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哈萨克民歌艺术世界探析

2022-04-08 06:26卢兆旭
喀什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哈萨克人哈萨克民歌

卢兆旭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新疆主旋律电影《远去的牧歌》中一首首贯穿始终的哈萨克民歌,给全国观众带来了强烈的视听冲击,尤其是哈萨克族在新时代境遇下实现了整体脱贫致富,完成了历史性的跨越,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的价值追求。哈萨克人用情感真挚的民歌歌颂新时代,讴歌伟大祖国,用歌声传递着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背景下,与全国各族人民一起奔小康伟大实践取得胜利的欣悦情感。我们从现实和电影艺术中可以看到哈萨克人是天生的歌者,通过分析新疆主旋律电影中和历史文献典籍中的哈萨克民歌,从而解读哈萨克民歌带给人们的审美体验与审美追求。依循新疆主旋律电影中的哈萨克民歌,寻根问源深入分析与阐释哈萨克民歌。首先,哈萨克民歌诗意地建构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文学世界;其次,复杂的仪式歌唱诠释着哈萨克人对于“生”的独特理解和对“死亡”的超脱;再者,承载着哈萨克民歌咏唱的天堂,是自然丰饶的大草原和草原上不断变化的生命,由此,哈萨克人在不断体悟生活的感受中,提炼出富有哲性的哲理歌。所以,哈萨克民歌既是民族精神的历史载体,也是哈萨克多样文化的渊薮。我们也尝试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哈萨克族民歌文化的多重意涵,“让我们在多元的文化视野中评判诗的意义与存在的意义,评判生命本体论与生命价值论的共性与个性,即在多元综合性视野中重新理解生命文化的本质。”[1]哈萨克人用民歌歌咏生活,独具情态的哈萨克民歌诠释着哈萨克人对生命本质的诗意吟唱和理解。

一、人与自然和谐观念的诗意呈现

(一)生动自然、妙趣横生的劝畜歌和赞畜歌

哈萨克人崇尚自然、热爱自然,由此诞生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朴素生命意识,认为马、牛、羊、驼等牲畜是上天的恩赐,绝不是可供奴役与杀戮的对象,人类只有和这些生命和谐相处才能得以赓续。而人畜兴旺是草原旺盛生命力的体现,人畜相互友善并相互依存是自然法则。人类与其他生命之间的和谐关系维系着这个世界的相对平衡,这才有哈萨克民歌“以我观物”与“以己度人”的认知并形成稳定的理念来维护这种特殊关系,由此产生了对牲畜“劝说”,并对幼崽和母畜进行“劝慰”,而不是以凌驾于其上的姿态面对所观照的对象。

劝畜和赞畜的民歌巧妙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和戏剧化的场景,体现人与畜之间的平等对话。从《劝山羊领羔羊》《劝牛接纳牛犊》《劝马接纳小驹》《劝驼认领驼羔》《劝绵羊纳羔》等大量拟人化的民歌中就可见一斑。这些民歌使用平等的身份参与对话,营造和谐氛围,沟通生命之间的私语,即使受众方是无法言语的动物,也不影响施与方沟通的欲望。民歌所表现的内容真切展现出人与动物之间的亲密关系。“小羊羔时时离不开母亲,母亲是小羊羔的靠山;你若不肯认领自己的孩儿,你将终生受到它心灵的责难。”[2]还有《劝牛接纳牛犊》:“阿吾肯木。阿吾肯木,我的牛儿。……你不认我吗,阿吾肯我的宝贝,如果沾上活拉巴就觉得晦气。”[2]言辞恳切、自然而生动。置身于人与动物生命相互观照的场域,动物也有了“聆听”的能力。再者,表演场面借助戏剧性的对白展示人与动物之间的特殊关系,动物安静聆听来自人类的呼唤,表面是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处理,背后则是哈萨克人对动物生命的敬畏,籍此让动物参与对象化的交流活动,弥缝人类与动物之间沟通的间隔,借助劝歌、赞歌抒发哈萨克人对生命的态度,以我度人,人畜共存。

民歌中人与“非人”(牲畜)之间的对话被提高到同一平台与高度。呼唤母羊、母牛、母马等歌开始有一个呼唤语气词“希沃热”“阿吾肯木”等,强化了委婉、温柔、亲切的人情味。“心肝”“宝贝”“母亲”“孩儿”等生活化口语使用切近人与动物关系。哈萨克民歌善于运用细腻的口语虚拟人与动物精神通融的场域,既是出于对牲畜的尊崇和关爱而诗意化的歌唱,从中也可以看到远古人与神对话的文化遗迹。

如果说哈萨克民歌中人与生命(牲畜)进行诗意的沟通,处在同一高度平视人与其他生命,那么,发自内心地赞美这些草原的精灵——牲畜的民歌,则采用了仰视的视角深情礼赞人类的朋友和衣食之源。《骆驼之歌》《牛之歌》《马之歌》《山羊与牛的对话》《山羊之歌》《牧羊人赞美绵羊之歌》等,带给了人们更为豪迈的激情的艺术形象。这里的“马”“牛”“羊”被“人化”成具备高尚品质的“人”,或矫健强壮,或高雅俊美。“小白马我的良种马,赛场上你显得那样高雅;你的额鬃比丝绸还好看,你的身姿优美毛色光滑”[2],都是主人发自内心的赞美,“马”被比作“身强力壮的青年”,被描绘成勇敢坚强的“人”,体现出骏马矫健的身姿和高雅的动感美,这也可以说是哈萨克所期待的审美艺术形象。

(二)内容丰富的狩猎、放牧之歌

哈萨克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民族,游牧、狩猎生活成为民歌表现的另一主要内容。哈萨克人平时放牧牲畜,闲暇打猎,因而民歌主题离不开这些生活细节。寻找新草场的《转场歌》,放牧牛羊等牲畜的《牧歌》《守牧歌》,处理羊毛、制作毛毡的《剪羊毛之歌》《擀毡歌》等。大多时间哈萨克牧民要独自面对马群、牛群、羊群,孤独、寂寞时常袭来,感情无处倾泻,总要寻找沟通的渠道。面对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施与“人性”的观照,歌唱牲畜、环境、自我成为哈萨克民歌有意识的选择,这也是哈萨克牧歌发达的重要原因。

看似自由不羁的哈萨克人的放牧生活,是艰辛与快乐共存的。随季节变化、草场条件、畜群数量的变化,他们要转场、放牧、围栏、护畜、防狼。游移无居的生活成为田园牧歌式的咏唱,“为了让羊儿肥壮我放牧到深山,我吹起牧笛叙那心中的情怀。”[2]牧羊人置身辽阔的大草原,高山、白云、蓝天组合成的优美画卷,激起他们的创作欲望,凭借民族乐器牧笛与口弦,歌唱美好的现实生活,借景抒情,情景交融。韵律和谐的“我”式咏叹调,以“我”为抒情主人公,将放牧的欢畅歌唱出来,“有我之境”的“牧马”“牧羊”“牧牛”“牧驼”,人与牲畜放置于空阔、辽远的草原,天山牧场被形容得如诗如画,意境优美。画面的宁静与歌声的动感交融构建了诗性时空。“我”与“骏马”和“美女”相伴,歌声“随着微风向姑娘传送”牧人的心声,一派牧歌草原的辽阔与舒畅的审美感受传递出来。

哈萨克人特别崇尚狩猎文化,出现了大量有关狩猎与马的哈萨克民歌。“马”的艺术形象极为生动活泼,狩猎歌中的“马腾蹄如飞”“腾空似箭”,张扬着飞跃的俊美与力量。狩猎之“马”是哈萨克人崇拜的文化图腾,是其心中的神化形象,代表着速度和激情。狩猎时“马”的狂奔突袭,与“猎鹰翱翔”“猎犬突奔”“弓箭飞驰”会反复出现在歌里,显示狩猎场面的宏大与雄壮。驾驭这些“马”“猎鹰”的骑士形象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彰显着游牧民族崇尚野性的力度美。《猎人的心愿》唱到:“一匹快马、一只神鹰、一只飞犬,能干的年轻小伙爱这三样,再有个美丽的姑娘伴随身旁,那姑娘美如天鹅双眼含笑小嘴圆圆……小伙们一齐上马喧闹呐喊,歌手和冬不拉手也在身边。”[3]

二、哈萨克人民对生活的深情礼赞

(一)想象瑰丽和深情欢畅的草原颂歌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哈萨克族团结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之中,生活在广袤的新疆大草原,对哺育他们的草原充满了深厚的情感。哈萨克民歌中的审美意象是独特的,源于哈萨克人生活的自然环境阿尔泰山险峻挺拔,天山绵延悠长,这些有别于其它草原民族。《阿勒泰》“阿勒泰高峰迎来了第一道霞光,阿勒泰人民沐浴着金色的朝阳,哪里有像你这样美好的地方!”[2]歌颂《银山》“堆堆耸起的不是银山,是雪白的羊毛光闪闪;潺潺流淌的不是金河,是黄澄澄的酥油亮灿灿。”[2]“牛羊点头微笑,炊烟缭绕,金色的阿尔泰。”[4]草原的美景在哈萨克民歌中幻化成哈萨克独有的审美意象,阿尔泰与“金子”紧密相连,“金河”“雪白羊毛”代表着高贵、华美,也在哈萨克艺术审美意境中常常出现,由此“霞光”“鲜花”“酥油”“羔羊”等不再是现实的物景,而是哈萨克人心目中被赋予情感的审美艺术形象。撒欢的羔羊、饮水的枣红马、英雄少年融合成情景交融的“仙境”和“家园”。“耸高的山峰和蓝天接吻,风光旖旎的草原似人间天堂,世间哪有你这样美好的地方。”[2]生命与自然融合的体悟,才生发出这般对自然的赞叹。

另一类颂歌是哈萨克人在新疆和平解放后获得了新生,整个哈萨克草原充满了欢乐祥和的新气象。他们对比旧时代受压迫和剥削的残酷与无情,赞美新社会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和幸福。如控诉伯克剥削人民的《巴依伯克吃人肉》:“草原上鲜花凋谢荆棘丛生,大地长夜漫漫不见光明。苦难的岁月呀!可恨那巴依伯克不劳而获,撕咬着穷人血肉比狼还凶。”[2]赞美共产党的《党给的幸福》《伟大的共产党》《党的政策照心房》《共产党的恩情》等大量民歌,歌中唱到“没有太阳万物不生长,没有鲜花百灵不歌唱,有了伟大的共产党,牧民过上幸福的好时光。”[2]控诉与赞美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类民歌多是先烘托气氛的“鲜花凋谢”“大地夜漫漫”“太阳万物”“鲜花百灵”等描述,通过类比手法营造出主题鲜明的艺术形象,由此带来或歌颂、或控诉的情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党领导的拥护,深刻揭示哈萨克深受戕害的苦难历史,相比之下,现在的自由与解放弥足珍贵。

(二)世情歌的哲性美与娱乐歌的诙谐美

哈萨克民歌中教育世人的世情歌之中,有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集体智慧,有着与儒家思想相同的哲理性思考,包含着深刻的哲理。这些歌用富有趣味性的口语唱出,喜欢用各种数字归纳道理,向人们展示哈萨克民族智慧。如《三种急切》《四种悲情》《五种孤苦》《六种不顺》《七种灾难》《九种敌人》等,这些济世经验通晓易懂,依歌诵唱便于传承和记忆。多是预防性、不利性人生问题的揭示,“悲情”“孤苦”“不顺”“灾难”“敌人”基本是贬义词汇,可见哈萨克人强烈的忧患意识。哈萨克人生活的新疆地区,自然与生态环境塑造的民族生存智慧,民族发展历程中积累的宝贵人生经验和生活哲理,均借助哈萨克民歌形式得以续存,弥补了哈萨克书面文化不发达的弊端,这也是这类独特民歌的初衷。正如《七种灾难》告诫人们:“办事毛躁,手儿笨拙,家中零乱,爱走家串户;这种女人是丈夫的灾难。”[2]告诉人们持家勤俭刻苦,谨言慎行,有理想和追求,生活才会幸福。并且用押韵、复沓的方式强调:“贪睡可悲不知羞,狂笑可悲不知羞;饭桶可悲不知羞,狂怒可悲不知羞。”形式的特别和内容朗朗上口都是哲性美学的集中体现。

追求“善”体现了哈萨克基本的价值观念,“如果爷爷心善,你家宾客不断;如果爷爷不善,那可是你的麻烦,如果父亲善良,是你有思想的导师;如果你娘善良,同你头上的宝塔一般;”[2]“善”念在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扬“善”止“恶”,“善”带来家庭和谐,生活幸福,人生圆满。

饭后茶余消闲的哈萨克娱乐歌是生活的调味品,轻松、诙谐、夸张。《狐崽当猎犬》《长颈雁当耕畜》《雄鹰和公鸡成亲》《用麦秆做套杆》《老婆的胡须六庹长》《在草场牧鱼》等,标题独特夸饰,把不可能的事物并置,特别吸引人们的注意。“我这人从来口不出谎言,我抓了一只狐崽当猎犬。蚊子的脾性暴躁又凶狠,设下马尾扣才使它入套环。”[2]谎言与实话、狐崽与猎犬、蚊子与套环,极度的反衬与夸张,给人们以奇崛之感。就像“蜘蛛网压倒了骆驼”“蚊子皮做大衣”[2]等,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也只有天性乐观的民族才有如此丰富夸张的想象力。看似不着边际的“狐狸变成了猎犬”,“水鸟能配备鞍子”,“长颈雁当做耕畜”,“雄鹰和公鸡成亲”,营造的艺术氛围凸显了哈萨克人特殊的审美旨趣。《骏马趴在树叶上》《用水点灯》《踩着树叶渡河》等,张扬着一种世俗的神性化倾向。幻想脱离现实苦难的飘然放达,凌空而起的艺术创造,根植于困苦生活却淡化了的超然姿态,均熔铸于民歌中。“额尔齐斯河翻着碧波,我踩着树叶渡过了河。一辆汽车被冻得哭泣,我忙把它搂紧怀里暖热。”[2]把不可能艺术化处理成可能,荒诞怪异的“鱼儿参加婚宴”并“欢舞对歌”,而“汽车被冻得哭泣”人化的奇崛,这都是现实生活的荒诞化,目的就是引发受众思考后感悟而拥有奇特的愉悦情感。纵观这些哈萨克民歌文学想象的神来彩笔,挥洒自如,变幻莫测。透析这些调侃味道浓厚的民歌,我们窥见到哈萨克人对待生活的幽默态度,解构现实的严肃性并重构生活的自信与洒脱。

哈萨克民歌是集体智慧的艺术结晶,通过歌声抒发生活的多姿多彩。种类繁多的狩猎歌、放牧歌、劝畜歌、赞美歌是哈萨克生活链条上突出的结节,原生态的哈萨克民歌蕴涵着哈萨克生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丰富情感。“一般认为,原生态的民歌具有自发性、民间性、口传口授性的特点,是一种纯民间的艺术形式。它产生于人民群众的劳动、斗争、生活、娱乐之中,真实反映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所以历来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是人民群众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之一。”[5]哈萨克用歌疗治心灵的各种困惑,期待美好的未来,正是这些民歌淡化了苦难,纾解了孤独寂寞,增添了快乐。哈萨克游牧边疆的孤寂如同变动不居的古老生活方式需要嘹亮的歌清除枯燥和乏味,有了它生活就像歌中所言,美好、留恋、思念占据了心灵的空间,苦也是乐,苦也是美。

三、繁丰浓郁的民俗文化记录

哈萨克仪式民歌蕴含着哈萨克的生死观念,并通过仪式歌来强化仪式的严肃性,也蕴含着中华民族共同的价值观追求。哈萨克人认为人生重要关键点——生命诞生与死亡必须用歌声来陪衬,并世代延续下来固化成特定的仪式内容。另外,也通过仪式歌表达哈萨克人所期冀的命运或者理想的生活状态。“我们可以最终看到,作为特殊的强调功能,仪式的展演在社会进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在具体的族群中起到了调整其内部变化、适应外部环境的作用。就此而言,仪式的象征成为了社会行为的一种因素,一种社会活动领域的积极力量”。[6]仪式凝聚着一个民族共同的价值追求和对生活的诠释,哈萨克仪式歌是对这种价值追求的审美阐释。从仪式歌的内容来了解仪式的全部过程,可以明晰哈萨克人在仪式展演中的共同审美意趣和审美追求。哈萨克仪式歌有机融合到各种仪式表象之中,既具备了审美艺术的感染力,也在哈萨克人意识中形成了稳定的审美文化的图景。我们也在这些哈萨克仪式民歌中追寻到这个民族普世的价值观念和对人生美好理想的共同渴求。

(一)婚嫁仪式歌之繁富

哈萨克婚嫁仪式歌最为繁多齐全,婚姻仪式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歌唱,可见哈萨克对于婚姻仪式的重视。这和其他民族在婚嫁仪式中歌唱有着相似的价值体现,也是古老中国共同价值观念的一种体现。婚嫁仪式歌依据女子出嫁的全过程为主题展开,由于婚姻迫使女子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到陌生的环境生活,哈萨克女性内心充满了复杂的矛盾心情。因而,劝嫁歌、哭嫁歌、诉歌、离歌等仪式歌从女性的角度切入,将女性在各种婚俗仪式里的被动性表现出来,细致描写女性的期待、彷徨、忐忑、渴望,给婚俗的仪式庄严性涂上了多彩的艺术形态,也展现了多样的女性艺术形象。

哈萨克族婚俗男女双方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庆祝新人的婚姻,男女方都要大摆筵席,庆祝三天,婚嫁歌就陪伴着婚姻仪式不断展开。有专门劝说新娘的《劝嫁歌》;有披上盖头成为媳妇的《森斯玛》;有离别家乡难舍难分的《哭嫁歌》《诉歌》《离别歌》;还有抱怨出嫁的《怨嫁歌》。劝嫁歌中的劝说者从社会制度的层面理性劝唱到“春天来了树要开花呀,姑娘大了就要出嫁呀,花儿开了才能结子呀!姑娘日后总得抱娃娃!”[2]用大自然中的生命现象说出女人出嫁的必然性,再用“胯骨和腿骨相连”“草原和山相连”[7]比喻亲人的关系。劝说婚嫁是该民族亘古不变的仪式,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隐含着民族繁衍生息的本能追求。

婚嫁歌常采用比兴的艺术手法,喻指婚嫁的各种处境,就像“公公的心像草原,婆婆的心像红花”“父亲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母亲好像一眼温柔的清泉”。[2]歌中有许多生活细节的描写:父亲坐过的花毡、母亲用过的铁勺、天天进出的门框,使得女孩子难以割舍难以离别。出嫁离开家乡,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拉开帷幕把母亲看一眼,清清的泪水布满了脸,再见了家乡,我祝你平安。”[2]《对父亲的告别》《唱给父亲的歌》《唱给母亲的歌》《对母亲的告别歌》《对哥哥的告别歌》《对嫂子的告别歌》《对乡亲的告别歌》等,表现了对父母、哥哥、嫂子、乡亲的依依惜别之情,“我坚忍不拔的父亲,像男儿那样培育我成人”,“我亲爱的母亲啊,我曾经贪婪地吸吮你的乳汁。”[2]这些歌唱出了姑娘、父母、兄弟姐妹复杂的心情,感情真挚动人。

婚嫁歌里有特别对唱的《加尔加尔》,是男女两组对唱的婚俗歌。男方歌词曲调快乐轻松,述说着新生活的美好与期待;女方曲调凄楚、悲伤,表现了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惶恐与不安,这些也正是女孩子内心的独白。“对唱在哈萨克族的文化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几乎在所有的民间节目、婚礼庆典中都要举行对唱。对唱的歌词即兴创作,曲调大多为单乐段或经过扩充的单乐段。唱时无伴奏,多用曲尾衬词作曲名。”[8]婚嫁歌的对唱是歌、乐、舞的完美结合,为了配合婚姻仪式的热闹场面,众多哈萨克男女老少加入到舞蹈队伍中,伴随着音乐起舞,歌声、音乐、舞蹈创设了一个狂欢的仪式场景,将婚姻仪式推向高潮。新娘、新郎就是这个舞蹈场域的主角,促使男女婚嫁双方的情感状态通过仪式表演呈现。

(二)丧葬仪式歌之庄重肃穆

和其他民族一样,哈萨克对死亡的终极关怀,以挽歌、丧歌等形式呈现,也形成哈萨克人的特殊丧葬仪式的重要部分。哈萨克丧葬歌显示了这个民族对死亡的深切理解以及对待死亡的态度。死亡给予人类的记忆无疑是恐惧、不舍、留恋等复杂的情感。面对死亡的仪式展演不仅体现了对于死者的尊重,也是生者对于人类自身价值的体验。在没有进入丧葬仪式之前,可能意识不到死亡的终极问题,仪式开始到结束恰恰将个体的人纳入到死亡的思考场景。哈萨克丧葬歌借助“对于人类自身的恐惧和忧虑的体现以及对于人类自身具有信念和价值或缺乏这种信念和价值的证明”[9]来寻找生命的真谛。丧葬仪式进程中形成了体系完整的各种丧歌,如《送葬歌》《讣告》《悼父歌》《悼念母亲的歌》《挽歌》等。

哈萨克《丧葬歌》悲哀、低沉的歌声,表达出对逝者的哀思。人们唱着《送葬歌》:“上天虽然降下了雨水,可再也找不到骆驼的脚印,温顺的白驼羔呵,再也找不到亲人。……坟头已洒满了你的眼泪,……妈妈已经跨进天堂的大门。”追忆逝者的美德,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在《讣告》歌中连用了16 句“没有”[2]——生命如同没有不腐锈的铁块、羽翅膀丰满不缺的雄鹰、双蹄健美无损的骏马、四季不脱毛的骆驼等,[2]说明“没有不死的生命”,既然“你无法躲避降临的劫难”“残酷无情的死亡”,那么“这是无法逆转的规程”,[2]哈萨克人坦然面对不幸与死亡。那些孩子吊念父母的《悼父歌》《悼念母亲的歌》,妻子悼念亡夫的《悼夫歌》,别人劝慰亲朋好友的《劝慰歌》《吊唁歌》《挽歌》,充满着对生命逝去的悲伤,真挚的情感令人动容,也给送葬仪式平添了肃穆与庄严。“昨天还健在的父亲,今天却永远离开我们。父亲是一座雄伟的山峰,灾难是一位最强大的敌人。”[2]父母的离去是人生最悲伤的事情,使孩子们失去了依靠,精神上遭到重大打击。父母无私地奉献,他们离开后孩子们更加体会到父母给他们爱的重要,他们是“保护神”,是儿女精神的寄托与依靠。面对生者我们应该坚强地活着,勇于面对死亡,“人间没有父亲不死的人,天地间没有母亲不死的人,……自然的死亡会让乡亲悲痛。”[2]死亡不可避免,是无法逃脱的宿命,唯有生者坚强,才可以告慰死者,也是对生命的敬重。对于那些为哈萨克族做出贡献的人,人们给予最高的礼遇和崇高的敬意,“他将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像开不败的鲜花永远吐艳。”[2]哈萨克对于死者的哀悼仪式非常隆重庄严,人们从四面八方汇入宏大的送葬队伍,马队浩浩荡荡蔓延在天山墓地,显示了哈萨克丧葬仪式的庄严和对生命终结的敬意。丧葬歌悲情的苦唱,低沉苍凉,加上冬不拉的伴奏,更显哀歌之悲情。

庄严肃穆隆重的丧葬仪式向生者警示,死亡是生命的结束,但是无论是现世美德还是罪恶,都是不会消失的,人们要慎终追远。告诫现世之人要极力行善,多做有益的事情,为大家谋取福利。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残酷而无情,我们没有办法留住敬爱的生命,就淡然接受。最后的送葬仪式程式向美德致敬,“追忆您的先祖,阿布莱汗、布哈拉,个个都是驰骋沙场的英雄。……”[2]教育哈萨克人继承善德,不负寄托。

(三)祝福歌的希冀与节日歌的隆重

哈萨克人天生喜欢歌唱,也对生活充满无限憧憬,希望民众都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表现了他们强烈的群体意识。新生儿、出征、收获等仪式上,哈萨克人把这些希望与理想写进祝福的歌里。《祝福歌》唱到:“给予我们一场场盛宴,给予我们持久的平安,愿老人棕色的胡须,常浸在洁白的马奶酒中,愿润滑的柳木摇篮,常睡着可爱的婴儿。”[2]《祝愿歌》:“愿你的环扣上套满羔羊,愿你的千里驹膘肥体壮。”[2]《祝你像勇士》:“祝你像勇士,懂得怎样冲杀疆场,……”[2]此类仪式歌,专门根据相应的仪式而定,特定的“老人”“勇士”“婴儿”界定了仪式歌的不同内容。但是,表达的情感与思想同哈萨克人祝福的对象紧密相关,“婴儿”代表希望与未来,“勇士”代表刚强与力量,“老人”代表安康与智慧。体现哈萨克人感恩上苍赐予生命并让他们获得新生,勇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着哈萨克大草原,礼赞勇士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哈萨克人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节日的来临,人们欢聚一起,弹起冬不拉,载歌载舞,尽情欢唱,由此诞生了节日仪式歌。节日歌寄寓着哈萨克人对生活的期望和祝愿,舞蹈欢畅淋漓,诗歌韵味隽永,诗节与音乐和鸣,诗体节奏舒展。这样融合诗歌、音乐、舞蹈的哈萨克节日民歌给草原生活带来了祥和的氛围,凝聚着哈萨克人共同的生存理念,也维系着哈萨克人的精神文化传统。通过节日仪式构造共同的精神维度,凝聚着个人与群体的联系,凝结哈萨克人对宗族、国家的超验关系。“仪式是维持社会关系的有效手段。社会关系是抽象的,仪式把人聚集一起,采用一系列象征行为以及戏剧化形式,达到参与者对社会关系的理解。”[10]

(四)驱歌的神秘美感

还有一类仪式歌,就是诞生于古代并在现代的哈萨克人居住的地区保留下来的诀术歌。当然,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这些古老的诀术被科学认识所取代而基本消失。人们不再相信诀术,认为那是骗人的把戏,不科学。但是,在科学技术和医学不发达的哈萨克人生活的地区,人们依旧相信古老的诀术,这种流传久远的神秘诀术,它的作用无法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哈萨克族民歌中有相对完整的《诀术歌》系列,包括《诅咒歌》《驱疫》《驱毒令》《祈雨歌》《呼风歌》《驱牙虫》。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神灵的崇拜,成为诀术产生的根源,也是人们希望通过这些愿望达到诅咒敌人、驱除瘟疫和疾病、呼唤神降雨水滋润大地、消除虫毒,就像歌中希望的那样:“从库热拉依山顶,被驱赶的贼蛇;根据圣人的指令,驱除者已到,快滚出毒蛇。”(《驱疫》)[2]对无法消除的疾病和灾害,哈萨克人祈求通过特定的诀术完成。这保留了原始文化的印记,这也是边疆民族长期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抑或是一种靠信仰的精神力量祛除不利的人类本能。“不管人们给宗教与民间信仰下过多少定义,信仰行为采用外化形式聚合善男信女……仪式便成为广大信徒体验信仰、解读禅奥的方式……这类仪式,是在特定场合、特定时间、按特定程序、由特定人员执行的一套相当程序化了的行为。……时间性的音乐与空间性的舞蹈,就是通过声响、姿态,营造空间、周知场域的艺术。”[11]

总体看来,哈萨克族仪式歌作为一种文化艺术形态,源于他们生活的天山南北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环境,是社会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交互作用的结果,也是哈萨克人现实功能逐步确定的审美价值肯定性规定。哈萨克先民的原始崇拜诞生了祭祀仪式的民歌,他的创作者不是固定的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性集体创作逐步加工的漫长历史过程。随着先民对自然的认知加深和视野的逐步开阔,知识属性的各种仪式分化出来,形成了具有舒缓情感的劝嫁歌,表明婚姻的功利性和繁衍生息的种族延续功能是个体必须经过的人生过程,担负族群的繁殖的整体性要求。这种功能的确立是族群社会认可的普遍信仰和价值追求,由社会价值走向审美价值,深化了人们对婚姻的价值肯定和对美感的崇尚。哈萨克人传承下来的民俗文化,已经仪式化固定下来,形成了最能表现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符号。解读仪式歌也许是从另一个侧面看到这个民族历史的文化讯息。“虽然告别了原始状态,艺术在民间生活中,依然寄生于自己的母体——仪式之中。”[11]考察仪式歌的不同内容,也可以看到哈萨克重大场景中民俗文化的细微之处。

四、结语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背景下我们梳理哈萨克民歌,可以看到各民族对于生命历程的共同认知,共同的世界观、价值观,对于生与死的尊崇,是绾结与维系中华民族共同价值追求的主线。哈萨克民歌和其他民族民歌都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并通过诗性化的语言加以表现,尤其注重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并把人与自然生命理解为平等的地位,于是就有了妙趣横生的劝说歌、赞美歌。这绝不是随性的自由吟唱,而是哈萨克人自然天性的外射。加上丰富的原生态狩猎、放牧之歌,仿佛让我们置身旷美辽阔的草原,深切理解了草原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草原既是哈萨克人生活的场所,也是其诗意迸发的自然之源,礼赞生命也间接反映出哈萨克人对于自我与自然的原初理解,由此哈萨克民歌是其自我内在的观照和对现实的诗意理解。随处可唱、可舞、可歌的哈萨克民歌,彰显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哈萨克人随性、自由、豁达、和谐的自然观与艺术观。哈萨克民歌不仅礼赞自然生命,还记录了哈萨克民俗文化的历史与现实状况。繁富复杂的婚嫁仪式歌比较准确地记载着哈萨克人的婚恋观念;丧葬歌带有哈萨克人对于人的生命归宿关切,使死亡仪式呈现出庄严与肃穆之感;哈萨克人彼此的祝福显得真切与温暖;哈萨克民歌中还有部分起于远古的神秘驱歌,充满着原始、粗糙的美感。这些都是哈萨克民歌所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也带给人们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和审美愉悦,让我们领略到哈萨克民歌艺术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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