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九)

2022-10-28 08:10琳达侯根美国周筱静
作品 2022年9期

琳达·侯根(美国)/周筱静 译

第十六章

“你觉得怎么样?”布氏把海狸皮铺在平台上,看着图里克。图里克对事物的评估超出了他作为法官的判断能力。他对人的评价总是准确无误;他一眼就能看出一个男人喝醉的程度;他能从一个女人走路的姿势判断她怀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知道寒冷气候花园的最佳种植时间,他熟悉这些毛皮来自冬天。除了狼獾外,他什么都了解。他和其他人一样,不记得是否真正见过狼獾。他们只有一种暗示性的记忆,比如在树荫下的宽脑袋。

这些毛皮又沉又光滑。图里克把手放在厚厚的皮毛上,“这个,像这样的一个,能卖五十美元。”

“你在开玩笑吧。”布氏看着他,想看看他是否笑了。这数字在当时是极高的价格。那是1973年,即使考虑到通货膨胀,一张海狸皮的最高价格也才三十美元。

但图里克插手这些很长时间了,他习惯用眼睛称重和测量。他最懂海狸皮,“这是张很重的毛皮,应是1948年冬天捕获的。”

“你怎么知道?”我问。

那年冬天来得早。8月份气温就下降到冬季。那年海狸很少,他说。头一年,出口商截取了几条捕猎线,抢走了所有的皮毛,让原住民猎人别无选择,不得不过度捕猎,用猎物在交易站换取食物和用品。

“你看这毛多长?看到毛的厚度了吗?”我俯身观察,摸了摸黑色的毛皮。“这么大,相当两只猞猁的皮。”他看了看下面的,“这是1936年捕获的,当时附近村庄的人非常饥饿和寒冷,他们打猎时带的是腐烂的肉和筋作为食物。这是他们仅有的。”

即使现在,人们也只用英语或法语表达饥饿,仿佛用母语说会把瘦骨嶙峋的饥饿幽灵带到身边。所以图里克只说猎人消失了。他们向北走了很远,到了海狸用石头筑坝的地方,那贫穷的地方,狼变得饥饿,只好吃海狸,在石头上磨牙齿。那年,冻死的人冻在外面,直到晚春,他们都立在那,脸色发青,身体瘦弱,僵硬,凝视饥饿的来源。

图里克说,很久以前,世界是由海狸创造的。“是的,”他说,“除了它们,没有别的动物。是它们创造了世界。”那时的树在天空,它们的根向下,寻找扎根的地方。那时世界被水覆盖。那时,每年有一半时间会结冰。海狸从茫茫大海的某处找来鹅卵石和黏土。它们砸破水面结的冰,游过水域,制造了陆地,用的是鹅卵石和黏土。它们在水面铺了枝条,铺出将要到来的新生物、新国家和新人类走的路。精灵们的脸活在水面,活在被风吹舞的雪花里。海狸从黑暗的水下,从世界的小屋、洞穴、窟窿中出来,从人类和其他动物从未见过的地方,从地球的中心出来。它们从天上移下来树木,它们除了牙印和木屑,什么也没留下。它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池塘、一个又一个沼泽,创造了生机勃勃的土地。海狸塑造了人类,人类与其他造物是陌生的,他们相互达成协议,做了承诺,互相帮助。海狸为人提供鱼、水禽和动物。人,将监护世界,与神和所有造物交谈。那时,人们能听到海狸的歌声。那时,海狸会大声唱歌,唱缠绵而甜蜜的歌。那时,除了动物的眼睛,什么光都没有。图里克说,海狸的歌声就像来自水里的孩子,非常美。

我们住在图里克家,靠自然光生活。每天早晨,光线透过小屋的墙壁照进来,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吃抹着黄油和糖的油腻面包,这种饮食很适合我。早晨这段时间,我们互相讲述自己的梦,有时一本正经,有时大笑别人,朵拉茹日说她梦见自己是酒吧的歌手。不管梦见什么,图里克全家人的脸都是开朗的,他们的眼睛是我之前在任何地方,甚至亚当肋骨,都从未见过的温柔。

收到哈斯克的信后,我梦见我的母亲死了,有一场暴风雪的冰粒猛烈地砸向地球。“她躺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图里克想知道。

“是个小房间。”我试着在脑子里再看一次,“雪鞋挂在她床上方的墙上。”

他用手指捋他稀疏的胡须。

“地板是倾斜的,”我告诉他。图里克说:“你最好收拾东西。你得去她那。”

布氏站起来,好像要帮助我,但图里克和朵拉茹日都摇了摇头。“她应该一个人去。” 朵拉茹日说。

布氏有些尴尬。

图里克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从桌子旁站起来。“我去看看能不能让邮差顺路送人。”他走出房门时,回头再看了看布氏。她对我去罕娜住的地方持怀疑态度。但情况已变。我不再需要保护了。如果我的梦是对的,罕娜现在是无害的。毕竟,布氏来自另一片土地,来自南方,来自另一个民族。也许她没明白这点,我想。这里的土地爱她,但它没把告诉我们的事告诉她。它对她隐瞒了一些秘密。此时,她迷失了方向。

布氏看着图里克走出去。

“我们很幸运。”图里克回来时说。他兴致勃勃,主动提出给邮递员的儿子兼助手二十六美元,这是他所有的钱,“米基会带你去,但必须今天就走,”他说,“快点收拾。”他从煤箱后面拿出钱,够付汽油费的,还能剩点。

我忙着收拾,“我会还给你的。我保证。”

他以深沉、温柔的方式笑了,他的男子气概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这个年纪。他穿印有蓝色雪花的埃迪·鲍尔牌时尚毛衣,袖子向上撸着,露出肌肉发达的棕色手臂。“就带这点吗?”他说。

我已学会携带很少,除了必需的,我不需要什么。现在我的需求极少。

叫米基的年轻人来带我上飞机,我只带了一个小塑料袋。

我们一边走向飞机,一边闲聊天气。图里克走在旁边,布氏跟在后面,试图不挡道。不知不觉,我已爬上双座小飞机,系好安全带,向布氏和图里克挥手告别。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地面,飞过小房子、水域和被破坏的森林。简陋的、疲惫不堪的定居点上空弥漫着硝烟。

途中我们停了一次,去一个村庄取邮件,然后又飞过水面、帆布帐篷、破旧的村庄和更加破旧的城镇。我们看见狼群在一只鹿的血淋淋的胸腔旁蜷缩成一团。米基,邮差的儿子,脸颊红扑扑的,飞得更低让我看。“看到了吗?在那儿。”他指给我看。

“看到了!”我说,很兴奋。

终于,飞机在遥远而安静的哈迪着陆了。米基让我在通往罕娜家路的尽头下。他拿出很官方的纸,潦草地画了地图让我顺路用,我站在用作跑道的土路边上。

飞机起飞了,草和灌木被风鞭打着,然后一切都归于安静。我感到被遗弃,试图弄清楚方位。空中见不到太阳,无法知道该走哪条路,我按地图走了四英里。在路上,想起图里克关于毅力的话,就像他说的,一个真正的人能感受到与土地的关联。

周围的寂静深不可测,令人不安,甚至没有鸟叫声。树木间长着荨麻,植物把从这通过的人类的任何足迹都覆盖了。不过,人类留下了印记;锈迹斑斑的推土机,被烧毁的区域,树木被砍倒的地方,有条规划的路在修建,后被遗弃。在稍远的地方,军用飞机使用印第安人的土地作为爆炸靶场,进行射击练习。

柴烟从小山半腰上的建筑中冒出,呈蓝灰色。我的心怦怦直跳,以为那是罕娜住的地方。根据米基的地图,我在到达那前应拐向另一条路。风带着烟,从我身边飘过,消失。狗在远处吠叫。

我来到母亲的房子。房子后有根晾衣绳,挂着几块布,没有风使它们移动。

那是座破旧的房子,没刷油漆,墙壁上有些地方贴着柏油纸。门没有锁。原来有锁的地方,木头裂了,门被撬开过。我踩在当台阶用的木箱上,不知该敲门还是直接进去。到了罕娜家,我感到害怕,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年轻人打开了门。我们站在那,面面相觑了一会。他没眨眼。“我听见你来了。”他说。他在等我,但没料到我的相貌。“你看起来像她。”我点了点头,“罕娜的孩子回来了。”他看的不是伤疤,是我与罕娜的相似处,我对我们的相似感到可怕。

他皮肤黝黑,很瘦,胸部宽大,腿对矮小的身体来说太长了。他穿一件法兰绒衬衫和一件深灰色毛衣,好像是秋天。他把门开得更大,让我进去。

我走了进去。

另一个男人正坐在窗边读周报,那是份只有八到十页的小报纸。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顺我的目光望过去。罕娜睡在那,脸色苍白,身体直挺,像个孩子。她上方是我梦见的雪鞋。“不会太久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把报纸叠好,起身离开。他穿上红色猎人夹克,握了握我的手。“我们在等你呢。现在该走啦。”到了门口,他转过身说:“你需要一些食物,我给你带过来。当然,还需要牛奶。”

我又点点头。他走后,我在想这是否太轻率,能不能找人救罕娜。

屋子弥漫一种陈旧而熟悉的气味——猪油味,使空气变得浑浊;浓茶,还有我说不出的,但身体记得。可能是艾格尼丝曾说的氰化物的甜气味。

我感觉冷,环顾四周,扣上了夹克的扣子。只有一间屋子,就像我梦里看到的,地板的一边比另一边低。床的一边也比另一边低,罕娜仿佛躺在坑洼处,好像她一动,就会摔下床。

我看了一会她睡着的样子。我把毯子拉起遮住她的大部分脸,毯子随呼吸时起时伏。我很紧张,不知要做什么。“罕娜?”我斜着身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感到头晕。她什么也没说。我掀开盖着的毯子,她的腰上绑着血迹斑斑的宽绷带,一只手蜷曲在脸颊上。“母亲?”她仍然一动不动。

不一会,那个男人拿着咖啡、一保温瓶炖肉、一些饼干和奶粉回来了。他把奶粉放在桌子上。我看着他,他像猫一样灵巧,很强壮。“谢谢你,”我说。他把炖肉盛在棕色的塑料杯里,递给我。“鹿肉。”我吃饭时他在桌旁坐下,为了陪伴。我默默地吃着。吃完后,他离开了,我听到他的靴子踩在木箱上。我独自和母亲还有她的恶魔在一起,如果恶魔真的存在。我那时已开始相信它们的存在。

房中间拉着一块窗帘。墙上,正如我梦见的,挂着绳子、链条、雪鞋和平底锅。黑暗好像被钉子挂在那。屋里没有水,罐子里有一些。地板潮湿,闻起来有霉味,但房子很干净。衣服整齐地挂在钉子上。还有一个油炉。

厨房那边,一个橱柜里放着三个旧的棕色塑料盘子,另一个放着盐和几片干了的“奇迹”牌白面包。罕娜的房子,就像她的身体,从我出生开始,就没什么可提供的。

她的嘴唇干燥,牙齿上有干涸的血迹,呼吸很难闻。她想说点什么,但没看见我,我确信。我把抹布泡在水里,放到她唇边。“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她的脸,跟我是那么相像。

她看上去既老又年轻。她的发根白了。我想起布氏说的,这不是她的错。我想对她有同情心,但仍感到被背叛、被抛弃的痛苦:找到她后,她又那么快地离开。我不明白的是,罕娜本人早已死去。我久久地盯着她,试图用眼睛记住她的脸。

我看了看周围,渔网和诱饵挂在墙壁间的角落。门旁挂着两件夹克衫。桌子上一袋糖的旁边有空的威士忌酒瓶。

没有草药或膏药,没有润滑油。我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死亡就在门外。我不怕,走过去为死亡开门。我不怕罕娜了,为此我感到高兴。

在茄子的生长过程中,要加强对茄子水分需求的关注,如果茄子出现缺水的状况要及时灌溉。同时,浇水的时间阶段也有一定的规定,一般定植七天后要浇一次缓苗水,直到门茄谢花前控制浇水,之后可以根据月份进行浇水,1月份尽可能不浇水,2月至3月中旬要浇小水, 地温到18℃时浇1次大水,3月下旬以后每5-6天浇1水[2]。

微风吹进屋内,布帘飘动。外面有垃圾桶盖在响动,然后传来更小的声音,像有人在说话。哭声来自晃动的布帘后。我走过去,把布帘拉到一边。

那里有个木箱,里面放着一个女婴,大约七个月。她是个瘦弱的孩子,我跪在她身边,她抓住我的手。与我同样,她也是红头发,我笑了。我有个妹妹,我想,我有个妹妹!婴儿不顾一切地挣扎。她有要活下去的意愿。她吮我的手指。

我明白了那个男人为什么送来奶粉。

我把她抱起来。抱着孩子,我开始忙着干活。我清洗了威士忌瓶子,把水和奶粉在瓶里混合。我嚼了一些炖肉,放在勺子里喂她。她很饿,分散了我对罕娜死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我某种模糊的感觉,某种我从未完全拥有过的。在照看她的同时,我看到死神和罕娜在激烈地搏斗。罕娜想死,已屈服于死亡,但占据她的恶魔害怕死亡,它们在她体内徘徊,从她内心掠夺,它们有顽固的意愿。罕娜的临终变成和有最强烈求生欲望的之间的搏斗;它们占领她的内心毫不屈服。

那天晚上,罕娜的生命即将结束,两个女人来看我。

“你长得像她。”其中一个说。她的声音轻柔,个子高高的。她打开一个包裹,“给,把这个喂给她。”她指着我母亲。是骨髓黄油。为了她们,而不是为了罕娜,我在勺尖上放一点,试图让她吃。我知道她不会接受。

她们给婴儿带来了肥肉和茶。“我们一直担心孩子。”矮个子女人说。

“这是她的孩子吗?”我问。

她看着我,“她带着她去见你。我们还以为你知道呢。”

罕娜出现在双镇那天,朵拉茹日听到有婴儿在树林里哭。

“他死了,”那个女人告诉我,“刺伤她的。”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心地听着高个子女人在说:“这一切的起源是太多的动物永远消失了。”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我能理解。我没能理解,当时还不理解。但我再次想到我们所有人是如何不断寻找事物开端的。

“这就是事情的起因。奥托去镇上工作。他和罕娜需要食物和汽油。这里很艰难。”她停止说话,一架军用飞机从头顶飞过,震得窗户和架子上的杯子哗啦作响,“飞机是导致动物消失的原因之一。有些动物因为恐惧而死亡。有些是淹死的。”

我点点头。我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驯鹿在平原奔跑,泛滥的洪水冲向它们,淹没了它们的世界,它们的迁徙路线消失在水里。

我把她们告诉我的拼凑着。奥托,那个捕猎人,既没给罕娜汇钱,也没回来。几个月过去了,罕娜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同居。她总能找到男人给她提供食物和酒。但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名字叫埃隆,他的祖父母在灌木丛把他养大。“他们保持着古老的传统方式,他们懂得和相信一般人不懂、不相信的事。埃隆是他们选择的那一个。他是个强壮的猎人。人们喜欢他。”她说。她坐在椅子上,把脚缩在椅子下面。

他从学校回来时,他的麻烦便开始了。在学校,他们告诉他,他在家所学的都是错误的。两种对立的认知使他困惑,最终他完全迷惘了。

“他搬来和罕娜同居后,开始害怕她。有一天他告诉我们,她从水边提回来一个篮子,里面有一个死去的孩子。他说她篮子里提着一个死孩子。”

那女人讲到这里时站了起来,她讲的使她紧张,我又试着喂罕娜。她不吃。她这样已持续一天多。

“埃隆说他感觉房间里有其他人,有时不止一个。他说罕娜的房子冷得像冬天的风。一天晚上,他感到有什么碰了他。她是个幽灵,他告诉他哥哥,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哥哥当时没把他说的当回事。

“一天晚上,他说他梦见了一个女人,有长长的白发,像雪一样白,穿着白色的长袍,脸也是白色的,她的手是红色的,血淋淋的。她站在歪斜的床脚边。

“有些人认为罕娜应该被打发走,甚至应该杀死她。她对其他人是个威胁。她的一个孩子吃玻璃,嚼剃刀片。她像狗一样用牙齿咬你的脸。更糟的是你长得像她,她因此恨你,恨你来自她,成为她的一部分。”

我盯着那个女人。她以为我已听过她告诉我的,但我从未听过。房间的寒意侵袭我的脊柱,升到我的脖颈。我努力保持镇静,没错,我母亲是个食人族,一个憎恨生命的、冷酷的魔。我问:“你们叫警察了吗,关于她被刺伤的事?”

“没有。她说她的死期到了。”那个女人解释。我似乎理解她说的,但并不懂得,他们部落是否允许以自己的方式抛弃生命。

求助是昂贵的,甚至是冒险的。救护车不可能开到罕娜家。直升机的飞行员要求预付现金。镇上的医院对住在小棚屋的人没丝毫怜悯,从远处看,这个地方就像世界脸上被香烟头烧过的印记。即使罕娜想活下去,她也不会得到外界的帮助。如果她想活下去,一般情况下,当地原住民部落的人会给她找他们的男药师或女药师。但现在,所有的药师都去了大坝,留下的那个药师无法处理像她的这种情况。他是学徒,不够强壮,对付不了魔或不安分的幽灵,或已消失的,住在受创伤女人体内的冰精灵。

“埃隆刺伤了自己。”她说。在他去世前,他的表亲们来了。他告诉他们,她自己求他杀了她。罕娜梦见冻僵的尸体。“杀了我吧,”她对他说,“这是唯一的出路。”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朵拉茹日告诉我,在我们回到双镇后。“有个被冰封住的女人。冰用蓝色的手指抓住她。冰冻结了她的心。”

那是1936年,饥荒之年。一个住在雪覆盖的房子里的女人,被冰封在屋里,忍饥挨饿,直到最后她吃了死于寒冷和饥饿的家庭成员尸体的肉。那个冬天,唯一充足的是人肉。大多数人宁愿饿死,但这个女人和冰,就像古老故事中讲的,成了恋人。她赤身裸体地在雪堆里打滚,像疯子。一个正常的人,不可能幸存下来。

两个狩猎兄弟在小路的尽头发现了她的小屋。深蓝的冬天,小屋四周雪云缭绕。他俩进去,发现她赤身裸体,满脸笑容。她独自一人,于是他们点亮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着她。她对他们微笑,但他们并没被愚弄。这个女人睡过冬天,吃过人肉。她的心爱慕冰。两个猎人同情她。她成为冬天的情妇,这不是她的错。更年轻的猎人说:“我们给她煮点热汤吧。”

年长的生起了一堆熊熊烈火,他的弟弟走到外面,从带来的冰冻的鹿身上切下一块暗红色的肉,放在火上煮。肉煮熟了她冷冷地看着他们。她讨厌吃鹿肉。这是个不好的迹象。她只想吞下两个男人的肉。晚上,她藏了一把刀,等着他们睡熟。他们在寒冷中打猎几天后很疲倦。他们吃过饭后,她知道,会昏昏欲睡,因睡眠而无助。年轻猎人看到她拿着刀在偷偷靠近。他让她靠近。他引诱她,让她靠得更近。“给我,”他说,“把刀给我。”

她被发现,开始哭起来。“我是个幽灵。” 她说。但有另一个声音,一个小小的人类的声音留在她体内。那个微弱的声音,几乎消失,它对两个猎人说:“你们必须杀了我,别无出路。”

“可能是冬季幽闭症。”年长的说,在他说话时,她或幽灵拿起刀,跑过去捅他弟弟。弟弟闪开了。她砍伤的不是他的心脏,是手臂。她很强壮。她抓住他,她比人类女人更有力,年轻猎人无法独自抵挡,他哥哥冲过去帮助他,在挣扎中,他们把她杀了。那时他们已知道她不是人,她死后,他们把开水倒进她嘴里和伤口里,融化她冰冷的心。

一个星期后,两个人被警察逮捕了。他们认罪。白人陪审团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吓坏了。他们以如此可怕的方式杀死女人。两个人诚实的讲述使白人恐惧。神灵、精灵和魔鬼的领域比人类的更庞大。两个猎人感到满足,即使被关起来,他们让世界恢复了某种平衡:为他们的人民有适宜的世界,为正规的季节和解冻。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活下去,战争的目标远远不及他们的。

我烧热水给母亲洗脸和手。她的一只手又瘦又脆弱,是弯曲的;它骨折过,没痊愈。她的皮肤冰冷,眼睛深陷。“你为什么跟着我?”罕娜说。她问的不是我——是空气,也许是鬼魂——我什么也没说。

外面,风刮得更猛烈,它进到屋子,带走了罕娜的一些生命。罕娜和跟随她的人或鬼魂聚集在一起,协议停战;它们现在变得沉默。

我坐在那想我的脸是怎么受伤的,锋利的牙齿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婴儿在角落,在木盒里,新生命在这形成,这个地方几百年的历史在分裂并试图改革。

世界终究是平衡的,平衡需要时间。

死亡显得渺小而凄惨。罕娜奄奄一息,眼睛已定下来,呼吸更急促。连死神也不想要她,它也怕她。

我坐在她身边,还没名字的孩子抱在我怀中。我低声说“母亲”,以前几乎没说过,它悬在空中,像个孩子;我说:“妈妈?”然后,又像个孩子;我说:“妈妈。别离开我。”透过窗户,风移动的影子吹动晾在绳子上的衣服。

她又小又脆弱,被折磨成这么可怜的,躺在我面前的样子。

外面,有人从窗户旁经过,一个影子。我哭了,很害怕。我也害怕住在她体内的,无论是布氏说的历史,或牧师认为附在她身上的幽灵,会占据房间。我担心当它离开她的尸体,附在她身上的,不管是什么,会张开爪子抓住另一个人的身体。我把婴儿抱到外面,放在她的木箱里,这样她很安全。凭直觉,让婴儿在死亡跟前,即使比这温和的死亡,也是件坏事。什么也别想进入这孩子天真的、大睁着眼睛的目光中。我绝不让任何偷魂的精灵用歌声把婴儿的灵魂勾引走,或让她的身体充满空虚和痛苦。

当死亡渐渐契合我的母亲,充满她全身,它像一粒种子,在她体内发芽生长,它早已熟悉这片土地,策划着穿过血肉和骨头的路线,等待着伸展。它的眼在罕娜的眼里睁开,它占据了她的胳膊、她在空中乱抓的双手,它停止跳动的心终于使她的心静止。最终,它充满了她——死亡。

附在她身上,纠缠她的消失了。死亡像房间的空气一样平常,像灰尘一样平凡,有着轻轻的脚步。它偷偷侵入一个人体内,伪装成日常事物,比如日光、普通词汇和公共休息室。现在她卑微,她的身体没有了它。没有翅膀可展开。一无所有。

是死亡,终于,让我认识了我的母亲,她的遗体,以及那座充满悲哀和被抛弃的房子。我不再是个女孩了。我是个女人,充实而有活力。从那后,我下定决心去爱,以我能做到的任何方式。我使自己去爱这个赋予我生命的女人,这个被神父称为逆转奇迹的女人,她向男人劈开双腿,参与了创造生命的行动。是的,她想杀了我,吞了我,把我吞回她的身体。即使她恨我,在我被创造的时刻,也曾有过爱的感觉。她的绝望和孤独是我的开始。罕娜是我的毒药,我的生命,我的甜蜜与痛苦,我的美丽与寻常。她死时,我以最好的方式活下来了,我充满了悲伤和同情。

布氏很快就会来。妇女们用公民无线电服务召唤她。在房内与尸体待在一起让我不安。我看了看罕娜,看了看我的皮肤,她那具塑造了我的身体,我已把她盖起来,并抱着婴儿走向一家杂货店。我急于离开哈迪。现在,有活着的人需要我。再过一天,哈斯克就会到达,我想见他。

经过一所关闭的学校,学校设在小半圆拱形房里。操场上乱丢着纸、瓶子和罐子。车胎座的秋千在轻轻晃动。哈迪算小镇。这里的商店曾是毛皮交易站,现在卖袋装商品、鱼饵和钓具、啤酒、奶粉、罐头和盒装麦片,没新鲜蔬菜、水果,只有果冻、李维斯牛仔裤和硬头靴子。

婴儿喜欢抱着。我走路时她睡着了,我停下来她就哭,我一直抱着她走,直到布氏到来。这里有些土地变得干燥,边缘是白的,就像俄克拉荷马州的碱地。小建筑物外有油桶。一切都显得是暂时性的。没什么建筑物是根据长久计划盖起来的,都是由偶然变成长久的。

布氏终于到了,我在路上迎接她,带着婴儿。“我妹妹。”我笑着说。

布氏很严肃。

“罕娜已走,”我告诉她,“进屋前,咱们先去商店安排下葬礼吧。”

“这就是朵拉茹日听到哭的婴儿,”布氏说,“我们应该学会相信她,她从没错过。”

尽管在这种场合,我们走路时她对婴儿也格外关爱。

我们向店主询问埋葬罕娜的事,他告诉我们有个叫索尔·塔利斯的人有台挖土机。“他就住在拐弯处。”他说,给我们指明方向。

我们去了塔利斯家。布氏给了他她最后的皮毛。塔利斯看得出皮毛的价值。他没以物易物,而是去到罕娜家,立即开始在罕娜生活过和去世的房子旁的空地上挖坑。

我们回到罕娜身边时,弥漫着茶和肥肉气味的房内静悄悄的。我解开母亲穿的绿色棉布衬衫的扣子,我们开始为没人参加的葬礼准备她的遗体。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身体,她的手臂和我的很像,她的骨架与我的相似。她满身伤疤。我记得布氏讲的罕娜还是孩子时洗澡的故事,我为她心碎。我俯身,解开她的裙子。罕娜很瘦,她的身体已僵硬,她的骨头突出,她的盆骨像空碗。她还穿着破旧的高筒靴。她一直穿着它躺在床上,而我却不知。靴子是那时很流行的,粉色,配有假贝壳扣和流苏。我脱掉她的靴子。她光脚穿着靴子,脚指甲涂成红色,有缺口。脚背上有烧伤的伤疤。

布氏想用她的手臂保护罕娜,她说:“她看起来很脆弱。你可以看到她是如何被折磨的。”布氏爱过她,“当罕娜还是小女孩时,”布氏说,“她会谈论星星,那种时刻,我忘记了她做过的所有事和她将会做什么的恐惧。”布氏哭了。

我们一起用肥皂热水给罕娜洗澡,这对我们来说是安慰。布很少,我们需要布包她的尸体,婴儿也需要布,我们先把罕娜放在铺好的报纸上。把她放在关于战争、讣告、屠杀和苦难的故事,以及真实故事变成谎言的文字上,这太合适了。她躺在舒适的床上。有些字粘在她身上,是黑色的墨水,但我们没洗掉。布氏取下布帘,把我母亲裹在里面。她用床单裹住包好的尸体,把罕娜从一边卷到另一边,她仿佛一匹裹起来的布。

两位来访的做了猪油鱼肉汤给我们送来。高个子朝窗外的机器看了看。“以前天冷时,他们不把尸体埋在地下,”她说,“那时他们埋在地上。”看来我们把一切都搞混了。

她们说罕娜死时,她们闻到一只狼獾经过。“罕娜的房子周围有狼獾的足迹。”高个子说。

“在哪?”我边说,边走下台阶。

我出去看,果然如此。

有人说狼獾把事情搞混了。有时人们说狼獾是人,又恢复了动物的形状。有时,狼獾居住在奇怪的,两条腿的身体上,它穿人类的皮肤。不管它是什么,狼獾已开始鄙视人类,而人类对它也没好感。狼獾了解人,了解人们的一切,它知道偷燧石和对人类有价值的,它破坏人们赖以生存的。我想狼獾是否偷走了我的母亲。

那里的人们需要雪鞋和外套。我们没什么可带走的,我打开罕娜的抽屉,发现我的琥珀,里面还有那只青蛙。她偷走了我的琥珀,夺走了又一样我的。她砸开琥珀,想把青蛙抠出来。琥珀中青蛙的动态一定吓坏了她。她想破坏静物的形状,想触碰囚禁在树的黄色血液里的物体。

离开时,我留下了些东西,永久地留在那里。我们从罕娜的房子走开,死亡关上了门,像烟雾一样使窗户变暗。穿透墙壁的铁钉会生锈,缓慢的氧化会开始,最后都会落到地上。没人会去罕娜住过的附近居住。他们仍害怕她,所有人都怕她。那里几年后将会被水淹没,森林将在浑浊的水中腐烂,商店和学校会像木筏漂浮在水面,生锈的机器将沉到水底,不自然且奇怪,动物白色的骨头落在黑暗、冰冷的水中,像鬼魂。

在返回的路上,我好奇地问布氏:“你坐飞机的钱哪来的?”图里克已一无所有。

布氏告诉我,在双镇交易站,她在柜台上放了两张最好的海狸皮,问奥伦森愿出什么价买。她模仿他,说:“嗯,看起来不太值钱,毛参差不齐。”他向她暗示能付多少钱。布氏用她强硬的、坚毅的、棱角分明的、我熟悉的眼光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想这些毛皮值……嗯,三十美元,交易价。”他说。

布氏懂做交易的人。他愚弄不了她。“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毛皮。你给多少我就接受多少,一张三十美元。除此外,我要三只那边的腌火腿,还要两条李维斯牛仔裤。”

交易完成后,她为阿姨和露丝缝的被子讨价还价地买了针、线和布。“一部分钱用作到哈迪的路费,”她告诉我,“李维斯,一条26-30号,一条29-31号。”她笑着描述奥伦森是怎么变换表情的。他能看出她不是新手。他从货架上拿下牛仔裤,把它们放在袋子里。他很惊讶,她甚至没讨价还价。像朵拉茹日一样,布氏做交易时讨价还价很厉害。

回到图里克家,我已给妹妹取名为“奥洛拉”。我把她递给朵拉茹日抱着。她喜气洋洋地说:“新皮肤,直接来自神秘。我很高兴我与水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布氏说。

直到那时我们才知朵拉茹日与水的协议。她告诉水,如果我们能安全通过塞奈河,她宁愿放弃渴望的死亡,她用灵魂发誓。她说:“我不知将面临什么后果。”

这就是朵拉茹日因艾格尼丝的去世而责怪自己的原因。她认为协议中有她没了解的,漏洞存于合法性的安排中。

我们听到狼的低嚎,低得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风,它从潮湿的地面传过来。图里克的狗在回应,它记起了活在体内狼的血液,无论它是如何被繁育出来的,无论人们想如何违反动物的意愿来塑造它们,就像他们如何对待原住民,如何对待土地一样,随之而来的是部落的呐喊,狼古老的哀嚎具有了新的含义。

接着,我们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火车的响声。声音在传播,有时几英里外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有时,同一房间的人听起来很遥远,相隔很远的距离。火车的声音盖过了狼的叫声。

第十七章

肥食人相信他们的祖先会通过孩子们的新身体重新返回人间,几个星期以来,图里克、阿姨和叫露丝的女人在研究奥洛拉的容貌,想看看她长得到底像谁。

他们琢磨她,但看法有很大分歧。“看,她发际上的胎记与埃柯的一模一样。”阿姨说。

“不,埃柯的在她额头的另一边。”图里克说,“埃柯是她祖父投胎来的,还记得吗?”

“她的表情与埃柯的一样,不是吗,朵拉茹日?”阿姨努力寻求别人支持她的意见,“她长得像你母亲吗?”

“别把我扯进去,”朵拉茹日说,“不管她像谁,我都爱她。”

关于奥洛拉的争论并没因此停止。露丝穿一件印花连衣裙,很赞同阿姨的看法:“她就是像埃柯。看,她朝埃柯的书爬过去。看到了吗?”

我第一次听说埃柯的书。“什么书?”我问。

“对,我有她的书。但这书,是给你们女人的。”图里克回答。

书的书页用薄薄的、在盐灰水里煮烂后,压扁、晾干的桦树皮做的。书里有植物的图解,箭头指向对治疗有用的根或叶子。还有象征太阳和月亮的符号,描绘一天中采集植物的最佳时间。

奥洛拉经常爬向这本用另一种字母写的书。她伸出手去拿,把手伸向放书的小桌子,用天真的婴儿语,嘟嘟囔囔说着在语言形成前的话。

我不喜欢轮回的灵魂,我信奉崭新的开始,信仰在过去和历史外重新开始的自由。我进入生活太晚,在白人世界长大,最近才回家。

图里克称奥洛拉为“我的爷爷”,并用他外祖父的名字把奥洛拉命名为托特索希,风暴的意思。托特索希因智慧、慷慨和善良而受人尊重。他一生都是和平的维护者。

奥洛拉有一双平静而懂事的眼睛,像老年人的,我抱怨:“你们期望太大,她还不会走呢。”但他们充耳不闻。

当奥洛拉的眼睛变得敏锐或显得特别聪明时,图里克会骄傲地说:“看到了吧!他就在这,是托特索希本人!”或当奥洛拉很严肃地看他时,图里克会说:“托特索希就是这样一个有思想的人。”

有次奥洛拉说了句听起来像是图里克名字的话,这更鼓励他坚持他的看法。他眉开眼笑地说:“他还记得我!”

我想出了一个让他改掉这个习惯的方法。他告诉我:“我的爷爷尿布湿了。”我抓住机会,“你最好给他换,”我说:“我不想看一个裸体的老头,会尴尬的。”我把干净的尿布递给图里克。

从那后,只要有我在,图里克就叫她奥洛拉,但当他认为我没在听时,当我在“我的”角落里时,或坐在外面的白色椅子上时,他对她说:“爷爷,你认为人是什么?我一生都在想这个问题。”他会谈论过去,或问“托特索希”是否记得有次马站在水旁冻僵了。“我忘不了。”他说。

因为奥洛拉有古老的来史,她受到了尊敬。我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的小圆脸,心想,这将帮助她成长为坚强的女人。她会成为我所不是的那种人。她会了解她的世界而不与它分离。不管她是谁,她的生命是一种开始,她的每一部分都是新的,胖乎乎的,她爱笑。

图里克把托特索希的火石拴在她的脖子上,托特索希称它为活石。奥洛拉成为梦见了疾病,预言过麻疹,警告过人们这些会夺去他们生命的男人,成为了懂得水和海狸歌曲的男人。她也是埃柯的一部分。

我感觉哈斯克不会来,但我希望感觉是错误的。在他预期到来的头天晚上,我为迎接他做了准备。我把照片挂在墙上。哈斯克喜欢墙上有照片。图里克擦了地板。我把小窗户的玻璃擦得透明。次日一大早,我把床单和被子铺在鲸鱼骨篱笆上晾晒,采了些野花放在果冻玻璃杯里,图里克的房子被装饰了一番。一切都显得很明亮。约翰·哈斯克要来,我感到兴奋,我希望汤米能和他一起来。我想念汤米,有些夜晚我会幻想我们拥抱在一起。

5日早晨,我和朵拉茹日去了火车站。那是座小木头建筑,门外的料斗里还装着煤。中午到了,还没火车出现。一天慢慢地过去了。哈斯克和汤米都没来。我的心情像石头一样沉到了底。

“你怎么想?”朵拉茹日皱着眉头说,“这不像约翰。他总是说到做到。”

“根本没火车进站,只有一班空火车。就停在那,车箱空空的,等待着。”

不久,一支保安部队被派遣到这。我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正在计划爆破和建设工程。唯一能通行的人是布氏说的“士兵警察”,他们已为我们的抗议做好了准备。设置的路障已生效。没人能通过17号公路。没人能坐火车来到这。来这的火车只有货车和空客车。他们阻止人们旅行。

我大声嚷道:“我讨厌这个地方。”

“嘘。没事的,安吉珥。”

当天晚些时候,一场小雨落到我晾的床单和被子上,我太沮丧,没心思在意。

晚上我睡不着,拿着朵拉茹日的安眠药水,不知是否该吞下去。我小心保存着剩下的药水,每天都看棕色玻璃瓶里还剩多少,不敢随便使用,想把它留到失眠恶化时,又怕它蒸发掉或失手把瓶子摔破,我也担心时间长了会失去效力。我使用它太自私了;能安眠的植物,治头痛的植物,现已被水淹没。朵拉茹日让人去找,但哪儿也找不到。这些植物的消失增加了朵拉茹日的悲伤。

我躺在那听着雨,闻着雨。我感到孤独。在充满其他人的鼾声和呼吸的房子里,我感到孤零零。

后来才知道,哈斯克和汤米到路障那后已被迫掉头回去。他们想通过水路来,但被拦截了。

黑暗掠过我的思绪,我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万物交织在一起生长的世界。秋季,白色的种子和银色的花丝在温暖的空气中,不顾一切地寻找停歇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带刺的种子被狼和其他动物带到新的地方,有的种子被鸟儿播散。岩石上古老的地衣在苏醒,还有像云一样柔软的青苔。

朵拉茹日告诉图里克在我睡梦中生长的植物,他说:“梦在泥土中休憩。”他的意思是梦境不是我们的思维创造的。我画了一株植物,他说:“我知道这种植物长在哪。跟我来。”他精神抖擞,似乎要风雨无阻地去找。我们出去后,也开始寻找其他植物,我穿着胶靴,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经过一片又一片陆地和沼泽。路过一些苔藓,图里克指出路标让我记住。我们寻找生长在光和阴影相遇边缘的小麋鹿地衣。我们划独木舟穿过沼泽,我们蹚过泥浆。

有些植物我们可以剪断,有些必须连根拔出,但会留下足够的根让植物继续生长。每种植物都有它特殊的要求。我们小心翼翼,轻轻触摸每株植物,对它说话,图里克对植物唱歌,每株植物都有自己的歌。

我对图里克说:“跟植物说话,我觉得自己有点傻。”

“觉得自己傻有什么不对呢?整个国家都由愚蠢的人管理。”他说:“很快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我们用绳子把植物绑起来,挂在图里克家黑暗的天花板上。有些我们得铺开,晾好几天。我们会煮一株植物或把它磨成粉末,搅拌成糊状,搅拌成深色、苦涩的液体,直到屋子弥漫药草的潮湿味。有些植物来自沼泽,有些来自草地。它们都是我们的姐妹。

我尝了所有草药和叶子茶,有时喝苦艾或一杯蓝茎草泡的茶,看效果如何,同时对每种植物说“谢谢”,你必须对它们说话,即使这样做会让你觉得愚蠢。有降炎症和高烧的米卡草;有海葱,泡水喝能助妇女分娩。我试过草药膏,吃过像肥皂味的混合物。我学习各种草药的用途,很快,我感谢植物时不再感到尴尬。

图里克递给我一片叶子,说:“对它唱首歌吧。”

“我只会唱一首死亡的歌。”我不记得朵拉茹日呼唤动物的那首歌了,但记得她唱的声音。

如果图里克所有的治疗法都不能帮助生病的人,如果所有的草根、歌曲和草叶茶都无效,图里克就会请来住在东边的女人。她来时,没别的办法,只给病人唱歌,让新的歌曲进入病人身体,这些歌曲是修复之歌,可以替换疾病。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日内瓦,一种内在的光芒使她精神焕发。她就像太阳,从黎明的方向出现,从东方的晨光中向我们走来。日内瓦有优雅的步态,尽管她已是位老妇人。回想起来,她不过四十多岁。

日内瓦和比我小几岁的女孩一起出行。我不知女孩的真名,但我们叫她乔。第一天,日内瓦来时带着这个年轻学徒。乔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是为数不多的年轻女性,与老年人住在一起向他们学习。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纽带,我仍很爱乔。在某些方面,她像干瘪的老太太。在其他方面,她轻巧年轻,走路时飘浮而行。她很安静,有种内在的幸福。她擅长治疗支气管炎,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和现代化,她会说“这很酷”。

乔穿着牛仔裤,长长的独辫垂在左肩。她又瘦又高,像严肃的女人,但不一会,她又变成一个有说有笑的女孩,她的声音清脆,像玻璃或铃铛相撞。

我期待乔的出现,即使她只在有人痛苦或生病时才来。

一天,定居点有老人中风,起不了床。我和图里克,还有那两个女人去了方形小屋。老人看上去很疲倦,头歪向一边,睁着眼睛,不能移动。他盖一条白床单,胳膊放在上面。日内瓦和乔站在他两侧唱歌,在小房间里唱歌,她们的声音我从未听过。

我想学治愈歌。“教教我吧,”我说,“我想学那首歌。”我们穿过草地,边笑边唱,我唱时,听起来很糟糕,跟不上节奏。乔没注意到我没天赋或才能,连唱歌的嗓子都没。

那时,我们是一个部落的。我们的眼睛、呼吸、忙碌都属于我们集体的。每个人都有天赋,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特长,无论是打猎还是煎草药,或在地上寻找野兔的迹象。所有人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机体。我们相互需要和帮助。阿姨擅长接骨,骨折后骨头刺穿皮肤,她也能接。我会梦见植物,尽管我不理解梦境的含义。图里克熟悉土地,知道在哪采集草药、苔藓和香料。他知道东西的价值。朵拉茹日懂得配药,及所需植物的数量和比例。

布氏除了她的许多天赋外,还有另一种独特天赋,我以为她的技能只是钓鱼、打猎和与商店老板做交易。那天我在炉子前把切好的肉片放进汤壶滚热的猪油汤里,那天外面在施工,炸药爆炸,一声可怕的巨响穿透大地。我吓了一跳,突然转身,一不留神,烧着油汤的汤壶歪了,沸腾的油汤溢了出来。我的手臂被烫得很厉害,我大叫,闻到自己肉的味道,让我恶心。奥洛拉也惊叫起来,配合我的尖叫。我拔腿往门外跑,沿斜坡朝冰冷的湖水跑去。图里克跑在我后面,跟不上,大喊:“安吉珥!”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跳进水里,躺在清凉中。

阿姨跟在图里克后面,当图里克赶到时,他对阿姨喊道:“叫布氏来。快点!”他用古老的语言喊叫,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说:“这是严重的烫伤,非常糟糕。”

阿姨转身向会议室跑去。

在水边,他俯身看着我。图里克非常温柔,他无法忍受我的痛苦,眼里充满了泪水。

阿姨带着布氏来时,我已停止尖叫,变得安静,一动不动。

布氏俯身看着我,她跑得气喘吁吁,她的脸靠近我的脸。她把我的胳膊从水里举起,查看。她把她的手放到烧伤的地方,我尖叫:“不!别碰!”我冷得发抖。

她说:“没事。会好的。”天气很冷,她贴近我。

“很糟糕,不是吗?”我问,想起自己肉的味道。我感到身体和仍然存在的疼痛脱节了。我开始咳嗽。

布氏抓住我的胳膊,把她的头靠近烧伤处,“不要动。”

令我吃惊的是,疼痛开始减弱,伤的热度开始冷却。

我的大腿也被烫伤了,后来发现,一些热油汤也溅到我右脚的鞋子里了。

到晚上,疼痛已减轻到我可以休息和睡觉的程度。图里克在看埃柯的书,想找用来退烧的药。“三叶。”他说。然后他出去了,几小时后回来时,靴子上沾满泥,衬衫上有汗渍,手里拿着像三叶草的小植物。

那天晚上,我睡在图里克睡的床上,在黑色帘子后面,躺在柔软舒适的毛皮上。床上散发着图里克的气味,是新鲜木头和阳光的气味。我睡着了。

图里克已派人去日内瓦那取药膏。那天晚上,药膏就到了,是几个人接力跑步取来的。他们一个一个地传送消息,在当天把一罐药膏以同样的方式送来了,每个人像跑接力赛一样把药膏传递给另一个人。

我有点发烧。布氏认为这是烫伤造成的。

我躺在那,回想布氏劝火离开时说的话。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从了解她的每件事来提高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布氏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只要对血说话就能止血。我想知道我是否能用言语驱走孤独,或伤疤,也许是朵拉茹日与水交谈的方式,或艾格尼丝与熊交谈并向它学习的方式。

奥洛拉是有许多父母的孩子。我们大家都照顾她。她晚上醒来,我就去照看她。有时她会在梦里大叫一声,布氏便把她抱起来,抱着,直到她再次入睡。或图里克会站在她身边,对她说话,叫她“我的爷爷”。还说,“虽然世界有很多痛苦,你应该高兴能和爱你的人在一起。” 阿姨,当然睡得很香,根本听不到孩子的声音,至少她是这么说的。

夏天即将过去,我在柔和的夜色中醒来,看了一会孙子的脸,然后溜出去,体验这片令人生畏的美丽土地。我走到水边,看着对面湖中的岛。这个岛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它有我的祖先去到那里发生的故事。

这是生命创造者之一,阿玛居住的岛屿。在阿玛居住的小岛上有发光的,生长的。在那段几乎毁灭了我们的黑暗历史中,阿玛是唯一留下的光芒。阿玛养育了所有的生命,也是他们的保护者。岛上有种子、谷物、草、鸟巢和蛋。有些鸟巢用蜻蜓半透明的、有蓝边的翅膀做成。有人告诉我,它们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阵阵微风吹动植物柔软而光滑的绒毛。阿玛是春天产下的蛋、卵的看护者,是冬季遗弃的鸟巢的守护者,生命未出生的巢,希望的巢。

阿玛的岛上有棵树被重达五百磅的鹰巢压倒了,从远处看树根像纤细的手指从地上伸出来,伸向月亮。一些新长出来的树,幼小的树从已倒了的腐朽的树中长出。

那里生长着玉米。在托特索希前,有位老人把从南方带来的种子放在陶罐里,托付给阿玛看管。那玉米与朵拉茹日拥有的一样。

阿玛的岛是个充满希望和美丽的地方,没人被允许去那。我们不能把它踩在脚下。没人可以践踏希望,侵犯未来。有时,我坐在独木舟里,浮在水面,幻想阿玛保护的地方。我喜欢在不眠之夜和早晨去看这个岛。听说阿玛是沉默的神,很少说话。原因是一切——鸟的歌声、月亮甚至生命——都是从丰富而壮丽的寂静中生长出来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