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的自白

百定安

在乡下

在乡下，牛是最励志的。炎热天

群虻翘起屁股咬它，吸它的血

它只空嚼着自己的牙齿

在乡下，勤劳的人都有牛的身板

和低头的姿势

在乡下，昂首的人不是坏人就是

二流子，除非

他在看二十四节气的一节

看天是否下雨

在乡下，不低头走路的人是危险的

不看地，会打滑，会掉进沟里，或

踩在一堆牛粪上。那时

见到他的人都会骂他

不长眼

在乡下，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是幸福的

在乡下，农夫的鞭子，只狠劲抽马，抽驴

但，对于牛，他们只轻轻拍打

它们的后臀

像抱怨，也像安抚。那年

一头牛死了，那个牛一样倔强的男人躬身在侧

仿佛哭丧

他用粗短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地面

鞭梢扬起的土灰

罩住了他的白头

下班路上

打一瓶生抽。买一咕嘟蒜和两包涪陵榨菜

去路边的缝纫店取回改好的裤脚

带一个柚子，送给明天出远门的人

顺路到拆迁的城中村，看看小庙里的菩萨走了没有

白鹭

白鹭在广场上空打开：一朵炸飞的云

与几朵白云同时渲染出一潭花朵

这失重的行为

近似我理解的孤独。或许

那只是它的游于艺。而形而下

是湖边零散的几块顽石

石上有缩微的风景和瀑布。有细碎的

动物和空洞

而它经过小小摇晃，就可在任何刀尖上

站稳脚跟

两条大长腿已足够美丽，让它随时

俨然，居高临下

但它，必须低头才能生存。必须

突然出击

才能攫取水中的潜在之物。它

镂空的缺口将由另一条鱼填充

然而，白鹭更愿意选择

站在湖水肤浅的边缘

发呆，或把颈部弯曲成弧

自我雕琢，之后展翅

起飞，俯冲，滑翔，徒劳地一遍遍擦拭

反复隆起的微澜

山谷

那只无名鸟已足够努力，一上午了

仍只在一道深渊里盘旋

表哥说，一个白手起家的家族

要经过三代，才能产生艺术家

他说的就是这只鸟

从深不可见的谷底，三次盘旋或能

抵达险峰

但是，对于采药人

山巅并无意义

站在险峰，意味着脚下的悬崖更深，更陡峭

你必须尝百草，百毒不侵；又必须虚成雾，或浅成一束光

才能领略虚静高于攀登的奥义

天鹅

只有天鹅愿意收紧翅膀做一只丑小鸭。只有它

愿意聆听而又不开口与湖水谈论任何问题

一个小男孩儿

迈着鸭步投给它面包屑。它低下头做了个

啄的动作：这是它第一次使用了象征

年轻的母亲追着孩子背一首七绝唐诗

由于语气慌张而平仄失措

被击破的白云，往湖的更深处潜去

低过了鱼群

妇女们叽叽喳喳交流着包粽古法，她们以食为天

在语言里叨米。芦苇充耳不闻

天鹅，充耳不闻。这天才的哑巴

习惯于身前身后的推波助澜

最先哭出声来的是那个孩子，他投出了第二块面包屑，而

天鹅，忽如一幢白屋子惊起

它一飞起来，天空就等于零

早晨

半月雨水催生阳台上的三棵花草。上次

它们是由一个串门的园艺工修剪的。我还记得

他从抽屉中找出剪刀，不由分说的样子。他说

草木过于茂盛就要动剪刀

这朴素的真理至今仍使我心惊。今早我再次

执行了真理。经过修整，它们都已

进入了平均值和美学预期。我把剪下的枝条

一寸寸斩断，撒在花草的根部

整个过程，除了剪刀，没有别的声响

这是平凡的一个早晨。米沃什从花园

直起腰，看见蔚蓝的大海和白帆

我抬起头，看见天上的乌云在组织骤雨

云后的光被挤成一条刺目的引火线

旁观者的自白

谁家的味道？谁家的……

味道？

我们把头伸出窗外，闻到

一些酸甜苦辣，听见

锅和锅铲，在某个厨房，争

雨，正往大处下

巷子里，人都皴染了

他们走得飞快

伞颤抖着躲在门后

上午无事可做

啃玉米。看雨。修指甲

雨再大一些

或下多两天

地上就会诞生许多溪流

一边哭泣

一边四面八方

楼下对街的铁铺

它的主人是谁

十年来一直敲着铁

各种铁

锤子下喊叫

闷声喊，尖锐也喊

立夏喊，冬至也喊

有多少铁啊从全国运来

交给他。

某天见到铁，我要问出谁是那人

一定有女人，欢天喜地地

嫁过来，生下

一系列的铁，供他一生敲打

毛驴慢悠悠的，像一个衰老的人

毛驴出没之地，一定有核桃树

酸枣树，有荆棘，有空置的磨盘

披着干瘦的风。秋深了

狼模仿风声学会了嗥叫

黄犬几句空吠

咿呀一声，门缝探出一个长辫姑娘

看见陌生人，咿呀一声

又合上门

合上的双扇门，斑驳中站着一对门神

我的表姐就嫁在那孔窑洞里

我的表姐

唉，就嫁在那孔窑洞里

炊烟升起一次

天就亮了

炊烟升起一次

天就黑了

唉，我的表姐就是在这儿老的

我的表姐夫也是在这儿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