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圆满(中篇小说)

2022-10-28 08:10杨文冰
作品 2022年9期

杨文冰

时局已经有些紧张了,前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杨家新寨里人心惶惶,有人已经收拾好细软,做好随时南走的准备。但是到底哪里是南方,谁心里也没底。此地离南方最大的城市本来就近,据说也不安全,再南,就全是山了。

老寨主的意思,这酒,就不办了罢。形势动荡,人心不稳,大家也没多少心思,再说这一日三变,兵来马去,这时候办事,引人注目,怕也不是好事,还是积些粮草,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有事,在本地也可支撑些时间,以待时局好转。

少寨主没有依从。他说,爹,你常教我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来了,草黄树枯,都是有定数的,该来的终会来,不该来的,也不会来,躲也躲不过,藏也藏不住,何必呢,还是办一下吧?再说……

老寨主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再说。老寨主磕磕手中的长烟杆,认真倒出烟锅里的烟叶,又再装上,却没有点火,望着门外的远山,沉默不语。随后挺直身子,强撑着坐了起来,佝偻着腰,和儿子一同望着朝阳下层层叠叠的山丘。有公鸡在打鸣,牛在喷鼻,猪在哼哼,还有谁家打骂小儿女的呵斥声,夹杂在羊的咩咩声中传来,平常得如从前的几十年上百年。

厨子和帮手昨天就来了,十来个人,要办几十桌酒席,人手少不了。杀好的七八头猪摆在堂屋,宰好的几十只羊也一字排开,就放在猪肉边上,鸡鸭就码在竹筐里,重重叠叠地放了一地。满地红红白白,透着鲜肉的腥香味儿。屋外的空地上,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煮着沸水,烫、煮、蒸、煎、炒,掺了些乡间的晨雾,随风散去。

明天才是寿宴,内亲和至交今天就得来暖寿。此地的习俗,是提前一天庆生,只招待内亲和至交,其他外头场面上的交往,正生那天才会来,吃喝招待,住上一晚,拢共三天,这生就算办完了。一般来说,暖寿当天中午过后,才会有人陆陆续续携家带口,提上礼物登门,下跪的下跪,拱手的拱手,说些喜庆的话,聊聊家长里短,年月丰歉、儿女琐事,也是久不相见的亲友们的信息交流,一团和气,于主家、客人,都是圆满。

因此,当老寨主、少寨主听人报说,清晨八点就有人来登门祝寿时,心里不免一沉。没有提前招呼的意外来客,于规矩总是有些不合,但老寨主是见过世面的人,摆摆手,叫少寨主前去招呼就是了,看看到底是谁。

来人个子不高,与本地人身材无异,只是长得武敦壮实,显见有些力气。他孤身一人,没有随从,戴着一顶帽子,倒是本地常见的款式,一身长袍,见了少寨主,拱拱手,叫了声世兄。少寨主沉住气,便打敞口,也称了世兄,请至堂屋坐下,叫人奉上茶来,摆上烟具。来人坐下的瞬间,少寨主看见他的腰间有个东西突了出来,顶起了衣衫,心里就有些打鼓。老寨主早被人抬到后院厢房里去了。

来人端起茶来,敬了少寨主,饮了几口,没有动烟。他伸出手,弹弹长衫上的灰——其实好像没灰——整了整衣袖,似乎在等着少寨主开腔。

少寨主没有问他从何来,高姓大名;来人也没有说自己的来历。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些闲篇,过了好一阵,来人终究忍不住了,拱了拱手,大笑起来,说,世兄终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静得下心来,我还是招了吧,小姓吴,从此地路过,听说老寨主过生,特意停留一天,前来拜寿。

少寨主的手颤了一下,水泼了出来。姓吴的不经意地说,入秋了,蚊虫多了。

少寨主说,吴兄见笑了,虽是乡野村寨,这季节蚊虫也是多了起来,不过今天倒没有多少,今天这天气还好。

姓吴的说,杨兄不必多疑,我只是路过此地,一来给老寨主拜寿,二来呢,也顺便想问一桩公案,了却心头疑问。对了,老寨主在后院吧,可否请出来拜见?

少寨主沉吟一阵,说,家父身体不好,在后院静养,待我安排一下,去去就来,吴兄再告诉我是哪桩公案。

姓吴的说,杨兄请便。

少寨主到底还是慌张了。他命人叫来杨老二,令他把寨子里的男丁集合起来,带上枪,守住寨门,关门闭寨,不认识的人不要放进来,再叫派几个人去寨外打听下,这几天除了过境的队伍,还有哪些陌生人;又命他安排几个人守在后院老寨主和家眷们的住处,不得随意离开,吃饭叫人送上来;内亲至交们来了,一律带到后院安置;随后去房里取了从法国带回来的勃朗宁短枪,藏在腰间,才走出前屋,招呼来客。

下人早端来了酒菜。刚宰的杀猪菜,颇为新鲜。姓吴的看起来倒是豪爽,直接点菜了,说,老寨主今天暖寿,看这猪肉羊肉,怕都是刚杀的,可不可以叫厨子来一盘爆炒肥肠尝尝鲜,再来一盘猪血?

这自然不在话下,菜很快就上桌。两人对坐,就着烧酒喝了起来。少寨主致了歉,说,吴兄路过本地,怕要是前去办大事,刀光剑影,少不了见血,怕有忌讳,所以特意叫下人不要弄有血的菜来。

姓吴的赞道,杨兄见过大世面,也信这些?

少寨主说,走了再远,也还终归是此地的人嘛。

此地的习俗,办大事前不吃带血的东西。而当地家常菜里,爆炒肥肠和蒜苗炒猪血,又颇多人爱吃。刚取出的猪肠,热水洗净,再用白酒、保宁醋、热水反复灌洗,水不可太热,稍烫手即可,烫熟了大肠,就失去了味道。猪大肠洗净后切段,铁锅烧至见红,倒进热油,油要重,锅要红,见锅里大火烧起,倒进大肠,快速翻炒十几下,再倒入白酒、葱、生姜、大蒜起锅,一盘流油微黄的生炒肥肠便上桌了。猪血就简单一些,待血凝结成块,烧水煮透至深红,切成方块,热锅下料,拌以蒜苗炒至苗色微青起锅,便是一盘蒜苗炒猪血。本地人视为美味。

两人就着白酒,吃完了两大盘肥肠和猪血,依姓吴的意思,又各上了一盘。少寨主陪吃了不少。姓吴的喝得头冒青烟,不住地夸少寨主。少寨主劝了不少酒,却有分寸,自己没有喝多少,听得姓吴的说,你今天事多,少喝点,我就不客气了,心里稍安了一些,却不敢太过大意。

饭后,两人坐定,下人端上茶来。少寨主便问起公案来。姓吴的沉吟一阵,说,我今天是来给老寨主拜寿,按理应该先见老寨主祝寿,才说这件事的,再说你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来龙去脉——据我所知,你很早就出去了——不过我也听说了老寨主的身体欠安,本不应该这时候来问,可是我再不问,后面怕是问不了了。

少寨主心头咯噔一下,看来此人有备而来,对寨子里的事和人了如指掌,只是不知是寻仇,还是报恩,抑或只是问问,好奇而已?但依他的阅历,和对此地人和事的了解,报恩的可能怕是不大。

姓吴的照例不碰烟土,只是喝茶。他喝了几口热茶,便说起了这桩公案来。

说是十多年前,杨刘二将恶战。本来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与旁人无关。只是战场摆在本地,平头百姓就遭了殃,那年月战火横飞,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打赢了的立马收税,打输了的也要搜刮,带着粮草跑路;抢粮抢钱,还要抢人。往往杨将军刚收了税,败了,带着人马粮草跑路;刘将军赢了,又要来收,也不管前头杨将军已将捐税收到了十几年后。前脚刘出门,后脚杨又来,无一日安宁。

离此地百十里的猫儿寨,有一户成姓人家,是本地大户,人称成寨主,也是猫儿寨保安队的队长。猫儿寨是个大寨,有近两百户人家,上千口人,成老先生身为寨主,负有保境安民之责,那寨子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身。既是一个寨子,自然有枪炮刀箭,就像杨家新寨一样。成寨主虽没有当过兵,却也是跑过几十年江湖的人,一身武艺,胆色过人,据说曾经空手打死过狼。成寨主仁义,乐善好施,帮过不少人,四邻八乡没人说他一个“不”字。

那年月各个寨子都有保安队,兵匪不分,有的从部队跑回来当了保安队,有的从保安队跑出去当了兵,几进几出,都不少见;有的白天是保安队兵丁,晚上是山上的匪,这也平常。猫儿寨作为一方大寨,自然是很多人眼里的肥肉,暗地里的匪,明地里的兵,旁边的其他寨的保安队,县衙里的警察,大家都盯着呢,三不五时都要上门,打个秋风,弄点粮草,刮点铜板。成寨主长袖善舞,曲意逢迎,应付过去,没出啥子大毛病。

安生日子过了几年,出了件大事,猫儿寨叫人攻破了。破了寨,在那年月倒也平常。攻寨的人无非就是钱粮抢多一点,人绑走一些,叫人拿银元赎回就是了,反正就是抢粮绑人要银元,不会杀生。

但这次破寨的人犯了忌,杀了生,把成寨主绑到远远的画佛寺给杀了。至于为啥绑到这么远的地方杀人,没有人晓得。那画佛寺离猫儿寨有百十来里,晚上绑了人,骑马绑过去,怕得整整一个晚上。

杀了生,死了人,在那个年头,现在这个年头,不算啥大事。命如蝼蚁,一个寨子,一年到头,饿死的,病死的,上山采药掉下来摔死的,也是不少。但这成寨主却不该在这里头,因为他有个义结金兰的大哥。这个大哥,是方圆上百里赫赫有名的人物,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就连杨刘二将来到这个地盘,都要上门打个招呼。按理说来,没有成寨主这个大哥点头,谁也没有胆子去攻猫儿寨,更不敢把他给杀了。

因为这个缘故,外面的人传言,猫儿寨的这个事,是成寨主的大哥点了头的,更有人说,这事就是大哥亲自干的,或者叫人办的。

成寨主的家里人想不明白。成寨主的那个大哥,他们从来没有得罪过,逢年过节,三不五时,常常迎来送往,有啥好吃好喝的,山珍野味,还派人跑上百来里地送过去。猫儿寨有种竹笋,虽说是本地常见的慈竹笋子,但猫儿寨的慈竹与本地其他慈竹不一样,笋子更鲜嫩,焯了水炒出来清香持久,很是美味。成寨主年年都派人送鲜笋给他的大哥,笋子得是当天清早叫人挖的,连泥带土挖出来,不能清洗,装进箩兜,放在马背上,跑上小半天送到。

江湖上有人说,成寨主被撕票,是因为他跟了杨将军,而他的大哥,是刘将军的人,曾经叫他一起支持刘将军,成寨主没有听从大哥的话,反给杨将军送钱送粮,派人引路,安抚地方,大哥屡次劝他,成寨主没有听从,所以派人做了他。

还有人说,不是跟不跟刘将军、杨将军的事,杨刘二将的人马,远不是成寨主和他大哥能比的,轮不到他们两人从不从,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而是成寨主偷了他大哥的第三个小老婆小云的人。名义上,成寨主派人给他大哥送鲜慈竹笋,实际上是送信给大哥的小老婆小云,每次送笋之后三四天,那小云都要去宕州县城,住上三五天才回来,据说就是跟成寨主厮会去了。

不管这些说法是真是假,成家的人都不敢再去问大哥。江湖上传言,成寨主死了,也赎不了罪,得灭门。成家人连夜草草收拾了东西,抛了家产,只带了些细软,就往省城跑了。到了省城,赁了房子,没住上半年,家门口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来晃去,没个清静。成家人吓得跑去上海、南京,之后又往回跑,跑到贵阳,再到昆明,一路上东躲西藏,躲着大哥的追杀,带出来的家产花光了,家是不敢回的,在顺庆府的铺子,也被雇的掌柜趁机霸占。成老太太有一手好厨艺,靠给人当厨子为生,成家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在躲避追杀的途中,失脚跌进长江,淹死了,三个女儿途中失散,再也找不到了。一大家子家破人亡,从此再没回过故乡。

少寨主听完,沉吟一阵,试探着问,吴兄莫非姓成?

姓吴的笑说,杨兄好健忘,在下一直姓吴,从没改过姓。

少寨主拱手说,得罪了,只是不知这桩公案,跟我们这寨子和吴兄有何干系?

姓吴的没有作声,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伸手拿掉舌尖上的茶叶,才说,这桩事,跟贵寨和我,干系都很大;于我,是来讨个公道。最后的“公道”二字,他加重了语气。

少寨主明白了,来者不善。这人来杨家新寨讨还公道,他说的那个大哥,自然就是杨家新寨的人,自然也就是他的父亲——老寨主。只是他少年就离家,最近才回来,也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他稳了稳神,说,吴兄今天来,莫非是来找家父和杨家新寨的麻烦?

少寨主心头一凛,冲口而出,你想怎样办?

姓吴的说,想求个圆满。

少寨主试探着问,怎样才是圆满,难道是杀掉你说的那个人,报仇雪恨才叫圆满?

姓吴的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啥叫圆满,但是总要求个圆满,圆满了,心才安。

杨老二的枪,是一杆长枪,汉阳造,这枪据说是刘将军的人送的,膛线磨损得厉害,已有些失准了。除了少寨主带回来的勃朗宁,这杆枪是寨子里最好的了。他原来用的是此地土造的猎枪,装填火药和铁砂子,打出来一大片,稍远一点,一只野猪都打不死,只能伤到它不能再跑。此地各保安队的枪大多如此,各寨械斗下来,倒下一大片,死的不多,伤的不少,各自抬回家里,养伤治好,待到来年再斗。

杨老二背着这杆枪,寸步不离守在老寨主身边。少寨主和姓吴的在堂屋讲古时,老寨主就叫杨老二把他背到堂屋隔壁厢房了。他没有叫下人抬躺着的凉椅,而是叫杨老二背,为的就是不惊动堂屋里的人。

他听完了堂屋的全部谈话,硬撑着站了起来。杨老二躬下身子要去背,老寨主摆摆手,不要他背,示意杨老二扶着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堂屋。

姓吴的和少寨主正在堂屋酒桌前沉默相对。看见老寨主走出来,姓吴的站了起来,望向老寨主。少寨主头转向姓吴的,说,这是家父。姓吴的点点头。下人搬来躺椅,老寨主躺下,叫人升起椅子,稍坐直了些。姓吴的倒地拜下,磕了个头,说,祝老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利用L16(45)正交试验设计,对基因组DNA模板、Taq酶、dNTPs、Mg2+、引物浓度进行5因素筛选试验。反应体系总体积为25 μL,每个组合按表1所示的量添加,分别取5 μL扩增产物在1.5%琼脂糖凝胶中进行电泳分析。

老寨主长长地喘了口气,他脸色蜡黄,说几句话就有点喘气。他说道,吴团长辛苦了,不得罪的话,我是该叫你侄子的吧?

姓吴的说,老伯慧眼如炬。

老寨主对儿子说,世昭,再见过吴团长,就叫他表哥吧。

少寨主再对吴团长打了个拱,叫了声表哥。吴团长也称了表弟。老寨主对吴团长说,团长是西出夔门的吧?

吴团长回道,是往东去,这一去,前路未知,有些事拖不得了,就想趁路过此地的机会,顺路来给老伯祝寿。

老寨主说,团长公务不忙的话,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一晚上?我这老头有些龙门阵想跟你摆一摆。他嗓眼里有痰,声音浑浊,说话声音很低,有些听不清。吴团长凑近了一些,想听得真切些。世昭下意识地撩起了衣服下摆,杨老二伸手想转过背后的长枪。老寨主看见,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如此。

吴团长也意识到了,往后退了几步,回道,今晚那就打扰老伯和杨老表了。老寨主吩咐杨老二,叫人去准备一张干净床铺。又跟儿子说,世昭,你去招呼下后院,谁也不要来见我磕头了,就说老头我心领了,今晚我只跟吴团长摆摆龙门阵,谁也不见。

杨老二和杨世昭迟疑着,没有挪身。吴团长说,老表尽管去,不会有事。老寨主也催促着,二人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老寨主对吴团长说,我们不如去寨墙上坐坐,看看这乡间夜景?

吴团长迟疑道,这深秋了,天气寒,老伯这身子?

老寨主说,我这老骨头没得事,还是去坐坐吧。

下人抬了老寨主的躺椅,又叫一个人背着他,另一人拿了把椅子。两人来到正门寨墙上坐下,老寨主叫下人们都回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寨墙上。

屋外秋月似练,白光如水,越过竹林树梢,可以看见寨外的水田里,还蓄着浅浅的一汪汪水,月下倒映出片片的白来,一茬茬矮矮的稀疏黑影,栽在这片白里,应该是收割后的谷桩,还没来得及翻耕;田间矮树稀疏,一地月光当头浇下。四周静谧,犬吠声、猪叫声,伴着寨子里的人们的交谈声、打骂儿女呵斥声,有清风穿寨而过,带来微凉寒意。寨子的其他三面,竹林树林环绕,很是清幽。

良久,老寨主才开口说,往年这时候,田都犁完了,今年就……唉。他长叹一口气。吴团长说道,时局不安,人心惶惶,大家都淡心寡肠了。

老寨主说,要说时局,我们这地方,倒也从来没安宁过,城头变幻大王旗,几十年来,从来如此。

吴团长说,以前的时局不稳,和现在的时局不稳,是两码事。以前再不稳,平头百姓也知道是咋回事,不会恐慌;现今的不稳,却是不晓得是咋回事。

老寨主说道,你说得对,以前是肉烂了还在锅里,现今是肉烂了不晓得到底在哪个锅里。虽说平头百姓都是个苦,以后的苦却不晓得是哪个苦法。对了,你这一去,怕是心里有数吧?他的头转向吴团长,看着他的脸说。

吴团长的脸月光下看不真切,不过声音依旧平静。他说道,有数,心里有数,早前几年我们军人,心里就有数了。

老寨主问道,你不怕吗?

过了一阵,吴团长才说,说不怕是假的,可是怕有啥办法呢?他怕我怕,大家都怕,可事情总得有人去办,这就是命。再说了,万事顺其自然,该来的总会来,命中注定,吃这碗饭,办这些事。人生一世,总得办一些事情,办完了,人也老了,往生了,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强求不得,也强求不来,不可违背。

老寨主缓缓点头,说,就好比这乡间清风,你不晓得它哪天吹来,却肯定会来;也好比这天上明月,初一缺,十五圆,安排好了的,躲不过去。你刚才在堂屋和世昭说到圆满,你说说,啥子才叫圆满?

吴团长说,圆满就是把该办的事办了,不亏不欠,就可以叫圆满了。

老寨主点头,说,我的看法可能有些不同,圆满还应该是顺其自然,不逆不枉不纵,办完该办的事,不办不该办的事,才叫圆满。

吴团长没有说话,老寨主也没有再说,两人静静地坐在如水的月光里,相对沉默。世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悄悄站在老寨主身后。杨老二背着他那杆长枪,在远处逡巡,不时看看这边,走累了就坐下来盯着这边。长枪已经解了下来,端在手里。寨丁们端着枪,在另一侧的寨墙上,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互相笑骂打趣。

老寨主扭头对儿子说,世昭,你去找张板凳,坐下来,下午吴团长跟你讲了个故事,我也给你们两人摆个龙门阵,吴团长来,是想求个他这一生的圆满,正好,我也想求个圆满。这个龙门阵,和吴团长讲的那个故事有关。

杨老二叫人送来一张矮凳,杨世昭没有坐,叫他换张高的凳子来。杨老二拍拍脑门,直骂自己猪脑子。他明白了少寨主的心思,坐矮凳要曲腿,直不起身子,如果姓吴的有什么不利举动,少寨主拔枪不是不便吗?

少寨主坐在老寨主身后,直面对着吴团长。老寨主待他坐定,清了清嗓子,缓缓开了腔。他的声音浑浊,嗓子眼的那口痰,仿佛一直没有吐出来,或者咽下去,卡住了。他招招手,示意吴团长坐近些。吴团长迟疑了一下,挪了挪椅子,靠近了些。

还是在光绪年间,这天下就乱了。盗匪横行,兵连祸结,没个安生日子,跟如今一样,各个地方都拉起民团自保,民团的头头,是地方的当家人,也就是各个寨子的寨主。那时候,各个民团大多数还是用刀箭,好点的寨子,才用得起火铳,像杨老二那样的枪还少见。

有两个民团,各自守着自家的寨子。两个寨子相隔几十里地,因为远,倒也没得啥子牵扯,相安无事,各自过着自家的日子。白天耕田种地,做点小买卖;晚上轮班守夜,关门闭寨,日子虽然清苦,一年到头只能吃个半饱,倒也落了个平安。

有一天,那个远方寨子的寨主,派人上门提亲,说是他们家有个姑娘,长得很是乖,识得一些字,有一手好女红,还做得一手好菜。那年月,就算各个寨子的寨主家里人,也得下田做活路,没得多少钱教子弟读书识字,能识字的女人就更少了。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能叫人上门提亲,这家寨子的当家人自然欢喜得很,也没有派人打探,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提亲的时候正是秋冬腊月。乡野人家,入了秋,闲了下来,就开始操办儿女婚事。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月,那家的女子就娶了过来。

娶是娶了,嫁也嫁了,那家寨主也确实没有乱说,那女子也确实是个好女子。可惜的是,那女子有两个毛病,一是不能生育,二是性子刚烈。之前她嫁过一家,没有生育,被夫家休掉回了娘家,这个事,那家寨主没有明说。

偏偏娶的这家,是要传宗接代的。又偏偏娶这女子的寨主儿子,又体弱多病,比这女子少了几岁,堪堪成年。寨主着急忙慌地给他结亲,也有担忧他天不假年,过早逝去,没有后代祭香火的心。

这女子嫁过来之前嫁过一次,因不能生育被夫家休回娘家,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方圆百十里地的人都晓得了。这家寨主和寨子里的人,就觉得丢脸,有些埋怨那家寨主的意思,平时言语里,对这个媳妇自然就没多少好。偏偏寨主的这个儿子,又是个情种,也不知道是被这女子的美色迷住了,还是啥原因,总之既不肯纳妾,也不肯休妻。父子俩的关系,也没有以前好了。

要说这世间,最难说的,怕就是这个“情”字。那女子在以前的夫家,是动手打过她男家的,往往三言两语不合,就要打人。她长得乖巧,是寨主唯一的姑娘,宠得不得了,教她练过的,动起手来,她那男家打不过。那家休她,就是因为她不能生育,又不许男家纳妾,还动手打男家。

嫁来这家,也不知道她使了啥手段,迷得这家的男子服服帖帖。以前这男子总是听他父亲的,娶了亲,就只听这女子的,父亲说的话,他敢顶嘴了。他父亲对这女子不好,他也就对他父亲有些埋怨。父子间、公媳间,关系就有些僵了。他父亲就把这所有的账,都算在儿媳妇——也就是这女子头上。

这世上的事,没有瞒得住人的。这家的事情,自然传了出去,女子的娘家也晓得了,她父亲亲自来讨公道。上得门来,这家寨主埋怨那家寨主瞒了他,女子性格又彪悍,是个悍妇,挑唆他们父子关系;那家寨主说他开头就说清楚了,是这家寨主急着给他那短命的儿子娶亲,没有听明白,怪不得他,现在又待她女子不好,算不得人。

两家寨主都互相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这家寨主最听不得人说他那体弱的儿子要短命,那家寨主也容不得人说他的女子嫁过人被休了。虽说此地的方言里,“短命”是个口头禅,逗笑打闹时常说“短命鬼”,倒也不见得真是咒骂,但在这家寨主眼里却是咒他儿子。两人言语不合,动了手,砸了吃饭的酒桌。那家寨主要带回女儿,这家儿子跪下求不要带走,那家女子也哭着死不肯走。这家寨主骂儿子没骨气,那家寨主嫌女儿丢脸,一怒之下,走了。

从此两家寨主结了怨,不再来往。他们互不来往,两个年轻人却是要回娘家的。结果事情就变成女子回娘家,娘家不给男子好脸色,女子在夫家,夫家公公不给好脸色,两头都有一个人不讨好。

本来就这样子下去,也没啥不好,顶多这两个年轻人两头受气,夫妻琴瑟和鸣,日子也过得下去。没想到成婚不到三年,这男子真的病死了。

这男子死了,本不是啥大事。这家寨子里的人,都晓得这男子从小体弱多病,找人算命,都说他命不久长,没人觉得意外。只是这女子不知吃了啥迷药,男家死了,夫家公公待他不好,娘家人要接她回家,她却死都不肯走,说要为男家守孝。这家寨主死了儿子,眼见儿媳儿子夫妻情深,心底就软了,吩咐儿子原来住的房子不要动,让儿媳妇居住,每月照样拨付家用,按儿子在世时说好的,算一房人的份额,分田分地,一文不少,还把自家长子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她,承继香火,也算这个短命的儿子有了后人,长大后为这苦命的儿媳妇养老送终。

这人世间啊,最难说的,就是命。跟前看见花团锦簇,转眼就烟消云散,花败了,锦烧了。这女子守了三年,竟在男子三周年祭日那天,去坟上祭了亡夫,回来一根麻绳挂在梁上,自己了结了,遗书要和男家合葬。

她倒是了了,却给这寨子带来了大祸。

乡野村夫,识不得字,日子寡淡,见识少,平日里也没得啥事情值得说的,没得消遣,对男男女女那档子事很有兴头。张家的男子进了花街柳巷,李家的女子偷了汉子,常常打胡乱说,还传得有模有样,由不得人不信。

这女子上吊,竟然被人说成是公公扒灰不成,逼得女子自杀;还有人说是成了,女子不堪受辱,自尽殉夫。如果不是这样,这公公为何儿子在世时,待女子不好;儿子死了,却好得不得了?

这就百口难辩了。那家寨主死了心头肉,伤心得不得了,自然要上门讨个说法,听了传言,更是觉得辱没了门楣。这家寨主眼见儿媳妇嫁过来三年不到,儿子就死了,眼下儿媳又不明不白横死在自己家里,自家清白还遭人诬陷,也觉得这女子是个灾星,没带来一个好字。

虽说如此,这家的寨主到底还是念及儿子命短,儿媳妇贞烈,身子到底还是软了,下了矮桩,给亲家道了歉,答应赔钱赔粮,风风光光安葬儿媳妇,还要把她写进家谱,另立一房,和过继过来的孙子一起,正正经经算一房人。这房儿子儿媳妇无后,依本地习俗,是绝房,只可写在这家的总谱里,不可另立一房。

却有一个关节,始终过不去。那家的寨主,要这家的寨主披麻戴孝,送儿媳妇出门。这是千古难见的事,传了出去,这个寨子的人,怕是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这家寨主就算自己能拉下脸,这个寨子的人也不会答应,这寨主自然是万万不肯的。双方大打出手,动了刀兵。那家寨主抢回了女子的尸身,安葬在自家祖坟。这一对苦命鸳鸯,到底被这世间的流言毁了。

这家的寨主从此意气难平,悟出一个道理,说这世间最重要的,不是钱多粮多,而是识文断字,不但要识国文,还要识外文,只有亲眼见了大千世界,长了见识,多了知识,才不会蒙昧愚钝,听风就是雨,见牛却说马。于是哪怕卖田卖地,也要供儿女读书,还要送去州里,送去省城,儿女争气,就供出国。

后来到了宣统年间,那家的寨主,还是没有咽下这口气,趁自家强盛起来,这家寨主卖田卖地,弱了下去,派出人马,一把火烧了这家寨子。

老寨主说到这里,转过头来,问吴团长,我请教你,这世间,事情办到哪个程度,才能说圆满?那家寨主想要带回姑娘,也不光是想求个自家面子的圆满;女子死了,说是冤死,想讨回公道,申张冤曲,是为自家儿女求个圆满;这家寨主想为儿子留后,女子不能生育,自然不圆满;不肯戴孝,也是想为自家一生留个圆满。这里面,到底谁错了?

昏白的月下,吴团长看见老寨主眼睑下有两条光。他没有回答。

老寨主抬手抹了把脸,又问世昭,你来说说,怎样才叫圆满?世昭沉默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回道,恐怕是问心无愧吧?!

老寨主轻轻一笑,说,问心无愧,是你自家内心圆满,在这世间外人眼里,恐怕也不能说圆满。

世昭不知道如何回答。

吴团长试探着问,老伯讲的这个故事,与我来讨的公道,有什么关联?

老寨主道,吴团长知道我这个寨子叫啥名吧?

吴团长说,杨家新寨。

老寨主喃喃道,既叫新寨,那么,应该有个旧寨,或者老寨的吧?

吴团长心里一惊,说,莫非,烧的就是这个寨子?

老寨主缓缓点点头。他手撑着凉椅的扶手,挣扎着要站起来。吴团长抢前一步,扶起了他。老寨主把着吴团长的肩头,站稳了,转身向着寨内,指指点点,说,以前的房子,比现在的两个还多,这里,那边,都是有人的,他们全烧了,一间没留,还怕烧不完,泼了桐油,又是大热天,一点就着,硬是一间没留。

吴团长嗫嚅着:这个,我倒是不知道,烧这么多,怕是伤人了吧?

老寨主长叹一声,说,他们倒没有想伤人,寨墙守夜的人,全绑了起来,没有动刀枪,可烧这么多房子,又是半夜,哪能不伤人的哇?

吴团长轻叹:唉,他们虽不想杀人,却还是杀了人。

老寨主接着说,那家寨主姓成,我就是那个从长房过继过去的娃,上吊的女子,我叫过娘。我应该叫爹的四叔,我记得的不多了,只晓得他身子真是弱,瘦,累不得,半天的书都看不下去,坐久了就起不来,站起来都要倒,说是头晕。但我那个娘,我记得很清楚,长得真是乖,性子真是软,我不明白我爷爷他们为啥说她性子烈。她待我真是好,比我亲娘还好……

他声音越说越低,说不下去了。世昭拦住了他,说,爹,你的身子……?

老寨主轻轻一笑,说,人老了,想不得年少的事,想起来心里就不好过。他问吴团长,你家离这里怕是有点远吧?怎么认识成家的人?

吴团长的心情好像沉重了起来,说,说远真是远,说近倒也近,我家是此地百十里外的顺庆府。成家的长公子,虽是我的参谋长,却跟我是结拜兄弟,跟我比亲兄弟还好,救过我的命。

老寨主点点头,说,你是个义气的人,他怎么不来?

吴团长轻声说,死了,在上海。

老寨主惊得坐直了身子。吴团长能看出,这个消息真是超出老寨主意外,不是假装强撑着坐起的。他看见老寨主呆了好一阵,才带着哭腔说,我娘的娘家,到底是绝了后哇。

吴团长有些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老寨主的举动,不像是装的。成家绝后,他都如此伤心,怎会设圈套害成寨主呢?

老寨主慢慢躺下,世昭递过来一条手帕,老寨主抹了把脸,对吴团长说,你跟我细细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吴团长说,也没啥说的,我们在省城招兵,他来了,进到我们团里,我看他识字,人又长得机灵,就把他要了过来,那时我还是连长,我让他当文书。后来打了不少仗,他人仗义,不像我们军队里那些丘八。打仗是吃粮当兵的本分,身不由己的,但是他带的兵从不抢钱。我们脾气相投,很是谈得来,就拜了把子。他当了排长,也容不得手下的兄弟们欺侮平头百姓,手下的兄弟很多都不愿跟他。我后来升了营长,他还是个排长;再后来我当了团长,他才升为连副,我就把他叫了过来,当我的参谋长,也算是给他升官,有条出路。去年,我们在上海,全团都上去了,没几个人下来,三股死了两股多,我的人差不多打完了。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救了五六天,没救过来,死了。临死前,我问他有啥心愿未了,他就说了这件事。他也没叫我怎么办,只说如果我再回来,顺路的话,就讨个公道。他家的事,是闲谈中断断续续讲的。他只说,他一家子七八口人,落到今天,全因他爹的那个大哥而起。现在我有点不明白,他怎么只说老伯你是他爹的大哥,没说是表亲啊?还有,依老伯你的说法,你们两家是世仇了哇,又怎会成了兄弟?

老寨主长叹一声,说,我娘那爹,我的外公,你兄弟的曾祖父,到死都没有原谅我爷爷,死前留下遗言,说成杨两家,永世不得来往。我那表弟不敢违背,就跟我约定,说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但不再是老表,也算给他爷爷一个交代,上一代的冤孽,下一代就不再报了,不然来来去去,没个清净。他们成家的人是男人。

吴团长说,老伯你还是没说,你们杨成两家上一辈是仇人,下一辈怎么就又成了兄弟?

老寨主对世昭说,你扶我起来。世昭上前扶起父亲,老寨主朝向寨墙外边,叫吴团长过来,手指着远处月夜下的田地——那些田地越过竹梢树头,其实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黑黢黢的一片。老寨主说,你看看那边,那座山下的田,百把担地。又转了个方向,说,这边,一百多担田地,还有宕州南城外的两百多担田地,以前全是我们的,寨子烧了后,都姓了外人。我们弱了下去,别的人家就上门了,今天绑个人,明天叫交点银元,一年没几天安生。我那老表,就是你兄弟的父亲,在他父亲我的舅舅死后,当家做主了,就派人来保护我们了。

明面上,他给了我们杨家新寨面子,说是两家寨子联保,就是有事互相派人帮忙;我心里明白,他们财雄势大,说是联保,其实就是他护着我们。有了大寨子联保,别的人就顾忌了一些,胆子没那么大,我们才安生了好些年。我这老头,虽说名声在外,却都是些虚名。先前我们杨家寨是个大寨,这方圆百十里地的寨子,都给三分薄面。我这老头做人,也不过分,凡事都是自家先踡三分脚,让着人家。后来我们败落了,人家瞧着先前的那些虚名,明面上也看顾着点,暗地里逮着点空子,却也下死手。

我比他大,他尊我一声大哥。江湖上不晓得内情的人,还真以为我是他大哥,却不晓得背地里,都是我听他的多。他跟我说,他的爷爷,我那外公,在我爷爷给我娘、我外公下跪后,还要逼他披麻戴孝,又放火烧了杨家寨,是做过头了。他这样做,也算是赎过。

吴团长说,这么说来,成家老伯,的确是个义气的人。只是小侄越听越糊涂,我看老伯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像是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后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老寨主说,我那表弟啊,平生是个男人,却有一个短处,这个短处害了他啊,真是害了他。他边说边摇头。又说,我把杨老二叫过来,叫他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吩咐世昭去叫杨老二过来。待世昭走远,老寨主说,吴团长这一生,有没有过亏欠别人的事?

吴团长说,除了我这把兄弟的这件事,我一生欠别人的事情,不多。

老寨主轻轻一笑,说,你带兵杀伐,不是亏欠?

吴团长说,老伯这一说,是有些道理。只是小侄的看法有些不同,小侄吃这碗饭,他们也是吃这碗饭,吃这碗饭,就干这些事,战场上,他们杀别人,我杀他们,或者他们逮着时机杀了我,我都不会埋怨他们,他们当然也怪不得我,这些都是自自然然,算不得亏欠。就像老伯种田,总得践踏些生灵,踩死不少虫蚁,打死不少蛇龟,杀些猪,吃些羊,宰些牛,老伯又是寨主,这年月的事情,手上怕也是带了血的。只是小侄带兵,是绝不允许手下杀降兵的,降的兵放下了刀枪,就不是兵了;小侄也不放过祸害老百姓的兵,虽说不能完全禁止,倒是比有些带兵的人好了一些。

老寨主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吴团长看世事,好像是比我这老头通透。吴团长此去是办大事的,大事办了,吴团长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是吧?

吴团长摇摇头,说,小侄此去,怕是回不来了。就是这件大事,怕我辈也是办不了了,我辈只是尽心尽力,办得了,办不了,当了兵,该办的事情,都得去办。老伯想必也晓得那边的凶险,去年是我那把兄弟救了我,但事可再一,不会有再二再三。

老寨主停歇了一阵,他像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郑重地说,我这老头虽说没见过世面,你们的事,我倒是听说过不少,你这次来,无非是了个心愿,以便去了也好交代。这样,我帮你求个圆满。

世昭恰巧和杨老二一起走过来,听见了老寨主的话,失声连叫了两声:爹、爹……?

老寨主转头看着儿子,声音柔和了许多,说,我跟你说了,每逢大事要有静气,你怎么忘了?又抬头望望满天稀朗的星星和一轮圆月,深吸了一口满天满寨的清风,说,这世间是乱,却也好啊。

他叫过杨老二,说,老二,我和世昭都跟吴团长说了个故事了,你也说一个,记住,只说你晓得的,晓不得的,不要乱说。还有,你只是讲故事,不要说其他。

杨老二说,我晓得了。

这个故事怕有二十多年了。那时我还年轻,精壮马悍,有些力气,从小家里就穷。我们穷人家的娃,讲的是个“忠”字。小的时候爹妈就教我们,说做人要本分,这本分呢,就是“忠”,忠人忠事。忠事就是老实,勤勤恳恳做你该做的事,不该做的,边儿都不要沾,沾了就会惹事,我们穷人惹不起。忠人就不用讲。他们说,你对人不忠,没人帮你,打架论理,外出办事,吃了亏,没有一帮子人帮你讲理拉架,你就只有光吃亏,捡不到便宜。要人家帮你,就得“忠”字当头,你对人“忠”,人家才会对你讲“义”。我记在了心里。

我们寨主叫我办的事,我从来不问是什么事。他叫我办,我就办;他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也从来没有问过。

那些年来,他叫我动刀动枪,打打杀杀,我从来没说半个“不”字。我把我爹妈的话记得真真的。虽说我为他卖命,是为了我们寨子,说小了也是为我们自家,但有些事情,特别寨主的私事,他手底下的人,真能为他卖命做事的,我算是独一个。

不怕吴团长笑话,我大老粗一个,不识字,小字蠛蠛黑,大字不认得。寨主的很多信,都是叫我送的。我想可能一是我这人老实听话,二是我不识字,信到我手里也不认识,比别的人可靠。我从来没想到,寨主会利用我不识字这一点来算计我。

我有个表妹,是我舅家的女子,说起来也算寨主的远亲,我跟寨主是亲房,他是我的叔辈,只不过出了五服。我表妹家比我们家有钱,上过几天学堂,识得字。

我爹我娘成亲时,我们家还算过得去,只是他们成亲后没几年,家里遭了土匪,绑了我爹,为了赎他,家里卖田卖地,这日子就穷了。我小的时候,我娘就把我寄养在外祖家里,虽说外祖待我很好,舅舅也不错,但我舅娘很是厉害,不让我和表兄妹们一起读书,说穷人家的娃识几个字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干活,练一身力气,以后好混口饭吃。我外祖、舅舅拗不过舅娘,也就随她去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放牛割草,洗碗洗菜,闲的时候就是照看表弟、表妹们,和他们一起玩儿,感情很好。大了一些的时候,我就回家了。可没想到,几年后,我舅家也遭了土匪,绑了我舅舅,我外祖父一惊一吓,竟给吓死了,我舅娘卖了田地,赎回了我舅舅,但他老人家遭了土匪的毒打,回来没几个月也死了。我舅娘一个寡妇,带几个儿女,他们一家子,田地和人都没有了。表弟们还好,成人了,去给人种田干活,跑小生意谋生;表妹们就早早嫁了人,找个人家活下来。

跟我最要好的那个表妹,依我舅娘的意思,是要卖给别人做小的。但我表妹心气高,不肯给人做小,宁愿去给人当丫环,自己养活自己。

这些我都不晓得。是在多年以后,寨主叫我送信给另一个寨主,我才看见我的表妹,她在这个寨主家做丫环。这个寨主待她极好,说是丫环,也没有做粗笨的活,算是半个管家,打理一些内眷家务的事情,因为识字,有时也帮这家寨主处理一些书信往来。

那次送信后,我往这家寨主家里跑的时间就多了,有时送送信,有时送点东西。我万万没想到,我那寨主叫我时不时地跑这家寨主,是想坑我和我表妹。

我表妹长相好,很乖,盘靓条顺。我往这个寨主家跑多了,跟她的交道就多,表兄妹相见,话自然就多。时间长了,我表妹有些话说得就有些怪,举动也怪,怪我人蠢,没看出来,是后来才晓得的:她想嫁给我,说自家也破落了,嫁给自家表哥,怕还安生些,嫁与别人家,说不定哪天就出个啥事,下半生落不到一个好。

我看不出来,真没看出来。再说了,我这家境,也没想这辈子娶妻成亲,就算成亲,怕也是找个粗笨的婆娘算了,哪敢想识文断字的女子?

我给我的寨主往这家寨主送了一年多的东西和信,有一天送一封书信,我那寨主指名叫送给我表妹,说是表妹的寨主先前就说好的,不用给这家寨主看了,直接给表妹看,她办信中的事就行。我也没多想,因为以前就有很多信,都是表妹经手的;再说我爹妈不是说做人要“忠”吗,我哪敢多想?

我后来才晓得,我那寨主是以我的名头,写信给我表妹,叫她去宕州城的一个旅馆。以往送信给这家寨主,不管是直接给寨主,还是经我表妹的手给寨主,除非我那寨主要当面回信,他们一般都不会当面看。因为信送到我就要走的,从来不敢耽搁多久。那封信上写的是我表妹的名字,我表妹当然就没有给寨主,自己拆开了。

我表妹信了,就在约定的日子去了宕州城,当然没有见着我,见到了我那寨主,然后就……

我那寨主,那个狗日的畜生,霸占了她半年多。他跟我表妹说,叫她跟他一年,就让我娶她。他跟我表妹说,我欠了他一大笔银元,她跟他一年,账就一笔勾销,再送一笔银元给我们安家。

我表妹忍了。她是为我好,她真心想跟着我,就忍了,忍了半年多。最后一次,她没有忍住,没有顺那个狗日的,狗日的就动了手,破了她的相,破了哇,害了她一只眼,用刀划破了她的脸,还不止一刀。

我在顺庆府,不晓得这些事。狗日的得手后,就把我派到顺庆府,说是打理他的米面铺子。我还在想我都不识字,账算不来,去管啥铺子呢?狗日的说让我见见世面,挣点钱,帮他看着米面铺的掌柜,说那个掌柜在算计他,吃他的黑钱。我就信了哇。

狗日的伤了我表妹后好久,我才从米面铺的伙计那里得到这个信。那个伙计见我厚道,好相处,恰好他自己也不想干了,临走前就把这消息告诉了我。我就回来了,找到我表妹,晓得了这些事的前前后后。

我再也忍不了这口气,就上山落草了。落了草,我就想着报仇,狗日的欺人太甚。我跟我那帮伙计说,我有点力气,也不惜命,你们找好人家,我去动手,我不要钱,你们弄来的钱,我一文不要,我只想要一个人的命。我帮你们弄钱,你们帮我弄一个人来,我要他的命。

我们这帮人,都是些穷人,被逼得没了活路,就干了这营生。穷人啥都没有,只有一条烂命。我没入伙前,他们只敢拦路抢些小商小贩,半夜进屋绑些穷人要钱。我入伙后,跟他们说,穷人有啥油水,榨不出几个铜板,刀口上讨生活,才弄这点铜板,还伤了天良,不划算,还不如干大的,大的钱多,干一票抵得上穷人的几票,还是替天行道——我是不懂得这句话,是我爹告诉我的——我这么一说,他们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胆子就大了,敢干大的了。说实话,我倒没有想啥替天行道,我想的是他们只敢小打小闹,哪一天才敢去绑我那寨主?

县里的警察和保安队也剿了十几回,抓了好些人,毙掉了,打我们也打死了不少。他们毙掉的,打死的,哪有这世上的穷人多?我们越干人越多,那些老的人跑的跑,死的死,我慢慢成了头头。

我成了头头后,拿钱买通那些县里的警察和保安队里的人。剿我们的时候,就有人朝天放空枪,给我们报信。这一行,我是不想干久的,太伤天良,穷人富人都是人,好些富人也是老实巴交,说起来也没几个铜板,只是比我们这些只有烂命的穷人好一点,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也没有做啥亏心事,苦做苦磨,积下了这点家产,人被我们一绑,就洗白了,啥都没有了。再说我们家、我外祖家、我爹、我舅,都是被土匪害得家破人亡,以前我想起这些,就恨得牙痒。万万没想到我还是跟他们一样了。

我只做了半年头头。我想着报了仇我就走。

我后来报了仇。我们一伙上百个人,爬寨墙上去,把守寨子的人全捆了起来,没有杀他们。路我熟,直接就进了寨主家,把他绑了,用两匹马,一匹我骑,一匹驮他,连夜跑了。

他的一家老小,我一个指头都没动,连捆都没有捆,都是些女人家和小娃儿,又不图他的财,犯不着这些,快进快出。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害我表妹的是那狗日的寨主,他家里的人又没有害她。

杀了那狗日的寨主,我就连夜跑了,连家都没有回。刚出了我们县,还没走多远,就被抓了壮丁。我就想反正要躲的,还不如当兵混几年,摸摸枪炮,日后也好防身。就躲了几年,听说那狗日的一家也跑了,再没有回来,才敢回到家乡来,靠给人做散活为生,在我们这一片混了好些年。后来才投靠到杨家来,改名换姓。

我的故事说完了。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如有半句假话的,天打五雷轰。

吴团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看不清杨老二的脸,但明显看见他满脸的隐隐白光。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寨主缓缓说,吴团长想必不信,老实说,我开始也不信。他绑后两三天,我才听到消息,还是别人传来的,他们家没一个人来报信,我心里还怪他们不懂礼数。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被杀了,就派人先去打前站探听消息,我带人随后就去。我人还没到,还在半路,打前站的就回来了,说是他们家里的人全跑了,一个不剩,他是死是活不知道,也不晓得是谁干的。又过了些天,有人在画佛寺那座破庙里发现了尸首,报信给我,我去一瞧,才晓得是他。

我这才觉得蹊跷,怕是有人要陷害于我。绑他的人不要钱,只要命,还绑这么远来杀,这事换作谁,都会觉得古怪。我就到处打听。还没有打探出个子丑寅卯,江湖传言就出来了,说是我要报仇。这就成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我说不清了。

我就派了人跟去省城,跟他家的人打听这些事情。这些人,想必就是吴团长听说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们家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事,绑他的人蒙了脸,又是晚上,哪里看得见?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也不敢跟人说,可能还更加害怕,就一路跑了。我叫人给他们家送银元,他们不收。我娘的家里人,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我叫人丢进他们家的院子,他们找不到是谁送的,还也还不回去,再加上缺钱,自然就收了。

我收留他,好像是不对。可是吴团长你不晓得,我也是好些年后才晓得这事是谁做的。他来我们寨子的时候,是投靠他的表妹。他表妹求我赏口饭他吃,我心想他们说是要做夫妻的,再说他那表妹也能干,在我们家帮得上手,他又有些力气,还当过兵,带一带寨子里的保安队,种几亩田地,也是合适,那就留下他吧。

我后来才从宕州城警察局里的人那里打探出来。那位警察朋友也听到了这事是我指使人干的传言,自然避着我,不会跟我说。还是好些年后,我们一起喝酒,有人说起这件事,他喝醉了,私底下给我竖大拇指,说我做事有谋略,是个干大事的人。我细问起来,才晓得干这事的就是他们寨子里的人。我又花了好些银元,终于查了出来。

我把他叫来,细细追问,才晓得这些孽缘,也解开了我心头的一个疑问——多年前他表妹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就那样了,我叫家里女眷问她,说是路上被人害了,还污了身子——我没有多想,一个姑娘家家,这种事,总不好时不时地提起。

那个时候,他和他表妹已经生下了他们家老大。他给我下了矮桩,叫我不要赶他走,说要是他们家的人回来追问起来,他就给他们家一个公道,把事情说出来,要命抵命,要钱他和表妹一家三口就给他家当一辈子长工,只吃饭,不要钱。

我想了一个多月,才拿定主意,不赶他们走。我是想起了我那短命的爹,和上吊死了的娘。我也想到这些事都发生了,挽不回来,人也死了,救不活,杨老二一家,却是活生生的大活人。再说算起来,成家杨家,在外人看来,账都算在一家。成家跑了,就是我们杨家亏欠他,这个事,就得我们来了了。

我也晓得瓜田李下,收留了他,更加说不清楚,不过背个污名,也比见人不救的好。我不收留他,他就要再去落草,或者当兵,远走他乡,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这对鸳鸯,就要落个我爹我娘那样的下场。他舍不得远走,还是回来,不就是想着他这表妹吗?吴团长,我请教你,背骂名好,还是见人不救的好?如果是你,选哪一头?

吴团长说,我也不晓得。

老寨主说,吴团长刚才不还在跟我说万事顺其自然吗?万事不由人,有些事情发生了,人力挽不回来,就顺其自然,你说是吧?

吴团长说,理好像是这个理,可是这个事,却是让人为难……

老寨主长叹一声,要不为难,我何至于想那么久?

沉默了许久,老寨主才说,天色晚了,吴团长想必也累了,就先歇了吧?杨老二明天是要跟着你走的。

吴团长有些意外,转头看着杨老二。杨老二点点头,说,我跟寨主讲了,明天跟着你走,我当过兵,打过枪,别的怕是不行,当兵还是可以的。

吴团长沉吟道,要说你跟着我走,也不是不行,我们本来就缺人手,正向你们县政府征兵,不过你刚才说的如果是真的,家里怕是走不开吧?

杨老二笑了笑,说,走不开,走得开,都是要跟着你吴团长的,要是给政府征了人,跟了别人,还不如跟团长你的好。只是请你帮个忙。

吴团长问,帮啥忙,我能帮上吗?

杨老二一迭连声说,帮得上,帮得上的。我们不是三丁征一、五丁征二吗?我家三个男丁,除了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才十六岁,一个还不满十八岁。我跟你走了,请团长跟县政府说一声,就说征我了,我那两个儿子,就不要征他们了。

吴团长说,你跟我走,未必不晓得这一去的凶险吗?你跟别的长官走,可能还有一条活路。

杨老二说,我晓得,我晓得的,只是别的长官来征人,怕是不会要我,要叫我那两个儿子走。未必我这老的不去,还叫我那两个小的去吗?

吴团长看着这个矮小黑瘦的男子,开始有些相信他刚才所说的话了。他说,我回去出个公文到你们县府,说清这个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这一生也不容易,这个忙,我帮定了。

老寨主说,要不是天色暗了,可以叫杨老二的女人来见见团长的。好在明天他跟你走,你们总会见上的,到时候你就晓得了。世昭,你去前院,给吴团长安排张干净的床铺,今晚就委屈团长一晚吧?

这一夜吴团长没有睡好,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他想想把兄弟的话,想想老寨主讲的故事,又想想杨老二讲的故事,理不出个头绪。他的把兄弟给他讲这些事时,并没有想着报仇,只是平时闲谈间讲讲身世,应该没有动机故意说谎。老寨主讲述时的态度,以他的阅历,看起来也不像说假话的人。而杨老二尽管有可能撒谎,但看他的样子,恐怕也是有真有假,未必全是谎言。

杨家新寨这一夜也没个平静,后院人来人往,搬东西的声音,人们匆匆跑动的脚步声,小孩的尖叫声,不时传进耳膜。想来是老寨主大寿,白天和晚上,老寨主都在陪他,没有时间见来贺的客人,这一阵怕是在补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浅睡了一会儿,却被一阵阵女人压抑着仿佛的哭声吵醒。他有些奇怪,不是老寨主的大寿吗,怎么还会有人哭呢?转念一想,大户人家,人多事杂,难免没有个磕磕碰碰,有人吵几句,被训斥怕是难免,就没有多想,正欲再度入睡,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门外站着世昭。不知为什么,他的态度大为转变,没有那么客气,把刚见面的文绉绉也扔掉了,语气生硬,说,我爹请你去一趟。

吴团长本来就是和衣而卧,见老寨主有请,立马跟着世昭往后院走去。世昭走得很快,脚步踉跄,好像不久还哭过。进了老寨主房门,他看见老寨主半躺在床上,身下垫着高高的枕头棉被,床前放着一个痰盂。

在老寨主床头小凳上坐下,老寨主挥挥手,示意世昭出去。待世昭关上房门,老寨主才转过头来,吴团长吓了一跳。才几个小时,他看见老寨主的脸色,由先前的蜡黄,变为惨白,嘴角还有丝丝血迹,显见刚吐过血。

老寨主喘着粗气,说,深更半夜把你请来,还吓着你了吧?吴团长忙说,没有没有,老伯的病,怎么这么快就重了?

老寨主笑笑,昏暗的灯光下,吴团长看那笑容有些惨淡。老寨主说,我这病很重了,去省城都看过,医生说了,长则有半年寿命,短则两三个月,算起日子来,也就差不多了。

吴团长陡地愧疚了。他站起来,垂手而立,说,小侄先前不晓得这些,如果知道,就不敢登门打扰了,小侄的错。

老寨主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没得事,没得事的,团长是个仗义厚道的人,为兄弟的事跑来,也不晓得我的病,自然怪不得你;不过这个时候把你请来,是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不然我身后也不安心。

吴团长侧近身子,说,老伯有啥托付,小侄自然照办。

老寨主说,多谢吴团长好意,我老头心领了,不过不是托付,虽说世昭过几天也得去汉口,但他好歹也出过洋,想来能自己照管好自己。

吴团长问,这个时候,世兄也得出去?

老寨主说,他是要出去,他是在德国留过洋的,念的是机器制造,说是可以造枪炮的。

吴团长肃然起敬,说,小侄如能侥幸回来,要去汉口见见世兄。

老寨主说,一件事,我老头难出口哇。说完,他转过头去平躺着,没有说话,吴团长却见两行清泪从他干瘦惨白的脸上淌下来。

吴团长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静静地坐下,看着老寨主。良久,老寨主挣扎着想要起来。吴团长急忙上前,扶着老寨主身子坐直了一些。

老寨主想是拿定了主意,开了口,这事我不说,没有人知道,世昭也不晓得,只是我带走了这个事,要亏欠我的表弟,你那把兄弟的爹,对不起他呀;杨老二他们要对猫儿寨动手的事,事先我听说了,我是晓得的,有人传过话给我。只是传话人说有人要做这事,没有说是谁要做,他也不晓得。我没想到他们要杀生,我原来想,他们绑人怕是要点银元,没想到他们要命;我只是想着有人教训教训我那表弟,杀杀他的威风,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杀他。你不晓得,虽说是我那表弟自己找到我们杨家新寨,说要两寨联保,可往后的日子里,寨里寨外,江湖上,他说话办事,处处透着施恩于人的傲气,事事都要压我一头;我原先是忍着的,我想他强任他强,他横任他横,由他去吧,可禁不住人言可畏啊。我那表弟也从不收敛,越来越横,我就想我杨家寨的败落,也是被他猫儿寨所害啊;我想有人收拾一下他,也可以压他一头,他吃点亏,长点教训,以后怕要收敛一些吧,我万万没想到哇……

老寨主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枕头上滑落了下来,平躺在床上。吴团长看见老寨主失声恸哭,却哭不出声来,干号着,近似悄无声息,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嘴张得老大,像个无底的深洞。他躺在床上,下半身动弹不得,上半身一抽一抽的。

吴团长看着床上这个垂危的老人,竟不觉潸然泪下。

吴团长从老寨主的房里出来,看见少寨主世昭离房门老远坐着,不时看看父亲的房门,却没有靠近,心下就生了些敬意。老寨主叫他出去,意思就是有些话是不想让他听见,他远远守着,既是不放心父亲,也要避嫌。

看见吴团长出来,少寨主迎了上去,要送吴团长回房。到了吴团长门口,却没有道别。吴团长就有些懂了,说,世兄要是没有别的事,进来我们闲谈一会儿?我这职业,是习惯了熬夜的。

世昭就势进去了,和吴团长相对坐下,说,这天也晚了,打扰世兄了……

吴团长说,没得事,说起来,熬这点夜,对我也不是啥事。对了,还没请教世兄,老寨主就您一位公子?

世昭说,也不是,我还有一位兄长,我们兄弟二人,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吴团长有些意外,说,这倒是少见,不过看贵寨的情形,也不至于说人丁如此不旺啊?令兄现在哪里,今天好像没见着?

世昭说,家兄也是军人,现在山东。回不来,说是不让走。

吴团长感慨道,老伯这人……

世昭接着说,家父只娶了家母一人,早些年生病,过世了。家父先前既没有纳小,家母过世后也没有续弦。

吴团长失声道,没有纳妾,一直没有?

世昭说,一直没有。不怕世兄笑话,自杨家寨败落后,我们的家产也养不起多少人了。这点家产要供我与兄长两人念书,只得卖田卖地,我这里用钱比兄长还多,有时遇上灾年,都难以为继。再加上家父早年见过家祖纳了不少妾,生了不少儿女,兄弟争斗,人丁虽旺,是非却不少,也就淡了心,说生了一窝儿女,都是些庸人,连庸才都算不上,有也只能当没有,还生些是非,惹外人笑话。

吴团长有些不信,说,老伯真这样想?

世昭回道,对,我大了一些后,也听过父辈间的一些事,世兄莫见笑哈,虽说子不言父过,家父和他的兄弟,我的叔伯间,有些事情,为了争家产、田地,家父怕也用了些手段,都是有失厚道的事了。家父对我和家兄,也不避讳这些,说是让我们记住这些前事,莫要兄弟失和。想来他后来也有些失悔,只不过事已铸成,后悔也晚了。

吴团长点点头,表示理解,说,大家族里,这种事恐怕也是少不了的,我们吴家,我见过的这类事情,也是不少,只不过大家都没觉得有啥不对,习以为常罢了。

世昭赞道,世兄是个明白人,前人的事,我们也没办法,只得尽量避免了。他接着说,他说是这样说,我自己想,他只娶家母一人,怕也和家祖家祖母——不是我亲生的,为长兄的那个祖父,而是过继他的那个祖父,我应该叫四祖父四祖母的——有关,他提起过几次,说娶了再多,也不一定是真心,更不是好事,家里人多了,争长论短,吵吵闹闹,没个安生,生出许多烦恼,还不如图个清静。

吴团长说,想来令堂令尊琴瑟和睦,口角极少?

世昭说,这个倒是,家母家父平时很少红脸争吵。家母吃斋念佛,性子平和,少言寡语。

吴团长很是感慨,说,想不到老伯在乡下,也是如此新潮的人物。

世昭笑了笑,说,家父虽说念的旧学,成人后也是去省城念过几天新学的。对了,我其实是想请教世兄一件事,您刚才所说的猫儿寨成老寨主叫人送竹笋这事,可是真的?

吴团长回道,自然是真的,我那把兄弟听他的母亲成老太太亲口说的。

世昭问道,世兄家离此地也不算远,风物人情,也没啥相差的,可曾听说过我们这一片,或者说本地的竹笋好吃,尤其是慈竹笋?

吴团长蓦然想起,不禁惊了声,诧异道,贵地的特产,倒没有听说过有竹笋,只听人说过黄花;我们家那边,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办酒席,宴贵客,黄花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都是用的贵地的黄花;这黄花,必要用稍肥腻的肉来炖,或者大骨,小火炖上一两个小时,油沁出来,黄花吸了进去,黄花叶子就饱满了,吃进嘴里,味道极好。至于竹笋,没听人说过,不过要说竹笋好吃的,应该不是慈竹笋,而是楠竹笋,个大皮薄,水分也多,比慈竹笋嫩了不少;我家那里,要是说吃竹笋,也是吃楠竹笋,不吃慈竹笋;竹笋在我们顺庆府,也是寻常之物,没啥特别之处,就算是送人,是顺手送送,不太拿得出手;难道贵地的竹笋盛名,我们外地人不知道?

世昭说,你们顺庆府,离本地不远,百来十里,风俗物产,大差不差;本地的竹笋,其实如世兄刚才所说,不算是好物,谈不上多么好吃,很常见。你看我们这里,寨前寨后,寨里寨外,到处都是竹子,慈竹楠竹都有;慈竹破出篾条,编制农具家具,做些背筐、箩兜、撮箕;楠竹粗大,砍下来对半破开,就是扁担;一整根用来抬石头重物,牢实耐用,几年下来都不会坏。世兄没有说错,本地有点名气的东西,确实是黄花。这黄花喜寒喜阴,我们宕州,能种出好黄花的,就是成家猫儿寨那一带,那一带有座山,叫作卷硐山,地势稍为高一些,气候比我们这里要寒冷一些,平时的日头,也没有杨家新寨多,倒是适合种,种得也多,在本地算是有点名气,其他地方的黄花种得少,也没有卷硐山猫儿寨的黄花好吃,我们杨家新寨做酒请客,都是买那里的黄花。要说吃黄花,新摘下来的,倒是不好吃的。都是选出一朵朵个大花繁的,洗净,阴干或者晒干,如果是晒,太阳还不能太大,不然就失了风味,得慢慢晒,晒太干还不行,要有一点水分,再装进瓦坛收好。产量少,制作烦琐,所以稀少。宕州人家送人的本地特产,都是黄花。我虽说不是回回见到猫儿寨送来的东西,但见的回数也不少,就我所见的,他们送来的,多是黄花,没见过竹笋。

吴团长喃喃道,那为啥成老太太给后人说的,是送的竹笋,而且是慈竹笋,并不是黄花?

世昭没有接话。他看着吴团长,许久才长叹一声,道,成老太太,我应该尊称一声表婶娘的,她是个厚道好人啊!世兄可记得,你那拜把兄弟,说的是请你来讨个公道,没有其他?

吴团长还在思索,见世昭询问,顺口就回道,这句话我听得真真的。偶尔他轻呼一声,站起身来,嘴里慢声重复:公道,公道!

过了一阵,吴团长说,说起来,杀父之仇,是要报的。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不想叫我为难,说讨公道,也是有报仇这层意思,却没想到这一层。

世昭叹息道,斯土斯民!

吴团长在房里慢慢踱步,显见在平复心情。

世昭说,我在省城,念的是国文。家父说,念这些没用东西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与兄长二人,在家父面前,要说最得宠,还是家兄。不怕世兄笑话,我是个怕死的人,不像家兄和世兄胆大,敢去当兵。只是说起念书来,我比家兄要厉害一点。家父瞧不惯我念这些没用的东西,写信给我,信中有句李长吉的诗“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还写成一个别字,“玉弓”写成“玉公”,王公大臣的“公”。他叫我去东洋念军校,我是不敢。我们父子之间,就取了个折中,我念机器,他也退了半步,没再说断我粮草。对了,家父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几天我也得去汉口?

吴团长回道,老伯是说过的。

世昭说,世兄如能回来,顺路的话,或者哪里便利,发个电报,我走得动的话,我们再聚聚?

吴团长伸出手来,抓住了世昭的臂膀,说,一言为定。

世昭说,一言为定。

天刚麻麻亮,杨老二来敲门,见了吴团长,说是可以走了。吴团长要去见老寨主和世昭辞行,杨老二拦着,说老寨主和少寨主说了,江湖路远,不必再见。吴团长心下疑惑,执意要见,杨老二竟流下泪来,拉着吴团长的衣袖,说是老寨主和少寨主千叮万嘱,说团长军务繁忙,不必再见了,办事要紧,一路好走就是了,日后若是有缘,自然会见到的;若是无缘,也见过的了,算是圆满,没有亏欠。

吴团长想起昨晚的事,心下疑惑;转念一想,恐怕是少寨主觉得他的来访加重了老寨主的病情,心有埋怨,老寨主病危,临走不见他,怕是少寨主的主意;也罢,这个事情非他本意,虽说少寨主有怨,回去后修书一封说明,表达歉意,再在本地县长处留下奠仪,吩咐在老寨主故后奉上,也算略表心意。这事就了结了。

天色还很昏暗,寨子里的屋子都还影影绰绰。杨老二领着吴团长径直朝寨门走去。吴团长有些诧异,问,你不跟家里人说一声、见一面吗?

杨老二闷着头说,他们在寨子外面等着我。

寨子外却并无人影,只有大篷大篷的竹林,环绕寨子,其间夹杂着小片的柏树、槐树。这些竹林显见砍过不少,临近寨子的地方被砍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这年月,应该是防人藏在竹林里。寨子正门外全被砍光了,一片空旷。吴团长看着竹林,他想杨老二的家人是不是藏在竹林里,走了一阵,并不见人出来。

杨老二也不作声,领着吴团长沿着大路,一直朝吴家场上走去。吴团长的军队驻扎在吴家场镇上,杨老二是知道的。吴团长不好再细问,只是闷声跟着往前走。一直走了约有一两里地远,在一座古庙前,杨老二停下,不再走了,找了张石凳坐下。看他的神情,大约是在等家里人来。吴团长见他神情悲伤,想着此去不仅是生离,怕也是死别,就也找了一张石凳坐了,静静地等着。

天色渐渐亮了,吴团长抬头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古庙大门上写着四个字:画佛古寺。这庙倒不大,是一座小院落,由数间小屋围绕而成,灰墙青瓦,墙里墙外栽了几丛竹子,如果没有庙门上方楣头的寺名,倒像一座本地民舍。墙内的竹子显见已经长成,探出了头,和墙外的竹梢缠在一起。庙舍已经破败,有瓦片坠在地上,露出椽头来。庙的大门已失去半扇,另外的半扇上头也脱落了,斜倚在门框上。看来庙里早已没有僧人,是座废庙。

先前来时是坐车的,只急急赶着办事,出于军人的职业敏感,吴团长看见了这座庙,却没有留意庙名。没想到这座废庙就是成老寨主丧生之地。他百感交集。 他看见杨老二突然站了起来,望向来时的路,就掉转了头,看见晨霭里的远处,有三个人赶来,一路小跑,步履匆匆,想来是杨老二的家人。

来人渐渐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人。是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半大的男孩,那孩子身子也是瘦小,不像杨老二说的有十七八岁了,这应该是杨老二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儿子。

看见那个妇人,吴团长大吃一惊。那妇人瞎了一只眼,显见是给人戳瞎的,脸上有好几条刀痕,有些还是交叉着划的,皮肉外翻,长成了一条条肉痕。那条条肉痕在妇人黑灰色的脸上呈暗红色,狰狞得触目惊心。看见她,吴团长竟有些不知所措。

杨老二迎了上去,口里叫着:小云、小云。一迭连声地叫,急迫得像是久别重逢。那个叫小云的妇人一路哭着,脚步趔趄着扑向杨老二。两个男孩很是怕生,围站在杨老二身边,脸上带着泪痕,怯怯地望着吴团长。

吴团长听见那妇人哭着向杨老二说,寨主走了。杨老二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向来时的路,磕了三个响头,没有起来,边哭边唱起来。

吴团长听得明白,这是本地吊唁的丧歌,一边哭,一边倾诉往生者对生者的恩德,哭丧的人对往生者的怀念。他听见杨老寨主不仅仅救了这个现在叫杨老二,实为成老三的人,还救了这个名叫小云的妇人,让他们有了一个家,还生了两个儿子,从此成家有后;他还听清了杨老寨主收留了小云,抬举她掌管半个家,没有亏待她;他听见成老三的大儿子出生时难产,是杨老寨主请的接生婆,保住了一大一小;他还听见成老三的两个儿子后来生了病,是老寨主给钱请医生治病,为成老三保留了血脉;这些恩情,天高地厚,万死难报。

随后,吴团长听见杨家新寨传来了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和火铳声。此地的习俗,早晨放火铳和鞭炮,只会是有人出生或往生;嫁娶或庆生都在中午,不会在早晨或晚上。

杨老二哭完丧歌,站了起来。吴团长叫杨老二在画佛寺等着他,和家人多处一阵,他要回去杨家寨,在老寨主灵前磕个头。

杨老二拉住了他,说,吴团长,你临走的时候,不让你去见老寨主和少寨主,是他们两个的意思啊,老寨主是吞烟土死的,要不然,他还能多活几天。

吴团长呆住了,脱口而出:为啥……?话刚出口,他就明白了,难以自禁,脚下一软,跌坐在石凳上,没坐稳,险些滑了下去。

吴团长身子还是有些软,想站起来,却觉得身子很虚。杨老二一家垂泪看着他。他只得呆坐着,望望身边四周的田野平原,坡坡坎坎,这些景象与他的故乡顺庆府如此相像,置身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看见太阳升起,乡间的雾渐渐散开,竹林里的民舍依稀露了出来,田里的水,田间的树,远处的炊烟袅袅腾腾;有清风吹过,风里有鸡鸣狗吠,啁啁鸟声。他看见有农人荷了锄头,往田间而去,身后牵着一头牛,还时不时吆喝几声在牛前后撒欢的狗。这世间万物,如此平常,在这个清晨却又分外眼生。他想起老寨主昨晚说的那句话:这世间虽乱,却也好啊!

杨老二看见一辆车开了过来。是来接吴团长的车。吴团长没有上车,也没有叫杨老二上车。勤务兵下了车,向吴团长敬了礼。他看见吴团长吩咐了勤务兵,然后车子就掉头回去了。

不多时,一队军车就驶了回来,打头的是吴团长的车,后面跟着三辆拉着土炮的车子。这队车子向杨家新寨驶去。来到寨前,杨老二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挥大炮一字摆开,掉转了炮口,朝向寨外的空地,摆好位置看着吴团长。吴团长朝寨子跪下,勤务兵摆好了香烛火纸,点燃后退下,吴团长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掏出腰间的手枪,朝天放了三枪。他站起身来,三门大炮一齐响了,每门大炮放了三响。炮声轰鸣,响彻天际。

杨家新寨门外,一身孝袍的世昭站在前排,他的身后是几列浑身素白的人。这排人朝着吴团长磕头答谢。没有人说话。

吴团长站在寨前,再看了看。他看见了青的瓦,白的云,蓝的天,飘动的炊烟,素白的人们。他甚至闻见了寨里飘出来的人间烟火味儿,听见了依稀的哀哭,和身前身后人们的低语。

杨老二知道,他们上午即要开拔。吴团长吩咐杨老二坐他的车。小云问吴团长,你们回来吗?他还回来吗?

吴团长说,回来,我们都回来,他也回来。

但是,吴团长没有回来,杨老二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