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只要书还在,文化内部就还在流动

2022-05-17 12:55李昶伟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文库

李昶伟

在俞晓群的草鹭工作室见到他时,他也是隔了好久才来办公室。工作室临近望京,附近的费家村上周才刚刚解封。工作室在上海还有个分舵,比北京的更大更成熟。因为上海的疫情,所有员工都在家办公。

退休后的俞晓群决定告别传统意义上的出版。草鹭文化是他和几个好朋友创立的新品牌,“草鹭不是出版公司,是家艺术公司。”这一美妙优雅的涉禽,某种程度上像是一段新旅程的象征——从容自在但又有所跋涉。

还是做书,只是做法和以往不太一样。他在草鹭做的书,选的是国内外的经典,在国外找手工制书的大师,借鉴学习:用上好的版本、译本、插图、版式,再选用上好的纸张、设计、工艺、印装,也根据读者需求,做定制、改装、修缮服务。运行至今,推出了一批经典,《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伊索寓言》《钓客清话》《塞耳彭自然史》《伊利亚随笔》《包法利夫人》等,追随者众。

俞晓群自己设计图像自己追踪工艺。沪上著名文化人陆灏存一套真皮版《书蠹牛津消夏记》,说“一本书放入封套中,书与套封几乎没有缝隙,其中空气慢慢溢出,书会渐渐下降,直至落到封套底部。”要做到这样的工艺并不简单,有一次套封盒子放入书时,没有渐入的效果,封套尺寸没问题,什么原因?最后发现问题出在皮子上。牛皮挺实、平整、光滑,可以产生陆灏说的效果;羊皮柔软、细腻,但硬度不够,那年夏天北京阴雨连绵,湿度大,羊皮吸湿,放入套封时就发涩。

这是他此前的出版人生涯中没尝试过的路。1982年1月从普通编辑入行做出版,到2017年9月从海豚出版社社长任上退休,俞晓群的出版人生涯长达35年,到2022年刚好40年。从《万象》杂志,到“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海豚书馆”,还有“万象书坊”“牛津学术精选”“剑桥学术集萃”……俞晓群是这洋洋洒洒书单后面统领全局的人。

我选的是这条路,就是做基础工作

1998年,病中的翻譯家董乐山读到了沈昌文背给他的一包书,其中一本是《海上画梦录》。画册是20世纪30年代客居上海的一位奥地利画家希夫所画,他在上海住了17年,一直住到二战结束,笔下是十里洋场的众生百态。董乐山后来专门写文章记下此书。俞晓群记得的是,《海上画梦录》出版后,在上海办了一场希夫画展,当时上海领导见了他和沈昌文几个,说,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在上海出版,却在辽宁出版呢?

这大概是很多人的问题。当时的辽宁教育出版社在读书界像是横空出世,“新世纪万有文库”一下出了大批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书。这些书统一做成平装小开本,定价不高,设计朴素,分传统文化、近世文化、外国文化三个书系,每个书系若干辑,一辑十几本到几十本,从1996年至2005年,出了六辑,留下366种书。丛书的总顾问是陈原、王元化、李慎之、任继愈等,学术指导的名单也很厉害,金克木、周一良、傅璇琮、李学勤、徐苹芳、傅熹年、黄裳等等几十位大家。

“新世纪万有文库”

“牛津精选”

“新世纪万有文库”的总题目是俞晓群提出来的,志在追随《企鹅丛书》《岩波文库》《人人文库》《万有文库》等一类大众启蒙读物。帮他做策划的是沈昌文、杨成凯、陆灏,还有陈子善、扬之水、傅杰这样的专业人士。沈昌文那时刚刚从三联书店总经理职位上退休,杨成凯是熟悉版本学的语言学家,陆灏当时尚未耕耘后来的《上海书评》,但已然声闻沪上读书界。他们的后面又串联起一大群优秀的文化人。现在回想这些,俞晓群很低调:“我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平台,我那时候啥也不懂,就是跟沈公学呗!”

1996年3月,文库发布第一个征订广告,沈公写:“我读,故我在”;俞晓群写的是:“爱书人,你的简装书来了。”一二辑几十本陆续上市后,读者反应强烈,沈公在第二批书目的广告上写了更震撼的广告语:“不求显赫一时,但愿传诸久远。”下面则是这样一段话:“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而将永远存在,高尚的人们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热泪。我们谨以马克思的这段光辉言语,作为对当年《万有文库》的纪念,更以为我们自己的永远的鞭策。”

2009年,俞晓群到海豚出版社担任社长。年末与沈公小聚,两杯啤酒之后,俞晓群和沈公说,还想重启人文书出版,接续做“新世纪万有文库”。沈公说:“我老了,做不动了,我们还是去上海,试一试陆灏吧。”后来在陆灏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陆灏最终答应接手做一套文库,命名曰“海豚书馆”,小精装,三五万字一本,下面六个子书系,六个主编:文学原创孙甘露,海外文学董桥,文艺拾遗陈子善,学术原创葛兆光,学术钩沉傅杰,翻译小品陆谷孙、朱绩崧。

俞晓群记得,“海豚书馆”计划之初,大家希望多出一些,做长一些,等到出版一百册时,开一个座谈会;出到一千册时,开一个庆祝大会。但有一次推算时间,陆灏突然惊讶:“晓群都55岁了,抓紧做吧,不能想得太远。”这一书系到俞晓群退休时出到80种。

“新世纪万有文库”出版十周年的时候,媒体问俞晓群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套书,俞晓群老老实实说,因为出版社有些钱,想做一点文化保存的工作。后来记者问沈公同样的问题,沈公的回答是:保存为名,启智为实。

在编“新世纪万有文库”时,俞晓群曾经请教过陈原:什么样的书可以列入经典?陈原回答,一個最基本的标准就是存留价值。陈原曾经在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书库,买到他们100年前出版的书,有些书已经增值数倍。存留价值谁来界定?陈原说,一个是专家界定,一个是大众界定,也就是市场界定。后来有朋友告诉俞晓群,看到《新世纪万有文库》全套六辑366种,网络上最高标价到了20万!那年刚好是“文库”出版20年。

俞晓群不太愿意回溯过往,在他看来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是标新立异的人,不是先锋派,我做出版是做传承、搞文化积累,做大众启蒙,这是早先跟着沈公的时候就明确的。出版那么几条路,每一条都不一样,我选的是这条路,就是做基础工作。”

有些人觉得启蒙失败了,俞晓群不这样认为。“一代代人还是读了很多书。有些常识,通过启蒙还是深深扎到了你的脑子里。我们曾经很狂热,现在会理性思考——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的伤害会给别人造成痛苦呢,那时候你只是怀疑但是你不懂啊!”他相信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是要通过读书完成启蒙这件事。

“只要书还在,文化内部就还是在流动。”俞晓群信任书的能量,在他看来,文化的繁荣分表层、中层、底层,底层的热度一直在,这是一个好现象。“现在爱书人比原先多得多,藏书人也比原先多得多。读书人依然存在,他们的热情没有减弱,他们可能更加理智了,确实读书才能保持清醒。”

前辈的故事

在俞晓群眼里,没有什么“出版学”,出版没有“学”,这是一门靠经验传承的产业,一靠文化传承,二靠师徒传承。

俞晓群写过一本书,书名叫《前辈》,追溯中国出版史上曾经的奠基人。研究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是因为他当时在辽宁出版集团做副总,对出版经营很困惑:出版怎么踩能活下去?当时活得最好的是教材教辅,俞晓群师范大学毕业,在出版社起步就是编教材,1993年做教育社社长,一直做到辽宁出版集团成立,还兼职兼到2003年。当时教育出版改革,讨论的是怎么把教材分下去,让教材养其他书。俞晓群想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路可走。他想知道老商务、中华书局这些屹立百年的老店是怎么做的,怎么起家,怎么活下来,文化情怀怎么表达。

这些人里,王云五做“万有文库”的经历对俞晓群影响很深。王云五自学成才,经历传奇,毁誉参半。上世纪30年代,王云五赴美,《纽约时报》采访他,说他“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称王云五在商务印书馆主持的“万有文库”的规模在当时世界上未曾有之。“我很佩服他,‘万有文库做了四千种,王云五说我从小买不起书,在图书馆长大,‘万有文库一套书放着,一个图书馆就成立了。”

还有邹韬奋。邹韬奋患耳癌去世很早,女儿在他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臂叫爸爸,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尽力气抬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不要怕”。“他一生不怕。蒋介石让杜月笙请他去南京做御笔,他宁可流亡香港。硬骨头办报,冒着随时被查禁的危险出版当时一大批红色‘禁书。沈公说这三个字我一辈子没做到,他说自己是弱者,没有斗志和勇气。”俞晓群说其实沈公不是如他所说的弱者,沈公的观点是,第一是活着,第二是表达,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利于思想解放的很多书最后在他手上能出版。

沈昌文是俞晓群的师傅,言传身教。1994年他们认识,俞晓群当时三十几岁,心中就认定:沈公在出版事业上的成就,我可能拼尽一生的精力,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就老老实实向沈公学习吧。不管是在工作室,在书友会,还是在餐馆,在旅途中,不管沈公严肃说的话,还是他无时不在的灰色幽默,俞晓群都会认真记录下来,拿回去思考,再从工作中找到落实的依据。跟着沈公学,俞晓群知道实际上承接的是更多出版前辈的经验。“他一直说,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他念了一个研究生,因为他给陈原、范用都做过秘书,跟他们学了很多。”

俞晓群(右)和沈昌文先生

“他确实把路摸索得非常透,那些经验可学的太多了,而且他做所有的事情都会替你考虑,很周全地都给你想好了,不管是选题还是运营。他其实对你没有责任,但是他会对你负责任,这是他很真诚的一面。”

年近九十,沈公出门还是坚持不用车接,背着一个大书包四处游逛。中午一瓶啤酒,一碗羊杂,面色绯红,目光炯炯;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购书、上网都不耽误。俞晓群说,直到后来有一次,沈公记错地址,迷失了方向,最后出租车司机把他送过来,当时把他们吓坏了。此后沈公再出来,大家一定要全程接送。

前辈中还包括作者,比如许渊冲先生。本来给太太当司机去跟许先生谈事情,后来俞晓群决定给许渊冲先生认真地出版他的翻译作品。他记得2018年6月许先生的夫人突然去世,许多人去探望许先生,都为他的身体与生活担心。毕竟是年近百岁的老人,耳朵又背,以往交流都需要夫人在一旁解说,现在该怎么办呢?没想到不久,老先生突然给他打电话,他从记事本上找到俞晓群的联系方式,说:“俞社长,感谢你们以前的支持,现在照君不在了,你对我的著作有什么出版建议,可以直接与我联系。”

许渊冲先生

《两半斋随笔》出版,其中记载17位人物,包括故去的7位前辈:张元济、邹韬奋、丰子恺、陈原、陈翰伯、叶君健、李学勤;2021年故去的前辈名单里又加上了两位,一位是许渊冲先生,享年100岁,一位是沈昌文先生,享年90岁。

艺术家、作家、学者中高寿者多,除去个人因素,俞晓群总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里面的卓越者能和时代风潮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像官员、企业家在其中沉沉浮浮。“但不是所有职业都有这种自由,有的职业,必须在人群里。排球得六个人打,乒乓球两个人就行。”

有时候俞晓群听前辈们讲过去的事,也常常感慨一个时代的磨砺,和人在時代里的隐忍。

他记得三年前的夏天,去黄永玉先生万荷堂家中做客。他们去他的画室,看他创作中的一幅大画。一入画室,俞晓群受到了震撼,房内高高的举架没有吊顶,一幅尚未完成的大画放在巨大的画案上。工作场景常常是这样:画布挂在墙上,年近百岁的画家架起人字形梯子,手持画盘画笔,走笔画间,忙上忙下。

黄永玉和他说过一件往事。他说很久以前,有人用木棍打他,他牙关紧闭一声不吭,那天恰好是他生日。晚上回家,夫人含泪帮他脱衣服,发现背心都被凝血粘在身上。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吭声,黄先生说我在数他打几下,为什么数,“不为什么,我小时候练过功夫,知道自己能扛过多少棍子,到五百下我就完了。”走出万荷堂,俞晓群脑海里想到的是李白《与韩荆州书》:“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

生存是最低要求,其次就是精神生活

快速变动的时代里,所有经验都在快速迭代,包括出版。“并不容易做,可现在难的事太多了,什么事是容易的呢?有时候可能会遇到很多不可逾越的障碍,不可逾越那就得改啊。很多人说你怎么天天研究封面啊,还有人说你这是扒书皮儿呢。”俞晓群说自己的特点是随遇而安,遇到什么就去好好干,干到喜欢它为止。在他那里,出版是一种表达,写作是另一种表达,做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内心的平静。

俞晓群拜访黄永玉先生

出版业内说好编辑要有两支笔,一支笔能编书,一支笔能写东西。俞晓群这一代出版人中,他是出了名的“两支笔”,丛书做了一套又一套,自己的随笔也是一本接一本地出。厚厚三卷本的《一个人的出版史》一百多万字,记录35年出版工作的诸多细节。其实俞晓群是学数学出身,最早在三联出的书是《数术探秘》,偏爱的研究的也是少有人行的方向,比如“五行志”,这是中国古代正史中对天变灾异和时事感应的一类记录,他的《五行志丛考》写了一百多万字,后来从里面整理了二十万字出版。

“写东西只是一个爱好,一个表达的出口。”出版工作事务繁杂,俞晓群曾经担任一把手多年,外人难以想象他怎么能腾出那么多时间写东西。他说,“我的生活极单调,读书写作是我唯一的解脱方式。每个人解脱方式不一样,累了闷了,有的喝大酒,有的旅游,我都没有,我哪儿都不愿意去,就喜欢埋在书房里。”

俞晓群说生存是最低要求,其次就是精神生活。疫情这三年,埋在书房里的时间尤其长。他在文章里写,书房窗口望出去,有棵银杏树,树很高,一对喜鹊在上面做了巨大的窝。俞晓群亲眼看着两只喜鹊在几棵大树间选来选去,路边的泡桐树下行人太多,另一棵法桐枝条不够茂密,直到最终选中这棵银杏树。他想起随父母下乡时,冬春之际青黄不接,到荒甸子上搂茅草,一筐茅草不禁烧,做不熟一顿饭。村里的小伙伴会上树去端喜鹊窝,喜鹊筑窝用的都是上好的干柴,有时一背筐放不下,几天烧饭都用不完。小伙伴端喜鹊窝时每次都引得喜鹊喳喳大叫。俞晓群说那时候羡慕小伙伴,但今天回想起来羞愧不已。

他也回忆小时候养鱼,东北很冷,揣着几毛钱去鱼市,卖鱼的会把鱼放在小口玻璃瓶里,然后贴肉揣在怀中。看中哪条,卖鱼的就会把那条鱼用小网捞出,含在嘴里,再吐入他准备好的瓶子,买的人把瓶嘴封好,也贴肉放在怀里。俞晓群回忆,有一次买了一对“黑玛丽”,没想到玻璃瓶瓶盖不密封,走到半路水漏光了,情急之下,他把两条小鱼含在嘴里飞奔回家,但最终鱼还是死了。

或许也和从事的工作有关,俞晓群信任写远甚于说,尤其是退休以后,他给自己立了个原则:不参加社会活动,不返聘,不演讲。“说的东西说过就过了,而且说有时候会走板,写还是留得下来。”

此前他的书都由沈昌文写序,沈公给他写了13篇序。2021年初沈公去世,新书《书后的故事》是毛尖给他写的序,题目叫《鲜嫩六十年》。毛尖对俞晓群的摹写生动有趣,说一般饭局上俞晓群进来,有时穿红有时穿黄,“男性能把这两款颜色穿得甜萌又躁动的,全世界就两个,一个孙悟空,一个俞晓群。”

毛尖感慨:“我们在岁月里老去一年又一年,俞老板却涂了防冷蜡似的,一年比一年鲜美……看完俞老板的《故事》,才能真正明白为什么他的保鲜期那么长。”俞晓群笑着说,“哪有什么鲜嫩,那是朋友们开玩笑,昨天刚去染的发,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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