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对我国江浙沪丝茧业的影响

2022-10-21 07:39
西部学刊 2022年15期
关键词:震灾横滨关东

代 华 李 瑛

1923年9月1日突发的关东大地震给日本造成了重大的损失,横滨96%、东京85%的建筑物不复存在,全国1/20的财富化为灰烬。横滨的丝茧业更是受到重创,其“巨额生丝,既毁于火,则今后已无丝市之言,又因工厂商店之毁损,生产品减少,运输迟滞,对外贸易,必大减退”。作为丝业市场上的竞争者,关东大地震给华丝带来了意外的发展良机。当前,学界对于关东大地震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不过有关横滨丝茧业受损及其影响方面鲜有涉及,本文拟就震灾背景下华丝市场从畅销到滞销的历程略作论析,以期为我们在防灾、救灾及备灾中如何维护市场供需稳定、保持经济良性发展提供历史借鉴和现实思考。

一、报刊对横滨、东京丝茧业受损的评议

关东大地震消息传入中国后,报刊采用专电、新闻专题及评论等形式对人员伤亡、财产损失等方面进行了报道和评述,这其中包含着对震区丝茧业受灾情况的关注和研判。

(一)同情与惋惜

地震带来的巨大破坏引起了报刊的关注。《中外经济周刊》刊载的《日本之震灾》一文具有代表性:“九月一二日间,日本中部猝遭罕见之震灾,东京湾及相模湾沿岸重要都市,多被损害,而东京、横滨各地,因在各地中特为繁盛,受损害亦最大。”《银行周报》刊发了署名为“沧水”的《日本震灾之回溯及其损失之估计》具有相同的内容:“东京为日本之首都,横滨为日本之商港。此次京滨惨遭地震大灾,既已丧人无算,其物质损失尤不可胜计,洵为日本空前未有之浩劫也。”报刊不仅对灾况进行了报道,还对地震灾区表达了同情,认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苦心经营在此次地震中“丧其精华之大半,自无可疑,此吾人对于日本政府及国民所不胜悯恤感同情者也”。

事实上,类似这样的报道和情感表达在当时的报刊中并不少见。《商学季刊》在“评坛”栏目中感叹地震的破坏力,指出此次地震“致弘皇之东京,繁盛之横滨,一二日间几变为墟土,是真千古之浩劫也已”,作者悲痛东京、横滨经济上受到的损失和打击,认为“日本罹此奇灾,其物质上精神上之损失,固不待言,而京滨两地,为日本经济界之中心,国富之萃源,今两地所罹浩劫尤深,其在经济界所受之打击,可想而知矣”。围绕着受灾这一话题,惋惜日本多年来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特别是丝茧业的损失,深切感受“日本年来所增之国富,全仗工商业之运用,前已言之矣。而在工商业中,足与外国竞争者,以‘丝’为第一位。是此次震灾,影响于丝业前途如何,实为大可注意之问题矣”。

(二)发展丝茧业的良机

横滨等地严重受损已成既定事实,工商业遭受到巨大的打击,“社会各方面,元气大伤,而经济与商业,一时尤恐不易恢复,吾人固应与以无上之同情,但其影响足以波及于吾国商场者,尚望我国商人加之意也。”媒体敏锐地捕捉到关东大地震对我国的影响,这其中就包括丝茧业,毕竟“丝市贸易之中心点,并为丝茧囤积之集中地,横滨市既已受重大之灾害,则其囤积丝茧之仓库,或恐烧失殆尽”。不言而喻,此时我国在国际丝业市场的供给方面将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作为丝茧业重镇的苏州,当地出版的《苏州晨报》则直接表明了态度,对丝茧业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具有一定的典型性。1923年9月5日,该报刊发的《日本大火与中国丝商》一文指出:“日本横滨为产丝之区,日本育茧,较中国为盛,且极注重,故年产来丝与中国较无过之无不及,于是我国丝业有一落千丈之势,今日本突遭天灾,几致全市被焚,工业器具之破坏,不言可喻,即原有之存货,亦必被焚无疑,故记者对于日本大火,悲痛之余,为中国丝商抱无限乐观。苟能自固信用,振足精神做去,则执全球丝商之牛耳也,必矣。”上述言论既指出了我国丝茧业的现状,又分析了震灾后丝茧业市场出现的变化,指明了关东大地震带给我国丝茧业难得的发展机遇。

(三)有利于丝业的贸易输出

“日本之于我国在输出入贸易上皆为最重要之国,其关东工场之损失,于对我输出贸易上影响固多。”不可否认,横滨等地丝业的受损,不仅减轻了中国在此方面的竞争压力,还刺激了丝业的扩大再生产和对外输出。对此,媒体进行了客观的阐述。日本“今经此震灾,彼国丝产品大半化为尘灰,而各工场亦尽付一炬,此吾国蚕业同人不得不叹惜者。但吾辈果能乘其隙而振兴吾国之蚕业,增殖吾之丝产,以应欧美各国之需求焉,则亦未始非挽回利权之极好机会也,蚕丝同人共勉之哉”。此种看法并非个案。《中外经济周刊》刊文持相同论调,该刊认为关东震灾“尚有影响于我国对他国之贸易者,如横滨被灾,日本丝之输出系统顿形紊乱,存丝之被毁者当亦不少,或不足应美国之求,则我国之丝或将多事输出以补其缺”。上述二则言论的共同点是看到了关东大地震后丝茧业市场上的供需变化,并期待我国利用此契机来振兴民族丝茧业,提升国际市场份额。

二、盈利与亏损:从供不应求到鲜有问津

关东大地震后,横滨丝业的损毁致使国际丝茧业市场供求关系发生变化,毕竟“日本对外贸易以生丝为第一位,全国产额约占世界产额百分之六十,输出之数几占贸易总额之半”。这引发了消费市场的紧张不安,加速了丝业的收购和囤积步伐,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丝业行情的涨价。

1923年9月10日,《苏州晨报》刊发《丝价涨高之所闻》一文,记述了上海、香港、福州等多个城市为应对横滨丝业受灾影响积极采购备货的情形。内容辑录如下:

自日本此次被灾,其关系最巨者,当为丝业。因日本亦为产丝之区,日丝俱集中于横滨,横滨即化为焦土,存丝遂悉付一炬,于是上海厂丝市盘,遂致逐步飞升。按丝织品中,以湖绉及华丝葛销路为最畅,因时令已届,买方存底鲜少,今需要既起,不得不积极采购,故香港、福州、汉口、九江、烟台、青岛、天津等帮连日在上海办进湖绉、丹绉、电机葛、厂丝葛、普通丝葛等,为数甚多。而丝织厂存货有限,出货供不应求,是以货物只有趋高之倾向,而无低跌之虞,故苏州之营丝织品业者,无不欣然色喜云。

不仅如此,外商也加大对华丝的收购力度。《银行周报》认为“日本生丝以美国为最大之消费市场,今存丝丧失,美国自必转求于吾国,此日本震灾消息传来,丝价即于翌日突涨三十余两,连日丝市约共涨起百余两至四百余两不等,然而今后丝价是否犹有俏利之势,固未可武断,要为华丝进展之机会也”。实际的情形也确实如此,因为“自震灾发生后,欧美丝商,皆转移目光于中国,盖值此暑假期过,各绸厂均已开工制造,需要原料甚紧,故纷纷转求于中国”。在此情形下,苏州、无锡、上海等地的丝业行情畅销且价格一路上扬。“九月上旬,沪厂丝经从每件银六百两猛涨至二千两,辑里丝经涨至一千二百两,黄丝经亦涨至一千四五百两。市势之俏,为空前所未有。”《中外经济周刊》的报道则更加具体:“华丝市价,逐日狂涨,即以厂经计算之,四日即涨起二三十两,五日无甚涨落,六日又涨起八九十两,七日又猛涨百两,八日高厂经已涨至二千两,前后五日计涨起四五百余两,其余各丝亦同为激涨,此种市势,实为历来所未有,而近日华丝商态度愿望甚奢,均持高价方售之主义,故尚有涨之趋势。”事实上,此类情形在报刊中俯拾皆是,以《申报》报道9月初上海丝市为例,从中可窥见一斑。

昨日星期一(9月3日),洋庄丝市顿然坚涨,厂丝中下等货市价激涨二三十两,四川黄厂经亦提涨十两,小框灰经价涨二十两。

昨日星期五(9月7日),洋庄丝交依然畅旺,厂丝销场仍盛,价又提涨五六十两,白经成交甚畅,丝价激涨二三十两,川鲁黄厂经虽交易不多,行情则又跳起七八十两,惟灰丝经交易无闻。

昨日星期一(9月10日),本埠丝经行市继续暴涨,厂丝销路仍旺,价又激增百余两,白经成交续盛,价亦提涨八九十两,黄厂经去路亦畅,丝价顿涨百两。

昨日星期二(9月11日),洋庄丝交仍不寂寞,厂丝销场续畅,丝价又高百余两,白经成交略稀,价则增长五十两,黄经去路亦减,市价坚定,灰经复有交易,价涨十两。

从“市价激涨”“交易极旺”“继续暴涨”“激涨”“激增”“续盛”“续畅”这些词语中可见丝业的受关注程度和火爆的交易场景。一份有关“吴江茧商收购干茧获利颇巨”的资料显示,吴江茧商义昌福等行“今春集十六股,每股银一千两,借银行款八万四千两,收存无锡栈内干茧五百担,成本每担二百十两。现已脱售,每担二百六十两,除开支每本钱一元,得利一元半,闻系受日本地震之赐云”。江浙沪等地丝茧业供不应求,经营者获利颇丰也就在情理之中。

王颂鲁作为无锡泰孚丝厂合办人之一,往年常常去上海推销产品,经常遭到冷遇。日本关东大地震后,国内丝业难卖、卖不上价的现状瞬时得到改变,让他倍感意外和惊喜,从他的口述中我们可以想象当时上海等地“一丝难求”的盛况。

一九二二年我(王颂鲁)和人合伙办了一个泰孚丝厂,次年八月我到上海去兜售本厂产品,索价(每担)八百两,无人问津,废然而返。出于意外,事隔三天(九月初),上海的掮客突然来锡找我,愿以九百两购买我厂产品。那时出口生丝全操外国洋行之手,从无掮客来锡购丝之事。我感到情况有异,即亲自去沪,上海许多掮客都来说项,最后竟以每件一千二百两成交四十件(担)。几天之内,竟意外地多获利润一万六千两。我回锡之后立即补进原料(茧)。一九二三年最后几个月间,生丝都卖得好价,最高售价每担竟达一千八百两,当年我厂利润超过了资金的二倍以上。

类似此种获利情形的还有无锡振艺丝厂等厂商。根据顾酥若的回忆,“振艺一九二三年又遇日本大地震,丝价猛涨,当年适许(稻荪)收茧最足,丝车又多,故获利最丰。是振艺的黄金时代。”

丝业市场的销售火爆也引发了对蚕种的关注。为此,厂商为扩大生产纷纷加大蚕种的收购和培育力度,其中也包括日商的采购。1923年10月24日,《江浙丝织联合会为防日商暗收蚕种致苏总商会函》为我们勾勒出抵制日方收购我国蚕种的图景,并引起了丝茧业协会的警觉。该函内容辑录如下:

江浙丝织联合会为防日商暗收蚕种致苏总商会函

1923年10月24日

敬启者:敝会据嘉属丝绸机织联合会代表蒋箂仙先生报告,日本东京等处蚕种制造所全遭焚毁,该制造所被焚后,明年蚕户无种可育,疑暗中勾串华人,将我国蚕种放价收买云云,敝会查我国蚕种仅敷自用,并无余额可供邻国,万一暗被吸收,是于我国蚕丝事业不啻灭种。既据蒋代表报告,是非真伪难期证实,惟思患预防,亟宜妥筹办法,以免贻误将来,除一面通告丝绸各团体,印刷浅近白话,警告各处育蚕户,劝令迅速于目前购买蚕种存储,俾不受东邻吸收之后无从购买外,为此恳请贵会,迅将此意切实劝导各育蚕户,从速购买,毋被东邻暗中吸收,噬脐莫及。事关丝绸出产存亡,务乞迅赐照准,即便施行,至纫公谊。专肃。敬颂公安,并盼回玉。

虽然该事件的“真伪难期证实”,但折射出关东大地震后丝业紧俏的真实一面,这是不争的事实。从上述函件中不难看出,一方面,江浙丝织联合会出于维护本地丝商及育蚕户的切身利益对此“流言”高度警觉;另一方面,过度预购储藏、扩大育茧规模给产能过剩、市场饱和埋下了隐患。江浙丝织联合会的呼吁得到了多方回应,在“吴县知事公署为严防日商暗收蚕种致苏总商会函”中,该公署认为“劝导蚕户购藏蚕种各节,自系为防患未然起见,应由该省实业厅转饬商会,农会酌量办理”。由此可见,地方政府针对日方“拟暗中勾串华人将我国蚕种放价收买”并未进行实质上的调查;同时对关于“劝导蚕户预购储藏”也未进行有效的干预。这些现象表明,国内丝茧业市场盲目扩大生产的环境已在形成中。

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一些投机商纷纷合伙筹建或租赁丝厂,随着“横滨丝市渐次恢复,而欧美因丝价昂贵,绸价步涨,丝绸定货为之大减。各绸厂停机减工者,时有所闻,而人造丝之产额日多,天然丝的销路愈受影响”。最终导致在“当年在年终之二个月内,沪上丝市,几无人过问,丝厂停工十有八九。厂丝价格比九月间最高时,计跌去四百余两。时之相去,未及三月,而市况之疲,不堪回首矣。此时,外商因日丝倾销,故对我华丝百般吹毛求疵,退货毁约,造成丝价继续剧跌。生丝每件从2000两的最高峰很快跌到1000两左右,而茧价却因9月丝价突然上升而急剧轰高。当时,除个别直接及时售给外商用户者外,一般丝厂‘一经受累,几致倾家荡产,谈虎(视丝为白老虎)色变,视为畏途’。加上1923年到1924年间发生的两次齐鲁、直奉军阀内战兵灾,无锡城外遭到军阀劫惊,丝厂业都遭到严重损失。日本横滨地震逐渐平息后,无锡丝厂业几年无甚发展”。从上述描述中不难看出,华丝的盲目扩张、日本丝业的恢复加之欧美市场丝业替代品的出现,这些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导致华丝从关东大地震初期的供不应求到价格跌落甚至无人问津。有研究认为,关东大地震后“日本缫丝业遭到一定破坏,国际市场生丝一度供不应求,我国缫丝工业进入黄金时期”。遗憾的是,这种“黄金时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三、结语

受关东大地震这一偶然外在因素的影响,江浙沪等地的丝茧业迎来了快速发展和短暂的盈利时光。然而“日本蚕丝业则已在国际市场的竞争中占有优势,因此当时华丝经不起国际丝市的波动,一遇丝市下跌,便大受打击”。综观关东大地震后华丝从涨价盈利到下跌亏损的历程,能够带给我们一些启示。

第一,要警惕市场需求的刺激带来生产的盲目性。如上所述,关东大地震发生后,华丝得到快速发展,行情一片看好,然而狂热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市场风险。《商学季刊》以《日本震灾后丝市之复兴》为题,对地震后横滨丝业的前景进行了的分析。该文认为日本虽然受灾严重,在“对外贸易上,因茧丝之焚失,固不免受几分之影响;但于日本前途,仍有莫大之希望而不足悲者。盖横滨虽为日本出口之集中市场,但其制丝工厂,则以信州、名古屋、长野等地三处为最多。此次地震,该三处未受灾害,制丝工业当然亦未蒙损失;且此次横滨日丝之焚失,亦不过影响三个月之输出额而已;盖日丝其在平时出口,月约三万余包也。况日丝在世界之产额占百分之六十,其根基不得谓不固,则海外之销场,必不致即为他国所攘夺,此日丝前途,终有立见复兴之望也”。该分析理性、客观,基本反映了日本丝茧业的实际状况,然而这并未引起华丝市场的重视。

事实上,“一战”后国际市场对丝业的需求开始增加,这刺激了缫丝业的发展。以无锡为例,有统计显示,从1919年到1922年,“无锡缫丝厂从11个增加到19个,增加72.7%;丝车从3620台增加到6340台,增加75.1%。平均每年增加2.66个丝厂、906台丝车,年递增率分别为20%和20.55%,发展的盲目性已露端倪,1923年一个偶然的事件,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盲目性。”这便是关东大地震。“这一偶然的特殊的事件,进一步增加了一些丝厂商的投机侥幸心理,使缫丝工业的不稳定性进一步深刻化。”

第二,要重视技术革新而非只顾眼前利益。华丝行情的高涨引起了报刊的关注:“世界各国丝之最多输出额,除日本外当推中国,故日本发生震灾后,与其争丝市者,厥为中国,所幸中国人只知图目前之小利,而不虑及于将来。当日灾后,欧美各国商,皆大购华丝,以应急需,而中国丝商即以为时机已至,莫不兴高采烈,抬高居奇,其交易之畅与趋势之俏,实为数十年所未有。”并感叹涨价背后“改良华丝与夫推广海外销场之种种计划,未所闻也。良机一失,何堪再得,此国人之引以为悲,而日人之引以为喜也”。毕竟日本在“蚕种改良焉,蚕体检查焉,蚕病研究焉,蚕丝精制焉,吾人无不赖以为先导”。媒体的担忧和焦虑不无道理,如果仅仅注重眼前利益,待日本丝业恢复后,“则华丝市价或将受其影响,此吾人又不得不为之前途虑也。”事实证明,媒体的判断极有预见性。

总之,关东大地震后丝茧业行情的变化,只是中、日、欧美市场贸易的一个的缩影,从中可以看出彼此之间的贸易依赖和竞争共存。当前,世界经济联系更加紧密,回顾这一历史事件对当前的市场管理乃至对外贸易仍具有历史警醒和启发作用。

猜你喜欢
震灾横滨关东
文学改编电影《影里》的多重主题表达
关东春早
海地“无法喘息”
Aēsop横滨新店
萌翻全城
张桐 作品
第六次中日财长对话在日本横滨举行
日占旅大时期关东都督府地方法院对安重根等人的判决书
关东农家
古代震灾及政府应对措施——以西汉关中地区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