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一支烟的时间(短篇小说)

2022-10-28 08:10罗逸霖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作品 2022年9期

罗逸霖(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刘红英(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罗逸霖酷爱读书写作,善于思考。她具有一种特别的文学天赋与潜质,并十分勤奋努力。所以她拥有一般同龄人所达不到的思想力与观察力。她的作品《请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创作于一年前。一开始就显示出特有的敏锐度与艺术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深层的现实批判性,同时又具有超越现实,能够以文学想象来驾驭这种现实的能力,从而显示出现代意识流的创作特征。“烟”是具象的,“烟圈”荡漾,逐渐变得抽象。抽象的烟雾接通的是“心灵”对现实的感受力,在“一支烟的时间”里的心理活动。她带着现代年轻人特有的精神活力与生命热情,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写下了这篇作品。经过了一年时间,断断续续的修改,现在这篇小说更加成熟完善了。在此特别推荐她的作品。

我头一回遇到他,是在一幢废弃的烂尾楼里。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颓唐与整洁并不矛盾,它们能和谐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只是眼下的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瘫坐在水泥柱前,头发稍长且凌乱,洗得有些褪色的衣服看起来很干净。浓烟笼罩着他的面庞,令我一时瞧不清他的长相。长短不一的烟蒂散落在他脚边,依照烟盒的样式估量,有利群的、中华的,也有玉溪的。

我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以逃避近来沉重到难以担负的压力,没曾想竟已有人先行闯入此地。就在我转身正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叫住我,邀我陪他聊一聊。我刚预备开口拒绝,他却抢先接过话头,径自说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是出于对长者的礼貌,我面对着他,背靠离他稍远的水泥柱,看他重新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诉说。

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吧!让我好好看看这世界。这可能不太够,但也不重要,我只是在找一个理由。

我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可如果能让我知道那它就不是世界了。说来也好笑,我连自己都不了解,居然还妄想窥破俗世的纷乱。

我?我不想收拾我屋子里那乱糟糟的桌面和衣服。乱自有它乱的章法,又或者,要我说,越乱越好,最好是乱七八糟,翻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必去翻。过于整洁的东西,总叫人萌生出破坏的欲望。一切都是这样,物件如此,人更跑不掉。

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在我看来,除环境影响人外更深的含义,是人难以逃脱社会大染缸。这属不属于女儿常说的“酱缸文化”中的一种呢?顺从本性,就要抛弃些什么;遵从规则,也得放弃点什么。老祖宗留下来的古话里曾讲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说我是要这条鱼,还是要那只熊掌呢?

我一边坚持一边恐惧着我所坚持的,我想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确可实际上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不想接受罢了。成年人的心事啊,最不可说。太复杂了,我自己;太难解决了,就逃避。

“给我一瓶酒/再给我一支烟/说走就走/我有的是时间……”耳机里单曲循环着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混杂的滋啦声似乎能让我在下一秒便触电身亡。我不喜欢戴耳机,也不喜欢外放,于是把音量调至最大,将耳机搁置于肩。我自认如歌名那般“还年轻”,只可惜对酒精过敏,无福消受香烟就美酒的快感。

早年的我烟酒不沾。某次应酬中抿了几口酒,原以为随后的面红耳赤、头晕呕吐等症状出于醉酒,直到身上长起了红疙瘩,瘙痒难耐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不愿过多回忆那天肉体上的痛苦,彼时尚年幼的女儿在我身边哭着喊“爸爸”的模样更令我难忘。她在哭什么呢?是因为妈妈没工夫照顾她,还是被爸爸这般狼狈吓到了,又或者是怕爸爸会因此而死?小小的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吗?如果我真的命绝于此,她会、她能、她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所以我还活着。至于抽烟,后来啊,我不但学会了,还多少沾点瘾。

我把抽烟视作对抗生活的武器。

世上没有能割裂烟雾的利器。

我不会输。

“咳——咳——咳——”他像是被烟呛到了,又像是受抽烟多年所致的沉疴影响,猛地弯腰咳了起来。我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拍拍他的背,如从前我咳嗽时父母做的那样。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冲我摆摆手。“没事,我没事,”他发出近似于“哼”“嗯”的干咳声,随后趋于平静,“孩子,”他顿了顿,嘴上叫着我,眼睛却仍旧凝视外头,“你说,你们这代人究竟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我……”我怔了会儿,说出的话来不及经大脑思索,“也许,幸福就是不幸,不幸即为幸福。”

“是啊。”他收回放空的目光望向我,捻捻烟头,初具形状的烟灰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我是从农村出来打拼的,高中一毕业就跟着来村里招工的队伍背井离乡。几十年来吃过很多苦,忍一忍,就都过去了。农民工的待遇很差,我至今都不愿再回想,只将它深埋,敝帚自珍。我熬了几十年,又不断自学自考才有那么点熬出头的迹象,不管怎么说都好过一无所成。

“在这个世界里/寻找着你的梦想/你问我梦想在哪里/我还年轻我还年轻……”我住在时常哼唱的这首歌里,听“他们都说/我们把理想都忘在/在那轻狂的日子里”,而“我不哭泣/我不逃避”。从前的我会在明面上揶揄理想专属于有钱人,我得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才有资格谈理想;也会在私底下呢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去设想,去渴望,暗自较量。至于现在的我,你知道的,我不会、不再、不忍心去想。

我不会告诉你夜晚是我的狂欢也是我的坟墓。我在黑夜里无比振奋,这股狂热劲儿持续到凌晨就立马转变为噩梦。我生理上的疼痛告诉我必须入睡,可翻来覆去时我竟愈发清醒。我吃了安眠药,没有丁点儿效果,又不敢多吃,于是陷入了焦虑。越是焦虑,就越难入眠;越是失眠,就越绝望;越是绝望,就越焦虑。一个死循环,胶着不休,环环扣住了我。我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想过死亡,在这时候设想死亡是最平静最能接受的,不知是暗夜的驱动,还是我自身的意愿使然。

索性起床,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半倚栏杆眺望。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深吸一口,在肺里稍作停留,这才慢慢地吐出个烟圈。烟雾刚制造出来就不知被吹往哪边去了,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碌碌且无痕。

这年头的夜空不再是黑漆漆的,也可能很早以前就不是了。经受了光污染的黑夜是不纯粹的,是失真的。就连苍穹都能被外界轻而易举地破坏,又何况于微乎其微的个体呢?夜在不完美的同时又兼备了一种别样的美感。不完美是完美的必需品,而完美也终将走向毁灭。万籁俱寂是万物生长,也是万物长眠。在这样的夜里,是否有人悄然离世,就像当年我的父母那样;又是否有人呱呱坠地,现在正躺在襁褓里号啕大哭呢?

现下还有谁没睡?空荡荡的街道,孤零零的路灯,郊区的月亮,零星亮着灯的几扇窗,没有一个专为我而存在。它们只是陪着我,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到几时休。我,一粒尘埃,莫大又微小。小时候和村里的兄弟一起去田间村里到处撒野,回来晚了也总能瞧见家门口燃着的油灯或蜡烛,在乡村静默的暗夜里十分显眼。后来成了家,不管下班回家有多晚,妻子总会为我留盏灯,热好饭菜。我原以为我不会记着这些琐事,可有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永生难忘。

我闻见三两声鸡鸣,跟号角似的,各处零零散散的鸣叫声也陆续多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家养的鸡,在城市郊区的夜空里叫得有些凄厉了。或许,不是凄厉,又或者说,是呐喊,是哀鸣,是撕心裂肺。鸡并不是只有在凌晨才打鸣,白天黑夜,总有公鸡在鸣叫。它们为什么而鸣?仅仅是生理需求,还是为求偶,为生存,为后代谋生计呢?

想到这,我忍不住叼起烟来,没叫烟雾过肺,只让它停留在口腔,而后一一呼出,谁承想竟被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顺带捎出几滴眼泪,让这咳嗽咳得更加体面。我从前是不抽烟的,但后来才明白有些说不出的压抑与愁苦,还是需要一支烟的时间来消化。我用稀薄的烟雾筑起高墙,隔绝外界向我逼来的刀枪。微弱的火光在厚重的烟灰里燃,掸一掸,就出现得更彻底了,可掸一掸,又被风吹得更零星了。

我听见这座城市苏醒的声音,垃圾车的翻斗声,公交车的报站声,小轿车的喇叭声,和陆陆续续响亮起来的一点点行人的交谈声。嘈杂,喧嚣,但能接受,这就是人气。

天亮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早晨的空气啊,无与伦比的清新。早餐店是清晨的标志物,脆生生的油条和甜滋滋的豆浆都冒着热腾腾的雾气,是生命的象征。想吃一碗小馄饨再配上一屉小笼包和一碗甜浆。小笼包的汤汁在口腔滋开,新鲜的瘦肉里带点肥肉的油水,再和着筋道的面皮一起咀嚼,是让人身心愉悦的美味。吃早餐是一天之中最幸福也是最有仪式感的事情,只可惜快节奏下生活的人们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这一餐。

小区里的孩子背着书包,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我看不清她们的样貌,只能依稀听见楼下传来的欢笑声。小孩子嘛,就是这么朝气蓬勃。

说起来,我鲜少参与女儿的童年,也错过了许多她成长的瞬间。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周都会打电话,偶尔她闹脾气,不愿同我讲话。我尽力参与她每一年的生日,可一年并不是只有生日这一天。手里的烟早就燃尽了,再摸摸口袋,也没有新的,我干咬着烟头,就当过把瘾。楼下那对母女已经看不见身影,但勾起的我的遐思,却收不住了。

我会永远记得女儿上五年级那会儿给我打的一通电话。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后来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她质问我:“爸爸,那时候你是不是很伤心?”“什么时候?”“我们在杭州的那年,爷爷奶奶在老家死了的时候。我看见你接完电话眼睛很红,我还听到你在偷偷哭呢!虽然我那时候没有说出来,但我都看到了。”我没有回答她,她便哽咽着不依不饶:“你后悔吗爸爸?你一个人在外面,你想我吗?你想妈妈吗?你想回家吗?”我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讲。说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后悔挽回不了任何东西,徒增伤悲而已。要是有人成功研发出了后悔药,那这一定是天底下最最失败的产品。什么?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后悔是懦夫的挡箭牌啊!你说,你连自己亲手造就的遗憾、懊悔、悲痛都接受不了,这不是懦夫是什么?懦夫有什么资格谈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怎么样?后悔一文不值!于是我保持沉默,于是我缓了好久后扯开了话题。小孩子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痛,错过孩子的成长是另一种,两种痛苦的滋味我无从发泄也难以言说,只能反复咀嚼,咽不下去也无计可施。没有任何人有任何义务分担他人的痛苦。我是一个女孩的父亲和一个女人的丈夫。

“呼——”他深吸一口气,再悠悠地吐出,似是发出了长叹,又似乎没有。

有无数次,按下打火机的瞬间我都想凑上去用火焰炙烤我的脸颊,感受一下被火灼烧的滋味。这会不会很舒服呢?毕竟橙红色的火芯瞧上去非常温暖。但我不敢,医药费太贵了,好像没有必要为了追求这样的体验而白白破费。可我又实在是太好奇了,那样纤细的火苗啊,在空气里舞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它会像母亲爱抚孩子一样温柔地亲吻我的脸吗?哈哈哈哈哈,想什么呢我,无亲无故的,它凭什么对我好?

我享受吞云吐雾的时间。烟雾环绕着我,仿佛世界都被净化了。白茫茫一片啊,真干净。我做过很多个让我现今回想起来依旧胆寒的梦。杀戮、死亡、不公与混乱是它们的主基调,挣扎、逃亡、嘶吼与绝望是我的应对式。艳红的、橙黄的、碧蓝的、杂乱的色彩被丧失理智的人们肆意涂抹擦甩,而白色,唯有象征纯洁的白色被永远封锁在潘多拉的盒底。

命运一贯纵容施暴者,却从不怜惜弱者。孤独如何,痛苦如何,绝望如何,人类的大喜大悲可以相通,在我们皆为蝼蚁的时候。三十多年来,我在工地上目睹了大大小小的事故,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从高空坠落到钢板上直接刺穿心脏死掉了。后者尤其残酷。

那会儿,大摊大摊的血液如泉涌,泼天的鲜红源源不断地奔流,染红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充满暴力、麻木与冷酷,它在我尚未察觉时悄悄建起围墙,灰暗是它的主色调,而我是它的囚徒。我直觉有血液溅到我眼角脸庞,可伸手去擦却什么都没有擦到。

怎么会呢?不可能啊,我明明亲眼看着它猛地向我扑来,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它在哪里?为什么我的手机屏幕倒映不出它的位置?——是我的手机坏了吗?还是我的眼睛瞎了?

我扯出原本扎好的衣角粗略地擦拭手机屏幕,擦一遍再照,没瞧见我想看到的东西,再擦一遍,还是没有,再擦再擦再擦再擦……没用的手机,就扔掉吧——不,不行,我没有那个多余的钱再买一个——可它已经没有用了——但是它——可是我——啊!——我不要再想了!就随它去吧!

我还在用食指使劲摩擦我的脸颊,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发烫疼痛也无所谓,我还在因着这种无法释怀的状态而内心瘙痒,肉体的不适在猩红的血渍面前一文不值,肉身的苦痛在精神的摧残跟前更加不值一提——直到被连续不断的悲切的哭声打断。

这是一条,一条根本没有挽救余地的生命,但他的家属依然声嘶力竭,哭着请求医生救救他。花费高额赔款去抢救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作为一个旁观者,一出悲剧的观众,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我拿什么来评判?这是最后的努力,也是最大的悲哀。给我一支烟的时间吧,让我静一静。

人真的很不自量力,又是出奇的狂妄自大。可笑啊,太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人类的进化史上一直在尝试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成果如何不得而知,倒是慢慢被自己所改造的世界反噬了。工业革命唤醒了全新的时代,全新时代一步步吞噬着人们。浮躁的,物质的,娱乐至死的,这金钱至上的人世间。金钱换不来生命,但生命可以换来金钱,到底是什么绑架了生命?我不告诉你。我只想说,金钱,是谋生的必需品。

“你在哭吗?”我还是没忍住,突兀地打断了他,尽管我知道这很没礼貌。可是,如果此刻你在场,你也去看一看他猩红的眼眶与衰老的身形,你也来听一听他渐带哭腔的声音与多番中断的讲述,难保你不会做出同我一样的选择。

他挑了挑眉不作答,左手趁轻按眉心后的空当扫过眼眶,右手朝着水泥柱的方向抬起,似乎是想碾灭手里的烟,但不知为何又停住了。

医生让我做了一系列检查,报告出来后他断定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不信。

走出诊室,迎面是几个唉声叹气甚至已经泪流满面的候诊人。两个看似在互相倾诉的男女,实际上也都只是自说自话而已。连自身的苦难都无法逾越,哪还有心思搭理其他?坏情绪可真够霸道,光与他们打个照面后擦身而过,扑面而来的厚重的悲伤与绝望就已呼啸着昭示自己处于迸发边缘,兵临城下,须得人人自危。

今天应该不算冷吧——这个冬天也不太冷。阳光洒在走廊上,看起来暖洋洋的。要是真有个日不落之处就……算了,一点都不好。医院里头几十年如一日的忙碌拥挤,无数新生与死亡每天交替上演。就好比我方才经过的急诊科那地方,被抱着的、立着的、坐着轮椅的患者哭着愁着漠然地进进出出,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但又让我有种此时此地普天之下他们的灵魂最亲近的错觉。

忘了在哪看到的一句话,说“生命就是肉体和灵魂在做加减法,只要最后的答案正确,没人会去在意它的演算过程”。患重病的人和他们的家属被这道算数题难住了。可这又能有什么难的?豁出去不就得了嘛,反正横竖都解不了题,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顺其自然呢?哦——不,不能,的确不能,我刚刚在想个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要真能这样,我还至于成为医生口中的“精神病患者”吗?啊——不对,不对,不是的不是的,这更不对,什么精神病,还是神经病来着——啊——这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我怎么会有病!对,是的,可以的,都可以接受的,只有懦夫才是脆弱的!

我好想大声地嘶吼啊,心里郁结着消不掉的狂躁想发泄,但又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只得克制着,回咽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抽一支烟吧。

蹲在角落里抽烟的时候,经过我身旁的人要么捂着鼻子加快了脚步要么用嫌弃的目光瞅我几眼。可笑!怎么还不给人抽烟了!要真有本事,去让国家立个不准吸烟的法律啊!这烟草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哇,什么一醉解千愁都没它靠谱——一根消万愁!

谁管你是喜是忧,是乐是愁,我只晓得家总要回,医院那地方可不敢久留。回家的路上碰见个烧饼摊,摊主是位老太太。我经过的时候,她刚用那生了锈的铁夹子钳出一张饼来。我匆匆瞟了眼,饼有些碎了,又被她拼了回去。残缺并不影响它的卖相,反而更诱人了。我就喜欢挑那种外表瞧着焦焦脆脆,还能看见一点里头梅干菜色的饼吃,规规矩矩的白面外表净是些个假把式,天晓得内里是否缺块肉馅儿少撮菜的。再看这张饼,它一定很烫手,也一定很美味。

我收回脚步,买了俩,一共八块钱。我站在煤炉边,依稀能感觉到升腾的热气抚上脸颊。有那么一刹那,想探手进炉子里烘烤一番。不知道这样的温度,是会将我的指掌炙烤,还是会给予我最柔和的温度。煤炉的火焰与打火机的比起来,哪个更炽热呢?我想应是后者。打火机是我一个人的,而那煤炉,算了,不比也罢。

一时又觉日头正盛,难得放假的大好时光,窝在家里实在浪费。于是折进一个小公园,打算在冰凉的石墩上坐一会儿。

掏出手机刷刷短视频,看屏幕上的男男女女扭腰动胯,伴着红极一时的口水歌,没激起我多大兴致但足以打发时间。我不大看得上这种短视频模式的营生。真卑鄙啊,扭个屁股拍个段子就能赚到好些钱,这叫天天累死累活还没几块钱工资的人怎么想?当然,这话我要是发到网络上,肯定有很多人骂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说我行业歧视,哈哈哈哈,要真算起账来,还指不定到底是谁歧视谁呢!

耳边传来急促的,连续的呼吸声——是一只小黑狗歪着脑袋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手里剩下的烧饼看。它在我跟前徘徊的脚步声很清脆,就像小时候在雨天里踩水坑玩一样。

我说过了,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有破坏的欲望。它那双眼睛太纯洁,此时此刻我竟生了暴虐的想法,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不能这样,因为从某个角度上看,我同它是一样的。绷起脚尖摩挲着它的下巴,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想狠狠地向上一踹,但又被我自己立马否决了。暴戾与怜悯交织着拷问我,折个中吧,我加大了点儿力道,顶弄它柔软的腹部。这只小狗真的很乖,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它就任由我这样动作,一声都没叫唤,也没有冲我“汪汪汪”地警戒,不知究竟是我病了还是它病了。

我其实很喜欢狗,又或者说,我喜欢它的忠诚与友善。但我不敢养。一是妻子怕狗,二是我怕它在陪伴中自顾自死去。人类几十年的寿命尚且稍纵即逝,又何况是宠物呢?每一段感情的消弭,都得付出更大的代价以填补空缺。既然注定最终要自损八千,那何不一开始就拒绝实践?遏制自身的情感,是人生必要的修行。我扯下一块饼,丢给它,它立马伸出舌头舔掉了,尔后继续用那双湿漉漉的,清澈的眼睛望向我。

我依稀能瞧见它瞳孔中我的外貌:一个普普通通的穿着整洁的中年男人罢了。它能倒映出我真实的内心吗?——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也没人有兴趣了解我的内里。我这丑陋的,不堪的——呸,瞎说什么——我这复杂的灵魂。我把剩下的烧饼掰成块喂给它吃,喂着喂着,想抽支烟了。

向着公园深处走去,停在横跨溪流的小桥上。指间的烟尚未燃尽,倒让我闻到了它残留在我衣服上的臭味。我承认它确实难闻,于是碾灭烟蒂,捡起来扔进垃圾箱。四下环顾,确定周遭暂时没有旁人后才放下心来凑近衣领,循着那股气味嗅了好一会儿。权当我这是,是某种意义上的“敝帚自珍”吧!

十一

这天不算冷,起码公园里一片暖意;这年应该也不会下雪,起码现在还没有这种兆头。南方的冬天很少能看见雪,只有银装素裹的“下义词”光秃一片。我喜欢冬天,因为万物丑陋的本原在自然的造化下无所遁形。除却花木草叶的修饰,高树与苗圃都恢复到本来该有的赤裸黯淡的模样,而不是卑劣地借助外物,博得游人欢心。

你说一支烟的温度能融化北方的积雪吗?能,能的,能的吧,它一定可以的吧?你想啊,盘古能开天,后羿能射日,精卫能填大海,那香烟为什么不能将雪融?香烟既然能融雪,那南方的冷冽在它面前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开玩笑,当然不是,怎么会是?——南方的冬天阴湿刺骨,寒气跟要债似的不放过每一个渗入骨髓的机会。有句俗语叫“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不知这恶语同南方冬日相比哪个更胜一筹?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一样。

回家吧,起风了。

十二

最近常在电话里听女儿絮絮地抱怨工作中种种不如意,末了又如往常一样自我安慰,说什么“所谓谋生,就是干一行吃一行的苦,而行行都觉得自己最辛苦”。再看我们这行,门槛低,工程量大,工作环境差,脏活累活都要干,老板拖欠工资的事例不胜枚举。工地上大多是有了些年纪的男人女人,现在的年轻人,基本都不屑于干这行。要是再早个几十年,哪轮得到他们来嫌七嫌八,日子过得太舒服就开始挑三拣四了,真幸福也真可怜。

我那不知产于哪年的耳机里原在唱着“我不想在未来的日子里/独自哭着无法往前/我在青春的边缘挣扎/我在自由的尽头凝望/我在荒芜的草原上流浪/寻找着理想……”却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工地上的小工打来的,他问我地下室的配电箱安装在哪里。刚接完一个,又来一个,是监理打来的,他问我一号楼这边为什么没有工人把施工垃圾清理掉。还没有打完这一通,老板又来电话了。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没完没了,这是我的生活,这不只是我的生活。

站得太久,腿有些酸麻,我捶打着大小腿朝室内走去。这是老板给我租来的一间房子,在一个新小区里。毛坯房,没任何装修,就放了张折叠床和我的日常用品。卫生间是公共的,走出去就是办公区域。水泥地面常年潮湿,空气中总是浸着阴冷的寒气,就跟人常说的老鼠洞似的,终日见不得光。我在老家的房子也差不多是这样,只在一楼简单地贴了地砖,装修了一间卧室厨房和厕所,其余都处于最原始的状态,而我们一家人这么一住,就是十多年。

我该休息的,我还在假期里,他们就马不停蹄地来打扰我,真讨厌啊。我是机器人吗?我是他们的工具吗?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事实就是,工作和工人都离不开我。我走进卫生间,想接点冷水胡乱抹把脸清醒一下,却意外地发觉它被冻住了,怎么也拧不开。至于洗漱,全靠昨夜烧的热水。

这个冬天,原来这么冷。

十三

“然后呢?”不知不觉间,我已坐在他身旁,双手托腮。

“然后?”他忽然笑了,丢掉早已燃尽的烟蒂,“然后太阳照常升起,月亮依旧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