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景(短篇小说)

2022-10-28 08:10周亦馨伦敦大学
作品 2022年9期

周亦馨(伦敦大学)

彭彩霞(苏州大学)

《秦淮景》这篇小说旨在揭示人缺乏文化价值观的生存境况。残缺的人走在一起,也会因为残缺而产生悲剧。小说旨在表达这种悲剧宿命。作者试图通过男主人公的善良去化解这种生存的干涸、疼痛和尴尬,也希望借此能给读者带来一点心灵的力量,去面对人的残缺、自身的残缺。

故事的发生地选在伦敦,这里的文化是孤零零和碎片式的。在缺乏与文化的连接,缺乏爱的地方,人的凄凉处境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女主人公秦淮因为贫困而没有多余的生存空间去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游玩、恋爱、休息。而她接受了男主人公储齐,也在危难时刻救济他人,这是她善良的本性给自己留下的一点光亮。然而她仍是困苦的,她没有“母亲”——这是她没有与其自身相连的文化的隐喻。这扭曲了她的人格,使她无法爱,因为生存在虚无的漂泊和无依无靠的个人生存中。不为爱人、不为家人、也不为朋友。她只能勉强地活着。

储齐是另一种境地。他也没有多少文化依附,而是生存在金钱构建的世界之上,遇到了生而富有的孩子会遇到的问题:生活不存在,人生没出路,自己找不到。他被秦淮的孤独所吸引,这是同病相怜;他也因生存的没着没落而彻底丧失了自己——但他给了秦淮一份爱。

“让我来 唱一支 秦淮景呀。”

秦淮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美人,忧愁里带一点天真,天真里带一点避世。谁都会以为她是养尊处优的。其实并不是。秦淮时不时会拿出一个红木匣子,从里面嵌着的镜子照见自己的脸。她是为了从自己的神情里寻找母亲的影子。母亲将六岁的她卖给了孤儿院,只留下“秦淮”这个名字,作为母亲是个唱戏的一点珍贵匮乏的佐证。

白如玉透丝织席,雕花鲤鱼屏风深,深深影,红紫糊涂。这是秦淮对于和母亲的家一点模糊的印象。

她如今公派来到英国读书,并未觉得多远离母亲一分,因母亲到哪里都只是遥远的念想,湿乎朦胧如古老的新月。

“你身上有一种孤独的落寞,你有不让人接近的神秘。”这是男友储齐对她说的一句话。她当时因为这句话落泪了。就是这句话让她选择了他。只有在储齐的眼里,她是凌厉风中的小白花。

此时的秦淮穿着一身深蓝旗袍,坐在老式的餐厅内。这一处餐厅是给思乡的中国人开的。锈红色的绸罩铜灯,扎得米白的桌布,富丽的金绿吊灯。秦淮平时不来这样昂贵的餐厅,今天来这里,是为了等朋友的电话。她不敢让电话打到宿舍前台去,怕有人查到。

她坐着等待柜台的电话铃响。要朋友打过来,是为了省那一点电话费,朋友家里是有电话的。秦淮洁白的胳膊放在被吊灯照得惨白的桌布上,心是虚空的,事情是惴惴不安的,她人却平静地只和呼吸在一起。她缓缓地去想自己爱不爱储齐,为什么爱他。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融化着对自己的爱恋和柔情,那是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他二人四目相接密会的温柔。渐渐地,她也觉得他冷漠,时不时就同他只是普通朋友,仿佛没有任何私交。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样冰冷的眼神。他变得眼里含有黯然的冷漠的那一刻,他不再从她这寻找慰藉和归属。

没有储齐,她不会平平安安活到今天。英国也有打仗的时候,虽然是在外打仗,物资却缺得紧。这里是没人管的。一开始她也参与大大小小的救援活动,为了帮扶这里的同胞。渐渐她发现人各有心,都打着她看不清的算盘,没谁真正在干实事。秦淮觉得自己像个认真的傻子,便渐渐心冷了。她帮了不少人,也被无情地利用了不少次。生存的自私自利和残酷像毒蛇一样凉飕飕地钻进她心里。她倒是会说广东话,因这里多有广东人。年长的广东人将她当作晚辈,这是她唯一可得的一点家乡温暖。那段时间总被利用,因她心软,就写信向储齐诉苦。储齐劝她不再帮忙,她虽是听着,却停不下手头的活。但储齐体谅她,曾提出要来替她做事。她怕两人走得太近有同居的危险,便拒绝了,心里却是温暖感动的。

只有一次是储齐真的火急火燎地赶来的,因秦淮被困在一间地下室。她听说是有大学讲座,便和不认识的同学去了,到了却发现是集会。她打了座机哭着向他求救。储齐立马包辆车赶来,用蹩脚的英文同这些人讲,牛头不对马嘴,最终还是用支票办了事。毕竟是富家少爷,这是他除了柔情之外唯一的资本。从她必须给一个人打电话来救命时,她就在心里不得不确认了储齐是自己的心中人。在心和生存贴得最近的时候,两人却自此有了嫌隙。秦淮为储齐付出的大额支票而心有隔阂,储齐为了秦淮的隔阂而受伤。他感到自己被看不起,时不时要发少爷脾气,秦淮无论给他怎样的温柔,他都无力卸下心中过载的包袱。储齐渐渐变得无力,有些轻微的愤恨,隐藏的愧疚。她从前天真的忧郁慢慢变得逃避和阴沉。他竟渐渐玩世不恭起来,以前他没这样的习气。

渐渐地他们就不通信了。秦淮陆陆续续听说储齐在外面灯红酒绿,她心里有些介意,但她的情感已经淡了,学习太忙,无暇顾及。生存是第一位的,分数对于她这样一个穷学生来说就是命,否则她就要打道回府如水飘萍一般。就这样她的日子如温开水一般稳稳当当地过着,风平浪静。她企盼着日子就这样继续,在她写完毕业论文之前都不要有什么折腾了。可储齐隔了大半年又来信了,她一接到他的来信不知如何地又哭了,几乎是不受控地,止也止不住。人最悲哀的伤心不能骗自己。

好友都让她小心着储齐,听说这个人现在在组织什么。在这个战乱时期,组织什么都是危险的,甭管什么组织,绕着道才有安稳的小日子过。平安已经是难得了,平安才是秦淮想要的。

她没有听取朋友的全部建议,选定了这一家餐厅,绝对和往常的自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关联。查不到。她要先办一件事,因还是觉得遥远的储齐危险。

仿佛一呼一吸过了天长地久,世界都为秦淮寂静了,柜台的电话铃响了。秦淮迈着略带慌忙的小碎步走到柜台前,怕电话铃过了、被其他客人抢了。接过电话的那一刻,她看见柜台小姐略带烦厌的眼神。她是讨厌来蹭电话的客人,什么饭菜酒水也没点,就光在那发呆。电话那头传来芜君的声音。芜君说什么都是坚定的理性语气,仿佛事情都只是用来分析的。

“我给你找好新宿舍了,手续里信息都是保密的。”

“谢谢芜君,行李我都会自己搬过去的。”

“你能有多少件行李。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顿饭吧?”

“可能……”

“可能不行?那我不请你,我们平摊?”

“我请你吧。”

秦淮心里一阵紧缩和打鼓,感到了无穷的乌云一样的经济压力。她说要请芜君吃饭,是因为对朋友的情义,不意味着不感到吃力。

“你还要去见储齐?”

“大概吧……”秦淮含糊其词,又对朋友隐瞒不了。芜君是她在异国他乡有长期联系的唯一朋友了。

“你小心点。我那天在联谊会见到储齐了。他可不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纯真少爷了。”

“唉。你注意休息,马上要期末了。”

“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挂了,你占电话线太长也不好。”

还没等秦淮反应,电话已经挂掉了。她的心里有一丝震荡的疑惑和迷茫,难道储齐真的有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和他在一起时,他是她见过最无忧无虑不知世事的人,只知道什么样的红酒好,什么样的粤菜正宗,活得毫无一点世俗烟火气。秦淮不需要世俗烟火气,因她自己有,她需要储齐的那一份轻松和不受压力的生存。她突然意识到来见他可能是个错误,一切可能和她想象的都不一样了。

“中午十二点,富丽酒店”,简信上这样写。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微小的恐怖。但她内心真实的伤感和怜爱催促着她的脚步。她特意绕了很多很远的路,她莫名觉得自己的行径被大白在阳光下是可耻的——去见一个大家都说危险的男人。

她很久没好好注意过伦敦的景色了,其实她已经见怪不怪,就没觉得有什么好。富人区和贫民区的人可以一眼区分开。富人区的人身上都沉淀着源远流长暖絮古老的日子。他们可以靠着祖产开一家古董艺术店,藏在店深处握着羽毛笔蘸墨水写账本。秦淮是贫民区的住民,他们在尘埃里打滚,在一日三餐中奔波,秦淮奔波她的论文。

她和储齐也这样生活在伦敦的两端。因为都单纯,他们倒真的无忧无虑过——秦淮只有和储齐一起是无忧无虑的,仿佛回到世界的初生。

十一点五十九分。她等待储齐一直等待的平静。说不清是刻意还是自然的平静,仿佛如临大敌,又仿佛一切威胁其实都是烟消云散的笑话。

她仔细辨认了路过的一个又一个行人,可能已有几百个了。太阳晒得天翻地覆。人群惘惘中,远处走来一个穿米白西装的少年,走路的姿势是故意地沉稳的、单薄的,还有点单纯的悲哀。那种无忧生活带来的不自觉优越的气质正是秦淮所熟悉的。这是储齐。

“秦小姐。”储齐看到秦淮低下头一笑,有点开玩笑和不好意思的成分。他一抬眼,竟有些机灵。他以前只是单一的单纯。

“你来了。”秦淮只是婉约地回应,她是含蓄的。储齐立马有些低沉的忧郁,不在脸上的,是秦淮感受出来的,那么一点微妙的内心变化。储齐探究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她,秦淮感到自己被目光重新研究了一遍。

“跟我走吗?”储齐本能地想抬起胳膊搂着秦淮,却落寞地迟疑一下。秦淮道:“我们还没分手。”这是一点慈善,还是残存的爱意?秦淮默许储齐像从前一样搂着她,过去的柔情蜜意隐隐地又回来了,秦淮一向对感情有些理性的警惕。

他们走在街道上,富人区的店面上都装饰着明黄、大红、嫩粉的花朵,店门外都是一张张红棕漆的小桌子,三只剔透的红石榴色杯子呈三角形地摆在每一张桌子上。秦淮有种冲动想问储齐这大半年怎么过的,然而想到那些传言,觉得不好过问。大半年对于中年人也许是无甚改变的一年,对于年轻的大学生却可以是剧烈的改变。失去了储齐的大半年,让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直觉地把握不定。

她等待着储齐问点什么,是沉默里的暗涌。在狭长的路上俩人徐徐地走着,天光却没一点变化,就是这样也好,俩人都达到了默契的彼端,却达不到灵魂的彼端。

“你明年就要坐船回中国了吧。”储齐闲谈道。

“也不一定是明年,考不上研究生就是今年。”

“一定要上研究生吗?”

“回去了不好考。再说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孤独和飘零。

“你最近怎么样?”秦淮问道。

“好,就是没什么停下来的感觉,不知道能停在哪,一停下来就慌乱。”

“你可以像我,整天念念经,就很安顿了。”

“是嘛。我不知道你还有念经的习惯。”

“你走了之后才有的。”

他们俩人都沉默了。彼此是对方心里一道刺的遗憾。

“如果我要离开英国,你会和我走吗?”储齐问道。

“不会。”

“真的不会?”

“我在这有大学文凭,还多一点机会。”

“那就是不走。”

“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约我出来谈心了?”

“谈谈心不好吗?我在这除你之外也没有认识的人了。”

“芜君说她在联谊会见到你。”

“哦?她见到我什么了?”

“没有,就是我向她打听你罢了。你应该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是认识了不少人,朋友倒还谈不上。”

“和不是朋友的人也要交往吗?”

“有的,会觉得自己活着。”

“储齐,你觉得冷吗?”

秦淮突然停下来,其实她暗里想储齐不止一次了,是怀念那种拥有一个确定世界的感觉,渴望这个人。强烈的渴望被生存的忙碌淹没而消失不见,现在看见眼前这个人又回来了。储齐的眼里是触动和楚然,一些惶恐和沉陷。沉溺失神才是真实的他。

他们本来就是情人,从来没分手过。

“要赶不及了。”储齐如梦中惊醒一般。他拉过秦淮的手,以确定的步伐开始赶路,一条他心中原本有数的路,但现在他也不知道了。秦淮是懵的,她活脱脱的自己刚刚从闭塞的旗袍里蹦出来,获得了一次雨后的新生。渐渐地她心神清晰了。当世界的轮廓在她眼前如雨打白荷般初现时,她感到了惊悚的恐怖。被欺骗和背叛的荒凉感受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又到了那一个可怖的地方。那一个狭促的昏暗地下室就在这一区。黑暗残酷的记忆再次被打开,仿佛打开了她封存的另一个生命。她该往哪里跑?跑去富人区,那里的人因太过富裕而冷漠。跑去穷人区,那里的人因太过匮乏而冷漠。她一步一步跟着储齐走着,一边心里开始慌乱。她要逃避这危险的将她暴露于刀锋之下的地方。

“储齐!”

储齐默不作声地赶路,心虚但面无生气。

秦淮突然觉得凄楚而委屈,从未有过的委屈堵住了她的心头。储齐在煎熬吗?他为什么可以这样镇定?秦淮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不是真实的。

我们活在这样一个不确切的世界里,没有一点确切的事物可寻。没有确切的情感,没有确切的价值,甚至只有模糊飘零的人生和无踪影的自我。太匮乏了。

都怪伦敦,混乱无序的伦敦,自由泛滥的伦敦。

秦淮哀伤地停滞了脚步,她感到被没着落的生存胁迫得难以呼吸,情人的欺骗让她又看到了世界的虚伪。那种假让她觉得抓不住世界。

秦淮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又拿出一支口红。她纤细的手腕优雅地转动,拨开了口红,对着镶嵌的小镜子细细地勾勒起了唇形。她如此天真突兀地渴望逃跑。储齐走到前面,突然发现身边的秦淮不见了,停下来回头喊她。秦淮告诉他自己发现口红掉了,得补个妆,让他先走。储齐默不吭声,绅士地等待。也许女人注重美是正常的,他也知道一些女性到哪儿只要面对着人就要涂着口红,但秦淮不是在意打扮的人,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她这样突然变得明媚动人,如同小白花上滴上一滴血滴。秦淮透过小盒镜子观察身后,只有一条平坦大路。她的心忽然扑通扑通跳,惶恐使她身软腿酸。地下室是万万不能去的,他们会把门锁上,自己也就只能强颜欢笑地作陪。

秦淮发现没有逃路,分了心没了主意,收起镜子和口红的时候把口红掉到了地上。她灵机一动打算摔倒,然后就说脚扭了。谁知储齐一个箭步上来为她拾起了口红。他的绅士此刻如此地碍事,又勾起她心里一片涟漪。莫不是自己想得多,错怪了他,储齐是个安全的人,不会和那伙人有关联?但他这个立即的举动也给她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她佯笑着接过口红,心里有些不耐烦。她提议去旁边一家餐馆坐坐,储齐问哪家餐馆,她说就那家酒吧,说完径直就走。储齐感到秦淮与自己疏远了,她是厌恶自己吗?她也该厌恶的。到了酒吧里,秦淮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用英语、广东话交换着和人交谈。储齐的英文不好,又不懂广东话,她感到自己获得了解放和重新的自由,游刃有余的社交滋养着她的信心。储齐感到自己被明显地疏远,极不是滋味,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必须将秦淮带到地方。

秦淮是一个绝佳的翻译和秘书,这样的翻译全国的学生里都不会有几个。

是有心人盯上了她。

他们问他为什么要选择把秦淮带到那个地点,他默不作声。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

他尝试不去做这件事,但他们知道他与秦淮的关系,一定要派他去,也是为了检验他的忠心。

秦淮一边和一个又一个人交谈,一边慢慢移向另一个出口。她在小镜子里就看见这家店有前后两个门,后门通向另一条小路。当她和一群英国人说得欢声笑语时,她已经预备从后门离开。就在那一刻,她听见熟悉的令她神经紧张的声音和中国式的英语。“你好。”是储齐的声音。他在和谁打招呼。

她的心暗暗地跳。她刚刚是故意摆脱他。说不清自己是故意的还是如何,她处处受制于人的、被监视却无从找到证据的抑屈心理却得到了报复的快感。她回头探究明白地看了储齐一眼,储齐在看其他人,他的眼睛里此刻才有了一点真实,是无望的,知道答案的,明白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秦淮却不愿去追究。

储齐和一个秦淮不认识的人四目相对,储齐的眼神是哀求和后悔的,然而听到了什么,又变得隐藏和冰冷。心死如灰。这里怎么也有他们的人,储齐此刻也如受困的鸟兽。

秦淮的心里反而无谓了,因眼看来再没有挣扎的可能。风从她的心底穿过,她的温情如一只只白鸽子飞走了,储齐也一步步走来了。故意的沉稳的、单薄的、单纯的、悲哀的。他的脸上还是青涩的孩子气。看到这张脸,秦淮又忍不住心生爱怜,她真是难以相信传闻是真的,也难以厌恶眼前这个人。她多想把他的脸捧起来,盛在自己的怀中。

他们又相遇的那一刻,到底是情人。

天光越来越昏暗了,昏暗得人觉得世界腌臢不干净,不清爽,藕断丝连。俩人徐徐地走着,酒吧离那间熟悉的地下室不过也就十来分钟路而已。现在秦淮也知道了有人暗中跟踪监视他们,或许一路上都有。秦淮现在难以重新整理和储齐之间的关系,爱和不爱难以分清,难以分清就是还爱。她的心怦怦跳。气压低到把人压缩得匮乏,匮乏得什么都不剩。

就是这一扇地下室的门。也许那红色是精挑细选理想地好看的,对于秦淮来说却只是受挟持的恐怖,哪怕只是道德的挟持。她佯装轻松地走进大门,因惊险和提心吊胆而已经筋疲力尽。她看见惨白的阶梯下几个外国人,遂用英语问储齐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储齐勉强一笑道:“作为我的女朋友,我要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做什么?”

“为国际事业做努力。”

秦淮带着审判的眼光看着储齐,用中文讽刺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径直要走,她不想再多看这个地方一眼。身后的外国人问道:“秦小姐如果支持我们的事业,那就留下电话号码和姓名吧。”

“我不关注的。”

“这是关乎社会的大事,秦小姐怎么能不关注呢?”

“我不懂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一开始都不懂,我们会有专人教会你。”

秦淮气闷,心底里又隐隐地害怕。这些看似为理想做事业的人怎么都情商如此低,是情商故意低。他们以冠冕堂皇的道德正义打幌子,自己做的一切虚伪和幼稚就有了遮羞布。最可气,因为你拿不到这些人一点把柄,他们太会用正义了,仿佛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丑。

“我们家里禁止谈论这些。”

一个人向她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她很熟悉这种目光,并且已经不能伤害到她。

另一个人等着她签字、留电话号码、留名字。留了就是秦淮的死路,学校会怎么看她?

眼前的大门紧紧地闭锁着,怎么开?她有些暗暗地歇斯底里了,看了储齐一眼,储齐的眼睛是暗淡无神的。她甚至有点崩溃了,她是突然有点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她想到了他俩温存依偎的时刻。如今她处在这个无底的黑洞里,在这凄凉的地点,只有储齐是对她好过那么一点的人。她居然向他求救。

“我爱你。”秦淮对储齐轻轻用法语说道。这是在情浓之时秦淮教他的,因用是母语的中文、用都听得懂的英文说都难为情。只有法语是秦淮懂的外语,这句告白因此也就成了秦淮单方面的秘密,又可以无尽地说。“我爱你。”她有着深深地梗塞。

她曾听说过自己哭是好看的。她本来就是个美人,一哭就梨花带雨地光辉璀璨,面上都水晶晶的,整副面孔如玻璃里的梨花。她的折折皱皱又合身的平裁深蓝半月肩旗袍也成了她的武器,高而硬的领子使她显得局促而受了欺负。

他们四目相对,她也读不懂他,他变得复杂而莫测。

储齐的眼神没有一点感情地看着她,道:“我们先走了。真是打扰你们不好意思。”储齐的脸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看不出,她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也许秦淮此时已不是储齐的需要,已是储齐需要斩断的世俗情丝。他有他新的人生目标,不再是与她的情爱,是虚笼的世界命运。但就凭他心底对她残留的一丝爱和对异性的爱怜,他就可以赦免她。赦免,他凭什么赦免她?他拿她最不愿回顾的与世界的伤痛刺激她,因为他觉得他可以无限地向她索求,包括理解他?还是他已经无情到没有人性了?

“没问题。”外国人说道。这里的人的“客气”“谢谢”“没问题”都是没有实际温度的口头禅,但是真的可以给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一点温暖,久了便觉得无味。但秦淮还是温婉地回礼,她有她做人的气节。

她跟在储齐的身后,因不愿看见储齐的脸。储齐的步伐还是同他现在的人一样沉默寡言,她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怎么说话,很少做事,却给秦淮一种牵制的压迫。她很想逃跑,因已经坐实了储齐的不安全,但她究竟没有。俩人坐在公交车上,这本来就是一段危险的旅程。“不要在你的同学之外找情人。”有学姐这么叮嘱过她,当时她是不以为意的,因为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单纯的好人,会和她一样爱护动物,和盆栽说话。可却是储齐先来找她的,她无法拒绝,因为没人对她好过。可他当初也是纯真的。

一路上储齐不说话。不说话不表态时的他还是静静地如苍白的水仙花一样,看着是需要人呵护和怜爱的男孩。秦淮想起了刚与他见面时他无端的愁绪,时不时的女性化的悲哀。他高兴的时候都是关于吃喝玩乐。一开始秦淮还不明白他何以活得如此潇洒轻松,没有一点努力奋斗的概念。后来她知道他不缺钱,因他总计划着和秦淮开一家酒庄,就在那里了此一生。储齐如同水飘萍,和这个世界无一点关联,活在精致的金钱构建的象牙塔中。她沦陷在他的轻松里。现在她开始怀疑这是否是爱情。

到了站,储齐依旧绅士地将她送回家。她住在最贫穷的穷人区,没上新闻报道的冲突也有过那么一两件,时不时有疯人当街游荡怒骂,没储齐护送还真不行。她含蓄地低头感谢致意,这是婉约的客气。储齐晃了晃神,黯然地走了。他不大开心,是低落的。秦淮知道。

第二天,秦淮接到一封简信:“理想和你,我选择理想。”好友芜君给她打电话来,她跑去楼下前台接电话。话筒里的声音问道:“还搬家吗?”秦淮顿了顿,才想起搬家这回事。她没将昨天的事情告诉芜君,淡淡地道:“不搬了,搬家还费钱,懒得搬了。”芜君“哦”了一声便挂了电话。她最近忙论文,无心多关心朋友的事,秦淮已经很感激她的来电。

她还是对储齐有信任。不搬家了。她将储齐的简信点火烧掉,哑着嗓子,轻轻唱起一段《秦淮景》,仿佛就能把所有的孤独、凄凉和生存的凛冽残酷一并唱掉,如河水般消逝。

昨夜凌晨两点五十五分,一学生宿舍对面一千米处发生枪杀案,一名中国男孩倒在血泊中。原因很神秘,消息已被封锁。

那张被烧掉的简信有一行隐形墨水写的小楷:“理想和你都是你。”

天上一轮古老的新月,湿乎朦胧,给没着落的人送行。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