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说诨话”的传播创作及文化意义

2022-02-13 10:44庆振轩周欣媛
甘肃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

庆振轩 周欣媛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提要: “说诨话”即讲说幽默诙谐笑话。苏轼创作的“诨话”,既有诸多单篇留存,又有“专著”传世。其“诨话”形式多样,涉及“说诨”“唱诨”“花判”等,苏轼不仅作为“诨话”的创作者,而且成为时人笔下戏谑笑谈故事中的主人公。通俗文学尚谈笑戏谑的时代风尚,滋养苏轼成长的巴蜀文化,其自身幽默风趣的个性特质,是解析苏轼与“说诨话”关联的锁钥。苏轼“说诨话”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苏轼不仅将其视为人生困境谪居时的助益,亦重视其自娱娱人之功用,在与亲友僚属的幽默诙谐言谈之中,彰显出友情与温情,与此同时,其“诨话”含“医愚”“疗腐”之意。一系列戏谑谈笑背后,蕴涵着东坡对人生意义的深层思考,亦体现了其超然物外、超然于荣辱生死的人格特质。系统探研苏轼“说诨话”的传播创作及文化意义,对于全面认识和研究苏轼颇有助益,其“戏谑笑谈”不仅成为苏轼诗文创作的“养料”,而且能作为研讨宋代通俗文学之窗口。

何谓“说诨话”?胡士莹先生在论述宋代说话家数时,专列“诨话”一节,认为“‘荤话’,是滑稽讽刺”[1]118。在宋代记载瓦舍伎艺的笔记中,有“说诨话”艺人之名姓,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记载“张山人,说诨话”[2]87;《武林旧事》卷六中亦载“说诨话:蛮张四郎”[3]110,而未载“说诨话”的具体形式。只有宋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各家词短长》云:“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4]10从相关佐证记载可得,诨话即趣话、笑话,兼有滑稽、诙谐、讽刺、调笑之含义。又据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载:“宋有戏曲、唱诨、词说。”[5]6454可知当时不仅有说诨,且有唱诨。由此看来,“说诨话”当是一种兼具说、念诵、歌唱的综合说唱伎艺。

要研讨宋代的“说诨话”,不应忽略对东坡的相关文字进行深入分析。当前,对苏轼与“说诨话”之研讨未见有专人耕耘,依循可查阅的相关成果,前贤主要集中探讨与东坡“说诨话”有关的话本或著作。孔凡礼先生的《艾子是苏轼的作品》一文指出《艾子杂说》确系东坡所作,其内容全是一位古人肆诹的诨笑话和趣闻轶事,即《艾子杂说》是苏轼所作的“说诨话”专书。程毅中先生《宋人说诨话与〈问答录〉——〈宋元小说研究〉订补之二》一文旨在分析文本内容及特征,明确宋代通俗小说集《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是宋代一个以东坡佛印为主的专题诨话集,该书虽旧题苏轼撰,当为伪托无疑,从该书可以略窥东坡与“说诨话”之关系,其中提及东坡与佛印嘲戏等事,可作为辨析该话本具有“说诨话”之特性的佐证材料①。基于上述研究背景,系统研讨苏轼与“说诨话”之文化现象,继续深入挖掘相关的文字记述是有必要的,这对于全面认识与研究苏轼,探究宋代通俗文学创作等方面颇有助益。

一、笑对生活,啸傲人生:东坡的“诨话”与笑谈故事中的东坡

在流衍的宋人笔记所载之谐谑趣谈和现存苏轼诗文中,搜集出苏轼与“说诨话”有关之文字数十则,其与友人、门人的笑谈趣语中处处可见“说诨话”的影子,东坡不仅是“说诨话”的主体,而且是文人笔下戏谑笑谈故事中的主人公。苏轼是“诨话”的接受、改编和传播者,其“有为而作”,不仅有简短精粹的单篇“诨话”创作,更有“专著”传世。

追索苏轼与友朋日常生活交往之“说诨话”材料,可分为四个部分:其一,与王安石有关的笑谈趣语;其二,与刘攽有关的笑话“段子”;其三,与钱穆父、黄庭坚诸师友有关的笑谈;其四,与其创作或与自身有密切关联的著述,诸如《问答录》《苏黄滑稽录》(已佚)和《艾子杂说》。这些文献资料揭橥谈笑谐谑浸漫在东坡日常生活中,已成为研究东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东坡与亲友之间的日常谈笑

东坡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在学术理念上亦有分歧,但这些并未妨碍宋代历史上两位文坛巨擘的相互推扬和敬重。苏、王二人的私谊及政见异同值得深入探求,论题所限,在此只讨论文献所载与苏、王有关的趣闻笑谈。

王安石执政,著《三经新义》和《字说》,其所持论往往成为东坡和朋友们嘲谑的对象,《高斋漫录》《鹤林玉露》《调谑编》均载。譬如:

东坡闻荆公《字说》成,戏曰:“以竹鞭马为笃,不知以竹鞭犬有何可笑?”又举“坡”字问荆公曰:“何义?”荆公曰:“‘坡’者土之皮。”东坡曰:“然则‘滑’亦水之骨乎?”荆公默然。荆公又问曰:“鸠字从九鸟亦有证乎?”东坡曰:“《诗》云:鳲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荆公欣然而听,久之,始悟其谑也。[6]27

对于东坡风趣幽默的笑语趣谈,结合当时的政治生态及东坡的政治遭遇,岳柯在《桯史》中曾认为东坡因笑谈而贾祸。联系东坡在元祐间因戏语引起洛、蜀争端之事,因嬉笑而成仇敌、笑谈贾祸,固然值得引以为戒,但就苏、王私交而言,政见不同、学术观点的分歧,并没有影响宋代政坛文坛两位巨人的相互称誉和交往私谊。当然,交往过程中,依然会有精彩的“故事”发生,《后山谈丛》多有所记。宋代文献中有关王安石及其新法的笑话,可以组成“说诨话”系统的“王安石系列”。东坡与王安石相关的笑话是比较“出彩”的几例。

与之相类的是宋代“说诨话”中的“刘攽系列”。《高斋漫录》载苏轼称刘攽为“滑稽之雄”,刘攽为人博学多识,趣谈诨语,因时因人因事,触处皆发,多且自创,幽默敏捷如东坡,亦不免为其戏谑。据《画墁录》所载,其中所谓“造语”,是刘攽自己创作的笑话趣语。现实生活的丰富刺激,使得刘攽时有创作诨话的冲动。《道山清话》载:“刘贡父言:每见介甫《字说》,便待打诨。”[5]2945东坡与刘攽交谊深厚,情趣相投,日常交往会触发创作诨话的契机和冲动,使得现实生活灵动而丰富。据陈师道《后山谈丛》载:

世以癞疾鼻陷为死证,刘贡父晚有此疾,又尝坐和苏子瞻诗罚金。元祐中,同为从官,贡父曰:“前于曹州,有盗夜入人家,室无物,但有书数卷尔。盗忌空还,取一卷而去,乃举子所著五七言也。就库家质之,主人喜事,好其诗不舍手。明日盗败,吏取其书,主人赂吏而私录之,吏督之急,且问其故,曰:‘吾爱其语,将和之也。’吏曰:‘贼诗不中和也。’”子瞻亦曰:“少壮读书,颇知故事。孔子尝出,颜、仲二子行而过市,而卒遇其师,子路趫捷,跃而升木,颜渊懦缓,顾无所之,就市中刑人所经幢避之,所谓‘石幢子’者。既去,市人以贤者所至,不可复以故名,遂共谓‘避孔塔’。”坐者绝倒。[6]135

《东皋杂录》录载有东坡嘲谑吕微仲的故事,亦载于《高斋漫录》《调谑编》,字面稍异。日常笑谈,往往即兴而发,在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场景中,可窥苏轼一代文豪之生活情趣。

东坡与门弟子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师友之间亦多有笑谈谐谑,其中与黄庭坚趣闻最多,时人曾据以编辑《苏黄滑稽录》,该书虽已散佚,但据之可知苏、黄生活意趣之一斑。现存留文献中,亦可觇一二。

据《独醒杂志》载:

东坡尝与山谷论书,东坡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虾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6]124

米芾痴迷奇石、书画,世人称其“米颠”“石颠”,苏、米交往,多有笑谈。据赵令畤《侯鲭录》:

东坡在维扬,一日设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东坡曰:“吾从众!”坐客大笑。[6]189

东坡的乐天性格,其日常生活中充溢着天才智慧的滑稽幽默,自有一种诱人的魅力,由是之故,陈师道《后山谈丛》、李廌《师友谈记》对东坡的笑谈和笑谈中的东坡时有载记。

(二)兼备众体的东坡“诨话”创作

目相关文献,东坡不仅说“诨话”,创作诨话,而且其所作诨话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在东坡所创作文字中,还有所谓“唱诨”,其一为《减字木兰花》,词序云:

秘阁《古笑林》云:晋元帝生子,宴百官,赐束帛。殷羡谢曰:“臣等无功受赏。”帝曰:“此事岂容卿有功乎?”同舍每以为笑。余过吴兴,而李公择适生子,三日会客。求歌辞,乃为作此戏之。举坐皆绝倒。[8]82

其辞曰:

维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著得侬?[8]82

张志烈先生认为,联系苏诗“山林等忧患,轩冕亦戏剧”“东坡这首词,在戏谑中也是深藏禅意的”[8]593。苏轼诗文辞赋之魅力,往往读者各见其美。探寻东坡与“说诨话”之轨迹,由说诨到唱诨,还可寻踪及东坡之“花判”。何谓“花判”,简言之即用游戏滑稽笔墨写作的判词,宋洪迈《容斋随笔·唐书判》曰:“唐人判语必骈俪,今所传《龙筋凤髓判》及《白乐天集·甲乙判》是也……世俗喜道琐屑遗事,参以滑稽,目为花判。”[9]140

文献记载人们熟知的东坡“花判”有二。其一为《渑水燕谈录》《侯鲭录》所载东坡在杭州通判任上判歌妓从良轶事,其二为《北窗琐语》中所载东坡在知杭州任上判灵隐寺僧了然杀人案。其一:

苏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郡事;新太守将至,有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郡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6]39

判歌妓从良之判词,《渑水燕谈录》赞其“敏捷善谑如此”,而判了然一案,更因其轰动性、戏剧性以及东坡效应诸因素,在此后的传播中,入唱诨,入小说,为人熟知。

不仅有大量散见于宋人笔记文献的有关东坡“说诨话”资料流布,而且有相关的“专著”流传。人们熟知的有《问答录》《苏黄滑稽录》和《艾子杂说》。限于篇幅,略加论列。

在研究宋代说话方面,《问答录》曾引起广泛关注,因为无论研究“说参请”,抑或“合生”“商谜”,以至于“说诨话”都要提及《问答录》。《问答录》全称为《东坡居士佛印禅师问答录》,关于该书的性质,笔者赞同程毅中先生的观点。程先生在《宋人说诨话与〈问答录〉——〈宋元小说〉订补之二》中认为“说诨话应该是说话的一家,现存的《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一书应是说诨话的底本”。“《问答录》则是现存宋代的一个综合性的说诨话话本,包含了小说、商谜、合生、说参请等各种成分,虽然情节简单,但其有很可贵的文献价值资料,值得重视。”[10]37-41

如前所论,研究宋代的“说诨话”,依据现有资料,可以有“王荆公系列”“刘贡父系列”,更可以有“苏东坡系列”,而程毅中先生就认为“《问答录》实际上就是宋代一个以东坡佛印为主的专题诨话集”。该书虽旧题苏轼撰,当为伪托无疑。但从该书可以略窥东坡与“说诨话”之关系。言及东坡与“说诨话”,也应该提及《苏黄滑稽录》。杨万里《跋苏黄滑稽录》认为“此东坡山谷礼闱中试笔滑稽也”[11]636。由之推衍,在南宋,《苏黄滑稽录》仍在坊间流行,是为“说诨话”之“苏黄系列”。

在这三部专书中,保存至今且确为东坡所著者为《艾子杂说》。论及该书的笑话专集的性质,鲁迅先生即将该书与《笑林》等书相提并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七篇《世说新语与其前后》认为“《隋志》又有《笑林》三卷”“实世说之一体,亦后来俳谐文字之权舆也”。“《笑林》之后,不乏继作”“大抵或取子史旧文,或拾同时琐事,殊不见新意”。“惟托名东坡之《艾子杂说》稍卓特,顾往往嘲讽世情,讥刺时病,又异于《笑林》之无所为而作矣。”[12]45-53

认为《艾子杂说》为伪托者还有林语堂先生,其《苏东坡传》附录二《参考书目及资料来源》其六“伪托书”曰:“不过《艾子杂说》颇值得一读,内容全是一位古人四周的诨笑话和趣闻轶事。”[13]350

但依据孔凡礼、朱靖华和曾枣庄诸先生的论证,《艾子杂说》确系东坡所作。为本文论述之便,引述孔凡礼先生论证要点如下。孔先生于1985年在《文学遗产》第3期上发表了《艾子是苏轼的作品》一文。其基本观点见于他点校整理的《苏轼文集》中《苏轼佚文汇编》卷七《艾子杂说》第一条校语。据此,揭橥两点信息:其一,《艾子杂说》为苏轼所作;其二,《艾子杂说》为寓言体,内容全是一位古人肆意走访、收集的诨笑话和趣闻轶事。简言之,《艾子杂说》是苏轼所作的“说诨话”专书。《艾子杂说》与《苏轼文集》卷七十三《桃符艾人语》《螺蚌相语》《记道人戏语》绝相类。《艾子》其中一则及吕梁、彭门,为苏轼为官之地。凡此,亦可为《艾子》出于苏轼之佐证。在此撷取该书片段,以资说明《艾子杂说》作为笑谈谐语的“说诨话”特征:

齐地多寒,春深未莩甲。方立春,有村老挈苜蓿一筐,以馈艾子,且曰:“此物初生,未敢尝,乃先以荐。”艾子喜曰:“烦汝致新。然我享之后,次及何人?”曰:“献公罢,即刈以喂驴也。”[15]1

艾子行,出邯郸。道上,见二媪相与让路。一曰:“媪几岁?”曰:“七十。”问者曰:“我六十九。然则,明年当与尔同岁矣。”[15]2

这一系列与艾子有关的笑话故事组成了《艾子杂说》,搜集与东坡有关的诙谐幽默故事,应是一部具有诱人魅力的“东坡笑林”。由于东坡喜谑善谑,有大量的笑谈雅谑流传,所以在元祐期间,东坡已成为宫廷谐剧演出的戏剧人物。据李廌《师友谈记》所载:

东坡先生近令门人作《人不易物赋》,物为一人重轻也。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帽,名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16]11-12

也正由于东坡善谑喜谑,再加上东坡声誉所致,其诙谐笑谈流传甚广,竟然产生了“副作用”。据《耆旧续闻》,文中“宋氏诸子不肯出,谓东坡滑稽,万一摘数语作诨话,天下传为口实矣”诸语,更传递了这样的信息:东坡之“作诨话”已闻名一时。

概而言之,大量资料证明,探讨东坡与说诨话之关系,可以见出,东坡是诨话笑谈的传播者,其寻常谈谐,常谓某“记得一小话子”,或谓某朝如何如何。其与友朋相处,由于刘贡父、黄庭坚、米芾等人情趣相投,诙谐谈笑中,往往妙趣横生,触发新创欲望,一语惊人,令人绝倒。有鉴于笑语谐谈的特殊魅力,东坡时有谐谈类文字创作,有些借时人载记流传,有些散见于东坡著述,《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均有所载。更为引人的是诸如《问答录》《苏黄滑稽录》《艾子杂说》等专书的流布,使得大凡关注宋代“说诨话”研究的学者,绝不会忽略苏东坡。更何况涉及东坡的“诨话”形式多样,涉及“说诨”“唱诨”“花判”种种。因此,苏轼与“说诨话”值得深入探讨。

二、文化熏染,乐天个性:东坡“说诨话”之内外因素探析

(一)宋代说唱技艺之盛行

有宋一代,说唱艺术发达,“说诨话”是一门受社会各阶层普遍欢迎的艺术种类,“说诨话”很早在宋代瓦子勾栏演出。据《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技艺》记载,“说诨话”在北宋京城“不以风雨寒暑”,常年在勾栏瓦舍演出[2]87;重要的节日,“说诨话”更是必不可少的表演技艺,《东京梦华录》卷八《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所载“百戏”中亦有“说诨话”[2]158。

由于“说诨话”贴近生活、诙谐有趣、引人发笑、令人愉悦的特色,相关艺人的讲说表演遍及君王宫廷、大臣府邸、市井瓦舍,且源远流长,宋人马令所著《南唐书·谈谐传序》曰:

呜呼!谈谐之说,其来尚矣。秦汉之滑稽,后世因为谈谐而为之者。多出乎乐工、优人,其廓人主之褊心,讥当时之弊政。必先顺其所好,以攻其所蔽。虽非君子之事,有足书者,作《谈谐传》。[17]6

宫廷的谈谐表演,主要是以“怡悦天颜”,据《新唐书·元结传》:“谐官,诨臣,怡愉天颜。”[17]6前朝如此,宋人承袭,宋人笔记多处记载有关艺人在宫廷的戏谑表演,兹据《优语集》所载,迻录数则如下:

宋人朱彧《萍洲可谈》卷三:“伶人对御作俳”[17]109;“会浙东大水,伶官对御作俳”[17]112。洪迈《夷坚志》支乙“伶者对御为戏”[17]112;董弇《闲燕长谈》“会大宴,伶官为优戏”[17]114;周密《齐东野语》“一日,内宴,教坊进伎”[17]115;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六“一日,内宴,诨人因以讽之”[17]116;周辉《清波杂志》卷六“宣和间,钧天乐部焦德者,以谐谑被遇,时借以讽谏”[17]116。

任二北先生在《优语集》中提到:“以龚说为杂剧,以周说为优谏,足见此等传说,通过文人笔下,遂多出入。”[17]116翻检比较王国维先生《优语录》和任二北先生《优语集》,再参阅相关文献资料及研究论著,可发现同一文献资料,此说为“杂剧”、彼说为“忧谏”的现象所在多有。何故?主要是因为诙谐笑谈的“说诨话”短小精炼、灵活多变,可以一人谈谐,亦可两人装演。因是之故,长篇说部中有笑谈,戏曲戏剧中更多“插科打诨”。独立出来,它们可以成为“说诨话”;融入其他技艺的表演,也成为出彩的亮点之一。所以后世辑录的诨话笑谈,或独立成篇,或摘自艺人表演之引人片段。正由于谐谑笑谈的“说诨话”具有愉悦心神的作用,优秀艺人常被选派到宫廷演出,世风浸染,皇帝与权臣偶或自娱自乐。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载:

宣和间,徽宗与蔡攸辈在禁中自为优戏。上作参军,趋出。攸戏上曰:“陛下好个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曰:“你也好个司马丞相!”[17]118

在宋代,由于“说诨话”表演的即兴、喜庆、愉悦的功能,宰相新拜,“说诨话”艺人出演助兴几成“惯例”。范公偁《过庭录》载:

元祐间,伶人丁缐见教坊长,以谐俳称。宰相新拜,教坊长副庭参,即事打一俳谐之语,赐绢五匹,盖故事也。[17]106

流风所及,宋代士大夫之间谐笑相娱已是寻常生活状态。当然,作为职业艺人,也往往借谐谑以讽世情,是为“优谏”。叶梦得《避暑录话》卷四载:

丁仙现自言及见前朝老乐工,间有优诨,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为谐谑,往往因以达下情。[17]107

谈谐讽谏的“优谏”传统在有宋一代持续发展,正如南宋张炎《蝶恋花》(末色褚仲良写真)所言“诨砌随机开笑口,筵前戏谏从来有”[18]98。仇远《稗史》《志忠门》记载了宋末元初一位金姓艺人的一则“诨戏”,悠久的“优谏”传统,当代社会各阶层的喜尚,是博学的东坡爱好诨话、参与诨话创作的重要因素,此为其一。

(二)蜀地优游娱乐之风

东坡生活的巴蜀大地富含幽默乐天的文化因子,给予东坡以深远的影响。蜀地乐观诙谐的习尚浸润着休闲文化,岳柯《桯史》卷十三载:“蜀伶多能文,俳语率杂以经史,凡制帅幕府之宴,皆用之。”[5]4448周密《齐东野语》亦载:“蜀优尤能涉猎古经,援引经史,以佐口吻资笑谈。”[19]216而这些具有蜀地乐天幽默的娱乐性的优伶歌妓,在宋平蜀之后,多归于宫廷教坊,影响甚著。《宋史》卷一四二载:宋初循旧制,制教坊凡四部。其后平荆南,得乐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乐工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余藩臣所贡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执艺之精者皆在籍中[20]3347。言及蜀地优游娱乐之风,庄绰《鸡肋编》卷上有颇为生动的记述: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赏几无虚辰。使宅后圃,名西园,春时纵人行乐。初开园日,酒坊两户各求优人之善者,较艺于府会。以骰子置于盒子中撼之,视数多者得先,谓之“撼雷”。自旦至暮,唯杂剧一色。坐于阅武场,环厅皆府官宅看棚。棚外始作高櫈,庶民百姓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诨一笑,需筵中哄堂,众庶皆噱者,始以青红小旗,各插于垫上为记。至晚,较旗多者为胜。若上下不同笑者,不以为数也。[21]11-12

当然也会有论者提出疑问,蜀地乐天习尚并非一定会影响到每一位巴蜀人,具体到东坡是否有可寻之迹?全面论述巴蜀文化对苏轼的影响或者论述苏轼对于巴蜀文化的贡献,已有诸多学人关注。限于本文主旨,仅着眼于蜀地诙谐笑谈乐天文化因子对苏轼的影响。《高斋漫录》《曲洧旧闻》均曾载东坡请钱穆父、刘贡父食毳饭故事,后者记述较详。东坡与友朋之间的此类笑谈流传一时,但细加究索,东坡利用了蜀地流传较广的一则笑话,《类苑》引《魏王语录》云:

文潞公说,顷年进士郭震、任介皆西蜀豪逸之士。一日,郭致简于任曰:“来日请食皛饭。”任不晓厥旨,但如约以往。具饭一盂,萝菔、盐各一盘,余更无别物。任曰:“何者为皛饭?”郭曰:“饭白、萝菔白、盐白,岂不是皛饭?”任更不复校,食之而退。任一日致简于郭曰:“来日请食毳饭。”郭亦不晓,如约以往。迨过日午,迄无一物。郭问之,任答曰:“昨日已上闻,饭也毛(音模),芦菔也毛,盐也毛,只此便是毳饭。”郭大噱。蜀人至今为口谈。[22]617-618

东坡在不同场合承袭了蜀中豪士郭震、任介之趣事,诚所谓“蜀人至今为口谈”,东坡之为蜀人,其承继蜀风明矣。东坡文集中的相关文字对于郭震、任介,曾特别予以关注,《记郭震诗》载:

蜀人任介、郭震、李畋,皆博学能诗,晓音律。相与为莫逆之交。放荡不羁,礼法之士鄙之。然皆才识过人。[23]127

同书尚有《书蜀僧诗》之类,现存资料说明,巴蜀文化对于东坡的影响极其深远,其诙谐笑谈趣尚,直接受到家乡文化的熏染。

(三)幽默乐天之个性

东坡所特有的幽默诙谐性格是其内因,论及东坡的幽默诙谐性格,一般论者会引述《避暑录话》中的这一段记述:

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6]73

并且据此认为东坡之谈神说鬼、诙谐放荡是东坡面对困境的解脱超越之道,实际上,东坡之“谈谐放荡”不惟在“黄州及岭南”,在元祐间亦是如此,杨万里《跋苏黄滑稽录》即曰:“此东坡山谷礼闱中试笔滑稽也。”[21]636有关文献资料表明,对于东坡而言,由于性格喜好使然,不仅在黄州、岭海,喜人聚谈驱遣寂寞时光,寻常仕宦岁月,也惯以谈谐放旷笑傲人生。相关资料亦可证明,东坡题跋中《书鬼仙诗》载记“鬼仙”诗八首,因东坡所录“此一卷皆仙鬼作或梦中所作”,故屠友祥《东坡题跋校注》引清刘玉书《常谈》卷一谓东坡“以鬼自晦者也”;又引《王直方诗话》云:

张文潜见坡、谷论说鬼诗,忽曰:旧时鬼作人语,如今人作鬼语。二公大笑。[23]139-140

东坡与多位友人和门人皆好谈谐,共同的喜好给仕宦生涯的休闲生活带来无穷趣味,《北窗炙踝》亦有所载,在诗文书画之切磋,政见世态之交流之外,趣谈谐语多由此出。黄庭坚慨叹:“东坡居士……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6]147

东坡一生,才高学富,性情所趋,常以幽默诙谐之大智慧笑对人世,故友朋及后人欣赏其“虽谑弄皆有义味”[24]43,“善嘲谑”[6]135、“好戏谑”[6]121、“善戏谑”[6]121且“多雅谑”[6]131。东坡之“好戏谑”乃性格使然,东坡之“善嘲谑”“善戏谑”,敏才捷学令人叹服,而其“多雅谑”之评判,则是对其以诨话原创和人格魅力对于“说诨话”技艺提升的赞许和肯定。由是之故,探寻东坡与“说诨话”之关联,其诙谐幽默之个性是内在因素。

三、笑语解颐,源远流长:东坡“说诨话”之社会功能及文化内涵

《笑林》《解颐》一脉源远流长,论其源流,郭子章《谐语序》曰:“夫谐之于六语,无谓矣,顾《诗》有善谑之章,《语》有莞尔之戏,《史记》传列《滑稽》,《雕龙》目著《谐隐》,邯郸《笑林》,松玢《解颐》,则亦有不可废者。”[11]643冰华居士(潘之恒)《谐史引》亦曰:“善乎李君实先生之言曰:‘孔父大圣,不废莞尔;武公神畏,犹资善谑。’仁义素张,何妨一弛;郁陶不开,非以涤性。唯达者坐空万象,恣玩太虚,深不隐机,浅不触的;犹夫竹林森峙,外直中通,清风忽来,枝叶披亚,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11]646

回顾研味文学史上诙谐滑稽、笑谈解颐一脉的发展线索。自《诗经》《论语》始,“善谑之章”“莞尔之戏”谐和人情;阅《滑稽》传、《谐隐》篇,知笑谈谐谑有益社会人生;《笑林》《解颐》以降,则知笑话一体,多达者所创,智者之言。东坡之作,沿革有自,达者之言,有无穷滋味。东坡之后,门人友朋文集载记其笑谈者有黄庭坚、张耒、李廌、晁补之、陈师道等人,根据《冷斋夜话》《后山谈丛》《师友谈记》的相关记载可以发现极有价值的资料。仿效东坡者,有《艾子后语》;收编东坡笑谈者,则有《调谐编》《拊掌录》《古今笑史》诸书,冯梦龙曾被友人奉为“笑宗”,然其《古今笑史》收录有关东坡笑料者,多达二十余篇,由此可以概见东坡在《笑林》一脉笑话一体的影响。试循前人余绪,结合东坡所作,略论“说诨话”之功能及文化内蕴。

(一)自娱娱人,彰显个人魅力

多数论者言及谐谑笑谈类著述的作用,例如:梅之埙《谭概论》:“士君子得志则见诸行事;不得志则托诸空言。”[11]655咄咄夫《一夕话序》:“从无可消遣中觅一消遣法。”[11]661掀髯叟《笑林广记序》:“有激乎其中,而聊借玩世。”[11]672独逸窝退士《笑笑录自序》:“事类抄胥,贤犹博弈,知不足博大雅一粲,亦仍以供我之祛愁排闷而已。”[11]671赵南星《笑赞题词》:“书传之所记,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聊之一助也。”[11]645于是,“爰集十种话,聊破一夕颜”。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当代论者论及苏轼的诙谐笑谈,多重东坡谪居黄州、岭南时谈神说鬼之记载,意谓东坡谈谑放浪,亦在“祛愁排闷”。东坡之为东坡,在于他不仅深谙谐谑笑谈在人生困境谪居无聊时的助益,而且更认识到笑谈怡人悦性的自娱娱人功用。在现实生活中,在东坡的仕宦岁月里,东坡“好戏谑”“善嘲谑”“多雅谑”,与亲友僚属幽默诙谐言谈之间,显友情,具温情,见亲情,露真情。

探讨东坡所讲所著笑话长期流传的原因,还在于东坡的笑谈谐谑具有深层历史文化意蕴,往往令人一笑之后,思索其深层蕴含。诚如梅之埙《叙谈概》所言,能够“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笔端”固属高致,而能使读者“以子之谭,概子之所未谭”,探究寻味,意蕴深切。东坡《仇池笔记》下《广利王召》所载东坡以醉梦中自己到处被鳖相公厮坏自嘲,而其背后暗寓的是其被贬海南的艰险处境:

东坡至儋耳,军使张中请馆于行衙,又别饰官舍,为安居计。朝廷命湖南提举常平董必者察访广西,遣使过海,逐出之。中坐黜死。雷州监司悉镌职。遂买地筑室,为屋五间。——故诗有“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句。[6]216

“鳖相公”喻指董必,“鳖”“必”谐音。他如《桃符艾人语》:

桃符仰视艾人而骂曰:“汝何等草芥,辄居我上!”艾人俯而应曰:“汝已半截入土,犹争高下乎?”桃符怒,往复纷然不已。门神解之曰:“吾辈不肖,方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27]267

阅《桃符艾人语》,首先让人联想到宋代新旧党争、元祐党争,其中都不免文人的意气用事之处。东坡反思党争,此其一;进一步探究,门之不存,艾人桃符安存?然门神亦曰“傍人门户”,则其“人”所指,概可想见。这则笑谈写出了东坡晚年对于人生意义的深层思考,是其独立人格精神的显现。再如东坡海南随笔所记,面对贬逐流放荒远之地,东坡于“凄然伤之”之后,为之“一笑”。人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东坡在儋耳能够迅速摆脱贬所困境的困扰,展现了他超拔坚韧的人格魅力。见微知著,从中可以看到东坡一生不断地思考人生战胜自我的精神历程。东坡追求超然物外、超然得失荣辱、超然艰难困苦,甚至超然生死,在东坡晚年这颇具自嘲意味的粲然一笑中,让人高山仰止。

(二)“以笑医愚,以笑疗腐,以笑醒世”之社会功能

综览东坡之笑话谐谈,可以窥见东坡相关文字的丰富内涵,可以领略其笑话多元的文化因子,如郭子章《谐语序》所谓“口谐倡辩”“谈言微中”[11]643;赵南星《笑赞题词》所谓“可以谈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21]645,可谓怡情悦性,医愚疗疾,疗腐警世,自嘲醒世。限于篇幅,仅举显例。读《古今笑史》,偏爱冯梦龙的评、批文字。《古今笑史》之《荒唐部》收东坡《三老人》夸年寿荒诞语,冯氏评曰:“于今知有坡仙,不知有三老人姓名,虽谓三老人夭而坡仙寿可也。”[25]563冯氏认为东坡之笑谈有“医愚”“疗腐”之措意。

言及笑谈有“疗腐”之用,往往使人忆及在司马光葬仪上东坡与洛党“因嬉笑而成仇敌”一桩公案,而实际上东坡之意乃在于厌烦程颐执守“于是日哭则不歌”的迂腐之论,故以俗语讥笑之。揆诸史料记载,程颐之迂腐,已广为人知,沈作喆《寓简》卷十所载,可知东坡“疗腐”之用心,其文曰:

程氏之学自有佳处,至椎鲁不学之人,窜迹其中,状类有德者,其实土木偶也,而盗一时之名……刘元城器之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一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司马光)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叹息久之。然则非特东坡不与,虽温公亦不与也。[6]114

石成金撰《笑得好》,其在《笑得好》初集书首写道:“人以笑话为笑,我以笑话醒人。虽然游戏三昧,可称度世金针。”[11]666以笑医愚,以笑疗腐,以笑醒世,以游戏三昧为度世金针,坡公得之。

探讨东坡以及历代谐谑笑谈的作用,不能不论及传统笑话的特有魅力。李贽撰《山中一夕话》,三台山人《山中一夕话序》曰:

窃思人生世间,与之庄严危论,则听者寥寥;与之谑浪诙谐,则欢声满座。是笑徵话之圣,而话实笑之君也。先生名书,是谓是欤![11]641

冯梦龙编纂《谭概》,后易名为《古今笑史》大行于世,李渔《古今笑史序》感慨:

同一书也,始名《谭概》,而问者寥寥,易名《古今笑》,而雅俗并嗜,购之唯恨不早,是人情畏谈而喜笑也明矣。不投以所喜,悬之国门,奚裨乎?[11]660

是亦有助于我们理解东坡正言立朝,危言高论之外,著述《艾子》,且杂著之中,多记可笑之人,可笑之事;闲暇之日,指点尘世人生,谑浪笑傲,欢声盈耳之原委。

余 论

在探讨总结东坡与“说诨话”之关联以及在俗文学创作方面的贡献时,首先肯定东坡在“说诨话”方面的贡献。如前所述,东坡由于受戏谑谈笑的时代风尚影响、地域文化熏染、个人爱好诸原委,喜好谈谐放浪,笑谈迭出,具体表现为讲述前朝及当朝笑谈,与友朋亲旧交游,随机随性而发,往往令人捧腹。东坡不仅善于采录前朝掌故中可笑之人可笑之事,而且由于现实生活引发,即兴创作笑话。更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东坡文集中,不仅可以时时看到散见于文集的笑谈,更可见到东坡的笑话集《艾子杂说》,所以研究宋代的“说诨话”,绝对不应忽略对于东坡的相关文字深入综合研讨。

进一步讲,由东坡与“说诨话”这个话题,强调指出,东坡与宋代说唱文学之关联应该加强研究,因为一提起宋代的“讲史”之“说三分”,人们必然会提及东坡《记王彭论曹刘之泽》,而论及“说参请”“说诨经”,则必提及与东坡有关联的《东坡居士佛印禅师问答录》,这是“现今流传的唯一的说参请话本”[29]599;也必会论及东坡与歌妓琴操的问答故事[6]179-180。对于这一故事,程千帆先生说:“这是宋人记录的一个说参请样本。它或许是说话人编造的,或许苏轼和琴操真有过这段问答。但无论如何,这乃是属于说参请的基本样式。”[29]599

探索宋代的行令、合生、商谜等说唱技艺,宋人所载与东坡相关的以下两节文字当不应忽略。《鸡肋编》载:

苏公尝会孙贲公素。孙畏内殊甚。有官妓善商谜,苏即云:“蒯通劝韩信反,韩信不肯反。”其人思久之,曰:“未知中否?然不敢道。”孙迫之使言,乃曰:“此怕负汉也。”苏大喜,厚赏之。[6]138

至于从笔记小说、传奇志怪角度观照,相关研究亦可拓展。正如褚人获《坚瓠集》所言:“袁伯修云:苏子瞻前身为五祖戒,后身为径山果。董遐周云:子瞻辛巳岁没,而妙喜实以己巳生。岂先十余年。子瞻已托识他所耶?总是一个大苏,沙门扯他做妙喜老人。道家又道渠是奎宿。《长公外纪》云:在宋为苏轼。逆数前十三世在汉为邹阳。子瞻入寿星寺,语客曰:某前是此寺僧。山下至忏堂,有九十二级。其薨也。吾郡莫君蒙复有紫府押衙之梦。余戏为语曰: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纵好事者为之。亦词场佳话也。”[6]248-249。

要之,有宋一代,说唱艺术的发达,使以“说诨话”为代表的艺术样式,成为受社会各阶层普遍欢迎的艺术种类,其借由戏谑嘲弄的内容,通俗易懂的形式,迎合了大众的审美需求和娱乐心理,苏轼的“诨话”也正受此种社会文化风尚之熏染而产生。苏轼与亲友之间的笑谈,以及包括“说诨”“唱诨”“花判”在内形式多样的“诨话”类别,亦成为宋代通俗文学创作之“养料”。因东坡善谑喜谑,加之东坡声誉所致,其诙谐笑谈流传甚广,亦更具传播力与影响力,正如《耆旧续闻》所载,“宋氏诸子不肯出,谓东坡滑稽,万一摘数语作诨话,天下传为口实矣”诸语,说明苏轼“作诨话”已闻名一时。

故而,东坡的“诨话”系列与宋代通俗文学呈相辅相成之态。东坡之后,门人友朋文集载记其笑谈,仿效东坡者,有《艾子后语》,收编东坡笑谈者,则有《调谐编》《拊掌录》《古今笑史》诸书。而《问答录》《苏黄滑稽录》《艾子杂说》等专书的流布,可作为研讨宋代通俗文学之“窗口”。尤以《问答录》为典型,其中,苏轼与佛印之间的对答笑谈,则多成为后世通俗文学创作之素材,由苏轼、佛印交往为主题的创作,在宋、元、明戏曲小说中经历了一系列流传与演变,而对于这一论题,则尚有可继续深入挖掘之空间。

注 释:

①相关研究参见孔凡礼:《艾子是苏轼的作品》,《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程毅中:《宋人说诨话与〈问答录〉——〈宋元小说研究〉订补之二》,《文学遗产》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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