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的气味

2022-02-05 00:19吴启寅
特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堂哥银杏叶气味

曲克那的巫女

从陆路进攻敌国首都需要翻越极寒之地的修十三里山脉。而眼下已入秋,天气凉瑟瑟,可想不多时便会迎来霜降。从六月中旬的“大溃败”算起,我们小分队独立行军已三月有余。无论从物资还是精气神方面,走陆路都不是个好选项。队长思量再三,决定让我们从水路出发,沿陀河向西,争取在冬季来临前与大部队会合,再度加入伟大的进军之中。

我们小队一共五十四人,加上干粮装备等物资,需要至少五艘结实的大木筏,或者十艘小木筏。准备木筏倒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驻扎的曲克那是一大片地区,零星的几座村寨被山林分隔,山上有大量可供制作木筏的优质木材。村民们虽然并不乐见我们砍伐本地树木,但只要不去他们祭拜祖先的禁林,他们倒也不会多加阻拦。

我们找的翻译是曲克那当地的少数族裔,早些年外出闯荡过,会说不算流利的汉语,年纪大概不到四十,高鼻深眸,皮肤黝黑,腰间常系棕黑色的鹿皮腰带,人精瘦而干练,像一只细腰猎犬。队长决定走水路后,我们预备付向导两克黄金,希望他能随我们同行。向导得知我们要走水路,有些不大情愿。据他说,秋冬季的陀河并不适合行舟,傍晚两岸丛林间漫溢的瘴气会腐蚀人的心智,船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倾覆。十九世纪末有传言香格里拉在陀河跟修十三里山脉交汇的峡谷处。当时大批欧洲探险家试图在秋冬季顺陀河西向。但去者泱泱,归者寥寥。久而久之,更印证了当地人秋冬季不上陀河行舟的祖训。

队长听说是祖训,自然不信邪,嘱咐我去跟向導做思想工作。一番沟通过后,向导让我去拜访临寨的巫女,说她是方圆百里的大祭司,见多识广。向导说,如果巫女占卜出吉卦,他就愿意随我们同行。身为副指导员,这种安抚人事的任务是我的职责。做了一天准备后,隔日我便和向导骑上两匹矮种马,穿过巨大的望天树和茂密的榛木林,向东走了五十里路,才在入夜前抵达了巫女所在的村落。

村落位于曲克那地区的东南角,更靠近各国贸易的商路。相比于军队驻扎的内陆村寨,这里显然发达了不少,供商旅歇脚的客栈甚至通上了电。柔和的白炽灯孤悬店外,因晚风吹拂而摇曳。客栈老板认识向导,他们用当地土语短暂沟通过后,向导对我说,今晚我们得住在这,明早鸡鸣前再去湖中心的小岛上拜见巫女。

第二天我们一早出发,离开客栈时雾气仍然弥漫在村落四周,能见度很低。沿着夯土小路,向导引我来到湖边的木桥旁,他对我说,当地人不能走这座木桥,否则会受诅咒。他说他会在这里等我,烦请我回来的时候带一枚巫女的信物以证吉凶。我朝他点点头。经过这两天的交流,我对请巫女占卜的流程已经大致熟悉。

木桥上的雾气很浓,走到一半时前后不见着落,感官上颇为可怖。我一路小跑着向前,不多时,便看见岛上的小木屋,以及木屋里经由玻璃折射出的微光。从桥上下来的时候,我踏在了铺满黄色银杏叶的松软土路上,落叶层层堆叠,不时摩挲着我的脚底板。不知不觉间,我走到巫女居住的小木屋前。屋檐下的风铃正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卷干枯的薰衣草挂在门楣,木门两侧印有紫色的巫术符号,柚木制成的门把手上刻有一圈铜纹,叩门时会有铜圈撞击的叮当声。我反复敲了几下木门,都没人回应。我绕着小屋走了一圈,以期透过玻璃窗看清屋内的景象。可屋里似乎没人,一切都很寻常,只有一盏静静燃烧着的煤油灯,隐约勾勒出屋内桌椅床柜的摆放。

眼看寻找巫女无望,四周晨雾又不见退散,而来时的路业已隐没在雾气中,我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待晨雾散去。届时如果还是见不到巫女,我可以离开这座小岛,回到木桥的另一边找向导询问个究竟。

记不得时间流逝了多久,可能十分钟,也可能个把小时,就在我靠着木栏昏昏欲睡又或是半梦半醒的时候,一阵疾风将雾气吹散。伴随着经久不息的风铃声,明媚温暖的阳光像是跳动的金色沙粒,顷刻间洒落在周遭的万物之上。我依稀看见湖边有一个女人婀娜的身影,她正向小屋走来。于是我迎着女人走过去,几乎是奔跑着。我想她就是我要见的巫女。

我在洒满落叶的银杏树下见到了巫女。她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穿着紫色的大袍子,上有黑线勾勒的图案。她的脸颊两侧印着腮红,头上插着一支鸢尾花样式的发髻,臂膀间挽着一个被红布覆盖的木篮。

你等了很久吧?她开口对我说,夹杂着一点南方口音。我点了点头。她看出我脸上的惊讶,像是明白了什么,对我莞尔一笑,她说:我的父亲是汉人,多年前从两广之地来到曲克那。我说:难怪你会说汉文,还有些南方口音。我向她简短表明了征求吉凶的来意。她点了点头,让我先随她一同走回木屋。

迈入小屋的一刹那,不同层次的气味扑面而来,有鱼腥草和银杏叶炼制成精油的气味,有因灯芯燃烧不充分而残留的煤油味,还有从家具橱柜里悠悠飘出的陈年木材的味道。其他更深而隐秘的气味我实难分辨。好在这些气味并不恼人,我仿佛置身于春日午后的青草池塘边,丰富的气味持续地刺激着我的鼻黏膜,使我忍不住打了个懒洋洋的喷嚏。

她笑着对我说:这里的味道是大了些,得去开个窗。说罢,她轻快地走到窗边,将两面墙的窗户打开。晨风自此灌入屋内,也一并将桌上的煤油灯吹灭。阳光在薄雾消散后早已透过窗户洒满屋内的角角落落,我甚至能借着光亮看见顶梁上陈年的蛛网。

她让我坐在桌边稍等片刻,她得先去收拾一下橱柜,很快就好。顺带着,她还打趣地叫我别那么拘谨。我朝她苦笑了笑。借此机会环顾四周,我仍很难把这些古旧的家具器皿和眼前独居的年轻巫女联系在一起—印象里的巫女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尖嘴老婆子,常年伸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长柄药勺,来搅动铁锅里冒着绿泡的汤汁,心里谋划着一些见不得人的阴险勾当。

年轻的巫女将木篮摆放在桌台上,又掀开红布,露出篮子里的绿色植被。篮子里纤细的叶片如同被触碰过后的含羞草叶一般紧紧地闭合着。她从橱柜内取出石臼和装有淡蓝色药剂的玻璃瓶,把淡蓝色液体倒入石臼的凹槽处,又将从篮子里摘下的叶片置于石臼上。她一边拿石棍舂捣着,一边跟我说:这种草株是在晨露初降时采摘的,不及时处理就会坏了药效。我知道她是怕我着了急,便跟她说:没事我不着急,我看你做这些也很有趣。

出于好奇,我问她平日里是否也会去采摘这些植物来制药。她点了点头。我又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西医。她说几十年前有,后来战争打响就都跑了。她指着橱窗里的瓶瓶罐罐,对我说这些药用途各异,但并非都是用来治病的,等会儿占卜吉凶也得用药。我问她用什么药。她说就是她正在制作的这瓶药。

我有些惊讶,问她是否一早就知道我要来。她点点头。我又问她是谁跟她说的。她说没人同她说。我问她难道这几天她就在桥对面的村子里?她摇摇头。这让我愈发好奇,但还没等我接着发问,她就把石臼里舂好的药剂装入了一个指甲盖粗细的瓶子里,并将瓶子递给我,说:你闻一闻。

我端详着眼前这一小瓶巫药,蓝绿色的试剂中还冒着晶莹剔透的气泡,我有些迟疑究竟要不要闻。她故作嗔怪,向我保证药里没毒,说着她自己凑上来吸了一口。我知道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急忙道歉。我对着瓶口嗅了嗅,并没有闻出什么气味。这药剂是在我的眼皮底下用篮子里的绿色植物捣制的,可我就连植物的气味也没有闻到,这甚至让我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我茫然地看向巫女,对她说我什么也没闻到。她又将一片银杏叶递给我,让我闻一闻。我告诉她还是什么也没闻到。她笑着对我说:别急,银杏叶和这瓶药会让你闻到世界上所有的气味。她的话音还未落,那些我所不能尽数的气味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海水一般灌入我的鼻腔中,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被气味所裹挟的无穷无尽的时空。

烤焦的蝎子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紧接着从黑暗深处飘来了肉类蛋白被烤焦后的苦澀气味,但那气味并不浓烈,若有若无,让人感到仿佛有颗细小的沙砾在肺腔中翻滚。后来,我的眼前浮现了茫茫的戈壁,以及一个经年累月风蚀而成的石洞。我们的行军小队盘坐在洞中。队长坐在洞口,正午的阳光穿过他手中的凸透镜镜片,将洞口几只死了的蝎子烤得嗞嗞冒烟。没多久,这种蝎子烤焦的呛人煳味就弥散在洞穴的空气之中。

我看向四周,战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队长把已经抽到底的烟头蘸了下烤蝎子的火星,又拿到嘴边猛地吸了一口。他用壶里仅剩的一口水润了润嗓子,从洞口起身对我们说:要相信副队长会找到水源。

靠在我身边的战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即使他嘴上不说,我也知道,都三天了,副队长外出找水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士兵们其实心里都明白,再找不到水源,我们全队都得交代在这片戈壁里。自六月中旬的会战失利(内部代称“大溃败”)以来,我们的大部队被敌军冲散,小分队也已经伤亡过半。如今,士气低落再加上缺少补给,大家都是一副萎蔫模样,丝毫不为队长鼓舞士气之话所激励。

队长与我的目光交汇,他走到我的身边,对我小声说道:副指导员同志,你来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吧。望着队长的殷切目光,我实在难以拒绝,但此时我自己也没有多少信心,只能强装镇定,起身对士兵们说了些激励士气的话,都是些陈词滥调,诸如有希望是好的,无论何时都不应该失去希望之类。队长看到大家无动于衷,刚才自己因猛吸一口烟而提起的精神劲儿也一下子泄去大半。他看向洞穴最里面的两个伤员,轻轻地叹了口气,找了块没人靠着的石壁坐下来,再不发一声。

两个伤员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前两天我还能听到他们时断时续的呻吟,军医也会每隔几个小时就给他们打一针止痛的吗啡。后来医疗包里的吗啡已经告罄,我还担心这两个伤员醒来时受不住。但不知确切从何时起,我便没再听到他们的呻吟。我这才想起来提醒军医去查看一下伤员的状况。军医到洞穴后面查看了一番,他出来后冲我摇了摇头。

其中的一位伤员姓刘,是我的同乡,在部队里服役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是乙等兵。行军渡河时他被毒蛇咬伤脚,因为没有对应的蛇毒血清,军医只能将他左膝以下的部分截了肢。他被咬伤的时候我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身前有十几人,身后有几十人,毒蛇缘何只咬他,谁也说不清。刚截肢的时候,麻药劲一过去,他就痛得直哼哼,后来他从衬衣里撕下一角,药劲过去的时候就将布含在嘴里。再后来,那块布也被弄丢了。

行军途中接受截肢手术,受感染的风险很大,他年纪近五十,体质早已不比当年,一直都在靠抗生素硬撑。平日赶路,士兵们轮流抬伤员的担架。他躺在担架上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成了队伍的负担。队伍停下来休息时,他常会忍着剧痛,给抬担架的战友们递上自己私藏的香烟。队伍进入戈壁后,抗生素已经产生了耐药性,他的伤情急转直下,有一大半时间都陷入昏迷之中。队伍决定驻扎在洞穴后的头几天傍晚,他还有短暂的清醒时光。我会跟他聊些家乡事,给他散心。多数时候就是我在那里说,他看着我。有时候他的嘴角也会动一动,像是想要给我回应,也像是想要水喝。

后来,队伍将方圆十里的地方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水源,眼看着水越来越少,整个洞穴里都弥散着绝望的气息。再听到伤员们不自主的呻吟时,大家都有些恼怒。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种情绪下,我实在没心思去关心伤员的状况,便把照看伤员的任务都交给了军医。至于军医究竟有没有精力,我已经无心顾及。

傍晚,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被升腾的热气扰动得虚实相映,火红一片。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是不是副队”,洞口盘坐发呆着的士兵们像突然被打了鸡血,争相举起望远镜,查看远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一个小黑点。起初,那个小黑点在热气的扰动下晃晃悠悠,显得很不真切。后来,那个小黑点慢慢变大,逐渐显出人形,我们才很明显得看出来,的确是有人拖着重物在朝我们的山洞走来。我们都明白,是副队长找到水源了。我们获救了。

入夜的时候,副队将箱子里拖来的二十升水分给大家,五十多人,每人只能喝几口,还得留有余量去赶路。他建议我们今晚就动身,打着火把往西南走六十里路,在一个山坳处有一小片因地下泉眼上涌而形成的绿洲。队长征询了大家的意见,又想了想,便敲定了今晚动身的计划。

给洞穴里负伤的战友分水时,军医才告诉大家他们已就义。士兵们的心里其实早有准备,一阵沉默过后,几个年纪轻的士兵还是流下了眼泪。队长叹了口气,让大家去洞外的灌木丛里捡些枯枝,我们得把牺牲同志的遗体火化。他看了看我,我点点头。我们不可能再带着战友的遗体赶路,戈壁滩的坚硬土质也不允许我们深挖掩埋,将遗体放在洞穴里等待风干虫蛀更是对逝者的不尊重—火化是现况下唯一的选择。

知道我们即将得到饮水补给,战友们打起了精神。借着戈壁滩上皎洁的月光,大家四散开,寻找可供燃烧的柴火。洞穴附近有很多长着倒刺的灌木,再远处还有一片不知多少年前就枯死的白杨林。大约两个钟头后,我们收集到了足够的木柴,准备送两位战友最后一程。几个士兵合力将两具已经僵硬的遗体从担架上抬到木柴堆上。队长向军医要来了所剩不多的医用酒精,他将酒精洒在两位同志的衣物、遗体和木柴上,再用打火机点燃了引火用的枯枝,火苗便自此张牙舞爪起来,吞噬着它们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们站在洞外,正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和烈火上的战友遗体,深深地鞠躬。与此同时,那苦涩得犹如蝎子被烤焦的气味又再次冲入我的鼻腔,而此时我只想早日离开这片戈壁。我不愿再去多想,因为那燃烧的气味实在叫我无法忍受。气味越来越浓,我忍不住地干呕,想要呕出那些随着空气飘进鼻腔,进而涌入肺腔的苦涩气味。它们在我的胸口不停地翻滚,这如同蝎子被烤焦的恼人气味!因为连续干呕而大脑缺氧,我眼前一黑,径直栽倒在地。

漫长的告别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紧接着从黑暗深处飘来了苹果与茉莉花混合的清新气味,但那气味并不浓烈,若有若无,我的心头仿佛有一个小鼓在咚咚作响。后来,我的眼前浮现了城市的街景,细雨正绵绵不绝地从天空飘下。在一个破败的公交站台,一位戴着口罩的女人低头沉默着上了公车。她坐到我身前的空座上,从她垂散在椅背的发丝间飘出了一阵阵苹果和茉莉花混合的清香。

我透过车窗,望向被雨水冲刷的城市街道,倏忽间,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自心头生起。邻国与我国在上月签署了为期五年的停战协议,大街小巷都因此挂上欢天喜地的红色横幅。不用再对时不时拉响的防空警报提心吊胆,大家自然都很开心。我所任职的杂志社也特许全体员工带薪休假一周,让职工们好好庆祝一下。

在签停战协议之前,杂志社里的男同事们一直高度紧张,因为到处传闻要强制征兵。作为没有上过战场的男性中的一员,我自然也格外恐惧。我从一所普通大学毕业不过五年,读的是新闻专业,除了会写写文章,并没有别的一技之长,更不具备与战场相匹配的身体与心理素质。如果我不幸被征召入伍,干些后方文职工作倒还好,真要扛枪上前线的话大概率有去无回。

自我上初中以来,我们和邻国一直打打停停已十多年,人们早已习惯了随时随地处于战争状态。城市里的废墟比比皆是。即使是短暂的和平时期(仅以月计),人们也不会在地面上大修基建,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些基建用不了几个月就会因战争而重新被夷为平地。一切都只是刚好能用,比如这台公交车,就是用战时报废的装甲运输车改造,烧的是柴油,开起来呼呼作响,浓烟直冒。

说回苹果与茉莉花混合的发香,那是我大学女友身上的气味,对此我再熟悉不过。我很喜欢那香味,曾经很多次问过她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她也跟我说过多次,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记住。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上午,坐在轰隆作响的公车上,我分外想念七年前的那个冬天,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将所有疮痍都抚平,就好像它们不曾存在过一般,寒冷的空气中都是平和与温柔。

那天晚上,我的女友说要带我去校外的一个地方。校外并不安全,学校是人道主义禁止轰炸区,校外可不是。这些我都知道,但没有谁会在这个白雪皑皑的夜晚拒绝心爱之人的邀约。等夜幕降临后,我们从宿舍楼的后门悄悄溜出校园。走在大街上,我们冻得直打哆嗦,搓着手背哈着气,却止不住地开心。

临街的商店早早打烊,电线杆歪歪扭扭,路灯也多损坏。借着月光与白雪的反照,我们依然能看清橱窗里的衣帽和鞋子,也看得到烘焙店门口的蛋糕图样;还有一些告示牌,上面用奇奇怪怪的字体写着“转租”。我们在一间早就倒闭了的私人电影院门口拥抱接吻,墙上挂着的海报是萨迪亚吉特·雷伊执导的《大地之歌》。

后來,我的女友带我走到了一座废旧的灯塔下。她推开并未上锁的铁门,走在前,我在后。我们沿着蜿蜒狭窄的楼梯一路爬到灯塔的顶楼。风从我们身边呼呼吹过,玻璃早已被震碎,窗户旁有一小堆飘进屋内的积雪。我问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她笑着说不用我管。我吓唬她再不说我就把她转晕,说着抱起她转了个三百六十度。木板在我们的脚下咯咯作响,她也笑个不停。

她牵着我的手走到窗前。我看到整座城市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大大小小的残垣断壁都不见了踪影,三三两两的星光从无垠的天河上洒落,一轮圆月孤悬在黑色的苍穹之下。我向她感慨这景色真美。她点点头,提议我们用窗户旁的积雪堆一个小雪人。我说好。没过多久,我们就把雪人堆好了。我把裤子左右口袋的纽扣拆下来,安在雪人头上作眼睛。我对她开玩笑,说这样它就能在灯塔上帮我们视察敌人的战机。她听完哈哈大笑,继而盯着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即将启程去前线做战地记者。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她说她知道我不会同意。她又说,上面已经批准了她的申请。我很想责怪她,但终究只能点点头,不再说话。她张开双臂钻入我的怀中,一个劲地对我说,不会有什么的,她会一直给我写信报平安。我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她说三天后。

她搂住我的脖子,亲吻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眼泪从脸颊流下,流进我的嘴里,再经由咽喉流进胃里。我低着头,终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她抱得更紧,将头埋入她的长发之间。在灯塔的那个雪夜里,苹果与茉莉花混合的发香,连同外面温柔的冬夜和白雪,以及窗口堆积的小雪人,它们都使我觉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此时,一阵风从公车敞开的窗口吹来,那位和我大学女友一样有着苹果与茉莉花混合发香的女人到了站。她就要下车。我想要叫住她,却不知以什么样的理由。下车的时候她的眼神扫过后车厢,我和她有了一秒钟短暂的对视。在那么一瞬间,我出现了幻觉,并将她视为我那早已逝去的大学女友。我赶紧下了车,追在她身后。她仿佛觉察出有人跟在她身后,脚步也愈发快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沿着街角走了许久。在一个墙角,她两腿发抖,转过身来问我究竟想要怎样。我摆手希望她不要误会,并告诉她,她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冷笑了一声,问我是否确定。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将口罩缓缓摘下。我看到了一个下半张脸被炸毁的女人,她的嘴角被撕裂到下颌骨,新生的肉红通通的,像极了腐烂的苹果。我被这一幕吓得连退几步。那个女人赶紧拉上口罩快步远离了我。

我撑站在墙角,想着那个女人被炸烂的脸,鼻腔里还残留着苹果和茉莉花混合的发香,继而我又想到我那早已在战场上死去的大学女友。我感到胃里涌起一阵阵的绞痛,在伤心与痛苦中止不住地干呕,鼻涕眼泪交融在一起。我因缺氧而眼前一黑,径直栽倒在地。

寂寞的游戏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紧接着从黑暗深处飘来了烟花爆竹燃烧后留下的刺鼻气味,但那气味并不浓烈,若有若无,我的内心为不具名的欢喜与期待所充盈。渐渐地,我的眼前浮现了长安城,自然不是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长安,而是游戏里的长安城,一座被游戏策划设定为大唐盛世下的长安,无论外界的时间过去了多少年,游戏里的时间都停留在贞观九年。

恰逢现实世界的春节假期,游戏里的建筑也都应景地挂上了大红灯笼,整座城市华灯溢彩,从金銮殿到秦琼府,从国子监到化生寺,无不是琉璃穹顶、金瓦珠宫,气派非常。长安城里满大街的玩家角色,一排排对话框浮动在角色的头顶,有吆喝着组队做春节任务来赚取游戏币的,也有在世界频道里说冷笑话以期逗乐陌生人的,还有直播小龟快跑(游戏里一种类似于赛马的博彩活动)实时战况凑热闹的。好一派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因为我平日里在游戏上花的时间少,角色的级别很低,春节任务自然也没人愿意带我。在组队的地方尝试了许久,我终于加入了一个带新人的队伍,队长是一个叫冬季恋歌的女号,她要带我们一层层地扫大雁塔里的怪物。队里的几个小号都很感谢队长,纷纷在队伍频道里向她致谢。她没有回应,只是一遍遍地击杀着塔里不断刷新出来的怪物。

后来有些小号的级别升上去了,在大雁塔里刷怪所获的经验越来越少,就不断有人离开队伍。离开前他们通常都会向队长再次致谢。多数时候,冬季恋歌只会发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默默地带着队伍飞回组队的场所,将队伍重新组好,再飞回大雁塔。

我始终没有离开队伍。即使我已经超出了游戏系统里在大雁塔刷怪所推荐的级别上限。因为我不知道离开队伍还能去做些什么,刷怪的经验虽然在不断减少,但好歹也聊胜于无。后来,爸妈喊我去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我给队长发了个私信,跟她说如果我挂机失败了,把我踢出队伍就好。

饭桌上,大人们家长里短地寒暄着,我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只顾着和坐在我旁边刚上高中的堂哥争论。他说我正在玩的游戏是给小孩子玩的,大人们都玩他正在玩的争霸类游戏。我反驳他说,我玩的游戏里的大人也有很多。他轻蔑地一笑,说那都是些没长大的假大人。他说,一个就连角色死亡也只是倒地呼出一口白气的游戏,哪能跟真实世界的残酷无情相比。我对他说别忘了你自己也没成年,连大人都还算不上。他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说你只比我大五岁,凭什么叫我小屁孩。他说大五岁就是比你多吃五年饭,就有资格叫你小屁孩,不服也得憋着。

我很生气,但一时间也无法辩驳,只好不理睬正得意洋洋的堂哥,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大人们的谈话上。大人们在家族内部的寒暄过后,话题内容转变为国内国外的局势,什么离职潮、拆迁房、西进政策,某国和邻国的局部武装冲突、中东地区的伟大的进军等等。还没小学毕业的我听得云里雾里。后来隐约听到伯父说堂哥要去当兵。我问一旁的堂哥,为什么要去当兵。他说好男儿保家卫国,何其壮哉。

伯母听到了堂哥跟我的一番高谈阔论,当然也包括之前的“大人游戏论”,忍不住羞了堂哥一把,得了吧,别跟你堂弟讲那些有的没的,但凡你学习成绩有你堂弟一半好,还用得着不读大学去当兵?

堂哥被伯母这一番话羞得面红耳赤,急忙辩解说自己小学时候的成绩也很好,堂弟成绩好不好,咱们以后再看。因为伯母的帮助,我感觉自己得了势,就跟堂哥逞辩道,看就看,谁怕谁。堂哥瞪了我一眼,便不再理睬我了。

快要跨年的时候,我们在伯父一家暂居的小楼前放烟花。因城区改造,伯父原先的房子即将面临拆迁,政府将他们那一片地区的住户分配到筒子楼里。筒子楼是集中建造的,楼前有一片广阔的半圆形空地。我们幾个小辈准备在空地上放窜天猴,伯母说要离住户的窗子越远越好。

此时的空地上已经有好多烟花燃尽后留下的纸箱子,刺鼻的硫化物随着冬夜的寒风飘进鼻腔,我们都不自觉地扇了扇鼻前的风。堂哥向伯父要来了打火机,点着了窜天猴。此起彼伏的烟花一簇簇升上云霄,在夜空下爆发出一瞬的光焰。后来,伯父在空地上点燃了爆竹,在噼啪作响中我们辞去了旧岁迎来了新年。

回到家的时候,我想起了仍在挂机的游戏。我赶紧坐到电脑旁,打开屏幕。冬季恋歌没有再带队在大雁塔里厮杀,而是带着队伍站在长安城的街角,一株叶片泛黄的大树下。队伍里只剩下了我和她。

满屏幕都是虚拟的烟花和玩家们的祝福。我在队伍频道里向冬季恋歌拜年。她对我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像是自顾自地在队伍频道里问道:你有没有闻过银杏叶的气味。我说没有。她说,我们现在就站在一株银杏树下,但我们却无法闻到银杏叶的气味。我有些疑惑,跟她说,可这是个游戏呀。她对我发了个叹气的表情,便没再说话。我下线的时候,她仍一个人站在长安城的那株银杏树下。我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的冬季恋歌是否已经睡去了。

从游戏里下线后,冬季恋歌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始终在想自己究竟有没有闻过银杏叶的气味,但我满脑子里都是烟花爆竹燃尽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气味,而我很确信那不是银杏叶的气味。带着对银杏叶气味的疑问,我裹紧了被絮,在安然中进入了梦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里我的堂哥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像极了一个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他戴着一顶军帽,腰间别着手枪,很是英姿飒爽。他在一座河中心的小岛上醒来,手中攥着一片巴掌大小的黄色银杏叶。四下无人,他的身前只有一座幽静的小木屋。小木屋里没有灯光,但也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可怖。堂哥盯着手上的银杏叶看了好久。突然间,像是恍然大悟般,他起身朝远处木桥的方向直奔过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在嘴里碎碎地念着:伟大的进军不可避免……不可避免……我们早就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希望……

梦中堂哥说的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或许只有等我长大了才会明白。但也有很大可能,即使我长大了也不会明白。以我不多的经验看来,一些听起来颇有启示性的话也许终究只是痴痴的呓语。不管怎么说,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依然离我很遥远,那在长大之前,我也只是想要好好地继续打游戏。

(责任编辑:王建淳)

吴启寅,1994年12月生,江苏南京人,现居美国硅谷。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出版有长篇小说《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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