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取乌龟

2022-10-21 12:12罗迪
青春 2022年8期
关键词:张娟刘佳奶茶

罗迪

星期三,临近傍晚,灰色粗麻布材质的窗帘,被阳光穿透。白皓在梦里,醒了过来。屋子的窗户,是朝西面开的。整天昏沉,难见太阳,唯独日落时分,会受到不合时宜的强烈照射。

预备签下这间卧室的租赁合同时,白皓听到的介绍,并不是实际情况。他们是晚上去看的房子,难免晕头转向。他轻易听信了中介的一面之词。朝南,阳光充足,冬暖夏凉。他没有怀疑,以上无法写进合同的内容,是否会存在欺骗。等到入住,结合对周围环境的熟悉,才恍然大悟。

欺骗。或者,是心甘情愿的选择。白皓对刘佳坦白,那个做中介的女孩很漂亮。染着亚麻色的短发,身着白色衬衫,尽管质地不佳,可依然清爽干练,非常容易使人掉以轻心,忽略彼此间关系的本质原是一桩生意,对一切房屋之外的问题都以一笑了之。

白皓躺在床上,没有翻身。他用空洞的睡眼,与强弩之末的夕阳对峙。他左侧的太阳穴发紧,像根绳索拴住他不能动弹。头痛,是他每次白天睡醒,都会伴随而至的并发症。他忍受着,去回忆刚刚只做到一半的梦。他很留恋梦里那种不愿去告别的幸福。对。至于具体内容,他没有半点线索。他还是头痛。

若在清醒时,白皓一定知道,什么梦都不重要。即使再光怪陆离,也是非存在中的假象,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倾听一个永远无法与现实构成联动的错觉。完全是多余的不舍,所有人都太忙了。中介女孩与他签订合同,履行过工作职责,就再也没有出现。但他总是不易释怀。

白皓不清楚时间,只能通过感受,乱下判断。僵持大约三分钟,也许更长。他总算想到了林涵的名字。没错,是她。林涵。出现在他刚刚的梦里,一个拥有松鼠般可爱牙齿的女孩。是她。在他的梦中,她就是一切幸福的起源。头绪找到了。他躺在现实世界的床上,想象着林涵。她如今的样子,和梦里的肯定会有差别吧。该长大了,身材大概率变得成熟。会丰满吗?很难说。多半还是那样瘦弱。个子不高,胳膊细细的,腿同样。他难以确定这些,唯独笃定松鼠般的牙齿不会改变。

最近半年,白皓在一家奶茶店帮工。在投入到这份工作之前,他特意将自己重新装扮。他想摒弃过去的影子。他找来一件短袖,一条哈伦裤。都是压箱底的存货。找来一块印有奶牛图案的围裙,系在腰间。甚至,还找来那副黑框眼镜,架到鼻梁上。他开心地在镜子前亮相,为他的新身份而感到憧憬。

黑框眼镜,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他对刘佳说:“眼镜没有度数,是防辐射的。”刘佳不屑。他怪刘佳不相信科学。那时,坐在他旁边的柳琳,看到他戴眼镜的样子,用一贯的暧昧语气,嘲笑他说:“戴上眼镜,像是在奶茶店勤工俭学的暑期学生。”说完,她还拿出手机跟他合影。作为同事,他已经习惯柳琳这样。她喜欢拍照,拍他,或拍他们。他没有选择,知道接受能让她的兴奋早些结束。接着,他在她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两张呈现出鲜明对比的脸。柳琳的口红,十分厚重,暗红色的,散发香味,把他逼得惨白,逼到绝境,直至无处可避。他劝自己,是万不得已。

白皓不愿和柳琳坦白,自被调侃后,再也没有戴过眼镜。他把它放进柜子的最深处。面对其去向的询问,他用刘佳的揣测来作答,敷衍着说:“不清楚眼镜是否能防止辐射,摘掉了。”他只愿意把真相讲给刘佳听。他那时就已经萌生,要去奶茶店工作的想法。眼前的工作,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至于他和柳琳——他对同事永远不会敞开心扉。在他决定离开没有意义的工作前,他给柳琳发去消息,内容如常——抱怨关磊。柳琳劝他:“毕竟关磊是经理,忍。”他耐心地听柳琳说无关痛痒的话。柳琳还在说。他喜欢柳琳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任她置身事外。这正是他想要的,消除她的防备,一步步把她带进他的小圈套中。但他更觉得,那厚重的口红,才是她自己挖下的陷阱。

整间办公室都在传白皓和关磊的争吵,他讨厌这个胖子打官腔的嘴脸,句句都是含沙射影。当然,胖子也讨厌他吧。他尤其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由类似可笑的默契而恒定。不然,他每个月的外出考勤,不会都有问题。他总是需要不断做解释、提供证明。可是他们还是不相信他,关磊还要皮笑肉不笑地审问他,以此为乐。

白皓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无数次证明当中。他到了什么地方,和哪个客户见面,用了何种交通工具,为什么导致他没有准时。他一直履行着这套在他看来,低能且无效的报批流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因为某一张出租车票据未精准到位,被关磊追问,或扣掉薪水。他憎恶关磊对他从不信任,又不主动开除他,把他当作老鼠玩弄的卑鄙行径。

关磊同意了他的离职申请,白皓可以随时离开。在告别的过程中,没有再高级的领导来过问因由。他独自从人事部办完手续,坐回工位,开始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轻松。一切压力在落座的刹那统统消失。他需要逼迫自己,才能利用在公司的最后时间,得出答案。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在这个毫无准备,本能按部就班的日子里,做出了辞职的举动。

报批。同事们都在传,白皓是因为报批流程而辞职。而他知道,这算不上什么。类似无用的解释,做过无数遍,每月被象征性扣掉的薪水,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报批,连做导火线的资格都不够。柳琳是好事者之一,同事身份唯一可干的,就是打探其他人的丑陋。她做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问白皓因由。白皓将计就计,他说:“我有些舍不得你。”

刘佳曾不止一次地批评白皓面临选择时的突然性。刘佳把其定义为逃避,她说他是自以为是,甚至威胁道:“如果一味逃避,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自己。”白皓辩解:“不是。”刘佳则肯定地说:“是。”她说:“就是。”刘佳在他的沉默里,乘胜追击,她说:“只有你自己不觉得而已。”

白皓很想说清楚,这些突然性,是早在潜意识里深思过无数次的。他祈求刘佳能够明白,不再对此充耳不闻。他说:“去卖奶茶,完全可以摆脱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恒定,不会涉及对他人好与坏的评判。需要做的,只是根据需求,制作奶茶,收钱交给老板,再用以上的劳动换取报酬,无须其他。因此,才要辞职。”说完,见刘佳不动声色。他沮丧地说:“你从来都不理解我。”刘佳仍不理他。他为此感到愤怒,没有人愿意理解他。

进到办公室,关磊在阅读桌上的文件,直到白皓走近,才把肥胖的脑袋抬起,朝他喘着粗气。白皓不想面对这个肥胖脑袋,转而去看那张桌子。桌上侧放着的电脑,屏幕黑着。他清楚,得主动打声招呼,才能让进度条向前。关磊点头回应他,以一种纯粹职责所在的温和语气,问他某次外出后,没有回公司的原因。他不想解释了。可能是记不起,是哪次没有回公司。无所谓。关磊劝道:“电脑坏掉了,看不到系统,你别在意。”没有用了,他不听这些。他决定让一切到此结束。

白皓提出辞职,并聪明地找到了一个让人一听便知是敷衍的借口。敷衍是最不容人反驳的强悍理由。他对关磊说:“很累,需要辞职休息。”关磊同意。他们从头到尾,没有过一句不愉快。

当晚,白皓与柳琳吃散伙饭。他说,其他人他都不想见。真假参半。这是他们共事三年,首次单独约会。按照他信奉的默契恒定,他相信柳琳不会拒绝他。事情的端倪,早已显露。在往日聚餐中,柳琳就尤爱谈他的外貌,或当其他同事的面,伸手摸他耳垂,问他是否有过耳洞。他没有,而且清楚她也并不在意。她能以极快的速度忘掉之前的问题,在下次喝酒碰杯时,碰到他的手,重新夸他的手指多么漂亮。

后来,他们一起在白皓的住所里,睡了一夜。睡在那间独立的两居室。不知是哪一趟从洗手间回来,柳琳主动与他并排坐在一侧。他们喝了很多,玩起交换秘密的游戏。可惜没有什么意思。他醉了一小阵,期待她能问几个他真正想说的秘密,刘佳或者相关的。可柳琳问的,还是都与身体有关。确实符合这类游戏的设计初衷。他看着柳琳举杯喝酒的样子,知道除了得到她的身体外,再也不会收获别的了。

回到家里,白皓脱掉柳琳的衣服,亲她的脖子。感觉一样乏味。用他对刘佳形容的话来说:“脱掉衣服,就再剩不下别的。”他自信地认为,刘佳不会怪他。他们一直是无话不谈,包括柳琳在亲昵行为中途的呕吐。她都安静地听着。

几天以后,白皓搬了新家,去往现在的地方。与他合租的,是一对无子的中年夫妻。当他坐在一片整理箱中间,等待搬家公司上门时,他在杂乱中看到了解脱的希望。而对柳琳,他心知肚明,所有计划,都是源于她乐于接招。

在奶茶店里,张娟交给白皓的工作,他都能出色完成。看店,外送,搬运,进货。他是张娟唯一的员工。他知道,张娟曾因他隐瞒过往工作经历,不信任他。但现在没有这种问题。他不用故意证明什么,第一天来上班起,所有都得心应手。

张娟今年三十出头,不漂亮,不难看。比白皓大四或五岁。上份工作,在一家连锁品牌的奶茶店里。再上份工作,还是一样。不过是另一个品牌。她是个勤劳的人,但和热爱这行没有关系。当拿出存款,在合适的年龄,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奶茶最为熟悉。

奶茶店起初生意不好。张娟在连续两周把不同的过期原料,丢进垃圾桶后,想要自杀。转租的想法,在她心里生根、拔除,拔除、重生……循环往复不知多少遍。要怪,只怪贪图租金便宜,选择客流量稀疏的新商场。和朋友诉苦,朋友也不信。只把她的话,当作是拒绝其来投奔的借口。断绝来往。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春节。父母打来电话,说村里同龄的人,都有了孩子。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忙啊。”她父亲骂她:“瞎忙!”她挂完电话,也跟着自嘲:“瞎忙!”要不是年初通了地铁,四层以上的写字楼区域,入驻了几家人多势众的企业。她不敢想未来。

张娟的生意红火起来,一会有逛商场的点单,一会又有楼上的打电话订购。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母亲问她:“生意怎样?”她回答完不错,接着马上说道:“但还是忙。”母亲问她:“忙到什么时候呢?不行的话,雇个人吧。”她说不出话,如鲠在喉。母亲是唯一还在关心她终身大事的人。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她问了自己好几遍,仍然不敢保证。

张娟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她决定招个帮手,自己出去相亲。白皓是第一个应聘者,对条件待遇没有要求。除了没有经验,其余都还不错。虽然有些过于空白——张娟很难想象以他的年龄,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工作经历——但一想到他在临别前,对张娟补充,说他一定能做好这份工作,张娟充满怀疑的心,还是柔软了下来。都不容易。

白皓不愿说以前的工作经历,因为和奶茶无关。他对张娟的印象不错,觉得她值得信任。接到电话通知,既在意料之中,又确实大喜过望。他终于拥有了这份期盼已久的全新工作。他把柳琳彻底抛之脑后,兴高采烈地把好消息告诉刘佳。刘佳在生气吧,总之没有理他。

奶茶店的面积很小,与普通柜台几乎一致。店里只有一把椅子。两个人都在时,只能有一个人坐着。白皓让给张娟,张娟让给白皓。没有人坐。白皓不觉得累,忙着招待客人。张娟在旁洗洗涮涮,同样闲不下来。白皓偶尔调侃:“快下班吧,不然结婚还是遥遥无期。”可说了没用,她点点头后,还是继续洗杯子。

十四层打来电话,要十二份黑焦糖奶。张娟刚好在店里,她对相亲的事情毫不积极。白皓找齐原料,负责给杯装盖。张娟制作,与他分工默契。奶茶一杯接一杯地完成制作。白皓希望张娟能晚些走,他直接送单上楼去。张娟已经放弃了相亲的打算。她说:“以后我都在店里帮忙,你放心送你的吧。”白皓不置可否。他们把奶茶在袋子里放好,如常加进一张印有店里联系方式的卡片。

出电梯,左手边。白皓到达订购奶茶的公司门口。他来过好几次。招牌醒目,是家成人教育机构,他对此毫无兴趣。写字楼里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金融、设计、企划,还有不开灯的。他比较在意这里门口的水族箱。一只仅仅能称得上宽敞的水族箱,里面什么也没有。底砂、海草、珊瑚、鱼,都看不见,只有一只长着猪鼻子的乌龟,趴在水里,偶尔也游几下,多数时候趴着。

刚开始见,白皓看它有趣,独霸整个水族箱。再来几次,产生同情。这么形单影只地游下去,太可怜了。乌龟长着猪鼻子,全身黑色,硬甲上生着如同烂泥似的物质,脏兮兮的,小部分连着身体,大部分在水里荡漾。听每次到门口取奶茶的男人说:“猪鼻龟只能单独养。”白皓回去查过,才知道它真的叫猪鼻龟。那男人的西北口音很重,他说:“至少这只猪鼻龟,得单独养。其他鱼都咬它,它不闪不避,让它们咬得睡不着觉,咬得它连龟粮也不吃。太可怜了。”

白皓边打电话通知里边来取奶茶,边看乌龟。乌龟还是那样,游动几下,然后趴着。自动门开了。一位他从未在这见过的女孩,走了出来。女孩短发,棕色,发梢有烫过的痕迹。很瘦。上身穿件深蓝色的无袖背心,下身搭条淡灰色的长裙。他惊讶地站在原地。女孩的眼睛变了,鼻子高了,连颧骨的凹凸,也有所不同。女孩走到跟前,伸出纤细的手,试图接过奶茶袋。白皓愣住,没有立刻给她。尽管变化很大,至少有十几年未见,但当女孩对着他,露出礼貌笑容时,他仍然认出眼前的人,就是林涵。

白皓对刘佳说,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小学时的补习班同学。刘佳默默,听着他说。在遇见之前,白皓早把林涵忘得一干二净。显然林涵也是一样,见到他的反应,只想尽快接手那袋奶茶。

十四层楼的走廊,仿佛变成了时光机。旋转,穿梭,将白皓送回了那间简陋的教室。坐在林涵后面,隔着两三排,还是更远。他总能听到,她回答问题的声音。谦逊,冷静。回答错误,坐下,点头,接受。把正确的答案,记在本子上。她从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骄傲,或露出沮丧。每次回过头,都会微笑,露出松鼠一样的牙齿。松鼠。对。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她还给他讲过一道题。耐心。直到人群走光,只剩他们。在那个下着秋雨的午后。她对任何同学都是这样,不遗余力。后来,他们其中一个,不再去上课了。是谁,他想不起来。

站在走廊里,白皓沉默的时间,过于久了。他能肯定她是林涵。一定是她。他不想把相认搞得有暧昧或者俗气。比如,你还认识我吗?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补习班。再普通不过的地方。从她现在脸上的表情看,她一定都忘了。他把奶茶递给她,没有发出声音。他拼命地想该如何打破寂静,说她松鼠般的牙齿。太不礼貌了。他在想怎样把这种容貌,说得独一无二。本来就是独一无二呀。绝没有挖苦的意思。绝没有。他看着她转身,消瘦的背影,进到自动门里面。绝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和乌龟。

一对母女从奶茶店离开。白皓假装不经意地问张娟十四层的电话号码。后者会心一笑,到通话记录中查到,口述给他。他赶紧记下那串数字,生怕有所闪失。像对待童话故事里,阅后即焚的魔法信件。张娟提醒道:“十四层,是做成人教育的。”她对含有主动销售性质的行业,一贯心有防备。她把一桶奶倒进量杯,一滴也没有洒漏出来。她的顾虑太多。有人给她介绍小学老师,她一样拒绝,担心对方看不起她的农村家庭。可白皓不在意这些,拿到电话号码,就算实现第一步。除了林涵,现在他脑子里再也装不进别的。

最近几天,白皓通过刻意地出现,与林涵制造偶遇。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无从开口。林涵的模样,一会儿映在他的镜子里,一会儿被泡进奶茶杯,一会儿混在逛商场的人群中间。他有时以为她来到了吧台对面,等抬起头,又哪里都找不到她了。后来,就连星期三——每周唯一的休息日——在家午睡时也梦见了她。所以,他必须要有所行动才能行。

白皓开始筹备计划,在心里做了无数假设。刘佳说:“要了电话,也无济于事。电话只是座机。”家里的墙壁、家具,都不吭声。它们赞同刘佳的观点。他着急地对刘佳解释:“林涵啊。那个人可是林涵啊。”刘佳对他不以为然。是林涵还是新鲜感,没有人能帮他确定。刘佳说:“新鲜感会蒙蔽一切真相。”他死不承认。

休息日的傍晚,白皓终于从床上起来,洗澡。他在淋浴间,重获清醒。他把黑框眼镜收进抽屉,换回离职前买的名牌衬衫。他不敢告诉刘佳具体行动,唯恐会受到阻止。他把短袖、哈伦裤、围裙,塞到床下。与奶茶的廉价感,做短暂的告别。他以自由身份,进到平时工作的商场。守株待兔。

距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白皓看看出门前,特地戴上的机械腕表。刘佳出差去德国买来送给他的,花了不少钱。两年了吧,刘佳第一次出国。带回的东西,都是给他买的。他嫌弃表身太重,没有戴过几次。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想以新的形象,和林涵重新见面。“你还记得我吗?小学补习班同学。不是西门前奶茶店的服务生。是我啊。”他在脑子里一遍遍预演着,该说的台词。

看到林涵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间,走出电梯。白皓在后面跟上。随着步伐向前,林涵身边的人群散开,逐渐减少。等到只剩下她,白皓才追上去,到她的身边。他胸有成竹不会认错。但他还是先叫了她的名字,加以最终确认。“林涵。”声音由于紧张,有轻微颤抖。林涵转过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的脚步没有停滞,继续走着。她总算认出他了。奶茶店。是的,她的表情写得一清二楚。对她来说,他不是白皓。与遥远质朴的记忆无关。他象征着奶茶店。送奶茶的,和装束无关。她没有问,他怎样知道她的名字。她每天到处发名片,向人介绍自己。她的职业特性,使她觉得名字不是太大隐私。

白皓端详着林涵,产生了拥抱她的想法。他没能把那三句话说出口:你还记得我吗?……想说的内容,都变成了胶水,黏住了嘴巴。挣脱,痛。是心的部位被撕扯。他不仅没有在林涵的脸上,找到能露出松鼠牙齿的微笑,反而清晰看到了,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他们互为镜像,如出一辙的厌倦与疲惫。肯定没错。林涵疲惫极了,表情足以用冷漠形容。她僵硬的五官,和松鼠毫无联系。她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送奶茶的,或者是谁。只一步步地走向地铁,挣扎着向回家的方向。

地铁拥挤的人群,会把他们冲散。白皓不想拖延到下个星期三。同样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同样的偶遇,太过刻意。他不能再无所作为地承受一整个星期的煎熬。所有的准备,在这一刻的焦急当中化为泡影。迷失方向的孩子,只能跟着她走。走向有魔鬼,会吞噬一切的深渊。他们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地铁入口内的扶梯了。

情急之下,白皓问林涵,叫她帮忙弄一个学历。他说:“你知道的。本科,专科。都可以接受。就要一张文凭。你能帮我弄到吗?”他成功引起了她的重视。她的脚步放缓,脸上的疲惫,渐渐消失。文凭。他的需求,是灵丹妙药,使她起死回生。她停下来,把迟到的微笑挂回嘴角。牙齿。松鼠般的牙齿终于和他见面了。他紧张地看着她,从包里拿出名片。她的名片。

接过林涵的名片,意味着得到了她的私人号码。哪怕仅用于工作。白皓来不及详细思考,因为他需要快速地回答她的问题。他必须说假话。他围绕着教育经历开始编造:“高中毕业,对。”随即,他又立刻否认道:“不,不是毕业,是高中没有读完。”他说:“是的,没读完,所以也没有参加高考。”他吸取了张娟面试时的经验教训,已经懂得要为自己的说辞添油加醋。他说:“我不想再继续做奶茶了,有文凭好一些。你能帮我改写人生。”他在心里想,是的,有了林涵,改写人生。

以白天要工作为由,白皓轻松找出约林涵吃饭的借口。他们在地铁附近的一家餐馆落座。里边挺破,老板穿着脏围裙出来迎接。菜单油乎乎的,但这是林涵指定的地方。餐厅距离他们的位置,走路不到两分钟。他看出来,她不想和他浪费更多时间。他希望挑一家环境雅致,氛围浪漫,菜品味道出众的餐厅。绝不是这家。他想。这里太简陋了,还有苍蝇,到处都挤着人。他们用心吃着面前盘子里的快餐。他提议换个地方,被婉拒了。她说:“这里挺适合的。”接着,他在尴尬中明白过来。是的,非常适合。适合教育机构的业务员,对意向用户完成推销任务。不过他还是坚持,至少选在了二楼的靠窗位置。他看着夕阳,看着楼下准备乘坐地铁,赶往各处的人们。他感到心情好了一点。

白皓很模糊地听着报考条件与流程。复习,背题,考试。保证过关。他半点提不起兴趣。事实上他的教育背景优秀,可仍在卖奶茶。他只在她每段话说完,对他露出微笑时,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他看她的牙齿,欣赏着松鼠。他万分迷恋她的样子,试着打探更多情况。首先是她的毕业院校、职业经历,然后是情感状态。主要是最后一项。为了避免突兀,他尽量让问题富有技巧。在她讲述完两所三流院校之间的差别后,他不留痕迹地提问,她毕业的地方是哪儿。想不到答案是上述其中的一所。他不敢相信她的成绩会一落千丈。她被早恋击垮了。她没有说她到底谈过多少男朋友。现在是否单身,也避而不谈。只是一句,轻描淡写:“起初学习很好,后来越来越贪玩。”

结账的时候,林涵坚持付钱。白皓随她,为下次吃饭埋下伏笔。他要去一个配得上他们的餐厅。尽管她不需要。她在告别时特地说道:“等你考出好成绩,再一起吃饭。”他当然明白其中意思。他提议去别的地方坐坐。她说:“该回家了。”说完,很快钻进地铁站里,留他一个人看星星月亮。

那晚,白皓把一盏盏路灯,串成一幅回家的地图。他走了好久,不知道累或不累。刘佳没有评价他做得如何,缄口不言。他打开进家门,洗脸,刷牙,躺到床上。他给林涵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发了几条消息。没有回复。隔壁的中年夫妻在低声争吵。没有回复。男人重复说:“我没有。”女人说:“受够你了。”他们的声音加大,女人哭了。没有回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刘佳在黑暗中问他:“还记不记得,默契恒定?”他一直所信奉的。他说:“当然记得,而且,我还知道你要说什么。”刘佳嗯了一声:“知道就好,睡吧。”他闭上眼睛。很快,眼前还是有林涵出现。在一片森林里,躲在树的后面。露出牙齿。松鼠。林涵。他追过去,接着彻底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没有回复。消息和空气一样。或者说,林涵没有回答那些问题。“到家了吗?”“睡了吗?”她权当他没有问过。她主动到奶茶店找他,为他拿了资料。彩色,单色,各式的打印纸。他没有问回复消息的事情,帮她做了一杯奶茶。她说:“谢谢。”他想看她喝的样子。吸管还没有插上,电话先响了。他见她对来电号码蹙眉,想必是棘手的事情。他示意请她听电话,礼貌地低头,装作阅读她拿来的资料。她摆了摆手,手指纤细在空中说:“下次再聊。”他没有理由留下她。

他注意到了。林涵转身前,为了接通那个电话而振作精神。那是战斗前的准备动作。也许是吵架的男朋友。也许是父母当中有人病了。他只能猜测。或者是朋友遇到了麻烦,请求她的帮助。她会帮忙吗?走出几步,她接听电话。声音传来,远不是蹙眉那么简单。她态度不佳,甚至是怒吼。他想看看愤怒的松鼠。会更可爱吧?牙齿露出来,眼神里是小小的凶恶。他听到是考试的事情。她说:“考试不通过,不是我的问题。”她走远了,转弯消失前,作出挂断的动作。他拿出他的手机,没有回复。只有手边那一摞没用的资料。

张娟轻拍白皓的肩膀,一脸坏笑。白皓知道她的意思,她在相处中得知过他的学历。她问:“名校生,还要参加成人考试?”他坦言:“是计划。”对待任何事情,都要有计划。他想起刘佳曾责怪过他的突然性,他要学会长大。张娟绕回林涵的职业,他们都听到了林涵离开时,对电话那边说的内容。他则对张娟讲起关磊,那个肥胖的经理。他说:“如果早上在电梯遇到,一定要先对他问候。生活就是这样,我们都是逼不得已。”

白皓希望和林涵之间可以不谈工作。简直白日做梦。他又给她发消息,一条条石沉大海。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跌入汪洋,陈尸其中。他想大哭,为他的情感之死。他问起刘佳:“为什么?”他边问边重新编辑,另一条新的信息。发送。刘佳说:“和租给你房子的中介女孩一个道理。”还是没有回复。他明白了。本质都是一桩生意,这就是原因。他不愿承认。刘佳问他:“你明白吗?”他说:“我明白啊。”刘佳又不说话了。

这天醒来以后,白皓就去了奶茶店,把资料给林涵送回去。他举着那叠披着希望外衣的废纸,她说:“资料免费,不用还。”他当然知道,只是为了见她。

他们在林涵公司门口,看着水族箱里的乌龟,气氛沉闷。白皓对她讲起乌龟的习性。她会感兴趣吧。他还拿着那摞资料,说道:“猪鼻龟,原产自新几内亚岛。就是太平洋。杂食,吃什么都能活下来。擅长咬斗,但这只总让别的鱼欺负,这很反常。也许它太善良了,什么也不想去伤害。”他一直在说这只可怜的乌龟,滔滔不绝,直到林涵听倦了。他告诉林涵:“如果有机会,我也养一只这样的乌龟,一只可怜的乌龟。”林涵说道:“它太脏了。”

白皓向张娟提出辞职。不是工作令他厌倦,而是脑子太混乱。原本只有一只松鼠,后面又多出一只乌龟。乌龟长着猪鼻子,无时无刻不对他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不明白要怎样救它。他对张娟解释:“做奶茶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绝不是薪水的问题。”他和张娟提起一句乌龟,他割舍不掉它。在曾经那片森林里,它出现在松鼠的身边,它们打架。乌龟真笨啊,任由欺负。他看准时机,跑过去,抱起乌龟。他可怜它,往更深处的森林跑去。跑!他一直抱着它跑,跑。跑到松鼠看不到的地方。直到他回头,也看不见松鼠。

张娟试图挽留白皓。他拒绝了。他准备利用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的时间,去做另一件事情。但那是卖奶茶的黄金时段之一,张娟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答应张娟,会在除此之外的时间,来免费帮忙,直到她找到新员工为止。刘佳不理解他,如同当初不理解他辞职,不理解他对柳琳的计划,与对林涵的痴迷一样。刘佳根本不会理解他,只能让他一个人衡量。他坐在床上。家里只有床,没有椅子,桌子也被杂物箱堆满。衣柜太高,地板很脏。刘佳讥讽地说:“这是你的下场,住在这里,不足十平方米的卧室。”但他不在意。照样可以休息,睡觉,等待或想象。刘佳说:“自欺欺人。”随便,他懒得反驳了。

为了摸清监控探头的位置,白皓进行了多次探查。和林涵无关。每周五的六点半左右,会有专人来给水族箱换水。那是个穿白色短袖的男人。他定期来打理另一个更华丽的、养满热带鱼的水族箱,顺便照顾乌龟。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它。白皓躲在角落里,看着男人从洗手间接水,然后心不在焉地给乌龟倒进去。讽刺。热带鱼喝的是桶装水,而它只有自来水。乌龟毫无怨言地承受着这些,孤独地游动,使白皓觉得他们同病相怜。他们被命运支配,失去自由,受人孤立,令人恶心。他们被侮辱,被嫌弃,还有欺骗和利用。这就是他们,一模一样的宿命。男人每次去厕所取水,大约需要消耗两分钟。白皓在心里默默计算,两分钟。已足够把乌龟解救出来,带它离开了。

事情没有想象得顺利,白皓在一星期内,做错了四杯奶茶,才等到了星期五来临。他潜入安全的角落,暗中观察,想等到水快见底时,再动手。那样会更方便捕捞。男人接出第三桶水后,在厕所抽起了烟。白皓盘算着,通常要倒掉六桶水,再注入新的。他听着远处传来,水流冲击塑料的声音。以现在的水位,太容易失手了。他不够有信心能抓到乌龟,唯有继续等待。男人回来了。白皓开始害怕。因为他看出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阻止的可能。男人没有按规矩,耐心倒完第六桶水,而是直接把新水倒了进去。浑浊的水与新水交织,搅乱了一切计划。水更多了。乌龟在水族箱底趴着,没有配合的动静。只能下一次重新来过了。

星期四,白皓又一次给林涵发消息。他只想试试运气,“吃饭了吗?”这次,他得到了林涵的回复。问他考虑得如何,是否要交费报名。他看着那些话,觉得什么都完了。他在回复栏中快速输入,想质问她,是不是看不懂他发的汉字。他从未被人这样轻视。输入一半,最终算了,删除。他把手机丢到床尾,躺到上面。几乎想找柳琳,或者任何人都行。

隔天,白皓把心情讲给张娟听。想不到张娟竟然问他,是不是因为那只乌龟。他没有透露过准备把乌龟救出来的想法。他不解,为什么能看透他心思的人,不能是刘佳。张娟说:“不应该联系柳琳。”他当然知道。他看了看时间,说:“再过十分钟,我就走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来工作。”张娟的新员工,还没有找到。她给他拿了一个红包,他谢绝了。他说:“说过是免费的。”他看了看时间,感到有些紧张。张娟说:“要不再喝一杯奶茶吧。”她的表现仿佛在配合他做壮烈的告别。启动机器。他说:“必须得走了。”张娟也跟着莫名其妙起来,说道:“小心点。”他明白她什么也不知道,转身走了。

白皓从安全通道,爬楼梯到十四层。下班时间过了,今天的公司里只剩下林涵,她也正准备离开。电梯门开了,白皓见她下去。男人照料完热带鱼,开始给乌龟换水。白皓祈祷着别出意外。一桶,两桶,三桶。当第四桶也被顺利倒掉时,白皓想着将来亲自给乌龟换水的画面。他竖起耳朵,知道只要听到水流冲塑料的声音,就要赶紧行动。不顾一切,那是属于他的冲锋号角。声音响了,塑料桶哀号起来。他确认周围没有人,立刻跑到近前,看准目标。乌龟。他以最快的速度,捞起了乌龟。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仍被乌龟潮湿黏糯的体表,引起胃里一阵的翻腾。

那头的水桶,已经奄奄一息。时间紧迫。白皓必须振作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逃跑。他硬着头皮,把乌龟塞进他特地穿来的夹克外套里。仍然恶心。他沿着墙壁边缘,跑进安全通道。没有人追他,他成功了。他不认为这是偷盗行为,而是视作一次伟大的救援行动。他骄傲极了。

白皓一口气跑出商场,检查拉链,紧紧扣着。他拿出事先备好的绳子,绑紧衣服的下摆。这是完全不顾形象的做法。乌龟正用它特有的猪鼻子,磨蹭他的身体。异样感少了许多。他对自己的习惯速度,感到十分惊讶。他与乌龟开启共生,脑子里关于林涵的所有都消失不见。教室,森林,松鼠,统统没有解救这只乌龟重要。他想重新租一间大房子,买一只好看的水族箱,把乌龟照顾好。他想:“给它喝纯净水吧。”他不惜回到原来的行业,以此换来更多收入带给它更好的生活。也许换家公司任职,就不会遇到关磊那样的经理。因为乌龟,他对待世界已有了退让。他看到近在咫尺的地铁站,恍然大悟道:“不对。”他跑得太快了,必须停下。不能坐地铁,要找一辆出租车。

白皓四处寻找出租车,找不到空的。他正犹豫是否给张娟报个平安,但手机号码已率先拨了过去。转眼间,电话已经接通。他路过曾和林涵吃饭的那家餐馆。张娟问:“怎么了?”餐馆旁边的胡同里,有很大的争吵声。他说:“我走了。”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全被那边吸引。他顺着声音,往里面看。几个男人,围住一个女的。张娟问道:“没事吧?”男人中的一个,抬手打了女的一巴掌。女的没有哭。他下意识地喃喃道:“林涵吗?”他看那身影十分熟悉,不过看不到脸。张娟没有听清,问他说什么。他不能保证那女的一定是林涵,只有背影。他担心乌龟受到额外的伤害。他回过神说道:“没事,我问你忙不忙,我这就回家了。”说完,把电话挂了。里面的施暴者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怕他报警,纷纷悻悻离去。

他要找到出租车,马上带乌龟回家。背后出现杂乱的跑动声,太危险了,乌龟在他怀里,大概睡着了。

一辆出租车,在路旁停住。白皓发现,时间的流动变得极其缓慢。他走过去,打开车门。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听出是林涵的声音,被打的人是她。那个昨天他还有所期待的林涵,现在对他一文不值。他缓缓地回过头,看到她距离他很近。从未有过的距离。脸上有三根红色的手指印。她不说话,只是让他看到她眼里模糊的泪光。时间更漫长了。他提醒自己,对他而言,只有衣服里的乌龟让他真正揪心。他礼貌地问:“有什么事吗?”林涵的回答是,抬起手臂,如他在胡同里面看到的动作一样,打了他一耳光。

落在脸上的痛楚,使他有一秒钟,无法逃避懦弱。谜底解开了。他必须面对,林涵知道他的身份。白皓,坐在那间教室里的白皓。不然没有资格打他。他想跟她解释,但乌龟在他衣服里。不是害怕,他需要保护乌龟。而她,已经走得很远很远,消失掉了。

回到家里,天黑透了。那对夫妻不在。白皓对刘佳承认:“你一切都是对的。”他在出租车上,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他一直为某种自以为是的理由,去追求某个结果。但是刘佳没有说过,乌龟会死掉。他哭了。整间屋子里,只剩他自己。刘佳根本不在这儿。刘佳,在他的世界里,在最不该沉默的时候,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两年,整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直至凌晨,他在乌龟尸体发出的腥臭中,才再次听到刘佳的声音。刘佳仍然在说那四个字,响彻整间卧室。她说:“自以为是。”是的,自以为是。

屋子的窗户,是朝西面开的。整天昏沉,难见太阳,唯独日落时分,会受到不合时宜的强烈照射。家里只有白皓一个人,同住的夫妻,一夜未归。门铃响了。按下门铃的,是几名警察。他们面面相觑。警察问道:“这里是不是白皓的家?”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回答:“是的。”警察问他:“你是不是白皓。”他说:“乌龟死了。”然后,夕阳落在了他们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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