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悠然”更深处漫溯

2022-05-30 11:28何淼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人境采菊车马

《饮酒》(其五)选入统编版八年级上册26课。本诗是陶氏名篇,也是隐居诗中的代表之作,历来对此诗的评价多集中在“悠然”,如《教师教学用书》分析道:“《饮酒》之悠然”[1];从一线教学实践看,“悠然”之阐释也多集中在“见”与“望”一段公案上,仅从“有意”与“无意”的角度感受“悠然”,显然过于单薄。

单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两句诗看,至少有两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一是为何是“采菊”;二是为何见到的必定是“南山”。菊自古以来,多用于欣赏,多象征高洁的美德;晋代虽有喝菊酒的习惯,也明显倾向于名士风流的精神需求而不非物质需求。可见“采菊”这一现象展现的恰恰是抒情主人公摆脱隐居生活物质的困扰,达到了精神审美的愉悦,抒情主人公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定义在精神的审美层次,是心灵的自由。“南山”,一般认为象征着隐居生活,董水龙认为“南山”代表着“收获的期待”[2]。不管是通行的“象征隐居生活”还是独特的“收获的期待”,都说明了南山对其的非凡意义。能在日常生活里时时观照到自己钟情的对自己有着特殊意义的“南山”,无疑是一种悦心悦意、悦志悦神的自由的诗意生活。这种生活体验消融了自我,在日常生活中实现审美自失,达到与道同冥的浑然境界,而获得精神之大自由。

从整首诗来看,“悠然”的内涵更不是“见”、“望”之辨这么简单。“悠然”有着丰富内涵,任性之超然精神、游戏之悦然情调和自赏之陶然理趣,共同构成了本诗“悠然”的独特审美感受。

一、任性之超然精神

“庐”一词在统编版教材中的注解是:“庐,简陋的屋子”,孙绍振先生认为“庐”与“车马”相对,并分析道“不是一般地把房子建筑在闹市,它还有一层意思,即虽然住所很简陋,但是不管多么华贵的车马,诗人都没有感觉”。[3]孙先生敏锐地抓住了作者的心态,认为超脱了功名富贵的束缚,实现了精神的自由,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分析思路。

“庐”字不仅与“车马”相對,突出对富贵繁华的没感觉,而且也与“人境”相对,构建出独特的隐居方式:一边是简陋到极致的茅草屋,一边是喧嚣繁华的人间。这两种极致放在一起,构成一种极致的不协调,充分展现了个人与环境的对立冲突,冲突的背后恰恰是率真任性的个性,颇有当时名士风流的影子。而最重要的还在诗人对这种对立冲突的态度。“结庐”含有主动建造之意,从诗歌内容看,这种生活方式是诗人主动选择。东晋社会等级森严,诗人于喧嚣繁华之地主动建造一所简陋的屋子来隐居,很不符合当时社会之规范。同时东晋的隐士大都是远离“人境”,归于山林,与世隔绝,诗人之隐居方式并不符合当时对隐居之定义。他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社会实在是很另类的”[4]。诗人对这些世间之礼法常识不是不知而是不在意。这一独特的方式彰显诗人特立独行、率真任性的超然精神。

“而无车马喧”语意上形成人们的疑惑,在“人境”却感受不到“车马喧”。在形象上进一步突显其与傲然独立的超然人格。这种傲然独立的超然人格恰恰体现诗人超脱了外部世俗常理的羁绊。“心远地自偏”对“而无车马喧”进行解释:“心远”与“无”与“结庐”前后勾连,前面说“不在乎”,后面说“心远”,把世俗“人境”给人造成的压力化解得无影无踪。孙绍振先生指出这是“精神自由飘逸,没有外部物质的压力”[5]。不只是没有把外部的物质压力放在心上的悠然,诗人对世俗常规礼法也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超脱世俗礼法常理之任性自由、无拘无束,真正实现超然物外。“心志高远”[6]其意义即在此。

二、游戏之悦然情调

用什么样的话语方式来表达,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技巧,更是作者内心真实意图的有意或无意流露。“所有的话语都是具有对话性,话语的对话性意味着意图是话语的核心,话语的意图性最生动地体现在它的情调性上,也就是说话语总附着着说话者的语气口吻。”[7]

《饮酒》(其五)用一种漫不经心、随意自然方式来讨论严肃的“不为形役”的生命课题,庄重严肃的内涵与外在的轻松讨论形式构成一种反差,而这反差体现着作者对这种不易达到生活状态的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游戏般轻松自在。“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几句几乎于口语,轻松惬意。“心远地自偏”的回答,更是极其的随意轻松:心一远,地就“自然”偏远。而事实并非如此,纵观中国历史也几乎没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言语上的极易性与事实上的极难性,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说话人将此说得越容易,越能给人游戏般轻松的悦然情调。

同样的游戏张力,还出现在诗歌最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内容上看,“使用了‘真意‘忘言等玄学用语,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理趣”[8]。“真意”“忘言”属于当时主流玄学术语,以当时主流之玄学“言意之辨”来讨论为当时所不注重的新式隐居,明显带有高扬自我、比肩当时主流玄学的自豪感。逻辑上讲,先说“有真意”,接着就应该讨论“真意”,然而“欲辨已忘言”没有真意的解答,瞬间消解了前面重要命题带来的严肃感,打破正常逻辑规范,使诗歌内部意思突然断裂,陡转形成一种“有”与“无”的对立消解。从诗歌内容上看,诗人对“真意”了如指掌。正如说书人说书一样,知道却说不知道,明了却说已忘了,故意造成意脉上的陡转,既突显说话人举重若轻、大巧不工的高超说话技术,又突显说话者的乐乎其中的整体游戏情调。这是诗人《饮酒》组诗前小序“辄题数句自娱”“以为欢笑尔”的内涵之一。

三、自赏之陶然理趣

《教师教学用书》分析道:“‘问君何能尔一句转换叙事角度,将抒情主体客观化,仿佛在以第三者的好奇心追问下去,颇富情趣……‘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两句抒情主体又渐渐浮出。”[9]注意到了视角转换,但语焉不详,提到了“情趣”却未能进行深入考察。现代叙事学认为存在“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后经典叙事学叙事研究扩展到抒情作品等领域,叙事研究的方法也不断运用于抒情作品。[10]我们在叙事视野下来探究这首诗,发现这首诗也存在着类似于叙事学中“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的“看”与“被看”的特有形式。既能更好地说明本诗独特的视角转换,又能更好地展示诗人自我审视的人生理趣。

范子烨考证当时的语言使用习惯和诗人的语言使用习惯,得出“君”没有自指的结论。[11]诗人用第二人称“君”而不用第一人称“吾”,是诗人有意为之,是为了拉开距离,使诗中形成两个“我”(正如叙事学中的“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一样):一个是经历隐居生活的“经验自我”,一个是创作诗歌时体察“经验自我”这种生活的“抒情自我”(我们姑且叫“抒情自我”,因为诗歌是抒情作品,再叫“叙述自我”不严密,故化用之)。刻意拉開两种自我的距离,以便“抒情自我”作为旁观者来审视欣赏“经验自我”的生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为“抒情自我”所观赏到的“经验自我”之生活,“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为“抒情自我”对“经验自我”生活的感触。这样“抒情自我”将“经验自我”的生活作为审美对象,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进行兴致勃勃的品味玩赏。体验到“经验自我”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自由无拘、特立独行,“抒情自我”不禁向“经验自我”发问“问君何能尔”,“经验自我”当然是不可能回复的,“抒情自我”玩味一番后,最终自豪赞赏道“心远地自偏”。体验到“经验自我”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消融意识、与物合而为一、达到人与物融的自然境界,“抒情自我”不禁高扬道“此中有真意”!这样作为“经验自我”的生活经历是身与物化,自由自在。作为“抒情自我”对“经验自我”生活状态无疑是充满赞许与欣赏!这很有庄子的“游鱼之乐”的味道,只是庄子玩赏的是鱼,而陶渊明玩赏的是自己的悠然生活。而这玩赏的心态无不展现着诗人品味自我人生的理趣。这正是“颇富情趣”[12]的内涵。

综上所述,诗人的隐居不是一般的混世或逃避的人生态度,李泽厚认为这正是陶氏“真正超越了功名利禄,找到的正确的人生道路,这道路不是外在的车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13]。这样的生活具有形上超越和理性积淀的存在和态度。因此诗中所营造的“悠然”并不是简单的耳目心意的愉悦感受,而是由任性之超然精神、游戏之悦然情调、自赏之陶然理趣组成,将日常生活当作美来静观欣赏并陶醉其中,具有与道冥同的超越的形上品格,这也就是诗人所说的“真意”所在。

参考文献:

[1][6][8][9][12]温儒敏总主编.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八年级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372-383.

[2]董水龙.“悠然”见到的为什么必须是“南山”——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饮酒(其五)》赏析[J].语文教学通讯,2018(32):60-61.

[3][5]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M].合肥:黄山书社,2017:87-93.

[4]刘延君,李春艳.诗酒人生 得意忘言——解读陶渊明《饮酒》(其五)[J].吉林教育,2017(08):22-26.

[7]王尚文.走进语文教学之门[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109-122.

[10]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58-267.

[11]范子烨.“游目汉庭中”:陶渊明与扬雄之关系发微——以《饮酒》其五为中心[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0(02):145-155.

[1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三联书店,2009:105-109.

何淼,四川省成都市石室天府中学教师。

猜你喜欢
人境采菊车马
胡新科
“人境”合一 构建“七彩水韵”校园文化
乡居留句
菊与星
浅析刘继明长篇小说《人境》的艺术特点及价值
结庐在人境
偶感
“驰”和“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