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

2022-02-05 00:19黄先智
特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尼克老师

客人是十二点整到的。他就这么突兀地现身于海滩边一片沾着水藓的浮标之中,在我眼皮子底下,如一具死尸一点一点朝我漂来。他裤脚已被水泡烂了,露出浅蓝色的边线。上身不着一缕,古铜色肌肤显示他已在海上漂泊许久。

这是个年轻男人,我起初以为他死了,可他还活着。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上岸之后,倒是很有礼貌地问我:“请问,有吃的东西吗?”他脸色很健康,吐字清晰,并且是久违的中国人。我领他去了酒店的自助餐厅。

这是一段很难走的路。山这边的峭壁被烈日晒得滚烫。本来为了看海,我绕了一整座岛,才来到这个无人的、面向太平洋的浅滩。他就是从太平洋漂来的。在返回的路上,我对他说:“你很走运。”这几日旅客们被困在岛上,酒店提供免费的住宿和食物。他对食物更感兴趣一点,晃了晃手中随他一同漂来的、空空的旅行袋问:“我可以把食物带走吗?”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毕竟现在,酒店也有弹尽粮绝的趋势。经过白沙滩的时候,我本想从椰树间的晾衣绳上给他搜刮一件T恤,但那儿的渔船和原住民早已消失不见。酒店就在白沙滩的后头。果不其然,他被餐厅门前的服务员拦下了,他没有客人应有的、系在腕上的手牌,且肤色黝黑,眉骨微突,一点都不像来度假的、面色白润的东亚人。服务员厉声问他:“你是谁?”我代他回答了,我说:“他是我的客人。”

他说他是广西的,或许还有一点老挝和越南的血统。我明白这是在解释他的面相。不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很像本地的米沙鄢人。之前的旅程中,我听到不少可爱的孩子问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他们这么像猴子啊?”登船出航的时候,那些米沙鄢人就在涨起来的浑水里,拖着船头的纤绳,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深处。他们身材瘦小,被海水浸润得黑如油墨,说着谁也不懂的宿务语。在父母的授意下,那些孩子驾轻就熟地向这些米沙鄢人提出了要求:他们得被抱着送到船上,因为他们的鞋子不能沾上这些浑水。

这是一座新开发的岛屿,坐落在米沙鄢群岛南侧。我从宿务出发,转泊三次才来到这座小岛。岛的北侧是白沙滩,一长列晶莹如碾碎的大米般闪亮的白沙横铺在椰树绿荫下,很是壮观。码头就依靠在离白沙滩不远处的礁石边上。轮船一天一班,下午四点靠岸。前天下午,轮船没有来。听说是主岛上有工人死了,轮船公司的其他工人已经把港口围住。在某个意大利人的嘴里,港口已经血流成河,当晚还有一场械斗,更多的人要死了。大家都为这种模糊的传闻感到忧虑。晚上,七八个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小伙子,在餐厅边的娱乐房里打起来,唯一的一张台球桌被踹成两半。

我试着向这个男人解释现在的处境,但他毫不关心,只在我说到我们正处在菲律宾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饿极了,狼吞虎咽解决了三盘奶油意面,又端着盘子去盛鱼块和各种点心。餐厅里坐着的都是别的国家的人,一部分被他的食量吸引了;而另一部分人焦虑得厉害,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整座岛上,原本就只有三个中国人。我、祝老师,还有祝老师的丈夫。现在加上新来的男人,一共四个。此刻,祝老师和她的丈夫正从海滩边的树荫下走来,两人一前一后,相隔很远,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间来回盘旋。经过白沙滩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我和男人了。但祝老师自矜不能马上过来。直到此刻,她才摘下冒着热气的草编阳帽,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问我:“他是谁?”

我说:“新来的客人。”

她惊奇道:“有船来了?”

我摇头:“他说他是漂过来的。”

“什么漂过来?”

“就是这样,”我手抚桌沿,仰头,两只椅脚微微翘起,做出仰泳的姿势给她看,“就是这么漂过来。”

从宿务出发的渡轮上,祝老师的座位紧挨着我。她很热情,尤其在得知我们的行程几乎一模一样后,最远的目的地都是这座小岛。她戴着一双丝织的白手套,总是情不自禁地就紧握我的双手。在渡轮上她就把她丈夫介绍给我认识了。甲板上风大,把他用发油固定好的背头都吹乱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和我握手,微笑,根本不像一个皮鞋加工厂的老板。祝老师问我:“你多大了?还在上学吗?”我含糊地说正在考研,并含糊地回答了预备考研的学校。祝老师听了更是惊喜:“那你这是要到我学校来啊!”言辞之下,她已把我当作她广义上的学生,承诺帮我打听文学院复试的消息。祝老师是心理学教授,和她丈夫在一次企业人力培训上认识。迎着海风,她挽起她丈夫的手,自顾自回忆他们恋爱和婚后的甜蜜。她总结道:“我很幸福。”

我没法回应祝老师急切询问的神情,只能留待那个年轻男人自己向她解释。我不需要解释,因为我并不像她那样急着离开。得知码头在无限期地歇工之后,祝老师已抱怨了无数次她被耽搁的例会、研究,以及报告会。这里头半真半假。真的是那股怨气,和岛上其他客人的怨气纠集在一起,一发冲天。假的是半遮半掩想炫耀的心情。她给我翻看她的朋友圈。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稍稍夹杂着学生的祝福和礼物。她很忙,但让我感觉她只是需要我听她说话。夜色下,祝老师的丈夫一个人在礁石边漫步,而祝老師盯着他的背影。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孤独。

她凑近端着两盘大蟹坐下的男人,问:“你从哪里来?”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让男人温柔地怔愣了下。他用餐巾纸细细擦净手指,才开口说,波哥大。他在海上漂了二十八天,食物在三天前告罄。要按上一次有名有姓的出发点来算,那只能是哥伦比亚。他在波哥大耽搁了不少时间,从最近的港口出发,随着赤道逆流,二十八天后,才到达这里。祝老师皱眉说:“我去过波哥大。”去年八月,她于哥伦比亚国立大学访问,逗留了近两个月。于是她像按图索骥的勘探员开始比对男人口述的细节:波哥大的群山,阴郁,以及心事重重的雨。她丈夫握住她激动颤抖的手,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游离在白沙滩树荫下百无聊赖晒太阳的人。最终,在反复确认通往蒙塞拉特山顶教堂的小路后,她大叫道:“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她大叫,“你早就去过波哥大。你肯定是从哪里坐船来的!”

可是船不会来了。大船航班的信息在手机上已显示停运。酒店前台只会一遍遍地重复安抚道:“稍安勿躁。”既然码头上的等待已经无望,前天,几个头脑灵活的人立马转身走向白沙滩的角落。那里汇集着几艘渔船和游艇,散布着七个紧皱眉头的米沙鄢人。他们同领头的一个英语较好的米沙鄢人交涉,恳请捎他们离岛。那个黑壮的中年人伸出一个粗粗的食指,意思是一万比索,一个人。他们当然要拒绝了,没人掏得出这么多的现金。一对富裕的美国夫妻夹着三岁的儿子逃之夭夭了。剩下的客人们都回到酒店。电是昨天早上停的,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即便启动了发动机,也勉强只够客房和后厨分时段使用。原本不焦躁的人也开始焦躁,反复询问前台救援在哪里。那两个菲律宾女孩顶着满头大汗一遍遍回复:“如果确定了航船到达时间,我们会立马通知您的。”可这回复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一些欧洲男孩在几个意大利人的撺掇下,一边咒骂一边朝白沙滩角落走去。那些米沙鄢人见到男孩们朝他们投掷前夜派对喝光的空酒瓶,纷纷推船抄桨,开发动机,一溜烟跑了。男孩们朝着空无一船的海滨大声叫道:“You're a jerk!”随即便有人大笑。笑声如硝烟传染弥漫,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伴随着一阵阵空啤酒瓶相击的声音,他们在战场上欢呼起来。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男人随我们走向海滩。他做了一个悠长的伸展动作,直膝,弯腰,顶胯。煞有介事的样子,吸引了很多不怕酷热,定心赤脚踩沙的客人。他们围作一团,在浅滩边议论纷纷。我听到有小男孩问他妈妈:“他是要去抓鲸鲨吗?”这里没有鲸鲨,他把苏米龙岛和这座不知名的小島弄混了。那个男人所要表演的仅仅是灭亡而已。他将拴在旅行包上的尼龙绳取下,一头捆上他的腰,一头递给我。“请你配合一下我了,”他说,“如果可以了,就把我拉回来。”好奇心鼎盛的客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蚌壳般拢闭得更近了些。男人握住我的手,贴上他的胸膛。烈日下,他的胸膛是那么冰凉。“啊,”我说,“你的心。”他的心跳渐渐微弱下来,以至趋近于无。我让祝老师也来感受男人的心跳,可他已缓缓地倒下来了。他原本双脚就浸润在浪涛阵阵的海水间,背朝汪洋。倒下后,整个人都浮在海水之上。如一块朽烂的木板,无色无味,也无方向,跟着纷乱的季风随波逐流。那些围观的客人们以为将要看到一个奇迹,站在我身后的人用手指戳道:“他要抓什么?”有人猜是螃蟹。这些小动物都潜藏在浅滩的细沙之下,要静静地蛰伏才能抓到它们。于是他们都失望了。随着浪涛的起伏,男人一点一点漂离岸边,像一块坚定的浮标追随阳光大海。新到的客人们以为这是一具米沙鄢人的死尸,有人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失声尖叫起来。一个坐在高高的礁石上的少年,吐出嘴里的口香糖,开始一连串的对于米沙鄢人的咒骂。他把手里的石头砸向越漂越远的男人,石头沉闷地击中男人的脑袋,血液很快把海水染红了。他又投出了第二块。第二块打到了废弃的桅杆上,反弹回来,打中了祝老师。祝老师痛叫一声便捂着脑袋蹲下。我看不清她的伤势。一丝血迹从发丝间渗出来。

在我们走向海滩时,祝老师的丈夫已独自离开漫步。他总是无话跟祝老师说,更对祝老师固执的验证兴趣寥寥。因此他也听不见祝老师的哭声和呼叫。我手上还是牵着男人的绳子,身边是蹲着呜咽的祝老师,怎么做都是顾此失彼。围观的人都后退一步,有几个女孩试着想把祝老师搀回酒店,都被祝老师甩开了。我见到远远隔着人群的尼克杨,他也见到了我。“给你了,”我把绳子递给拨开人群过来的尼克杨,“那个男人也受伤了。我负责这个,你负责那个。”

尼克杨是我在Tinder上刷到的美国人。轮船停运的夜里,我让他进了我的房间。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像一名尽职尽责的船夫,温柔地在寂静的夜里随波晃荡。他和三个同学一起。除了他之外,都是恪守贞洁的清教徒。他们刚大学毕业,准备用一年的时间世界环游。岛上三十多个客人里,尼克杨是唯一一位对码头上的事感到兴奋的。做爱之后,他激动地揽着我,说我更应该切身体会到他的兴奋之情。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中国女人。他早就向往切身实地前往中国一趟了。马上,他就要往安娜堡继续深造。他读的是社会学,研究的课题是东南亚工人。他得到的信息也比别人迅捷得多。他听说,海岸的那边,那个过去触手可及、现已变得无比神秘的码头,正在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罢工游行。码头公司将要收购附近的几个岛屿,做出几条新的观光航线。那些工人的亲属将要失业了。他们的游艇将要开去更偏远的小岛。当游行从岛中央的橡胶园蔓延到港口时,所有分不到钱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港口上,一名米沙鄢人在和公司代表的冲突中死了。更多的人要上去拼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尼克杨讲起这些的时候,一整面天花板都变成了指点山河的璀璨星空。他无比向往地说:“啊,我真想亲眼去看看。”

我搀扶祝老师回到酒店。她的伤不重,只是耳后有一道很长的擦伤。医生匆匆赶来,给她上药,包好纱布,又匆匆赶去头被砸破的男人那里。我安慰道:“没事了。”但祝老师还是断断续续地哭。一路上,她把脸都埋在手臂里。我扶她回了房间,烧了一壶热水,并把从前台要来的冰袋覆盖在她的侧颈上。我把被子掀开,指挥她上床。我说:“别哭了,睡一觉吧。睡起来就好多了。”这时,她才把遮在脸上的胳膊拿开。她没有阻止我脱去她手上的白手套。白手套下,她两只手心里满是灼痕和划伤。

她明白我看到了。她说:“哭是一种释放情绪的行为。”

我说:“对,哭是释放情绪的行为。”

她又说:“哭很正常。”

我说:“对,哭确实很正常。”

她没有话讲了,但也不哭了。怔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扭头对我说:“我很幸福。”

昨日,我和尼克杨在床上徜徉了一整个下午。我听着他在我身边悠远的呼吸,眼角莫名地就流出两行泪来。出门的时候,我们正巧碰见了祝老师。尼克杨说,他感到很强的敌意的厌恶。他衣衫不整,套着件夏威夷风格的短衬衫,游手好闲般揽着我的肩。“那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尼克杨说。他解释道,祝老师的嘴角是微微往下吊的。只有不快乐的人,才会潜移默化变成这样。我说:“她只是一名老师。”他恍然大悟说,所以难怪会这么严肃,难怪会不喜欢他。

男人的伤比祝老师严重多了。纱布简直要把整个脑袋都包起来。我让尼克杨帮我抬到我的房间。他问我:“这是你新找的床伴吗?这样看着怕是不行了。”他整上午都泡在娱乐房和同学玩扑克,还没见过这个男人。我让尼克杨出去,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男人裹着一张整洁的被单,睫毛微微翕动,躲在襁褓中睡着了。椰林沙沙声从未关的阳台上透进来,头一次,我的房间里如此沉寂。很久,很久,我把耳侧一点一点,轻轻地,贴上男人结实的胸膛。我在寻找什么呢?我听到男人微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地显现。滴、滴、咚、咚,像闹钟计时的声音,在龟裂的大地深处,如决堤般裹挟疾风暴雨而来。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像湿淋淋地刚被人从水中打捞上船。迎着吹进房间的淡淡微风,我才觉出眼角湿润。我知道我感动极了。这是这两天来,我第二次莫名地流泪。

不多时男人就醒了。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像冰天雪地里纳尼亚传奇中忧伤死去的狮子。他说:“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到了楚科奇半岛。驻守北极的士兵把他从浮冰中打捞上来,安置在温暖的船舱。他这份绝活,就是在楚科奇半岛沿岸锻炼出来的。“就是这样,”他指着心口的位置,“闭气,然后放松。就跟游泳一样。让心跳慢慢减弱。人好像是死了,但是还活着。这样,无知无觉地在海上漂流三个月,不是问题。”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

“好像一直是这样?”

他略微思索,表示认同:“好像一直是这样。”

他根本不在乎他脑袋上的伤,礼貌拒绝了休息,下楼往酒店后的花园去了。他说这样的伤根本不算什么。他随着洋流,已经绕了太平洋好几回了。他包着绷带的脑袋实在太过瞩目,泳池前饮冰的客人们暗暗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传闻说,一个男人死了。那个丢掷石块的少年很慌张。他的父母拉上另外几个忧心忡忡的家庭,歇斯底里地威胁前台明天就要下地狱。

只有我认得祝老师的丈夫。在他踱步往泳池来的时候,我告诉他:“祝老师受伤了。现在睡着了。”他跟我说谢谢,轻点头便想转身离开。他根本没打算上去。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眼眶下的青黑。很憔悴,一半又被眼镜的阴影挡住了。他转身,重又跟我郑重地道谢。“谢谢你,小朱。”他说,“你肯定很累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累,没有饥饿,也没有睡眠。清晨,趁着尼克杨还在床上熟睡,我迎着隐秘的阳光朝树林走去。树林并不好走,中间倾倒着高大的乌木残桩。酒店也提醒了所有客人,不要往野生的丛林走,小心野兽。但这都不能阻挡我。我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想去往一片宁静的大海。我确实找到了,在山那边的峭壁下,有一片长长的浅滩。或许数年之后,这里会迎来新的一批又一批的游人,参观一座微醺的海边十字教堂。但已都和我无关。我面朝大海许愿,并因此逃掉了我的午餐。十二点整,是我手机闹铃提醒我用餐的时刻。客人,也是十二点整到的。

正是在用餐时刻,我和祝老师发现了彼此的秘密。最后一趟渡轮给每人配发了三明治。祝老师翻包寻找餐巾纸,一整盒文拉法辛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捡起,怕它脏了,用手擦了擦才递回去。我说:“真有缘啊。”从我的包里,也翻出一盒文拉法辛。“啊,”她开始有些慌乱,片刻后才喃喃说,“是啊。”我们都是吃文拉法辛的人,好像因此,我们就扛起了同一片旗帜,抗击同一个战壕的敌人。

我等了很久,祝老师也没有睡着。她双眼直勾着天花板,像在透视宇宙黑洞之外的亿万光年。我终于问她:“祝老师,你要吃药吗?”水已经放凉了,温度刚刚好。她的视线慢慢从宇宙移转到我身上,静默长久开口:“我很久都没吃药了。”那些文拉法辛的药片被抠下存放在一个崭新的小瓶子里,瓶子就藏在旧牛仔背包的底部。如果我需要,祝老师愿意让给我。“你也会觉得没用的,”祝老师病懨恹倚在床头,依然有股傲气,“人总是要学会发泄自己的情绪。”

她招我过来看她的手心里烟头的灼痕。我没预料到她曾经有段时间抽烟。那是她流产后的一些日子。天空变得阴郁。当时,她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生下这个孩子。生活将重新变得甜蜜,夫妻携手将变成三口之家的遨游。她在丈夫的冷漠和忽视下一个人坚强地供养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走掉了。现在,她回忆起更美好的岁月,三十岁,二十五岁,回忆起结婚前燕双飞的甜,一直回忆到十八岁,整个人生中幸福的顶点。一直回忆到要哭了。她哽咽一声,擦去已经溢出的眼泪。“我很幸福,”她朝我挤出一个微笑,“我现在也很幸福。”

没人知道那个年轻男人整个下午都去干吗了。尼克杨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在酒店的菜园那边,好像在帮工,想换一点食物。”尼克杨的脸脏兮兮的,裤脚上都是泥巴,鞋子湿淋淋的,算是彻底废了。他激动地拉着我:“我们找到了一条船!”他和另外几个热衷探险的西班牙人,顺着密林走上另一条小道,于终点的浅滩处发现一只搁浅在淤泥的船。他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修补好断了的桨,把船从淤泥里抬出,系在树上。“现在只要有经纬仪和一张地图就好了。”那几个西班牙人已经去向酒店询问,他们已预备好庆祝这一伟大发现了。尼克杨说:“我们要去码头看那些工人了!”

尼克杨邀请我参加晚上的聚会。剩下的年轻人并不是无所事事,他们策划了一场篝火晚会,忙碌了一整天。现在这场晚会又有了个新的由头:他们明天就将出发,划船前往现已封闭的码头。酒店答应给他们提供酒和音响设备,天还未黑,沙滩边就已吵吵闹闹。女生都穿着简易的吊带,三三两两躺在椰树下的沙滩椅上。我挑了左右都空余的一张,面朝夕阳,等待海面落幕后金粉紫粉的惨淡光辉。有人在天黑的一瞬点燃了烧烤架,一些人坚持认为木炭才能烘烤出食物的原汁原味。一个男孩从酒店后厨抱来一筐薄荷,它们随后都被夹在碎冰中分散在各人的酒杯里了。尼克杨的三个同学在我不远处,他们不喝酒,便分散在人群的外侧。这三个男孩看着都很健壮,穿着条纹Polo衫,朝我点头。他们认得我,过来问我玩不玩扑克。他们凑在篝火前教我玩意大利扑克。我不擅长这些,轮了几局之后依然记不清规则。和我一组的那个男生被我拖累,我们一直输,一直输,输到后来尼克杨握着酒杯经过我身后,实在忍不住要来指点我。我把位置让给他了。他边坐下边说:“你每次都抽到好牌,但是都不会打。”

天很黑,远处的密林更黑。海面有丝丝波光,是月亮赐下的余晖。我朝着篝火的反方向走去,从光亮走进黑暗,再走近那涛声阵阵的微光。旁边就是白沙滩的角落了,昨日那些米沙鄢人还在这擦拭他们的船艇,今日就全消失不见。但他们撇下的淤泥显现了他们的痕迹。那正好是一艘船的大小,黑乎乎黏在洁净的白沙上。我寻了一个干净的地方落脚,缓步走进冰凉的海水间。海面还在退潮。海水正缩回它的壳。我闭上眼,开始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静默地躺进海水里。我铭记教导:闭气,然后呼吸。让身体如胀满空气的猪尿泡浮起。我在寻找什么呢?我想要体验随波逐流的滋味。我早就想要这么做了。漫无边际的太平洋,无所谓意义,无所谓方向。我仰躺着,皓月星空就在我眼前。月色,水色,碧波荡漾,二色合一。唯独没有心色。我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教导:让心跳慢慢减弱。人好像死了,但还活着。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我感受波涛如电流拂过我的背脊,一阵阵又一阵阵地,把我推离纷乱又嘈杂的目的地。我又要哭了,是电流让我哭的。咸湿的泪水和海水混在一起,划过我嘴边。我的脚触到了柔软的海沙,折戟般陷下去。我搁浅了。

波涛把我送回来。祝老师站在岸边,拉了我一把,把我从松软的泥沙中拉出来。篝火已在很远的地方了,这里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的密林关切着我滴水的头发。祝老师好像睡到现在才出来。她递出一个白色药瓶,问我:“你吃药了吗?”我摇摇头。我说:“我也很久没有吃药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变了一个人。”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得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们绕着酒店后的花园散步,那里蚊虫甚多,因而人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看着石板路上的月色不语。直到祝老师开始讲起她发泄情绪的步骤。她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在美国交流的时候听了不少认知情绪疗法的讲座。她找到错误的逻辑症结,然后更正它。但收效不大。有时她听音乐,更多的时候约人去体育馆打羽毛球。她也旅游。比如这次,在医院住了一阵子之后,便来了菲律宾。出发前她才开始停药的。

“你有试过别的发泄方法吗?”我说。

“什么方法?”

“比如打架。”我说,“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人和东西,直接上去打。打过之后,情绪可能就好多了。”

我指着远处围着篝火打闹的人群,有些人脸已抹上红色黄色的颜料,在火光下显得尤为生怖。他们在玩一种抓人的游戏,有人模仿的是印第安人,手里擎着一根树枝当作长矛,用力朝对方胸口掷去。“嗵”,砸到了。被长矛撕裂的人装作痛苦万分倒地,夸张的样子让其他人叽叽喳喳笑起来。那个印第安人把树枝编成的羽冠传到他头上,于是又开始下一轮狩猎。

“如果你不高兴,”我说,“那你应该把他打一顿。”

尼克杨很赞成我的看法。打架是一件需要细细辨别的事情。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打架很轻易就能上升到群体暴力。暴力横穿了文明史,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倾轧。过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这种无解的事情总让我感到茫然。人总想直接或间接地去征服另一个人。而对打架的戏仿是另一件需要辨别的事情。本科的时候,尼克杨做过一个小课题,是儿童对成年生活的游戏模拟。在那里,打架是一件双方都很快乐的事。

这场劝导是在我和尼克杨的主持下开展的。隔绝外界一切的房间里,尼克杨向祝老师和她丈夫展示他腰侧的淤青。那是前天晚上他啃咬我太过用力,我狠狠给他一拳留下的。我说:“这只是一场治疗,没有多余的自我防卫。”祝老师是阿德勒的信徒,她已经动摇了,但还需添一把助力。她丈夫被我们带来的时候还一脸茫然。我对他说:“祝老师恨你。”

“恨我?恨我什么?”

“恨你没有如她想象那样爱她。”

我给祝老师做个示范。“像这样,”我挥拳直击,摆胯扭动,左腿顺势抬起,往对方腰侧袭去,“就像这样。感覺到手和腿上火辣辣的感觉,心里就舒服了。当然,你们也可以按照你们习惯的样子来。”光让祝老师一个人打是不够的,必须要两个人扭在一起,否则就和躲在房间里打沙袋别无二致。这种戏仿的打架的精髓就在这里。两个人必须两败俱伤。只有两败俱伤,才会感到久违的快意。

我问尼克杨,那个年轻男人在哪里。他说跟他们划船去了。那一群围着篝火的年轻人喝得烂醉,起哄让那几个西班牙人带他们去看那艘举世瞩目的船。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把小路上的草丛和杂树砍掉了,夜晚倒也不难走,月色下反而显得朦胧。那艘船就停在淡淡的雾气里。他们把系在树上的缆绳解开,学着那些穷苦的米沙鄢人闷不做声地把船推向大海。他们在心底喊着号子,“一、二、三”,一起使力,把船从近岸的泥沙中抬起。抬到足够高之后,水流稳稳托起这只瘦弱的小船。船上最多只能坐六个人。四个西班牙人分坐在船首船尾,又拉了两个兴致勃勃的女生上船。有两个明显是第一次划船,连桨的正反都没搞清楚。他们喊着“一、二、三”,有节律地挥桨拨水。右侧的两人桨入水太浅,于是整只船都在不远的海面上打转。岸上的人都只觉得好笑,因为那四个西班牙人明显都喝醉了。他们干脆学着海盗的样子站起来,朝着迷雾朦胧的远海叫道:“我们来了!你们这些米沙鄢人,我们来了!”

我们离开房间,给祝老师留了一点空间。我看出她很痛苦,心里又很迷茫。她需要一个人做个决定,决定她是否认为她的一生足够幸福。听着远处西班牙人醉醺醺的号子,酒店前温暖的灯光下,尼克杨手碰酒杯暗示我回房间。我拒绝了他。他问我:“是因为今天来的那个男人吗?”

“不是,”我推开他,“我只是想静一静。”

他注视我好一会,幽蓝的眼眸宛如蓝色的魔力月光。他问:“是谁让你不开心了吗?”

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我明白了,是我。不管什么原因,你都可以打我一顿。就像你说的一样,打一顿,然后情绪就好了。”

我说:“不是你。”他还欲再问,从密林中吵吵嚷嚷走出的酒鬼就把他黏上了。一个尖声尖气的男生叫道:“船破啦!船破啦!”尼克杨“嗷”的一声,转背跑去问是怎么回事。那几个西班牙人本来在海上转圈圈,但雾太大了,他们又醉得厉害。忽然一下,就撞到岸边的礁石上,把船身撞了个大窟窿。水一下就灌进来,那六个年轻人吓得立马弃船逃跑,头也不回地游回海滩。那艘被遗忘许久,重新被启用的船,现在终于静静地沉到水底。

尼克杨在那边大叫:“我们明天走不了了!”

我一个人走回酒店的后门,在那里我见到下来看蔬菜的祝老师。这里的瓜果很新奇,很多品种是我们没见过,也认不出来的。月色下,那些瓜果和祝老师的面容一样白皙。她看起来很干净,我猜她没有打架。但她比我先开口了。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幸福?”这声音听起来更像喃喃自语,我上前一步握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心。她已经打过让她不开心的人了,但是我还没有。因为我找不到。茫茫人海里,每个人都被人弄得不开心,每个人也同样弄得另一个人不开心。我找不到那个我应该去打的人。祝老师倚在我的肩头,我以为她要哭一会儿,但她只是静静地呼吸。过了片刻,她才问我:“你一个人吗?尼克杨呢?那个男人呢?”

我说:“他们都走了。”

“那个男人也走了吗?”

“我不知道。”

酒鬼们从密林回来的时候,我没见到其中有个脑袋包着纱布的人。他或许走了,或许没有。毕竟,他是我许愿见到的人。

在那个酷日高悬的正午,我决心穿越一整片树林,到达山那边滚烫的峭壁,决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于十二点整投身大海。在那之前,我面朝大海许下了我的愿望:我想知道我的方向。而那个男人就是在十二点整到的,混在一堆塑料浮标之中。他向我展示了一片苦心孤诣的随波逐流。他一上来,我就知道他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客人。

(责任编辑:胡携航)

黄先智,1998年生,湖南人。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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