问:“你说的那个希腊人儿叫啥来着?”

“西西弗斯?”

“对,就是那个西西斯儿,往山顶推大石,推不好就被砸死。”他对着空气甩了一胳膊。

“那是神话,砸不死人的,”画外音笑道,“只是每天推同一块大石而已。”

与凌晨相比,他的电驱三轮车还是那样安静平稳。车灯依旧孤单,一柄刺向黑暗的剑,一路刺到人民广场,折断于高吊的大灯下。

黑屏,字幕:广场四角四座大灯,七点准时点亮。七点半新闻结束,县里人才陆续来到广场活动。中间这半个小时,广场至少在理论上是属于他的。

他舞步不成姿态,步点全然不顾歌曲的节奏,只踩同一句歌词:“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那西边儿黄河流—”

黑屏,字幕:每晚同一句歌词,同一段舞步,广场每一块大理石都了然于心,难怪他跳得如此陶醉。

然而这广场又不独属于他。除了三轮车、单卡录音机和李丽芬的歌声,他左臂在上,右臂在下,好像怀里抱着一个人。

“您是在想象和什么人一起跳舞么?”

他笑而不答,继续踩着舞步,双臂渐渐合拢,抱紧了那个看不见的什么人。

邮件6

蒂亚戈被捕了,这是他罪有应得,你为什么要自责?你送免费食物,是为了帮他们度过眼下的失业难关,结果他用省下的那点钱去买个烂醉,踢得露西娅满地打滚(她是不是还有身孕?),像这种极度自私又缺乏自控的家伙,不进监狱还能去哪儿?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对他们有共情,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说到底,你和蒂亚戈、露西娅并不属于一个世界。你们的缘分仅限于《快递》。片子拍完了,一切也就到头了。你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学会把生活和作品分开,以后才能拍出更多更好的片子。别忘了,作为一个纪录片导演,你真正的武器是你的DV,你应该把所有的同情与理解倾注在镜头内,而不是困惑于现实中你能帮拍摄对象什么忙。

露西娅还在和你联系么?她报警时有没有想到现在的后果?蒂亚戈固然混蛋,但眼下和毒贩子、杀人犯、黑帮分子之类的家伙一起关在牢里,这是她希望看到的么?她还在和你联系么?她没准会让你删掉那些能看出她手臂伤痕的镜头,毕竟初次和长期家暴在法庭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警察看到公寓里的那些酒瓶子了么?蒂亚戈会被关多久?保释金是多少?如果露西娅张口向你借钱,你打算怎么办?

至少别再试图联系那个蒂亚戈了。这种人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相信我,保持适当距离是有必要的。

保重。

成片7

“我进去后这玩意儿到底咋放?”他对着镜头问。

“您就按刚才说的,在桌子上按角度摆好就可以了。”画外音回道。

“被小朴发现了咋办?”

“发现了也没关系,告诉他这是运动款的时尚电子表,带子断了,所以才放在桌子上,”画外音笑道,“您不也觉得它像块表么?”

“我进去都跟他说啥呀?”

“你和他平时聊什么,今晚就聊什么,一切照常。”

“咱可说好了,今晚录的绝对不整电影儿里?”

“放心,绝对不会。”

黑屏,字幕:“饿狼传说”每天下午六点开业,可是到了晚八点,依旧没有客人。

镜头切入到“电子表”的视角:柜台后的小朴,拄着下巴,烟夹在双唇间,音箱悬在头上—“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原来他的西西弗斯之音是《冲动的惩罚》。

“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开歌厅的?”他坐在镜头后面,听声音是打开了一瓶啤酒,“就这一个破歌儿,我每回来都放。”

小朴并不理他,烟夹在手指间,双唇拱起,烟圈吐得又散又乱。

“你家今晚有啥服务?给我推荐个全套的。”

“我家每天晚上都有全套服务,正经生意,只陪唱歌,不干别的,不过全套下来,也够你割俩礼拜韭菜的,”小朴讽刺地笑了笑,双眼依旧放空,“就看你舍不舍得消费了。”

“你家不就那一个姓金的么?”

“姓金怎么了?韩国原装货,所以姓金。”

“你家韩国原装货会说汉语?你家韩国原装货被你整小黑屋里一关好几年不回韩国?忽悠谁呢?”

“她就在里屋呢,就看你敢不敢消费了。”小朴用烟头指了指,“贵宾式服务,全套下来俩小时,敢么?”

“电子表”被他调整了方向,镜头里现出一扇粉色的门。

“敲一下,门就开了,她就坐里头等你呢!”小朴的画外音,“敢敲么?”

“你这话说的,”他喝下一大口啤酒,“我怕啥?我有啥不敢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算算自己一年到头来我家多少天,哪天敢敲这门了?我知道你不缺钱,不是消费不起,你就是没那个胆!消费不起代表你是穷人,没那个胆代表你不是男人,这俩不是一回事儿你懂不懂?你好好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一个穷人还是一个男人?”

“你咋知道我没进过这门呢?”

“行,你牛,你进去过,”小朴大笑,“那我问你,门里有几张床?”

“一张床呗,这不废话么!”

“死去吧你,”小朴手一挥,烟头射向粉色的门,“门里两张床,一黑一白两张单人床,黑的半套服务,白的全套,不信你今晚自己进去看看。”

“别扯犊子了,里面就一张床,全套半套我都做过,就那一个姓金的,就那一张床。”

小朴走到桌子前,镜头被他那张大饼脸填满了:“我也明白你不是消费不起,也不是没那胆儿,你是怕张蕙贞,这些我全都知道。而且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儿呢,你想知道么?”

“你說呗,我有啥不知道的?”

“你其实也不是不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

“别扯淡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有啥装这装那的?”

“你假装不知道张蕙贞那些事儿,你假装不知道她现在去省城进货,礼拜天半夜到,礼拜三早上回。几件破货一上好几天,一睡好几宿。你想不想知道她到底跟谁去的省城?”

“蕙贞的事儿我全知道,”啤酒被他放在电子表前面,原来是小瓶装的青岛啤酒,“用不着你在那儿五马长枪的!”

“交警队的大油门,地税局的小福子,法院的长脖老梗,”小朴被酒瓶折成了青色,“你猜猜到底是谁吧?猜对了里屋这门今晚让你免费敲。”

“那你给我敲吧,”酒瓶旁边多出两张钞票。“敲响一点儿。”

“你啥意思?别跟我整那些五马长枪的?”小朴接过那两张钞票。

“我没啥意思,今晚就让你给我敲敲门。”他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镜头里是钞票和小朴的细眼。

小朴揣好钞票,起身去敲粉色的门:“我去市里拉客了,韭仙儿在外头等着你呢。”

“—如果说没有闻到残留手中你的香水,我绝不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音箱里的刀郎让小朴把耳朵贴到门上:“你说啥?谁?还能是哪个仙儿?就是那个卖韭菜算卦的,下午咱一桌儿打麻将来着,赶紧出来吧!”

“你说她还给你挑上了!”小朴拍拍门,一双细眼没了缝,嘿嘿笑着走了。

“—想着你的美,闻着你的香味,在冰与火—”粉色的门开了,音箱里的刀郎戛然而止。

“怎么是你呢?”隔着“青岛啤酒”,金美丽坐在镜头前。

“我咋地了?我不行么?”他挪开酒瓶,镜头豁然开朗:金美丽下午的披肩发,已换成齐耳短发。

“来,手伸过来给我看看。”

“我手有啥好看的?”他的手还是伸过去了。

“他们都说你卖韭菜,我就不信了,你这手看着比我的还干净。”

“你摸过多少人,我摸过多少人,能一样么?”

“你摸过我。”金美丽把那只手放在脸上。

“为啥剪了呢?”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她的短发。

“下午看蕙贞姐的头发好看,就剪了。”

“学谁不行,非得学她?”

“她有自己的店儿,”她笑,把他的两只手都放下,“还有自己的姑娘,多好。”

“她欠一屁股债,你不知道么?”

“就算欠一屁股债也有男人替她还,我欠钱谁替我还呢?”

他不说话了。

“都说你会算卦,给我算算吧。”

“我只给熟人算,而且只算凶卦。”

“啥意思?”

“就是我算的卦,只有凶卦才准,而且越凶越准,吉卦想都别想,连根毛儿也算不出来。”

“那就帮我算个凶的。”

“行啊,算啥凶的?”

“帮我算算我们朴经理,算算他哪天出车会被撞死。”

“你这个卦凶倒是够凶,可惜我跟你没那么熟,还是没法算。”

“行了吧你,就说你不会算得了。”

沉默。

“那是啥?”金美丽喝啤酒时斜眼盯着镜头。

“表,表带儿坏了。”

“真是表么?”镜头被金美丽拿起来,晃了晃,满是她的瞳孔,“看着不像啊?不会是摄像头吧?”

“我这岁数儿都能当你爸了,”他大笑,“吃饱撑的,大晚上跑过来摄你?”

镜头被金美丽甩到桌上,猛烈一晃,对准了天花板上的韩国烧酒广告:露肩装的女孩拥抱着巨昂挺立的烧酒瓶。

“你能当我爸?你知道我多大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我从哪儿来的么?”

“你是正版韩国原装货。”

“我小声告诉你吧:我是太阳,我永远不生病,我永远不睡觉,每天准时准点在小屋里等你们这些老爷们儿。”

“你不是太阳,”他把镜头转向金美丽的T恤,胸口一半是骷髅,另一半是按住裙摆的玛丽莲·梦露,“你是月亮,哪有晚上出来的太阳?”

“别磨叽了,赶紧进屋吧。”

“进屋干啥?”

“接受服务啊!全套还是半套?你自己交多少钱自己心里有数儿。”

“我都能当你爸了,接受个屁服务。”

“我没工夫陪你坐这儿闲嘎嘣牙,先进去了。”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爱是啥是啥。”

金美丽打开那扇粉色的门,“我劝你抓紧吧,九点半一过钱就白花了。”门内一团黑漆,衬得她双腿一团白。

“我九点就回家睡觉了,”他拿起镜头,对准自己的脸,“我他妈才是太阳呢,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

黑屏,字幕:五分钟过后—

“你到底进不进屋?”门里跑出金美丽,双臂抱胸,灯光在肌肤上泛出薄薄的光。

“赶紧把衣服穿上,”他用手盖住镜头,“别冻感冒了。”

“你再不进屋我就给蕙贞姐发消息了,说你天天来我家唱歌。”

“别瞎嘚瑟。”

“你真喜欢蕙贞姐还是假喜欢?真喜欢的话,天天上我家来装个屁呀?”

“给我闭嘴!”他一把抓起金美丽的胳膊就进了屋。粉色的门没关严,露出一道黑缝。

黑屏,字幕:十五分钟过后—

金美丽披着蓝色的三叶草运动夹克,在镜头前干掉剩下的啤酒。额头上的汗用夹克袖口擦掉,酒瓶贴在脸上滚了滚,她闭上眼,靠着“饿狼传说”的绿皮沙发椅,像要打一个盹,像要做一个快捷的梦。她大概是结束了,脸上浮出笑容。她拢起自己的短发,用力向上扯,试图在梦里让自己从沙发椅上飞起来。

邮件7

我对他们的司法体系没有太多了解,不过公诉人提出的“辩诉交易”听起来似乎不错。虽然露西娅不会作为受害人出庭作證,但公诉人已经从警方那拿到那些浑身都是伤痕的照片,雇不起好律师的蒂亚戈恐怕很难有机会在审判中胜诉。接受“辩诉交易”,虽意味着被遣送回国,但至少他能免受牢狱之灾,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交易,这个骨子里就是交易,任何事情,哪怕是坐不坐牢,或者坐几年牢,都是可以拿来交易的。

但无论怎样,蒂亚戈肯定是要被送回墨西哥的,真替露西娅感到难受。片子你想暂时停一下,我完全理解。但如果继续拍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换一个切入角度:这个国家的司法体系制裁蒂亚戈,除了以正义为名的惩罚,也是为了保护像露西娅这样的受害者、弱势群体(没错,身体上露西娅是弱势的,可是在国家机器面前,拥有绿卡的她与尚未申请绿卡的蒂亚戈相比,难道不是更强势的一方么?),那么这种“保护”带来了怎样的后果?两个墨西哥裔年轻人在法拉盛的家被毁掉了,而且是那种不可逆转的毁灭,因为蒂亚戈再也回不来了,露西娅要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必须放弃绿卡—她人生的梦想毁掉了她的爱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反讽呢?

现在是五月,我这边已天气转暖了,计划中的拍摄工作已全部完成,他也割完了他的二茬韭菜,问能否去我住的标间坐一坐,理由是“送韭菜天天路过‘远东凯撒’,但从没进去过,就是想看看里面啥样。”

其实我也想再感受一遍他的生活,便提出互换最后一晚:他住我的标间,我住他的小屋。

他很开心,留下房门钥匙便去了,电三轮都没骑。想来也不无道理:最奢华的酒店停车场,送韭菜的三轮车,组合起来恐怕会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舒服。

我习惯性地临睡前小便。月朗星稀,他的户外厕所干干净净,才明白整个四月他每天都要清扫。

他院子里的韭菜大棚拆了,月光下与被荡为砖海的团结路融为一体。电三轮在墙上的影子倒显得有些突兀。

我明白这小屋和庭院装载了他每日的生活,我不应该产生表层化的浪漫或诗意,可我控制不了自己,谁让我只是个过客呢。

他的炕躺着太硬,我睡不着,起来打开电视,午夜的雪花点映在火墙上,更让人觉得恍惚。

火墙上那道铁丝挂着他一件背心,洗得干净彻底,淡淡的肥皂味相当柔和,不像是出自一个鳏夫的手。墙上那份一九九九年的挂历,我从十二月往回翻,才发现每个月都是同一个女郎,不论春夏秋冬都穿着泳装,只是随月份调换颜色而已。

因为天暖,火墙不烧,亦不暖,我靠上去,试图揣摩烧起来时这墙烘暖他的温度。他曾掏过这火墙,三大筐的黑灰,从这么薄一面墙里一锹锹掏出来,有一种悚然。

他的看法是:“这屋儿我一个人住,一个人烧,一冬天烧掉一吨煤外加半吨柴,最后烧得就剩这点灰儿,跟人一样。”

我去厨房想煮面吃,却不知怎么起火,对着黑乎乎的“憋拉气”发呆。炉钩搭一旁,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试着像他那样去挑炉盖,结果掉在地上,一声闷响,好像很沉的样子。

炉膛里空空如也。也许他说的也不错:这些年烧过无数次,烧掉无数吨煤、无数吨柴、无数个夜,到头来还是烧个一场虚空。

蓝色塑料桶有水,我用他的碗舀了一口,有股味道,像中药又像消毒水,手机上网查了,说是水中氯离子所致,自来水消毒的必要程序,能杀病毒,杀微生物,应该对人无害。

没有冰箱。面、火腿肠、鸡蛋、芹菜、白菜和卷心菜都摆在地上,潮是潮了些,但地气尚未暖透,至少残留一点保鲜的功效。到了夏天他怎么办?不知道,只好每天都买新鲜菜吧。

碗碟柜很小,挂在墙上,也被烟火熏得黑黄。醋、盐、糖、豆油、香油、酱油、辣椒油、筷子、炝刀、菜刀,依次排开。因为用得勤,所以看着摸着都很干净。碗也还好,就是盘子上都蒙了一层油烟与灰尘的混合物。想来一个人吃饭,用碗和那口黑锅就差不多了,盘子用着多余,刷起来费劲,根本就是累赘。我开始理解他这小屋里的逻辑,赶在离别之前,掏出DV又扫了一遍。

早上他给我发微信,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说还不错。他说他睡不着,冲两遍热水澡还是睡不着,只好看了一宿电视。我说要不你再睡会儿。他说不用了,下楼吃个免费早餐就过来。

等他的当儿,程老五推自行车过来了,问他哪儿去了。我说待会儿就该回来了吧。

“那你俩那电影儿拍咋样了?”

“拍摄部分算是完成了,多谢您的支持。”

“没事儿,拍好了也让我看看。”

“一定。”

程老五坐在他的炕上,紧绷着脸,好像找他有什么事。

“请问您儿子在美国哪个城市?”我问。

“旧金山。”

“旧金山不错,机会多,资源丰富,又聚居了许多华人。”

“好他娘个腿!房子又破又贵,一年到头半死不冷的,不明白为啥都往那儿凑。”

“您去过几次?”

“忘了几次了,反正再不想去了。”

“也是,我爸我妈也不愿意去美国。”

再无别话,打开电视,主持人正隔着雪花点播报全国天气。

“听说这电影儿是国外让你拍的?”

“是有海外基金赞助,不过从策划到制片都由我自己操作,算是独立作品吧。”

“哦,有赞助……到底赞助多少錢呢?”

“这个,”我笑,“反正拍片用的开销是够了。”

“赞助你多少钱倒无所谓,”程老五也笑,“我想知道赞助他多少钱?”

“赞助他?”

“他自己在微信里告诉张蕙贞的,他拍这玩意儿是有片酬的,张蕙贞都截图给我看了。”

“片酬是谈不上的,不过打扰他这么长时间生活,意思一点还是有的,也是情理之中。”

“你住他家睡他家,天天跟屁股后面拍他,一定很熟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程老五起身关掉电视,“县里集资他投了很多钱,自己投不说,还忽悠我投,认识这么多年,我不好意思卷他面子,就投进四万块钱,全赔了。我还没咋地,他先吓尿了。我说你也没安坏心眼儿,也不能全怪你,但好赖得给我一个交代吧?结果到今天已经三年整了,还是一分钱没见着,我来找他好好说说这个理儿。”

“您这‘一个交代’,到底要交代多少?”

“我赔进四万,三年利息就拉到了,总共才让他还一万本金,不过分吧?”

“是不过分。”

“本来就不过分嘛!”程老五又打开电视,脱掉鞋,盘腿炕上坐着,像在自己的门卫室一样。

“你俩熟,你又有文化,还掏钱请他拍电影儿—咱外行人也不明白他老单枪一杆到底有啥好拍的—你劝他可能还听两句,这破屋赶紧拆巴算了,再拖也拖不出几吊钱。”

“拆迁的事,不止一个人这么劝他了。”

“他拿这屋儿当幌子,到处借钱,还跑张蕙贞那儿借两万呢。”

“‘真心时尚’那个张蕙贞?”

“还有哪个张蕙贞?县里就这一个张蕙贞,离过两次婚,搞过无数破鞋,把他五迷三道的!”程老五把手伸进夹克内兜,要掏出手机,“借钱的事儿也是张蕙贞自己说的,不信你翻我微信。”

“不用了,”我笑着摆手,“他舍不得这旧房,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啥原因?老婆一把火儿烧死了所以舍不得旧房?”程老五拍腿大笑,“你是电影儿拍多了,还是在美国待傻了?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专心看电视,直到在雪花点里看出一张人脸。

他哼着歌进屋了:“东边儿我的美人儿呀,那西边儿黄河流—哎,老五过来了?”

“嗯,过来了。”

“吃了么?”

“这不正等你回来做么?”

程老五炕上挪了挪身子,让他开开心心坐在老朋友的身旁。他的眼圈是黑的,脸上笑容也是黑的—至少,他在“远东凯撒”彻夜失眠,这件事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多义性。

我下周回纽约,机票已经订好。期待和你在一起。

(责任编辑:王建淳)

小杜,青年作家,中国东北人,现居美国从事药物研发工作,于各文学期刊发表多篇小说,在“网易人间”等媒体平台著有“失落东北”等系列非虚构作品。中篇小说《吉他与手枪》获“2017年台积电文学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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