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庙记

2022-02-05 00:19李下
特区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怪人师父母亲

那人来到系舟山东岩以北八公里远的西张村,乞要铁锹、斧头、抹泥刀、框锯时,人们都说他是疯子,也可能是外省的逃犯。他长相清白,说话慢吞吞的,习惯性地拖长一句话的第一个字音,仿佛在沉吟或思索。遭拒或被笤帚扑打,他也只是沉坠羸瘦的腰,端正一躬,说一声打扰了,再退出你家门。

王秀莲老汉以前是焊工,后来跑去太原卖莜面栲栳栳,家里还留有好几套废弃不用的家什工具。她见他可怜,说话也客气,发善心施给两根崭新的手工锯条和一碗饸烙面。他呲溜起面条来,像街边瘸腿的癞皮狗。王秀莲擎着扫炕笤帚,假意拨弄鬃毛里缠裹的发丝,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问他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他说,修庙。王秀莲说,修庙做甚?他说,不为什么。王秀莲说,什么工程队这么磕碜,连个锯条都没有,还要工人到处去讨?他说,就我一个人。王秀莲说,一个人怎么可能修得了庙,顶多修个草棚子,下雨天还得漏。他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言语,鞠躬感谢,退出大门。王秀莲追出去,又往他怀里塞了一把锉刀、一颗雪花梨和两袋白象方便面。她说,修庙是好事,我就当积福了,到时候多让佛祖保佑我。他接过赠礼,再次致谢,走向下一家。

回头,全村叨唠起外地的怪人,都晓得他不是疯子,更不是逃犯,而是一个和尚,有头发的和尚,他讨斧头锤子不是要敲破哪个仇家的脑壳,而是要去修庙。老人说,咱十里八乡的,就系舟山上的福田寺有庙有佛,要修庙肯定是在那旮旯。可不久前去福田寺敬过香的妇女说,我探过了,那儿的庙好端端的,没说要修。人们就在午饭后的清凉地儿,反复议论这个怪人。有时,见他恰好经过,手里攥着一些破铜锈铁,人群会突然噤声,目送他一步步挪远,被弯道小路吞咽,连影子都嚼尽,才又燃起声响,继续揣摩他身上的谜。

那是一九九八年夏天,他敲门时,母亲让我去捞一眼。我侧身躲在照壁后,瞟见大门外的来客,回禀母亲。她让我去开门,自己猫进南房。那里囤着自行车、尿素袋、烂纸箱等杂货,铁锹、锄头、钉钯等农具,及父亲垒房砌砖用的各类匠人工具。我解开大门内侧的锁扣,招呼他进来。

他说,小朋友,谢谢你。声音一字一顿,普通话不算标准,“小”字拖成长音,“朋”更像是“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着急忙慌地喊“妈”。母亲从南房出来,手上抓着一个裹满水泥灰渍的橡胶锤。明显洗过,但洗不干净。这是父亲贴地砖用过的。他接了去,对母亲致谢。母亲似乎有点怕他,但又很恭敬地问,师父要不要喝水?他说,不麻烦了。母亲催我回屋取出碗柜里囤放的大雪碧瓶。她说,里面灌的凉白开,拿去喝吧。他鞠下一躬,半个身子与我肩头齐高。我才瞅见他的天灵盖有一块斑秃,圆不溜秋的一片。我忍不住伸手去戳。母亲一巴掌打在我胳膊上,吼我:手发炎呐,没大没小!他冲我笑了笑,接过赠礼走了。

我挂上锁扣,问母亲,为什么要给那个怪人东西?母亲说,小孩子省得什么。我不依不饶,问道,他怎么不说忻州话,要东西还不给钱?母亲说,人是外地的,来这儿修庙,积善修德。操心你的作业去,管这些做甚。

他在西张村游魂似的栖荡一阵子就消失了。听人说,邻村韩岩和鸦儿坑也都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照旧是那副拘谨、害羞又很礼貌的样子,只是衣服更显破旧,携着酸臭味,挨家挨户地讨要砌墙抹泥的工具,也从不拒绝善心递去的碗筷和茶水。

禹王洞坐落系舟山腰,是一个天然石灰岩溶洞。洞内九曲回环,奇石耸立,深达七千多米,是忻州有名的胜景。市区跑禹王洞的大巴有三班。下午班的司机叫李林贵,东张村人。他婆姨杜丽梅是西张村的,娘家就在我家隔壁。有一天,她端着午饭,到我家斜对门废弃的西张中学大门口阴凉地,向同来唠家常的众人讲起那个怪人。她说,她老汉在禹王洞外蛮荒的山道边,望见有个人影龟在山坳里忙活,近旁杵着一环半米高的围墙,像是要建什么东西。她一听就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个要修庙的怪人嘛。她说,人原来是要凭空造个庙出来。李林贵说,那个土坷垃叫什么庙,撑死就是一间房,垒个炕,添张桌,塞个橱柜,就满打满算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论着,推敲他的身世来历。款款的一个人,怎么就跑到山郊野岭,去修一个虚有的庙?大家比较认可的说法是这人良心上有亏欠,修庙是为了赎罪。

鸦儿坑村近邻系舟山。村里有几个睡觉盗汗、噩梦不断的中年男女,聚到一起,搭上大巴,入了山区。一行拢共四人,中间又添进一位六十来岁崇佛的老太太。他们探着司机李林贵的口信,顶着太阳,跋涉崎路,找到那处山坳。当头的汉子是个泥瓦工。他高声吆喝,那谁,我们来帮你修庙。身后的老太太低声提醒,恭敬些,起码叫个师父。

小师父,泥瓦工嚷道,嚯呦,个把月就砌成一人高的泥墙,地基还很夯实,以前干建筑的?

泥瓦工身后紧跟戴眼镜的村会计。他说,慌慌儿缝上你的嘴,小师父一看就是文化人。正在东墙侧影里静坐的师父,听到动静,走出来。养鸡户的婆姨李婶小跑着迎过去,抓住他的手嘘寒问暖,小师父,你就住这儿?吃什么?喝什么?晚上不凉吗?山里蚊虫多,我给你带了花露水,你留着用。他拘谨地抽出双手,客气道,谢谢,不用。裹着红头巾的寡妇拉开李婶,鄙夷地瞟她一眼,说,人家大师父佛法高深,什么蚊虫能近身啊。老太太拄着拐,最后赶来。小师父过去,搀着老太太,扶她坐下。老太太说,小师父,你是善人呐。这就是你建的庙吗?他温和地纠正老太太,是修庙。寡妇接嘴,就是,人家都说了几百遍修庙了。您上了岁数,耳朵背,在家养老得了,非要跟着来。这山路盘盘绕绕的,也不怕跌一跤。村会计抢话道,就这路,谅是个年轻后生,走起来也吃劲。老太太是敬仰师父,才冒这个险,大家伙不都是这样吗?是啊,是啊。他们都这么说。

他恭敬地对众人鞠躬,随后走到东北墙角。角落堆着他讨来的工具。他捡起铁锹,挎上竹筐,走到庙外,沿着一条小径,向一处土丘走去。上山的五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李婶碎步追上,高声吆喝,小师父,我帮你拎。其他人见状急忙跟去。小师父用铁锹挖土,铲进竹筐。满了一筐,硬提上背。泥瓦工抢步过去,苛责道,一看你就不是粗人,筐不能这么上肩,会扯着胳膊。村会计干脆伸手解下竹筐,往自己背上挎。李婶急了,伸手要帮忙。寡妇见三个人围着师父,吵个不停,提醒他们“慢点”“一个个毛手毛脚的”。他们左右拉扯,结果挣断一根提梁。竹筐倒在地上,黃土泄出大半。一直挤不进身子的寡妇冷嘲道,就一筐土能积多少福,用得着这么抢的。老太太挪过去,蹲下来,扶正竹筐,掬起地上的土,扬进去。其他人蹲下来学样,恨不能连草根下的土都抠出来,填进筐里。竹筐里的土满溢出来。只是提梁断了一根,提起来吃力。除了老太太和寡妇,来拜见的三人一人提一角,往庙里运去。

小师父沉默地待在原地,看着竹筐离地的印痕出神。寡妇不甘心,拔出撇在土丘上的铁锹,铲了一锹土,端平锹把,正经地说,师父,我这也是货真价实的土,没经过你的手,但也是要添进庙里的。将来算功德的时候,可不能少了我。老太太用手掬了一把土,饱含热望地看了看小师父,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向庙走去。

土丘到庙拢共二百来米。除老太太,他们四人抢着用铁锹和竹筐,运了五趟。会计和李婶嚷着出汗了,要歇歇。寡妇和泥瓦工都是受苦人,仗着力气营生,还要再跑。李婶甩掉额角的汗,喘着小气说道,省省腿脚吧,庙又不是今天就得建好。老太太纠正她,不是建,是修。寡妇说,修修修,怎么就说不听?兴许啊,咱都瞅不见这里有座破庙,只有小师父安了慧眼,所以照人家来说,这就是修庙。老太太说,对,就是这样。泥瓦工嚷着,什么神神叨叨的。会计和李婶都认为有道理,琢磨着下山后,自己要抢先把这个真理布出去。老太太试探性地问他,小师父,你跟我们说说,你那座庙长啥样?他们看向静默良久的师父。他没说话,只是微笑,颇为真诚地向他们鞠躬,轻轻说了句,辛苦了。

太阳沉入系舟山西岭。最后一班回忻州城的大巴,还有二十分钟途经最近的山路。他们掐着会计手腕上的梅花表,看向老太太。她的腿脚不便,至少得多走百十来步,要是返程得她来打头。结果老太太故意不看他们,端正地坐在泥砖上,学小师父的样子静坐。

李婶嘀咕,你们要不要回嘛?她要给老汉和儿子做饭,焦急地望着山路。寡妇干脆说,走什么走,我就留这儿了,你们有家有户的,赶紧提脚吧。泥瓦工接话,小师父离了我可不行,我得帮着修庙,好歹也要修出一堵墙来。见老太太安坐不动,李婶登时坐到地上,她说,我老汉知道我上山了,娃子的饭,他也能做。村会计说,来都来了,咱们好歹多攒些功德。寡妇说,是啊,小师父,我们留下。泥瓦工亵笑道,你倒是巴不得和这么多人躺一块呢。寡妇乜他一眼,骂道,烂了你的嘴。他看了看小師父,自知失言,没趣地抽出烟,侧过身子,架起烟,望着大巴贴近,又顺道驶远,消失在山道的盘曲处。李婶多少惦记家里的事,想送信下山,但这蛮荒地界哪有电话,只好熬过今晚。

晚上,小师父躺在北墙底,枕着胳膊,弓着膝盖睡觉。冷风嗖嗖地灌进来。挨躺在东墙底的五人佝偻身子,脸冻得铁青。老太太窝正中,两旁依次是寡妇、李婶、泥瓦工和村会计。两个男人碍于礼俗,背身挨着她们,正面败给风口,浑身冰剌剌的刺得生疼。泥瓦工不得法,喊村会计出去抽烟。小师父翻了个身。他们齐齐静默下来。老太太哑着嗓子道,别吵到人家。寡妇说,就是。两个男人倚靠在南墙外的门洞边抽烟。泥瓦工说,日他祖宗的,山上咋这么冷。村会计手指头直颤,牙齿打架,慢吞吞回道,这里好像是个风口。泥瓦工说,那人就—就不会冷吗?会计说,他也是个人,咋能不冷。李婶驼着背出来。她喊会计跟她走一遭。泥瓦工说,干嘛,身子痒了?李婶照他脸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烂了你的狗嘴,回头告你婆姨拾掇你。会计嘘一声,叱责泥瓦工,沤烂你的嘴,不看看这什么地儿。李婶蹲进一蓬齐膝高的薹草堆里解手。会计在七步外背身抽烟,不时咳嗽两声,把声响递过去。

四处茫茫黑夜,远望山脚也是黑黢黢一片。天穹倒是干净,映出疏阔的星点。夜风时急时徐,吹得人一阵一阵地兴起鸡皮疙瘩。李婶靠过来时,羞赧地也没提谢。村会计说,快回去睡吧,有事再招呼。李婶笑了笑,突然感觉右脚跟酥酥麻麻的。她抬起脚,拉起裤脚,伸手摸了摸。村会计掏出打火机,划出一寸火光。见那脚踝上烙着一排红肿的新鲜牙印。李婶嚷叫起来,要死人了死人了。寡妇搀着老太太出来,见李婶瘫坐在地,一副要死要活的疯样。老太太说,我看看。在两支打火机的火光下,老太太认出赤练蛇的牙印。没毒倒是没毒,老太太说,但也得去医院,感染了就坏了。可是夜路漆暗,一盏路灯都没有,更别说下山的车了。

这时,小师父走出来,俯下身子,拱起嘴唇,照准牙印嘬吸起来。泥瓦工和会计的手指头受不住粗粝的砂轮,灭了打火机。再次打着,小师父呸出带血丝的唾液。他反复吸吐十几口。周围人默不作声,静静地在忽明忽暗中看着那颗带斑秃的脑袋垂下去,又拔出来,像打钉的榔头。过后,他说,明早你们回去吧。老太太说,小师父,不要撵人呐。寡妇说,就是啊,我可不会笨到被蛇咬。李婶哭了,倒不是为这赤练蛇的伤口,而是担心被逐下山,损了到手的功德。会计说,你们的良心呢?李婶都这样了,不得搭手送医院嘛。李婶忙说,蛇没毒,我真没事。李婶刻意哭嚷起来。小师父说,那随你们吧。他们怔怔地看向小师父。黑夜里,不好打火寻究他的脸色。他们感觉小师父回去了,悄悄地挪进更深的寂暗里。

后来,他们还是下山了。先是李婶的老汉儿,给了她一巴掌,又骑着三轮车带她到了医院。他黑着脸,算着本子上的账,怒骂婆姨败家,赔进他个把月工钱。接着是老太太,风湿病犯了,村会计和泥瓦工帮扶着下山。鸦儿坑村多了流言,说上山的人都藏着亏心事。村会计越解释,说法越多。甚至有声音说他们有罪。村里人打量起他们,眼神都带上了法官的意味。村会计就此赌气,宣布再不上山。泥瓦工也觉得没劲儿,干脆说谁爱凑那个热闹,又冷又饿,没吃没喝,图个逑啊。寡妇是受不住肠胃下山的。山上只有野果子和干馍片,饮水要跑远了采山泉。日头打下,野风冒进,就得靠肠肚里的油花来顶。她闻不到肉味儿,便借口惮人说些“孤男寡女”的闲话,搭车下山了。泥瓦工说,那寡妇巴不得就剩她一人呢,修庙的长得不磕碜,有鼻子有眼,只是人家吃素,她没得便宜讨,又怕舌根被嚼烂,才肯下山。每个人都能说道几句。直到最初上山的五人重新进入村庄,务农的务农,上工的上工,喂养牲口的继续喂养,流言才逐渐消弭。

司机李林贵有时候会停下大巴,下车看望师父。他说是他婆姨杜丽梅要他来的,手里提着干净的搌布,里面包着素包子、萝卜咸菜和一些烤馍片。师父收下,鞠躬致谢。庙的四堵墙修得有模有样,拱起三四米高。正堂的泥土地面插满杨木柱子,顶上架起三根横梁。照这趋势,再过两周,庙顶就能落成。李林贵说,到时候打庙顶,他可以帮忙。师父说不用。李林贵不再说什么。回家后,杜丽梅说,你好好估着,等他打庙顶时,请假去搭一把手。李林贵专门跑到市区三角道,淘来一个二手望远镜。闲在山道时,便架起望远镜看山坳里凸出来的土坯庙:整面积不过百平,正堂坐北向南,占地四成,院子六成。没有东西耳房。砖头一律用山下捐献的窑烧红砖和他自己用黄土烘烤的泥砖。系舟山倒是服帖,未曾降下大雨冰雹袭扰土庙。

李林贵在等他打庙顶。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动作。望远镜里的人不是在静坐,就是在四处铲土烧砖和泥抹墙。李林贵口袋里的请假条老是交不出去。他恍惚间觉得,这座庙得用三辈子来修。有时,望着远近慕名而来的村民,给小师父送吃送喝,搭手垒墙铺地,刻意寒暄,又带着一种近乎相同的失望和不满离去,他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厌倦。他很难解释,想过辞职或离婚,但杜丽梅是个狠角色,要是他扔了饭碗,或是提出各过各的,准得见血。日子磨久了,他学会避开那座庙和那些殷取功德的村民,照旧捡起往日的生活:早晨操持玉米地,午后上班开车,晚上搓麻将看电视,遇到红火去凑一凑,闲下来往结拜家的炕头一坐,抬嘴胡唠,打发时间。

庙顶是慢慢落成的,慢到几乎没有人察觉,好像闭眼睁眼的间隙,庙就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只是这个样子,过于粗陋,说它是一间临时避雨和看守果园的土坯房也毫不为过。

杜丽梅骂李林貴不长心。李林贵不忿,攒那点功德,还不如去福田寺。他那个庙连个佛像都没有,人去了,拜他自个儿吗?他是活佛还是菩萨!

西张村做工程队的杜老板听说土庙没佛,起了念,戴上高僧开光的佛珠手链,开着桑塔纳,特意上山,找到那处山坳,送去一竹筐香烛、一箱素菜罐头、两斤挂面和一套煤气灶具。杜老板拜托师父千万收下。他只好接受。杜老板饶有兴味地在土庙四周巡视,不时抬手拍拍墙壁梁柱,好心提醒师父,这个房梁结构还得加固。他只是笑笑,点点头。杜老板不好说庙的美丑好赖,只是一劲儿地称赞师父的诚心大德。见他老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僵脸,杜老板有点嗔怒,但很快掩饰过去,自称认识一个朋友,可以制作上等的佛像。还没等他表态,杜老板就说事就这么定了,小师父你再能耐,也不可能塑一尊金佛,我这个人情你必须领。杜老板掏出卷尺,在正堂四周量了一番,默记好尺寸就匆匆告辞了。

位于河南的一家佛像厂家和杜老板来回扯价,最终定下高两米的铜铸释迦牟尼佛,两万元整,包车送到,工期一月。杜老板问他婆姨是不是亏了。她说,亏不亏的,你自己看。杜老板付了一万定金后,到市里四处活动,联系地产商老板和开发区负责人,餐前酒后耍了些手段,递了些钱,拿到了一个让很多老板眼红的工程指标。可是不到半月,就被人告了。杜老板被判三年多。当时,佛像的身子已经齐活,可脑袋还没装好。厂家催不到尾款,不肯完工。杜老板跟探监的婆姨说,钱难挣,屎难吃,佛像还是算了吧。

杜老板婆姨搭李林贵的班车,上山来找师父。她本来以为会赚到他的同情,至少博两句祝福,怎么说这个事都是因他而起。结果他只是笑了笑,聋子似的。她说,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说,明白。她自觉这是羞辱,但也不好发作。临走前,瞥见杜老板送来的灶具,废铁似的堆在南墙角,她恨不得咒骂一句,就你盖的这堆破烂还当寺庙呢,真会给自己贴金。

山下的人打算集资捐佛。倡议此事的是东张村的一名豆腐干工厂老板。他愿意出三千。话出去没几天,人就遭了难。他的一条胳膊,被厂里滤渣器涌溅的开水烫伤了。十多年来没有过的事,赶巧不巧发生在他摆架势要捐佛的时候。先是杜老板,再是豆腐干厂老板,村民们碎嘴子嚼道出很多因果。本来自家准备捐的十块八块都揣回腰包,压在炕席下,哪怕让男人们抽了烟,小孩儿吃了糖,都不愿再跟那座土庙攀上关系。

因为佛像的事,一度有个把月,西张镇都没人兜着干粮上山进拜。

那年中秋节前一天,杜丽梅、王秀莲和我母亲闲唠家常。王秀莲老汉查出肝癌,正在化疗。她照料了一段时间,低血糖晕了几次。医生让她多休息。子女们替她在医院张罗。她歇了两天,出来串门,边说边流泪,不时咒骂老天爷两句。那时,父亲也在家养伤。他从工地的板桥上摔下来,左脚跟腱断了,右腿进了一根锈钉。母亲说,不行咱就去福田寺拜拜。杜丽梅说,赶明儿就去,不收你们车票。我也想去。母亲嗔怪地瞟我一眼,说她们是去拜庙,不是去玩。

拜完福田寺的观音,杜丽梅突然兴哄哄地说,咱去瞧瞧那座土庙吧,反正都是庙,大小都拜拜,指不定哪个显灵呢。母亲附和称好。王秀莲瞟了眼天,黑云衔着系舟山顶铺成一排。她说,改天吧,这雨好大不小地早晚得来。杜丽梅劝道,前后半小时,多沾点佛光,你划得来。于是,李林贵开车,向那座土庙曲曲绕绕地驶去。

车停在就近的阔地。李林贵催她们紧上两步。到了庙前,发现墙面抹了红漆,庄重不少。南墙正中门洞空置,没嵌门板。院落垦出七八行菜畦,种着黄瓜、西红柿和西葫芦,只是不见一个果子。东北墙角塑了个土灶。灶旁虽堆着一摞齐整的枯树枝,但灶口干净,没有炭烧痕迹,衬得这灶像个镇压风水的摆件。正堂门窗敞着,蚊蝇嗡进嗡出。他们跨过砖头砌的门槛,踏进堂内。屋里黑魆魆的。李林贵又催,没人,走吧,铁定大雨。杜丽梅嘘他一声,指向砖泥台基东侧一隅。小半截身子遮在梁柱后的师父,闭眼躺着,不知是死了,还是在睡觉。杜丽梅试探性地叫了两声师父。他跟泥疙瘩似的一动不动。王秀莲说,这里阴森森的,怪瘆人的,咱还是走吧。母亲说,凑近看看吧,万一他闹个病啊灾的,咱赶上了得送人就医。李林贵壮着胆子近身,拍了拍师父脚上的布鞋。杜丽梅乜他一眼。他又拍了拍胳膊。师父忽然抽搐一下,像是刚从梦里拔出来,有些发蒙地盘腿坐起,看着逆光而站的四个人。堂内一时半会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他们好像忘了此行的目的,只是感觉身上冷飕飕的,身后灌进从山顶泼下来的凉风。外面哐啷一声闷雷,黑云满覆山头,堂内当即阴沉下来。看这架势,要是漏起雨来,怕能淹了整个忻定盆地。李林贵咳嗽了声,不耐烦地又催她们上路。杜丽梅转身向堂外踱去。前脚迈出,雨就来了。虬龙状的闪电崩开,瞬间把天色擦亮。王秀莲瞥见师父的脸朽了十岁,粗粝,焦黑,眼神空寂,嘴唇嚅嗫了一下,似乎在念叨什么经咒。

骤雨浇淋,四周的空气稀薄起来,把他们逼回堂内。最先开口的是李林贵。他讨好似的问师父,这庙顶得住吗?师父静坐不语,似乎是雨点大,捎着风,没听到问话;也许是在神游,耳根闭了;还有一种可能,听到了,但不想应。李林贵有点恼气,取出烟来,问他抽烟不?杜丽梅抢走打火机,瞪她老汉一眼,交待他蹲门口,等雨小了就下山。杜丽梅凑近师父,轻声问他,我们躲个雨,不打扰你吧。师父摆摆手,欲言又止。母亲说,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苦笑,终于点出俩字“没有”。杜丽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喊李林贵把大巴里的吃喝拿来。李林贵说,看不见这瓢大的雨?取个屁啊!杜丽梅懒得跟他置气,跑进雨里,湿淋淋地回来,一条裤腿上摔满了泥。李林贵心里过意不去,偏偏嘴硬,嘟囔了句,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杜丽梅不搭理他,径入堂内,带过一个可乐瓶水壶、两袋糯米面包、一包已经拆口的夹心饼干。她说,师父别嫌弃,饿了就吃点。师父缓缓挪脚下地,对她们谦鞠一躬,接过饼干和水。他把饼干面包掰碎,一指头一指头地送进嘴里。嚼咽起来,一停一顿,腮帮子棱骨分明,像嵌了块生铁。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模样就是饿得前心贴后背,连嚼的力气都没了。

两颗烟的工夫,雨停了。不过黑云没散,像是把天拽了下来,干巴巴地架在山头。下山路上,杜丽梅得意得很。她自恃自个儿救了师父一命,将来准有大福报。

到西张村后,她们商量,赶明儿咱再去一趟,给他送点吃喝。母亲应承道,是啊,一个可怜人,非要钻在山旮旯里找罪受。

当晚,黑色和灰色的云疙瘩,互相竞逐,积在忻州上空,迟迟不散。母亲让我守着山西电视台晚上七点半的“天气预报”。她到厨房叮铃咣当地张罗饭食。躺在炕上养脚的父亲,放下手里的武侠小说,让我去瞅瞅母亲在劳碌什么。我说,那你盯着天气预报。

灶里烧着炭,风机呼呼响,火团子直喇喇地扑向锅灰。锅底铺着一张“土饼”。这种“土饼”是用鸡蛋、白面、苏打和盐,掺少量水揉作面团,再擀成厚饼,烧至麦黄,出锅切块而成的一种忻州干粮。往常,我只有生病,才能享受到母親的烤土饼。现在,她竟舍得在面粉里打那么多鸡蛋,和了满满一洗脸盆面团。我说饿了。母亲让我等等,一会儿下面。我说,我不吃面,我要吃土饼。母亲说,这不是给你吃的。我有点气,做那么多土饼,是要给谁。她说,小孩子少问东管西。我回去跟父亲告状。他说,估计是给那个和尚的。父亲口中的和尚就是修庙的怪人。他一直这么叫。我纠正他说,他不是光头。父亲不管这些,他说,随你妈折腾吧。天气预报来了。明天忻州雷阵雨,有风,最高气温21度。晚饭是刀削面。母亲可怜我似的挑了三块烤得有点焦黄的土饼递来。我说,我要吃好看的。母亲嗔怪道,以后再给你烧,那些是给那位师父的。父亲说,明天有雨,怕是不好上山。我说,就是。母亲听出我话里的不忿,正告我,下天大的雨,你也不能吃。

王秀莲烤了馒头片,蒸了“二代王”(混合玉米面和白面的发酵面饼);杜丽梅做了酸菜窝窝头;母亲将土饼切块,填进牛奶箱子,宽胶带封口。整整三箱,顶半个月干粮。她们通了气,等雨小了,就约着上山。

可这雨从后半夜下到早上,一点不见少。我家宅子地势偏低。系舟山滑下来的洪流,经鸦儿坑村,俯冲直下西张,漫过公路边的渠道,溢到我家大门。母亲在门前铲出一条土堰,拦着恶水。她和三个牛奶箱子守在门洞,专候雨停。父亲趴在窗口瞥了一眼,跟我说,你妈魔怔了。他靠着被褥,读他的武侠。我想开电视,又没胆子提。只盼着雷电过去,就不必窝在家里发霉。不一会儿,母亲喊我。她让我给她打伞,她要把牛奶箱子搬屋里。土饼潮了就不好吃了,母亲说。

晌午,母亲做豆角焖面。王秀莲过来串门。她说,这雨怕是能下个两三天。母亲说,就怕两三天都不止。她让王秀莲留下来吃饭。王秀莲说,她要去医院看她老汉,还感慨道,人呢,千万不要得罪老天爷,不然生病的是你,遭殃的是你,到头来,想求神拜佛求个福报,还得看人脸色。人家一个喷嚏,咱就得钻檐下避雨。母亲说,不行你把东西放我这儿,回头雨停了,我给你捎上去。王秀莲说不用,她去医院猫一眼就回村。焖面出锅了,母亲和父亲,先后劝她好歹尝一碗。她犟不过,接过碗,还讨了几瓣蒜。我们窝在门洞下吃饭。

滴在门洞顶石棉瓦上的雨点,淅沥起来。近邻木匠唐师傅婆姨汉、修车匠孔师傅和他儿子,还有泥瓦匠李三爷婆姨汉护着手里的大钵碗出来溜门。父亲让我搬出南房里的小板凳和马扎。他们坐定后,唐师傅要母亲端个盆,去他家舀南瓜稀粥。孔师傅说他婆姨炒了红薯蔓叶,味道还不错,叫我去挖一碗。李三爷掏出塑料袋,里面包着晾干的老咸菜。他给众人各分了几根。母亲推说自家厨房啥啥都有,嘱他们没吃饱就去锅里夹焖面。父亲吃完饭,喊我端出暖壶,往碗底倒热水,清扫油花。王秀莲跟我讨热水时,突然冒出一阵嘀嘟嘀嘟的救护车声音。登时,一辆救护车从我家门口的公路蹿过,向鸦儿坑村驶去。他们不以为意,接着吃饭,闲聊,东家长西家短,就是那些个话头。没过五分钟,又一辆救护车划去。外面的雨几乎没了。母亲放下碗筷,站在马路牙子上远眺。洪水滤后的泥涂扒在公路上,车轮碾过去,落下清晰的辙痕。近邻们涌出来,马路两旁来回瞟,嘴不停地议论莫不是鸦儿坑、霍老湾那边出事了。紧接着,冒出更多救护车。我前后数着,一共上去十二辆。更远处的邻居们出来看戏。他们十几张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能确定,肯定出了大祸。孔师傅定论,估计是个车祸,说不定就是禹王洞那边,那块是景区,人多,车也多。

晚上,我们候着忻州公共频道,没看到相关的新闻。王秀莲又来了。她压着嗓子说话,好像怕被老天爷窃听似的:孔师傅说对了,就是禹王洞的车祸。你猜出事的是谁?李林贵!我怎么知道的?我大下午去医院,一堆人堵在廊道,叫叫嚷嚷的,像是闹出了什么事故。杜丽梅就在人堆里。她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一看就是哭过。我问她咋回事。她拉着我到楼梯口,哽着嗓子说,她老汉的车出祸了。山道被洪水冲了。车胎滚上去,滑丢打擦的。车就从半山腰跌了下去。车上的十几条命都没了。就她老汉命好,两根肋骨断了,中度脑震荡,不过还喘着气。杜丽梅附耳过去说,你知道为啥只有我老汉还在吗?王秀莲想的是因为安全带或是摔的角度关系。杜丽梅说,屁,就是因为咱昨个拜了庙,佛祖还人情呢。

母亲说,咱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王秀莲说,不用,她老汉三五天就能出院,在家养个把月就能下地。父亲听了,唏嘘道,都是命啊。母亲说,命也是人造的,赶雨停了,得再去拜拜。我说,我也要去。母亲想了想,带我去说不定能沾点佛光,保佑我考个好大学,便也同意了。但必须是雨后,山路干净了。

同去系舟山拜庙的,不止我们几人。想来,是杜丽梅关不住嘴。山坳里的土庙越传越灵光。他们几乎认定,怪人就是活佛。旅游大巴里的人大包小包,带着各种吃穿用度,去礼敬师父。母亲提醒我,到那儿后,要虔诚,如果我胡乱说话或是有失恭敬,回来就揍我。我点点头,忍着晕车的呕吐感,紧闭眼睛,抿着薄荷味的水果糖,想象那座庙得多么宏伟,多么气派。

下车的十来人,除我之外,只有一个男的。他是李林贵的同事,跑上午班的。他领婆姨的命,来此求子。我没看到巨大的漆红的庙墙,只瞥见一堆烂泥破砖堆积的遗迹。远处好像有一个人影,也像是一截撇在地基上的木头。我小声问母亲,庙呢?母亲叱我,别叫唤。我只好跟着她们,顺着旧日模糊的土路,去到庙前。

四周的草茎挂上成片的泥点,大多弯折着,垂贴在地面。走在最前头的杜丽梅,啊呀啊呀地叫起。人群一下子打开声音。他们说,是洪水祸害了庙;庙建在这危险的档口,终究是个门外汉;师父可能出事了;这一趟怕是白来了。说什么的都有。母亲和王秀莲跟在杜丽梅身后,手上提紧早已备好的吃食,四处瞭扫。我知道她们在搜寻什么。先前,在我眼里像人影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是一根粗壮的杨木。下半截被泥水泡过,生出微微苔痕。杜丽梅越过杨木,踏进遗迹中心,径直走向塌陷的大堂。她高声吆喝“师父师父”。系舟山地荡起微弱的回音。人们跟着嚷起来。师父!师父!跟咒似的,此起彼伏。杜丽梅声音发颤,忍着哭腔,显然是把师父当自家人了。一旦其他人吆喊的音量超过她,她就喊得愈发起劲。司机有点失落,表演性地喊了两嗓,杵一边,支了根烟。有个声音冒出来,别光喊了,死活得见人,大家伙四处找找吧。他们散开了,两三捉对,踩着平实的地界,探寻人影。母亲让我跟紧她。我们沿着破庙四周,走了两匝。嘴里有一提没一提地喊句师父。我心里盘算,牛奶箱子里的土饼,估计都归我了。晚上回家,我就拆开,挑烤得金黄的吃,母亲肯定不能再说什么。

师父是自己出现的。他一身皱皱巴巴的靛青工装服,不知是从哪盘垃圾堆扒拉出来的。脚上踩着潲色的解放鞋。头发蓬乱油腻,顶部稀疏,两侧偏沉,像拖着野牛的卵袋。胡子和汗毛软塌塌地扎在脸上。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个臭流浪汉。他有点瘸拐地拖着两条腿走来,嘴里喏喏地自言自语。我想凑过去,听听他在说什么。母亲拉住我,让我悄悄站一边。人群摊开,像是在观看一场残酷的马戏,先前的闹腾与喧嚣顷刻消退。

杜丽梅拉着王秀莲和我母亲过去,跟师父说,你还记得我们吗?师父怔住了,拨开额前油腻的发团,努开眼睛瞧了瞧。随后,他拘谨地笑了一下。杜丽梅说,我是来谢你的,我老汉车祸,多亏你,还有这个庙啊。王秀莲关切地问道,身子骨还好不?师父轻轻摇头,仿佛项上肩着巨鼎。母亲说,庙没了,不妨事,回头,乡里乡亲的,都能帮你重修。陆续凑近的人都附和道,是啊,换个地儿,挑个安全的,修个十来八座的,都不叫事。他们说完停下来观察师父,期待他说些什么,哪怕承认他们都是善人,是好心人,将来会有福报,这一趟就值了。司机掐了烟,提了一嘴,小师父下山吧,捯饬捯饬,洗个热水澡,回头我再送你上来。是啊是啊,不耽误事的。他们都关心起来。杜丽梅插话道,让师父自己定吧,咱别难为人家。师父对众人鞠了一躬。我又看见了他额顶的斑秃。他没说话,走到淤成一团的墙根下,俯下身,谨慎地清理残迹。我跑过去帮忙。师父接过我手里的泥疙瘩残砖,说,自己来,谢谢你。本来打算帮忙的人,听见他微弱但坚定的声音,都止了步。母亲喊我回来。我退出去,以为她会责骂我。母亲摸了摸我后脑勺,把带来的牛奶箱子码放在一片稍显平整的地面。其他人也都照做。平地瞬间积起一座小丘:馒头、饼干、面包、土饼、二代王、窝窝头、牛奶、果汁、矿泉水、凉白开、国光苹果、雪花梨、大枣、黄瓜、胡萝卜、白萝卜、西红柿、方便面及各种咸菜……杜丽梅好心提醒他,众人一片心意,你好生照料身体。我们离开破庙时,他背过身,蹲在一堵塌墙前,手指机械地掘挖砖块,身后是扎眼的贡品堆和一座被老天爷喷嚏冲垮的庙堂。

父親的脚养好后,母亲鼓动他上了山。他是泥瓦工,垒墙、打顶、抹地、贴瓷砖这类活儿,打十六岁起就在干。如今,三十多岁,工地上的营生,七七八八,大大小小,无所不精。他去帮师父修理庙堂,我想跟去,母亲不准,让我好好学习少操闲心。当晚,父亲回来,身上出了两茬汗,裤腿濡满泥点,军绿色迷彩胶鞋磨开一个拇指洞。母亲张罗了一桌饭菜,葱爆肉、炭烧茄子、蒜苗鸡蛋和猪肉粉条烩菜,主食是莜面鱼鱼。铝篦子上还蒸着猪油土豆条、羊肉沫汤,锅底熬着南瓜小米稀粥。我想喝醒目饮料。母亲不让。我说,今天不是好日子吗?母亲说,什么好日子?我指了指一桌饭菜。母亲说,等过年还有你生日,才能喝。她这么说,却拿出一瓶青岛啤酒,递给父亲。父亲撬开瓶盖,问我喝吗。我说不喝。他自己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慢悠悠地说道,他那个庙差不多了,有鼻子有眼的,应该比之前的结实。母亲问,他没拒绝你们?父亲说,我们去了撸起袖口就干,哪轮得到他拒绝。山道到土庙,车轱辘愣是碾出一条路,过两辆时风翻斗车都没问题。砖头沙土水泥木料什么的,不知道谁送的,堆了一院。我们几个结拜兄弟帮他架起水泥顶子,围墙内外抹了泥喷了漆。过个十天半月,这庙就算成了。母亲说,人都说了,是修庙,不是建庙。父亲不耐烦地摊下筷子,修哇建哇,有啥区别,整天神叨叨的。母亲问他明天还去吗?父亲没好气地说,好人好事也得有个度。我都耽误一个多月工期了,吃穿不花钱?娃子上学不花钱?尽是用钱处。指望哪尊菩萨,给你撒银子?母亲打断他,行了,赶紧吃饭,问你一句,招来十句!父亲还想争辩。母亲揭开炉灶上的锅盖,问他粥喝稠的还是稀的。他说,你自己看。母亲又问我。我说,都行。

父亲说归说,还是被母亲劝着上了一次山。像父亲这样的手工匠人,十里八乡人数不少,大多在庙里凿下了自己的砖头,敲进了手里的钉子,成为乡亲口中有福报的人。他们暗下交头,提议立碑,写上各自的功德,哪怕只罗列名姓也行,竖在土庙门口,昭炳日月天地。因系舟山上本有大庙福田寺,所以称他的为小庙。可是这碑最终没立起来。好像是有人联系师父,请求许可,但师父貌似不悦,没有应下。还有说法是,报名者甚多,去过的,没去过的,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想把名字拖家带口地刻上去。倘若拒绝,他们就以捐五至十元为由,涎皮赖脸,讲不通任何道理。最先点念立碑的人,不堪其扰,只好作罢。

重修的小庙,规模比之前大了近一倍。正堂照旧居北,左右辟出两间耳房,一间自住,一间留客。南房阴凉些,囤积远近乡里送来的干粮果蔬。有富贵人家想捐佛像,又担心招来同杜老板、豆腐干厂老板一样的命运。战战兢兢之间,佛像终究没请进堂内。往后数月,一度有众多异乡访客,驱车来此,本意是登拜福田寺,却从村民口中闻得师父的神异,转而投向山坳处的小庙。山道连向小庙的路,愈发拓宽,道旁空地竟能停下七八辆轿车。敬送香火的人,隔三差五敲响小庙大门,等师父迎来,互鞠一躬。师父惯来讷言,几乎没人能套问出他的来历往事。久了,人们也不再过问。来客们只笑脸盈盈,示以诚心,放下粮食礼品,讨要一两句祝福语,对着正堂的梁柱,虔诚几拜,才舍得离开。倘遇坏天,远客留宿,次日一早逃难似的下山去了。据说那里的夜晚,冰凉透背,寒气像是从地里蒸出来的。有时,蛇虫鼠蚁还会光顾。常人忍受一晚,必是叫苦连天。

福田寺的香烛气寡淡了。受戒的和尚们慵懒地打山泉,做日课,理些菜畦。虽说日子大体和从前无差,但香客少了,庙里空落落的,鸟雀倒显出来。往日,人头攒动的大雄宝殿,竟数日不用洒扫,凉石地板在阳光撇进来时,能映出清晰的人影。早先定下的扩建香堂、镀金添漆、修缮停车场的计划也因香火不济,暂时搁置。主持和尚遥望西南方相距十来里地的山坳,叫上俩弟子觉明、觉因,挎上包袱,搭上李林贵的巴车,专程前去拜访小庙。痊愈的李林贵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寻不到更好的营生,只好坐回驾驶座,继续开他的班车。途经小庙山道时,住持要他停车。他目送和尚缓步靠近小庙,心下盘算这可是热闹事。要不是禹王洞游客催他赶紧发车,他说不定能蹲守在这儿,抽上十来颗烟,等着看戏。

矮个觉明和满脸青春痘遗迹的觉因嘀咕,这叫什么破庙,顶死算几间泥瓦房,人们还上赶着来拜,图个鬼啊。觉因偷瞟一眼住持,抬手贴近双唇,轻“嘘”一声。他附耳过去,悄声说,西张镇的人都传,这个庙救过一个司机,好像就是刚刚开车的那位。觉明说,瞎迷信。住持咳嗽一声。两人紧步跟上,敲响大门。顿了片刻,再敲。觉明不耐烦,抡起拳头砸门。哐啷哐啷的锁链声和门板的咚咚声,迟迟招不来人。住持转身要走。不远处,那人出现了。他背着一个竹篓,去附近拾了些干净的石头。住持原本以为他是一名苦修僧,面目清苦,骨相羸瘦。没想到,他穿着一身运动衣运动鞋,头发有些乱,但还算干净,齐肩长短,随着脚步的一停一顿,发梢鼓荡起来,像一个失意的城市人。他看见三个和尚,恭敬微笑,不打招呼,径自开锁,推开大门。觉明觉因失措地看向住持。住持说,进去吧。在住持眼里,小庙的正堂,不论是材料、规格、结构、雕饰,还是整体的气象、色调、风味和身为一座庙所应有的起码的肃穆,都远远不及福田寺的任何一座佛堂。尤其跟威仪堂皇的大雄宝殿相比,这儿简直就是一堆野孩子胡乱堆造的泥巴玩意。住持不觉生出怒气,用诘难的语气,谈及自己的来历和法号,表明自己来此拜访交流的意愿,甚至发出邀请,希望他入驻福田寺,成为正式的佛教徒。他会提请忻州民族宗教事务局,给他特批,尽快皈依三宝。但有一条件,小庙要并入福田寺院群,必要时可以拆除重建。他可以在福田寺内辟一块空地,让他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建一座庙堂。住持保证,不会干涉他的想法。只要诚心礼佛向善,大家不必分个高低长短。住持在路上盘计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他的怒气消了些,专候眼前这位时髦小师父的回应。觉明觉因在一旁附和,数叨福田寺人杰地灵,历史悠久,是被宗教科承认的正式的寺庙。而他这座小庙,严格来说,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没有地产证,也未经许可,很有可能会被取缔。况且,来拜他的人很多,这算某种程度的未经批示的集会,消息捅上去,可是犯禁的。他们吧啦半天,可是师父只顾俯下身子,将竹篓里的石头,挨个铺排在正堂前的土地上。他似乎沉浸在石子的形状与色泽上,全然听不见福田寺的宏论。

这时,门外走进三名访客。一对中年男女,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们误把住持智能当做修庙的师父,握紧他的手,好言好语表明来意,希望保佑孩子中考成功。住持说,我不是这儿的人。他吩咐觉明觉因放下包袱,随口提道,里面是些佛经和有关忻州佛教的论述典籍,让他闲暇时不妨看看,隨后他们踏出小庙。师父朝他们背影鞠了一躬,冲有些不知所措的访客善心一笑。

后来,市里决意兴旺城市旅游业。除了天下闻名的五台山,系舟山上的禹王洞,也是一张景区名片。为方便外市外省的游客,市里特修了一条柏油公路忻禹线,方便市里和镇上的公交南上系舟山,泊近禹王洞。福田寺坐享地利之便,划入禹王洞景区范围,并修建了互通的山区栈道,方便游客穿行。李林贵,并更多班车司机,从此改道走忻禹线。从西张村上山,不过二三十分钟。可是,忻禹线与小庙毗邻的山道相隔甚远。村民们再想去拜访小庙,需自驾轿车或摩托。当时,镇里主要代步工具是三轮车和自行车,骑行全赖个人体力,慢慢地也就没人愿意腾出工夫去登山拜庙。

再后来,王秀莲老汉死在太原中心医院的病床上。打那以后,她对神佛失了信心,接过老汉的摊子,专心卖起莜面栲栳栳。杜丽梅的闺女上初中了。她家在市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全家搬去城里,方便闺女走读,也方便李林贵上下班。她很少回村,自然也无暇操心一个异乡人的小庙。父亲跟着工程师,去原平县盖房。家里全赖母亲操劳。她一边理持玉米地,一边照顾年迈的爷爷,没了上山的闲心。再后来,村里募资,修缮西张小学旁的古庙,请进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和文殊菩萨。都是神佛,人们不必舍近求远。系舟山山坳处的小庙,人烟渐稀。只是偶尔有人上去,赠些干粮菜籽。听鸦儿坑村的人说,有时候师父也会下山,讨些棉衣、吃食、净水,某些建筑材料,似乎,那座已见规模的小庙并未竣工。他还在继续修庙,只是鲜有人过问了。

二〇〇〇年腊月初八傍晚,系舟山脚通往鸦儿坑村的公路上,死了一个女人。她叫黄桂花,霍老湾村人,二十一头上,经媒婆介绍,嫁给鸦儿坑村的木匠李田明,生有一儿一女。她平日务农,给老汉搭手,不紧不慢地过了二十多年。那天,她熬出一大锅腊八粥,填满一个搪瓷脸盆,扯一块干净的搌布裹好,蹬着三轮车,要送到霍老湾。她爹娘住在霍老湾的窑洞。她总劝他们搬到鸦儿坑,方便照料。可二老住惯了窑洞,不愿挪窝。劝多了,他们还跟她置气。黄桂花只好两地奔碌。

她循着往日的路线,临近系舟山脚,抄小路绕进霍老湾村。这个村子拢共不过二十户人家。她进自家窑洞后,捅旺炉火,把粥烘暖,催爹娘各啖一碗。她娘闲话道,前两天那个怪人下山,到咱村里,鬼眉溜眼的,不知道想干啥。黄桂花问她哪个怪人。她爹插话,还有哪个!就是旮旯里修庙的那个。她记得李田明也去帮过忙,其中一扇木头窗子是他做的,正堂两根梁柱是他上的漆。她问,那人咋了?她娘悄悄说,隔壁你三叔放牛时,瞭见他杵在老杏树下,对着树皮念念叨叨,看着怪瘆人。你三叔见人走了,到树跟前瞅了瞅。你寻思怎么着,树皮上多了些鬼画符。鬼知道是啥意思。你三叔惊着了,把牛赶回圈,钻窝躺了两天。那两天还是我和你老子帮他喂的牛。黄桂花说,是不是土墚下的那棵树?她娘说,就是。她说,我们还是娃娃的时候,经常去那儿耍,拿铁丝在树皮上乱写乱画。人家信佛的,不可能抠什么鬼画符。她爹吼她,就你精明!你三叔都看见了,还能唬你咋的!以后少往那个破庙跑!黄桂花说,我就去过一次,谁没事儿闲着往那儿跑。天晚了。二老撵她回家,嘱她路上操心。她应了几句,跨上三轮车,溜着坡路,往家骑去。

当晚,是李田明跟着救护车,送她去的医院。人没抢救回来。医生提到她有心脑血管上的病。可二老不依,非说是被怪人勾了魂。李田明起初不信,到后来又听说了两桩事,心里才起了火。第一桩是说西张村庄子地的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平时守在系舟山脚槐树阴下卖雪花梨。农忙时,操劳地里的事。除了偶尔受累染有头晕的毛病,生活里实在是个虎气的彪悍女人。黄桂花出事不久,她就死在卖梨摊上了。过路游客叫的救护车。医生说也是心脑血管上的病。村里都传,她前不久送了一个梨给那个修庙的。另一桩事是说西张村开澡堂的李重友。他婆姨和人打拖拉机扑克牌时,突然喘不上气,嘴唇发紫,吐不出话来。牌搭子打了120。幸亏抢救及时,人回魂了,就是傻了。说话做事苶兮兮的,跟十来岁的娃子一样,看见人脸也思谋不起来是谁。李重友跟人说是脑溢血,差点没了。他还说,他婆姨梦见过修庙的师父。师父叫她跟他走。这个梦是多会儿的,已经说不清了。他婆姨出院后,经常一个人出门,拐到西张村,朝南走向鸦儿坑,再沿着通往系舟山的山路走下去。动辄十来八里,再原路折回。整天笑呵呵的,不知道她在乐什么。

李田明咬定他婆姨是被勾了魂。李重友和他儿子附和。他们找上卖梨的老汉,还有一些看不惯又气不过的男人们,借了辆翻斗车,准备上山讨说法。有老人劝道,讲清楚再动手,不要伤人。李田明说,鬼知道能不能讲清楚。讲不清楚,就抬死他;讲清楚了,也要抬死。

父亲那时在家等营生。有人敲门。母亲让父亲和我蹲到窗下。我想探头瞥一眼窗外。母亲一把拽倒我,狠了我一眼。父亲小声说,干脆跟他们去得了。母亲捏着嗓子说,去什么去,又不是什么好事。父亲说,去看看也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还能讲点理。母亲说,人家婆姨死了,你能说什么理。再说,万一那个师父真有什么鬼把戏,咱卷进去不是平白遭罪。门外敲了一会儿,喊了几嗓父亲的名字,见没人应就走了。过后,我想看电视。母亲拉上窗帘说,把音量调低。她钻到厨房和面去了。父亲则坐在空家的床上捧起了武侠小说。

据说一共去了十三个男人。李田明手里拎着一把打钉枪。李重友踩刹翻斗车,抽出撇在车斗里的发动机摇把,一截七十公分长的铁棍,跟着赤起膀子、赘肉一坨坨抖擞的众人,踏步到小庙跟前。此时的小庙,围墙满面抹着朱砂红漆,顶上垒着整齐的琉璃瓦片,缺漏处用陶瓦和泥瓦补齐。朱红大门镶着成排的赤金铆钉,阳光下锃亮逼人,仿佛古佛袈裟上斜挂的金色佛珠;紫铜狮头和铜环拉手微现绿锈,更添一份古老庄严。门顶嵌一块楸木牌匾,匾上内浮四个大字,只是为自然或人工夺去,剩些残余笔画,难以辨清。正堂庙顶凸出,蔽荫滞在门口的众人。抬眼望去,马鞍屋脊隔开阴阳,墨黑瓦片像是据守在灰烬上的不祥的鸟。

昔日小庙出息得肃穆端正,一时令他们失措,手里的钉枪、铁棍、木头叉子、砖头块都沉重起来。他们统统看向李田明。念是他点的,人是他笼来的,是进是退也该由他撂句明话。他为自己的怯意深感恼火,刻意去想婆姨的遗容,终于抬起脚,踹向大门。卖梨的那家汉子后脚跟上。李重友肩扛摇把,紧随其后。其他人渐次迈过门槛,步入大院。

见识过庙墙和庙门,再见巍峨的正堂大殿,就没了初来乍到时的惊异和崇敬。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后生,嚎了一嗓,那谁,给爷爷滚出来。他们干站着,等着正堂的门洞开。可迟迟没有动静。李田明望向刚刚喊话的后生,似乎是在恳求他再喊一次。那后生迎着众多目光,把手里抓握的半块砖砸出去。砖头撞到镂空得略微粗糙的窗棂,激起哐啷一声,旋即坠在地上。后生探出双手,示意已经空了,没有可发作的武器,接下来要看你们了。李田明靠近门窗,往里觑了一眼,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李田明喊道,知道你躲着呢,给老子滚出来。四周空寂一片。卖梨的汉子和李重友接话喊道:出来!李田明双手托着门框,朝里嚷道,再不出来,没你的好脸。他把耳朵送过去,贴着门缝,听不到任何动静。他气不过,疾步走到东西厢房前的菜畦,一脚踹上绿油油的白菜、生出小黄瓜的藤蔓和地上扎丛的西葫芦。其他人跟过去,把全身的力气泄在菜畦。齐整整的土堰和绿油油的瓜蔬,顷刻间像遭了鼠患。李田明觉得不够,抡起钉枪,照着东西厢房的玻璃射去。嚓啦啦啦,玻璃渣子碎了满地,午后的阳光刺上去,映出残败的光斑。

李重友抹尽额角的汗,瞪了眼太阳,眼前冒出闪烁的彩斑,提起摇把,掷向正堂门侧的木窗。他们都听见了摇把叮啷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不可抑制的咳嗽,像是要把肝肺呕出来。正堂大门打开了。一个虬髯垢面、额顶全秃的男人沉缓地走出来,像是壁画里的达摩祖师被人硬生生抠出来,套上锁链,拽到阳光下示众。他眯虚眼睛,木偶似的悬着一颗脑袋,乜斜眼前众人。他们汗津津的,脸上带着怒气,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直勾勾地瞪着他。他捡起地上的摇把,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啤酒肚男人跟前,把摇把递去。啤酒肚竟有些恭顺地接下,转向李田明。李田明拨开身边的人,径直走向他,唾沫星子直冲他虚黄乏血的脸。

李田明直问,我婆姨是不是你害死的?他抬高视线,寻究眼前这张怨气冲冲的脸,没有回答。李田明食指扣在钉枪的扳机上,喊卖梨的汉子和李重友过来,接着问,还有他们的婆姨,也是你害的吧?

跟过来的村民们,死死盯着李田明手里的钉枪,不时送一两眼给那个怪人。他凝焦的眼神逐渐涣散,艰难地移动脖颈,觑了眼多出的两人,依然不答。

李田明的手指经不住抖擞一下。旁人的心揪起来,生怕听到咔噔一声。甚至,有些人已经在想象中看到射钉刺进怪人的眉心,穿破颅骨,迸溅出乳白的脑花。先前接过摇把的啤酒肚男人顫巍巍地走过来。李重友瞪他一眼,打掉他递来的摇把,嚷了句脏话,又抢过李田明手里的钉枪,扔到地上。李田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重友抬拳砸在怪人枯瘦的锁骨上。说话!李重友咬着牙,命令的语气中又带有恳求地要他开腔。旋即,又是一拳,砸在胸口。怪人往后踉跄半步,嘴唇轻轻噗哒,嘀咕了句什么。卖梨的汉子有意挪后半截身子。他是个本分的庄稼汉,惦记着玉米地、卧病的老母和读职高的闺女,不想闹出事来。就算有什么公道,交给李田明和李重友去讨,也是一样的。李田明却一把手把他捞过来,揽在胳膊下,又揪过怪人的脸,要他睁眼看看这个老实人,说他婆姨在山脚卖梨,是不是你作鬼,把人害死了?他们几乎面贴面,眼对眼。李田明看到怪人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他学起李重友,连着两拳挥向怪人肩头,大声嚷道,你他娘的,大点声,人是不是你害的?他贴近怪人的嘴唇,终于听到一句虚弱但完整的话:你们—是—谁—啊?

李重友也听见了,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李田明就已抬脚踹去。怪人跟抹布似的瘫软在地,左腿骨硌到门槛,右手腕擦着石灰地缩回半臂远,地板上微微轧出细苔状的血印。李重友嚷骂一句,把你抬到阴曹地府,就知道老子们是谁了。他的胶鞋头照着怪人的膝盖骨蹬去。怪人接连受了几下,身子揉成一团,死了一般。其他人先后凑过来,啐一口,给一脚,咒骂一句。天气燥热,湿津津的一群膀子淌下一绺绺汗液。情绪挑上来,他们个个硬举拳头,不得砸点什么,怕是败不下火。有个声音突然钻出来,这狗娘养的肯定是锁了魂,又给奸了,练什么鬼术!又有人接话,瞧他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岂是饿的,分明是养鬼!还有人往下顺,保不齐以后还有女人遭殃。似乎是暑气盛,还是因打人攫了心神,李田明头有点晕,就近倚向一根红漆顶柱。顺着柱子挑眼看向房檐,那一角探入天空的飞檐,犹如一只想要窜逃的大鸟。他捡起地上的钉枪,冲着飞檐,疯一般打出全部射钉。飞檐摔下三张碎瓦和一团尘灰。李重友喊道,拆了他祖宗的庙,让他再害人。众人说干就干,跑进厢房,找出怪人当初从村民手里讨要的修庙工具:斧头、锤子、铁锹、镐头、耙子、锄头、扁担、铁棍等一箩筐,热热闹闹地瞄着正堂的庙顶、门窗、梁柱、四壁,打砸起来。其中有个混工地的,嚷得尤其凶,他指挥众人从哪儿下锤既事半功倍又不会伤到自个。最年轻的后生踹裂正堂大门。一爿门扇倒在怪人身上。他蠕颤了一下。后生看了眼捣梁的李田明,锁紧眉,刻意不耐烦地嚷道,还敢挡住你爷爷拆庙。他拖拽怪人的腿,拉到菜畦边空阔处,又跳回正堂,凭着年轻的力气,帮其他人一起破墙毁砖。

黄昏时,太阳淹到系舟山背。只远处的山尖稍挂一圈光晕。轰然一声,最后一堵挺立的北墙终于塌下。残砖滚地,荡起烟尘,在蒙昧的天色里,卷起一团团呛人的雾气。李田明和李重友潜入厢房,揭开厨具柜盖,松开煤气罐阀门,又随便架起一个火把。他们大发慈悲把昏沉的怪人拖到庙门外的空地,便把火把投进厢房。完成大业的众人,聚到火光硝烟之外,静默在暝暝暮色。李田明掏出两盒硬中华,分给众人。烟一支接一支地送进唇齿之间,绽出猩红的光点。一支烟还没吸尽,就爆出“砰”的一声,系舟山打了一哆嗦。瓦片、泥土、石灰疙瘩,涌上疏阔的黑夜,崩裂开来。最年轻的后生说,黑咯路就不好走了,田明叔,咱下山吧。翻斗车打开夜灯,最后照了眼废墟和废墟外贴在草茎上的怪人,调转车头,下山去了。

当晚,忻州公共频道交待完明日天气,街道上冒出一阵阵刺耳的警笛。父亲和母亲相互递了一眼,神色凝重。这时,杜丽梅来了一个电话。我只听见母亲说,“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就是胡闹”“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有的没的”“看人家那面相就不像那种恶人”“对啊,这都多久了,要真有什么,早出事了”“什么?庙没了,你听人说的?”“可能人都出事了,这警车哇哇地叫了一晚上了”。母亲挂电话后,喊上父亲,说他们要出去转转,让我守家。我想跟去,母亲不准。她特许我打开VCD,插上游戏CD光盘和手柄,玩到他们回家为止。后来,从大人嘴里,我杂七杂八地听到,打人毁庙者拘了七天,李田明、李重友和卖梨的汉子被罚了款。怪人送医后,好像就从忻州匿迹了。没人愿意耗费汽油,去拜访山坳里的废墟,慢慢地,也就没人再风言他的动向。

岁月迫使西张镇的男人涌到城市做工,孩子接入城市就读,女人于城里乡下来回跑,或是购物,或跳广场舞,或四季奔忙务农,有的也会进豆腐厂、砖窑打工,有的养猪养鸡,镇日操劳。所有人都魔怔似的,铆着心劲,钻营人生,无暇他顾。门洞下,已经没人端着碗筷坐着马扎,讲些东西闲话南北轶事。尤其是家家户户添了手机、架了网线,稍有闲暇,都浸在网里,宁可去操心美国的邪恶阴谋、中国各地荒唐的新闻及各种悖逆伦理的“真人真事”,也懒得问起隔壁邻居的家长里短和村里新近去世的某个阿婆大爷。我告别西张小学,考进市里的中学,埋首于各类作业和试卷,哪怕只周日能休息一天,也从不惦记耍乐,照旧如身在学校般狂热地背文做题,以期中高考顺利,实现大人与老师反复念叨的“改变命运”。

初三那年立夏前后,因姥爷身体不适,母亲便让父亲和我,帮大舅将他牧养的三十多头黄牛,从西张村赶至霍老湾村。那时节,西张村田地满是小腿高的玉米苗。牛群入不了地,只能上山。山上有草。靠山最近的就是霍老湾村。大舅在霍老湾窑洞生活了二三十年,因霍老湾生计全仗天水,玉米和果树常常枯死歉收,无奈才到西张村辟了宅院。逢冬夏,他就驱赶牛群于两地奔波。母亲怕我整天做题沤坏脑子,极力鼓动我代姥爷去赶牛,顺便放风。我寻思:黄桂花爸妈看见怪人的事,就是大舅讲给我的;李田明也曾找上大舅,要他一起找怪人算账,只是他以喂牛为由婉拒了;关于怪人的事,大舅定然知道不少。于是我放下试卷,接过母亲递来的姥爷专用的皮鞭。

我们走的,正是当年黄桂花往返于霍老湾和鸦儿坑的那条路。大舅牵着头牛,走在路前。父亲骑着摩托断后,谨防有牛乱跑或贪食路边草而掉队。我在牛群前后来回蹦跶。不时跃上路旁的土堆,采摘野生的沙棘果和绿杏,给父亲和大舅送去,让他们尝鲜。大舅说,霍老湾有棵老大的野杏树,那树上结的杏子才好吃。他说把牛群赶过去,就领我去摘。我嘴上说我就爱吃绿杏,酸不溜丢的咬着有味,心里想着却是树皮上的鬼画符,默默数念但愿大舅口中的野杏树就是怪人到访的那棵。

前后走了大概五公里,我双腿困乏,没了力气,加上大太阳顶着,汗涔涔地冒出来。父亲让我蹬上摩托,省省脚力。我坐在后座,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父亲,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个在山坳修庙的怪人。父亲说记得。我说,是不是有个被勾魂的女的,就死在这条路上了?父亲顿了下,似乎在琢磨这个事能不能跟我讲。因母親知道我害怕夜路和鬼,所以严禁家里任何人谈论鬼事,也不许父亲买恐怖碟片。加上中考临近,更是怕我分神,做噩梦,影响发挥,所以禁令是死的,不容抗逆。我正思虑黄桂花的出事地点落在哪片路段时,父亲咳了声。他说,都是村里的瞎传,哪有什么勾魂索命,都是唬人的。我简单地“哦”了一声。父亲接着说,其实是咱们的水有问题。去年吧,应该是去年头上,有专家测过咱这块地的水,说是有什么东西,还是缺了什么,喝多了,血管脆,还会堵,尤其是到岁数的女人们。你妈的高血压,跟这也有关系。我说,那专家没说怎么处理?父亲说,说是要重新打井,后来也没信儿了。我说,那就只能这样了?父亲说,回头买净水器吧,村里好多人家都安了这个。我短暂地忧虑了一下母亲的身体,就被一个令人不安的印象攫住心神:一群虎背熊腰的庄稼汉裸着膀子,手里拎着刀锤斧棒,面对废墟上一个破烂搌布似的肉身,脸上展露出报复的快感和近乎空洞的冷漠。

鞭子在暴热的空中呼啸,甩出一道道黑影。牛群放归山丘。父亲停下摩托,叮嘱我跟紧大舅。我们攀上一道促狭的土坡,来到一处平阔的山腰地带。面前有三个窑洞,嵌入山体,背后是一个空的牲口棚,想来是喂牛犊或山羊的。院中插着一个水龙头,下面铺一层湿塌塌的砖头。大妗从中间的窑洞木门走出来,迎接我们,关切地嘘寒问暖,让我洗洗手准备吃饭。窑洞里砌有一张炕。父亲和我脱鞋上炕,盘膝而坐,从热篦子上拣选红薯块和窝窝头。大妗拌了凉粉、红薯叶,炒了醋熘土豆丝和豆腐干五花肉。大舅拿出烧酒,吩咐父亲敞开喝,不紧不慢地闲聊黄牛的价格和一年的营收。大妗不时问我两句学习上的事情。我随口应付,特意留了肚子,打算饭后去吃绿杏。透过玻璃窗,我看见黄牛七七八八点在山丘各处。其中两头信步横越山脊顶,不时俯下头嚼食青草。

我问大舅,牛那么高,不怕跌下去吗?大舅笑说没事。我又问他,旁边的洞有人住吗?大妗说,以前我哥哥住,现在人没了。我瞟了眼父亲,他满饮好几盅,脸上有些醉意,便小心地说,前几年霍老湾不是死了个女人,她家离这儿远吗?大舅说,你是说黄桂花那家吧,哎,一家子走霉,人都没了,就前几年的事。岁数上来了,该走就走,说没就没啊。我索性问起怪人。大舅和父亲碰盅后,嘴里品咂一番,似乎在回想我提到的那个修庙的怪人。大妗接腔道,那人后来回去了,整天窝在废土疙瘩上,清理残砖破瓦,跟野人似的,铁了心要重新修庙。不过那庙塌得不成样了,不搞个推土机,不可能清理利索。大舅又说,那是个好人啊,不争不抢,任打任骂,一门心思就想修个小破庙。可咱这片人,连人家叫啥都不知道。我的耳洞嗡嗡的,不知该说什么,长久以来,似乎确实没人关心过他姓甚名谁。父亲放下酒盅说,看面相就不是个坏人,那帮人把人家打坏了,庙到底是修不成了,人也没影儿了。大妗唏嘘道,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狼有豹的,指不定掉哪个山沟沟,再也出不来了。

饭后,大舅让父亲和我在炕上躺一觉。我惦记绿杏,睡不着,翻了几个身,听见院子里大舅对大妗说,这群牛野性大,他去收拢一下。父亲在打呼噜,我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鞋,跟大舅说,不是说有棵老大的野杏树吗?大舅说,那你跟着我,不要乱跑,不然你老子一会儿准操心你。我说,我就在树下吃杏,哪也不去。

我们滑下土坡,穿过沙路,三五百步,终于走进山丘的倒影。你妈跟我说,你老是惦记那个修庙师父。大舅乜了我一眼。我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随口说道,没有惦记,就是好奇。大舅不拆穿我,接着说,她叫我少跟你扯那些事。其实这也没啥。修庙是善事,不害人不害己的,就是前几年闹了个误会而已。我点点头,承认大舅的道理。临近山脚,大舅说,你是想去找树皮上的鬼画符吧。我有点惊诧,不好承认是也不是。他笑着说,树倒是那棵树,上面也没有什么鬼画符,就是一个名字,不过又被划掉了。他指向一百米外的树,让我自己过去看,还叮嘱我要是厌了就回窑洞。大舅就近攀上山丘,找他的牛去了。我跑向那棵老树。树冠跟一座房子似的,提溜耷拉地吊着不计其数的绿杏,个个有婴儿拳头大。我凑近,眼睛贼溜溜地扫了一圈。树皮上尽是些快要消失的幼稚的钥匙或瓷片划痕,显然是野孩子们造的。我有些失望,以为“鬼画符”或是大舅口中的名字,已经被人抹去。我在附近找了根木枝,抽打垂叶上的杏。有些杏吊得高,手里的枝子够不着,只好来回跳腾。就在我腾转之间,发现高我两头的树皮处,有集中又凌乱的划痕。我贴近树干,仰起脑袋,仔细辨认。这些划痕像是用指甲反复抠出来的。有点像三四个横列的汉字,随后被更多密集又费力的抓痕所毁,任谁都难以辨出一丁汉字的踪迹。我使劲揣度好久也只是徒劳,只好一心抽打绿杏,捡品相好的往衣服上蹭蹭,痛快地送进嘴里。等我吃饱了,还是没猜出个所以然。也许这树皮上是他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的名字,也或者是某种古老的箴言,只是无从考证了。当然,这似乎也并不重要。

下山时,天色昏蒙,路已见黑。父亲的摩托车打着车灯,行至鸦儿坑和西张交界地带,西张村水井站赫然立在路旁的玉米地头。以前我没有留意过这个水井。它孤零零地守在此地多年,今时,四周加铸铁围栏,不知是何用意。我在摩托车后座,顶着玉米地一侧送来的热风,嚷了一句,一个破水井有什么好护的,还加个玩具围栏。

中考后,我升入忻州一中,疲于应对愈加繁杂的学业和苛刻的百条校规,加之无数师生家长苦心念叨数载的“高考”近在眼前,根本无暇分心去思索与试题和前途无关的琐事。电视和网络,也一应断绝。写完一根又一根油笔芯,堆起一米又一米试卷纸,为每一次模拟考试后的名次和错题而惶惶不安。我几乎忘记了系舟山山坳处的那座废墟。

直到高考前的一个周六,杜丽梅给母亲打电话,说要去福田寺拜佛,听说你儿子也要高考了,一起去吧。母亲问我去吗?我说,随便。母亲回话,明天我们在家等着。

李林贵的大众车停在我家门口时,母亲把提前备好的晕车药让我吃了。前座是有些老面的李林贵和杜丽梅,后座靠边坐着王秀莲。她黑了一圈,颧骨凸出,像是后天安上去似的。我之前从母亲的闲聊中听到过她的近况,子宫长了个瘤子。今天看她的面色,怕是情况不好,也许就这三五年的事了。她跟我打招呼道,都长这么大了,这要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我笑了笑,等母亲坐定,我最后一个上车。路上,他们闲聊起现在的孩子上学多苦,高考多重要,以及当家长的命相就是供孩子讀书,大了给人买房买车娶个媳妇,就算完成任务了。他们客气地说我从小学习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母亲应着,各人有各命,学习好也得命跟上。命不行,考个清华北大也没用。

屁股还没焐热坐垫,车就驶到系舟山东岩脚下。福田寺坐落在半山腰的丘阜上。杜丽梅下车领路。走进下院山门后,她招呼王秀莲和我母亲到一处山泉口,称此泉是观音水,喝了能治百病,强身健体。三个女人各自拿出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接满一瓶。母亲让我喝几口,又去接满,说带回去让我父亲也喝点。我们沿山路拾级而上,进入上院,先后诚心拜过大雄宝殿和地藏王菩萨殿。母亲拉着我,找到文殊菩萨像,嘱我虔诚三拜,万望菩萨佑我高考顺利。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拜过文殊菩萨后,杜丽梅又风风火火地招呼我们下山。母亲见我总是四处远眺,不怎么说话。问我事情,也是迟迟顿顿不痛快回话。她说,是不是晕车了?我摇摇头。杜丽梅拍了李林贵一巴掌,让他一会儿下山车开慢些。我说,没事姨姨,我不晕。母亲比着我的目光看去,数公里之外的远山郁郁葱葱,云空朗照如常。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想去那个庙拜拜?我愣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杜丽梅说,这还有庙?母亲说,就是以前—毁了的小庙。李林贵说,孩子想去,那就去吧,不算远,开一会儿就到了。

李林贵早就不干大巴司机了。他入股了三辆专门拉煤的“前四后八”,天天待在家数钱,下棋,搓麻将。不过,人没忘事,还认得去小庙的路。只是路上,没人愿意说话。车里闷兮兮的,我把头送出窗外,观望沿路的草木。母亲让我吹一会儿就好,外面枝枝杈杈的,当心刮着脸。我说,我有点晕,吹吹风就好。不一会儿,李林贵掐了烟,说,这就到了。

车停在山路边,顺着李林贵指示的方向,我眺过去,哪有什么废墟,分明是一丛丛沙棘树。杜丽梅惊诧道,嗨呦,这怎么都种树了?咱可一点都不知道。王秀莲说,我好像听人说了一嘴,这片山区包给一外地人,种了沙棘,说是要做沙棘汁饮料。我极目望去,鲜少通人的山旮旯,密密麻麻地扎着一茬茬沙棘树。刚刚强忍的恶心,突然发作,我俯身下去,干呕了半天,接过母亲递来的观音水,灌了几口,才好一些。母亲试探性地问我,下山吧?我说,走吧。此后,西张镇就再没人提起那个没有名字的怪人了。

(责任编辑:王建淳)

李下,1993年生人,写小说,也写诗,现居北京,从事影视编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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