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连载三

2022-03-10 06:20张秋寒
南风 2022年2期
关键词:子夜顾城

张秋寒

楼顶露台上的一些残雨坠下来,一声声地敲着雨篷,房间里静静的,流动着鸭蛋壳一样的浅青色光线。

周末的下午,细云家的牌桌又摆下来了。细雪原来带着子虚子衿在那里做客的,后来嫌她们麻将桌轰隆隆跑火车似的太吵,说要走。细云拦住了,说回去也是干坐着,叫吃了晚饭再走。正好小年母亲也带着他来了,子虚也不想走,两个人就在书房里玩。细雪带着子衿在珍珠房里说话。

“你妹妹怎么看起来像个男孩子。头发竖得跟刺猬一样。”小年问她。

“他们都说她投错胎了。你膝盖好了吗?”

小年小心翼翼地把裤脚卷起来。膝盖上一块结痂的伤口。因为膝盖总要弯曲,上面便有些裂璺,像是干燥的田地。

那天全校都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做完操有男孩子在子虚背后议论她的身世。她和他们辩驳地吵起来,小年远远地看到了,就走过来帮腔,说了不到几句就打起来了。小年的膝盖磕在地上破了,流了很多血,只是校服裤子本就是红色,看不大出来。对方男孩子的脸被他挠破了,留下抓痕血迹。老师把小年母亲叫过来。

“很好,知道保护女孩子,总算没像你老子一样畏畏缩缩的。腿受伤了也不要紧,回家吃鸡腿。吃什么补什么。”小年母亲说。

对方家长很诧异:“你就这样教育孩子的?那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小年母亲又去班上看了看子虚:“就是可怜你,总要受委屈。”

子虚回家把这些事重复给细雪和绍荣听。他们不解,嘀嘀咕咕说岑加海这老婆实在很古怪,并让她以后离岑小年也远些。而小年嘱咐她,说自己高一届,不能常常帮她,让她自己小心,有事跟家里人说。

他们在午后的书房里玩画图猜词的游戏。彩色水笔渗透纸页留下点点痕迹,日荫飞来,又添上无数光影。子虚画了一只老虎,小年看了出来,硬说成是猫。子虚心里生气着急,但不言表,只是一遍一遍地描老虎额头上的王字。玩得累了就并排躺在地板上睡觉。小年迷迷糊糊地问她:“你睡觉蹬被子吗?”

子虚说:“会。有时候他们会来给我盖,有时候自己冻醒了就自己盖,然后就睡不着了。”

小年说:“我以前也不蹬被子。上次突然蹬了一下。”

“为什么。”

“我梦到你说我不应该打人,然后不理我,自己走掉了。我吓了一跳,就准备去追你,然后跑着跑着就把被子蹬掉了。”

就这样朦朦胧胧边睡边说话,到了傍晚,阳台的帘帷鼓满了晚风。楼下的牌局也散了,小年母亲尖声朝楼上喊她儿子下楼回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她晓得我有三筒在手她才死也不出的。裝作去洗手间走我后背过,看得一清二楚。又不是他们爷们千儿八百的赌法,能有多大输赢,弄得没意思。”

细云嘴上向着她说那人就是这么个做派,等她母子二人走后不免还是向细雪倒苦水:“真是不想和她一桌子打牌。还说人家不让她。你是在赢人家的钱唉,人家有什么道理要让你。一桌子人看她一个人的脸色。我们打场牌都要窝一肚子火,真不晓得岑加海怎么能和她过一辈子的。下回再也不喊她了。”

可是下回,小年母亲还是如约出现在牌桌上,还是一样地向上下家叽歪着。细雪冷眼瞧着,牌桌散后说打牌是一项钱从指缝里慢慢过的交易,眼看着风水轮流转,是个人嘴里总会有些抱怨。又劝细云:“你们磨合了这么久,她这嘴你们也早习惯了。即使再找来一个新的牌搭子,也一样会挑出毛病。世上没有绝对如意的牌搭子,就像没有绝对如意的两口子,是一个道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孬,日子过得不出岔子就行了。”

细云狐疑:“这是怎么了。好像雍绍荣很不如你意一样。”

从和绍荣恋爱起,直到嫁到他家,直到过了这么些年,细雪人前背后从没有说过绍荣半点不好。一来,绍荣本来就好,年轻时生得英俊,现在虽有些老去的迹象,但是气质和风度依旧;在顶好的一个厂里上班,只在一人之下,如今她们母女四人俱在家中,全靠他一个,进钱支出各项用度都是他在调控,无需她操半点心,过日子不在话下;为人处世又很有担当,所以她虽也是要强的人,可在外头,与他并肩仍是小鸟依人,是很传统的模范夫妻;对她和孩子也都很好,心细入微,举凡不确定的都要样样从手里过一遍;对两家的上人也都恪尽职守,他母亲不好,他对陶白杏还要更孝敬些;说得再浅一些,虽然抽烟喝酒,但向来不出格,她听别家的女人说要服侍丈夫半夜醉酒归来只觉不可思议。二来,她深谙家丑不可外扬,心想哪怕出了毛病受了委屈也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解决,无谓闹得人尽皆知。

细云说:“我知道你出了事,你瞒不过我的。”

她和绍荣同床共枕还一直装没事,更没必要说给细云听了。细雪还想继续装下去。可是细云一再怂恿,好像听到别人的不如意能让她心理平衡一些似的,细雪就走马观花略微说了一点。细雪问子虚:“你吃好了吗?吃好了就上楼去找姑姑玩吧。”她不想子虚在场,她晓得小孩子古灵精怪最喜欢学大人说话,谨防她日后在人前搬弄。

子虚走到二楼拐角的地方不走了,蹲在那里听。她看上去踏实,实则比其他坏在脸上的孩子要更古灵精怪些。

细雪说:“也是有一天在你这,回家路过他单位,我就进去看看。他在打电话,看到我来了匆忙说了几句就挂了。”

细云以一种很不甘心的腔调问:“就这些?”

细雪仿佛是听出了她姐姐的心思,并不是要帮她开解,纯粹只当家长里短的笑话听,便止住不说了。细云有些扫兴,子虚在楼上也听得扫兴。她有些怀疑绍荣是在给母亲姚娜电话,也或许是姚娜打了电话来问她近日的情况。她更希望是后一种。她想,大概姚娜想她了,想来苏城看看她。

子虚有些沉醉于这种疏离遥远的梦幻,却不知道姚娜甩掉了她这拖油瓶之后日子过得极其滋润自如,且已经结了婚。很好的是,子虚这一生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并且投机取巧,在这种丰满美丽的一厢情愿中度过了大段生命之中本应沉闷忧郁的岁月。

她躺在床上想姚娜。想着想着睡了过去,只是她睡眠极浅,子衿一喊,她就醒了过来。细雪和绍荣也醒了,嗫嚅着推对方去看看情况。细雪有孕,身子懒怠又嗜睡。绍荣忙了一整日,也乏困得很,都不愿起身。最后细雪厉声斥他:“雍绍荣你死啦。”

接着就吵了起来。也没有个正经由头。子衿在摇篮里哭得更大声了。子虚过来哄她妹妹,他们才不再吵了。至后半夜,一大家子几口人都没怎么睡到安稳觉。

后来子虚把这事告诉了珍珠,珍珠又说给了细云,细云说:“她一定是知道他什么事了,随便找个茬子发火。她从小就这样,两码事也能混作一码事。我就不这样,我是桩桩件件拎得清的。”

细雪知道了,数落了子虚,说着说着肚子疼得不行,叫打电话给绍荣。她要生了。

又是一个女孩。才五斤六两,瘦小得像只小老鼠。取了名字叫子夜。

很多年以后,子夜问子虚,她当年出生时是个什么情形。子虚眺望着远处的云朵,追忆了片刻,说:“你不像子衿,人人都以为她是男孩,带着抱负翘首等待着她,结果呱呱坠地,都很失望。你不一样,没人要求你,约束你,他們虽然也还是有所企盼,但也知道命运不能强求。你平安降生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们本来要把我留在家里的,但是我不同意,我想去医院看你。”她当然不好说她的终极目的始终是想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

“走廊上几乎都是我们家的人。连四姨奶奶都来了。大姑姑在家带子衿没来,但是也打电话到医院问情况。姨娘下楼买甜食,又嫌小摊子做得脏,自己回家煮了八宝粥来。外婆坐在门口,一声不吭。走廊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煞白。气氛很严肃。我一个人站在窗边,能看到寥寥几颗小星星。那时候是零点,就是你的名字。子夜。”

子虚忽又想起了次年一个沉沉的春日,母亲细雪,外婆陶白杏,还有她和她的妹妹子衿子夜,一家人在院子里的场景。阳光很好,青藤也是碧绿的。那时她用粉笔在红砖墙上画画,画完了就打开水龙头,挤压水管口,冲洗墙面,等到晒干后再画,一幅一幅,不厌其烦。子衿智力开发得晚,说话咿咿呀呀不很清楚。喜欢鲜艳热烈的图案,总用手指去抠,以至于她的食指指甲后来微微有些畸形。子夜还在襁褓中,摇篮在花荫里轻轻地晃着,她睡得很熟。细雪尚未出月子,躺在竹塌上晒太阳,垫着毯子仍说竹子清凉沁人,又叫她母亲进房抱一床被子出来裹着。

“我是怕你月子里动气才迟迟没吱声。这三个姑娘我瞧着都没福相,以后一定要拖累你们两口子。”陶白杏说。

“拖累就拖累吧。”

“你不信?人到中年,后半生的命全都是看孩子。河东的魏家,他们家的小子原来和你一起念书的。那是个什么人家?上三代都是贫农,偏生孩子争气。说是在温哥华有一整条街的家业,现如今又回老家来置地起房子供养妈妈老子,连祖坟都统统迁到了城里。排场大似天,几十年前欺负他老子的现在谁敢出来吱一声。”

“我享不起那种福,也不怕被拖累。倒是你,要是怕被我们拖累,就家去吧,回头他喊他妈妈来陪我坐月子也是一样的。”细碎的日光里,细雪慵懒地翻了个身朝里。陶白杏也就不再说话了。

子虚眯着眼睛说:“真是好远啊。好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这样的记忆,当年的子衿和子夜太小,完全没印象,只能在一边听她絮絮地说,就当把那些年无忧无虑的时日细细地再重新过一遍。

这一年,子虚二十一岁,子衿十六岁,子夜十五岁。

也就是在这一年,陶白杏当年的一番话有了一语成谶的味道。

细雪总是看不惯子衿,处处挑她的不是。外人要是一知半解的,会以为子衿才是抱来的那一个。绍荣有时也说细雪。她就搬出“爱之深,责之切”一类的老话来。不光细雪看不惯子衿,细云有时纳闷:“打扮成那个样子是要做什么。你也不说她,回头别人说你不给家教。”

细雪不高兴了。她的孩子再不好也只有她说的份。被她姐姐这样说,她心里对子衿的不满更深了。她看着子衿放学后逆着暮色回来。喇叭裤,肥夹克,脚上一双白球鞋穿得像两只奶牛。头发剪得极短。子衿总说这样好洗。绍荣向细雪说道:“当年她还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就这么说的,被她听见了,记住了,现在又说了还给你。”

细雪说:“那你养长了我给你洗。”

子衿又回她:“头发养长了吸人血。”

细雪懊悔极了,小时候不该总由着她和男孩子玩,现在养成了疯头道士。

子夜做完了功课到厨房来帮细雪打下手。

“你也要常常说说你二姐。姊妹三个站在一起就她像个外人。”

“她就那样,不欢喜嗲里嗲气地发娇,也不臭美。反正没碍着别人什么。”子夜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上面有洁白的蝴蝶纹样,领口一周镶着的蕾丝也是白色。脖子上缀着一枚青玉,雕着她的属相虎。头发传代于细雪,是自来卷,蓬松地蜷曲着,散落在颈间。嘴巴只有绍荣大拇指盖那么大,是标标准准的樱桃小嘴。就连脸盘也生得小,五官都要比别人更袖珍一号。眼睛像极了绍荣,是纤细狭长的丹凤眼,眼梢被密密的睫毛遮盖着,藏着心事。细雪瞅着这个女儿,只觉得美,可是美得过于纤细,就有些戚戚的病态。细雪问她:“给你大姐打了电话没有,清明能回来上坟吗。”

“回来,只是不晓得能不能及时到家,她要等小年哥先从顾城到了苏城,然后两个人一起回来。”

子虚在苏城念书。小年原比她大一届,只是读初二的那年,为了和她在一处,特意考砸了几场,留了一届。他这点心思瞒不过他母亲,而他母亲一向也喜欢子虚,也只教育了几句便罢。现在他在顾城,同子虚一样,也是大学四年级,念的是经济学。

子虚逢着节假日就去顾城看他,若是返家回河婴,也都是等他一道。

细雪反对女孩子过早恋爱,在小年母亲面前一向没把话说死,给子虚留着余地。绍荣倒觉得子虚这样很好:“他们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再好不过。反是她在外面念书,认识了来路不明的男孩子我才不放心。”

细雪说:“岑加海老婆太强势,要是真进了她家门,以后少不了有气受。”

他们睡下了之后听到了开院门的声音,细雪又起身朝楼下喊:“谁啊。”

是子衿在给她的同学阿楝开门。阿楝的外婆去世了,家里在做六七结尾的丧事,请了一众和尚来家里念经,她到子衿这里求个安静。她们穿过一楼的客厅慢慢地上了楼梯。内室浮动着春夜潮湿清凉的气息。子衿怕她看不清,在黑暗中伸过手来给她搭。阿楝轻快地拍了她一下,意思是她也常来,知道家里的格局,不会磕了绊了的。

细雪出门来问:“阿楝,你母亲好些了吧。”算是打招呼。

“好多了。大家都劝她,是个人都会走的,不要太伤心。可是我几个舅舅姨娘里头就她最孝顺,眼泪比别人多也是正常的。”

阿楝拿子衿的牙缸子漱口。洗漱毕了,阿楝想睡觉。子衿却还想跟她说说话,就把床头灯扭得暗暗的,和她迷迷糊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像你这样深更半夜过来我妈都不会说什么。我去找你,你妈总撂脸色给我看。”子衿提起来还是不大高兴,好像阿楝母亲此时就在跟前似的。

“什么时候啊。”

“什么时候都是的。”

“她就是那么个人,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我爸爸都看了她几十年的脸色了。”

“没有这话。我和梅子一起去的时候,她对梅子就很好。榨果汁头一杯就端给她。”

“是吗,你什么时候也看得这么细微了。”

“非要涂指甲油戴蝴蝶结看上去才是细微的人吗?”

“我跟你讲实话你别着气。我妈说你不像正经孩子,像个社会上混世的人。她欢喜梅子还有子夜这样的,斯斯文文不大说话。”

“我不着气。大人都欢喜那样的女孩子。我像个妖怪。”

“那也是小心眼的妖怪。”

子衿被她逗乐了来咯吱她。阿楝最怕这个,一边闷声笑一边吓唬她:“你爸妈都睡了,少要造反。”子衿停了下来。阿楝的脸被头顶黯淡的灯光照着,黑寂寂的侧影。子衿忽然又说:“大睿跟我说,说他喜欢你。”

“他不是喜欢梅子嘛。她过生日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只毛绒熊,心口上还挂着一个他自己叠的小星星。”

“我不晓得。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子衿说得极淡然,漠不相关的口气。

“你别管他。”

“你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那颗掉泪痣。男孩子有这个痣看起来多愁善感的,不好。”

两天后的晚自习上,子衿发现他们俩开始传纸条。一张纸窝来窝去最后软得像布一样。

阿楝说:“昨天下雨,他把伞借给我,自己淋着雨回家了。”

子衿心里想,许仙几千年前就用过了,借一把伞就能骗到一个人,真是划算又屡试不爽。嘴上说:“你是可怜他还是欢喜他。”

“又可怜又欢喜。”

“你不是不欢喜他的掉泪痣吗。”

“那是吉兆。专情的人才会有的。”

阿楝被她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低着头抄笔记,是撵她走的态度。子衿一个人上操场上转悠了一圈,越想越伤心,最后一个人蹲在沙坑边上哭了一气。她们这么要好,她都没和她说这事,最后居然是她去问,且竟然连这问话都恼到了她,她成了什么。

平日里她是最厌恶哭的一个人。值得伤心的人,有这个功夫有这个力气不如看看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值得伤心的人就更不该哭了。

到了家里,子虚已经从苏城回来了,大家忙着说话没顾上她。吃了晚饭子虚到她房里来,拿出一个小盒子给她,拆开来是她喜欢的瑞士军刀。子虚摸着她的后颈说:“绝对哭过了一场。”

子衿想打岔:“哪有清明节送人东西的。”

“为了什么。”子虚持之以恒地问。

子衿就窝到她怀里,拿头蹭她。心事无言,子虚也就不问了。

后来子夜也进来了,子虚拿了帮她收集的一袋子串珠给她。子夜总爱做些手工。

子虚说起了假日里去看小年的事。

“我去顾城看他,坐的长途客车。为了省钱,在车站门口搭了一辆黑车。走到半路停了下来,说要再收一次钱,比车站的票价都高。起初的三两个乘客不愿意,我本也不想给的,只是后来有个男人,坚决不给,被他们打了一顿撂下了车。荒郊野外,他也只好给了钱上来。大家一看,又纷纷给了。到了顾城,人人都吓得不清,忙不迭地下车。后来我回苏城,碰上一个之前一起坐黑车的大姐。她说她看到那个半路挨揍的男人后来跟着黑车司机去小餐馆吃饭呢。”

“什么意思。是一伙的?”子夜问。

“是啊。他们其实不敢怎么样的。想多赚钱又没有杀人越货的胆子,只有演一出杀鸡儆猴。所以后来有一回我又做了他们的车子,身上藏着水果刀,想等他们半路故技重施的时候拿出了,一分钱也不多交看谁敢把我撂下来。只是那天不知怎么的,路上的车子特别多,车来车往,他们没敢乱来。”

“没派上用场?太可惜了。”子衿是遗憾的口气。仿佛她姐姐没经历这场惊心动魄的黑车历险是一种损失。

“阿弥陀佛,没赶上才是造化呢。回头妈妈听见了又要骂你唯恐天下不乱。”子夜串好了一枚石榴红的细珠戒指,指责她二姐。子夜不喜欢听这些,想听她和小年交往的事。

子虚不好意思说,嘴上却狠起来:“少要害我!回头说我把你们带坏了!”。

“在姨娘家玩的时候,小年妈来打牌。说他们家都在预备彩礼了。”子夜不甘心,还是激她说。

“她一向夸张。”

“你去顾城住在哪。”子衿问。

“旅馆啊。”

“他呢。”

子虚狠狠地拍了她的后背。她没说小年到底是继续住在宿舍还是同她一道住在旅馆。问题就作罢了。可是子衿子夜心里都有数。

去顾城的经历中并不止是与岑小年恋爱的那一部分不能与她们分享,子虚对“祖籍”的情怀外人是绝不了解的,即使是通晓内情的长辈们,即使是带她归来的绍荣。

她的首次顾城之行明显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但好在这“乡”已经不是十多年以前的“乡”了,光阴对它进行了焕然一新的包装,内至肝胆,外至毛发,从头到脚重塑了它。她凭借零星的线索去找寻过姚娜经常流连的那座俱乐部,但是所有受她打听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她有时站在车来车往的大街前,走在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或者坐在拥挤密集的公交车里,总是下意识地观察那些中年女性,企图找到与姚娜雷同的某个角度,某个相似的眼神或者微笑。但都無果。她于是安慰自己,说这条根在十多年前早就经脉尽断,她作为一个身世畸形的女童成长至今已经是苍天恩德,不要逆天而行,自找灭亡。

月亮照了进来,纱质的帘帷遮着一层光,地板上留着一块浅浅的影子。细雪爱干净,这地板被她拖洗了二十年已经显出了佝偻的老态。有时候不经意走上去,就刺啦又多裂了一道缝,像是大地张开了嘴等待他们投喂。缝就这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又似人上了年纪,皱纹挤出更多的皱纹。子夜拿了毛线垫子坐在这年迈的地上做手工,有时候珠子散了,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子衿就翻身下床,伸手到床肚里挨个去帮她捡拾,袖子上沾满了蒲公英般一簇一簇积年的灰尘。子虚又帮她把这灰尘一根一根地从衣服上拈下来。

姊妹三个在这月光里好像合成了一个人。

清明这一天,他们阖家从良沟镇辗转到了白螺镇。

外婆陶白杏早十天就准备好了纸钱,为了烧起来轻便,都打散了搁在竹箩里,又问细雪:“她老头子身子不大好吧,我听人说的。”她是问绍荣的继父。

“在床上躺着,两个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我看是不中用了。”

细云也知道些,说:“這老头子也是的,一排街的人都姓雍,你一个外姓,过来了就该安分些,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晓得往街上跑是充的哪门子军。”

就在清明前些日子,绍荣继父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棍上了街,逢人就问车站在哪。人家问他做什么,上哪去,他说要回老家,到姑娘儿子身边去。别人不敢多这个事,俱说不知道,怕老头子真要跑回去绍荣母亲会责备他们。他就一个人在路上跑,四处找车站。结果摔了一跤。绍荣母亲在家里哭:“我服侍了你二十年,你要走带我一起走唉。我哪里又想在这里过,死在家里都没人晓得。”

“你们年轻,不晓得里头的缘故。”陶白杏听了也不禁有些戚戚的,她说上岁数的人靠近清明总会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好像自己的日子也快到了。“今年还有这个腿脚跑去给亡人上坟,来年说不准自己也埋进去了。”

细云听不下去打了岔:“妈妈一天到晚地信口开河,过节说这种话,叫人身上肉酥酥毛竖竖的。”

陶白杏不作声了。细雪说:“她是怕。怕的多了,不止怕死。她怕下了地,有两个老头子在底下等着她,她要跟哪一个。雍绍荣当面锣对面鼓地跟她说了,说该我们出钱做丧事的我们照出,但老头子死了他怎么都不会戴孝的,只管送到他那头的姑娘儿子那里去。本来想过了节就叫人领回去的,我大姑子可怜她妈,说好歹再叫她服侍几天,等实在不中用了再送走不迟。”

陶白杏怕绍荣听见,四下望了一圈,问子虚:“你爸爸呢。”

“在廊檐底下抽烟擦鞋子呢。烂泥地太难走了。”

陶白杏才又说:“你跟绍荣也过分了,再怎么也是上人,做下人的这样给她气受?以后老娘归了西,他是要后悔的!古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再把话说到头,谁又和我一样偏生就是守寡的命?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她这样找了一个,两个人搭伙,你们也要少操多少心。不过说起来,她比我还强些。除了你的姑子,她还有绍荣这一根苗,老雍家香火还在这里。你哥哥呢,吃干了我一生的奶水连泡尿都没撒。到底不是亲生的!亏得还有你们两个,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们的死鬼老子去了。”

她说到这里,子虚插了一句嘴:“我好像碰到他了。”

“谁啊?”细雪问。

“舅舅。”

“哪个舅舅啊。”陶白杏瞪大了眼。细云也猝然抬起头来盯着她等待回答。

“还有哪个舅舅?我看名字写的是裘细雨,长得和姨娘也像。”

外头又开始下雨,绍荣进了内室来。子衿子夜也从楼上下来了。一家子都坐了下来等着子虚说。

“前一阵子我们学校组织采风,预定的四辆车子只来了三辆,只好把人往车里硬挜。过收费站的时候超载太明显被拦了下来,车子也叫人扣走了。后来过了期限,辅导员接到电话说可以去领车了,我当时正和她一起在外面拍照,大家就叫上当日的司机一起去了。就是在那里碰上的。他现在好像是局长,下楼时,管我们这桩子事的一个主任和他打招呼的。”

“你怎么晓得就是他。”子衿问。

“门口有名字和照片。我们进门找主任的时候就看到他了。金字塔尖一样地贴在最顶上。”

陶白杏听了,悠悠叹道:“人呐,难呢。在外面混事,混得不好不愿回家,怕给家里人丢脸,怕亲戚朋友上门问七问八自己没嘴回。混得好了也不愿回家,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怕和穷亲戚站在一排,姊妹弟兄也都不如他,不入他眼。真是难呢。”

细云突然大声哭起来:“真不知道我丢他什么人了,做了一辈子二奶说到底为了谁?当年他上大学,家里一分钱拿不出来,我不跟肖凤山,他拿什么鬼钱去上大学。我就像个奴隶一样围着肖凤山转,我说我弟弟不容易啊,家里多少年来出一个大学生啊,不供他念我没脸去见我的死鬼老子啊。拿命拿脸换来的滚烫的钱供他念,这书他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三纲五常连我小学没毕业的人都晓得,他倒念得这样忘本。”

大家都静默着,面面相觑的。只有细云仍呜呜咽咽地抽泣着。

黄昏时分到了家,雨也收住了。子衿去找阿楝玩,子夜在房里温习功课预备夏日的中考,绍荣也在房里看书,细雪过来子虚的房间里找她说话。楼顶露台上的一些残雨坠下来,一声声地敲着雨篷,房间里静静的,流动着鸭蛋壳一样的浅青色光线。

“你不该当着外婆姨娘的面说他的事。”

“我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

“你应该事前知会我一声。你姨娘从小到大最疼他,这些年他杳无音讯,她权当他死在外面了,你现又这样说,是揭她的伤疤。”

“我回学校之前再买点东西去看看她吧。”

“是该这样。你们姊妹三个里,子衿男孩子似的不能交心,子夜又不爱说话,她最欢喜你。”细雪思前想后又说:“你读书要是闲下来了可以再去那局里看看,告诉他,你是裘细雪家的,看他什么反应。能认自然好,不认的话也没什么。我们也没说指望他什么,图他什么。只当说了个笑话吧。”

“他干什么要这样。”

细雪本想说什么的,话在口中盘旋了一下又咽了回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吧。”

“宰相门前还有三等亲戚呢。何况我们哪里就那么不堪了。”

次日清晨子虚买了新蒸的米糕、桂圆和一支花旗参送去了细云家里。细云还没起,春嫂在厨房里烧早茶,见她来了悄声说凤山这几日又没有回来,叫劝劝细云。珍珠听见动静下了楼来:“昨天回来两眼桃子似的,是怎么了。”

“没什么,说以前的事说得伤心了起来。”子虚一笔带过。

珍珠知趣,也不追问,说:“你姨父这几天也不知道哪去了,她是心里苦闷。”一抬脚不小心踢到了茶几底下窝着的猫。老猫叫了一声又趴下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细云下来了。“子虚来啦。”

子虚站起来回话:“家里的鹦鹉也是姨娘给的,别人家养个头十年也就死了,偏生它还能活到今天。这猫也是。可见物似主人形,姨娘的寿长着呢。”

细云笑了,又口没遮拦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珍珠匆匆吃了一口早茶,抱上一摞子书说是去教堂做礼拜了。

细云说:“她现在在里面给大家弹钢琴,给唱诗班伴奏。有个信仰也好,她这样孤孤单单一辈子的人心里头能有个着落。反正总比在家里强,时间能走得动。”

春嫂把子虚才买的米糕切了一盘子端上来。细云说:“好孩子,姨娘欢喜吃个什么你都记得。等我明天老了也不怕了,还有你呢。”

子虚见春嫂朝她眨眼,就问起了凤山的事。

“他啊,这段时间半个月不着家都是有的。你是家里的孩子,我不在你面前要脸。还不晓得他又搭上什么人了。”

“那你跟他说说吧。总要好些。”

“我拿什么说?妻不是妻,妾不是妾,我拿什么身份说?你不要烦我的神了,我跟他过了几十年了,这点事再看不开我不如跑到卿河大桥朝下面一跳完事。”

细云喝了口茶,叫春嫂又切几块米糕来。春嫂后来送子虚出门,说细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叫她以后常来,子虚嘴上承应,可她是在外头上学的人,常来是难了。

在回苏城的车上回,子虚回味着细云说的那些话。

“姨娘羡慕你妈妈,也羡慕你。她找了你爸爸这么个好男人,又有你们姊妹三个,一家子说不完的话。你现在读着书,过了夏天毕了业,找份工作,和小年结了婚,恩恩愛爱的,日子也是神仙日子。我呢,一把岁数的人了,还能谈什么爱不爱的。没人爱我!我也没爱过什么人!就这么稀里糊涂清汤寡水地过吧。你说我寿长,寿长对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无儿无女,来去无牵挂,早死晚死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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