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国邻居(散文)

2022-10-28 08:10美国盛林
作品 2022年9期

(美国)盛林

我在美国住了十一年,留意了很多东西,包括美国邻居。

在我的视线中,我的邻居有自得其乐的人,他们很少愁眉苦脸,哪怕欠了一屁股债,照样脸色红润,就像永远和煦的阳光。我的邻居中也有命苦的人,就像世界上所有命苦的人一样,好运和快乐离他们很远,远得令人喟叹,就像看得见摸不着的星空。我的邻居中还有很孤独的人,他们并不是穷人,他们甚至很有钱,但比穷人还可怜得多。

命苦的雪莉

雪莉是我们左边的邻居。

雪莉家的土地和我家的土地紧紧连在一起。

雪莉的老公叫麦克。麦克、菲里普曾经是好友,两家边上有一片小竹林,是他们一起种下的友谊树。有一年,麦克醉酒驾车,蹲进了大牢,出来后性情大变,动不动像狼一样吼,动不动暴打老婆,动不动杀入侵领地的猫。有一次麦克追打老婆,菲里普报了警,麦克被拘留。麦克对菲里普怀恨在心,有一天,毫不犹豫枪杀了菲里普的三只猫,理由是入侵领地。

从此,两个男人恩断义绝、一刀两断,那片亲密的竹林,成了不可逾越的分割线。

十二年前,我和菲里普结婚,住进这片林子,和麦克做了邻居,被他吓死过两次。一次是他用自动步枪扫射我家的鸡鸭,因为鸡鸭不懂事,跑到了他家的林子。一次是我采竹笋,不小心越过了界线,麦克就在对面射击,虽然没对准我,打下了橡树枝,但吓得我滚回了家,半天不敢出气。菲里普回来后,一听我受到这样的威胁,背上刀、开着割草机,沿两家边界来回碾。他说,只要麦克的狗头伸出来,他就一刀砍了,像砍响尾蛇。

以后每当看到麦克,就像看到从地狱出来散步的恶鬼,我抬脚就跑,后脑勺发凉,生怕他的子弹追上来。

麦克横行霸道,蛮不讲理,雪莉却与他厮守了一辈子,打不跑也骂不跑。不可思议。

雪莉是勤快女人,每天大早起来跑步,跑两个小时,然后送外孙去学校,她有三个外孙,女儿十四岁离家出走,很少回来,回来一次,就扔给雪莉一个小孩,像扔高尔夫球。三个孩子没父亲,妈妈无影无踪,雪莉成了他们唯一的靠山。雪莉管孩子、做饭、洗衣,还要喂鸡喂牛,有时驾着割草机割草。麦克很少在家,他说出去找工作,其实去哪儿雪莉也不知道。

我和雪莉在小路上认识,我走路她跑步。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她告诉我,她是墨西哥人。我说我走路为了长肌肉,我太瘦弱;她说她跑步为了治心脏病,不走不舒服。雪莉和我说话时,一口一个“谢谢”,哪怕没任何理由。她五官生动,眼睛特别漂亮,但满脸晒斑和皱纹,她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像五十好几。

雪莉每天忙完家务,就去忙她的牛。雪莉有八条牛,五条黑牛,三条花牛,她对牛无微不至,牛也喜欢她,看到雪莉就过来蹭她,成了她的跟屁虫。雪莉的牛全有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是难记的墨西哥名字。

每到傍晚,雪莉一趟一趟抱干草到牛场,呼风唤雨一般,把牛一只只呼回来。

我问雪莉,牛有青草吃,为什么还要喂干草。她说,干草钙丰富,而且牛睡觉时爱嚼东西,干草有嚼头。她看着牛,时不时过去吻一下,吻在鼻子上。她让我也吻,我不敢,怕牛顶我。

雪莉教了我很多关于牛的知识。

雪莉曾在社区学院读过书,学的是动物护理,和麦克结婚后,她立即停止了学业。

“我的牛比女儿好,它们不会出走。”有一天雪莉这样说,拍了拍离她最近的牛,哭了。她想女儿了。

我看着她想,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可怜的妈妈,麦克怎么打得下手?

麦克在家时,雪莉不敢和我说话,我隔着树林向她做手势,她假装没看见。

虽然雪莉谨小慎微,像只温顺的羊,我还是常听到麦克的咆哮,别说雪莉,我家的鹅都吓得噤声。幸好麦克不常在家,他总是不断失业,不断出去混饭吃。

麦克不在的日子,雪莉家风平浪静,连狗的叫声都诗情画意。我和雪莉都像遇到大赦,频频接头,我邀她喝茶、吃点心,看我的鸡鸭鹅。她也邀我去她家,请我吃墨西哥饼。她家里不怎么体面,电器东倒西歪,家具也是站不直的样子,一些墙纸挂了下来,像一面面投降的旗。

我去雪莉家时,她的表情总是羞愧。后来我再也不去了。

有一天,雪莉的母牛要生了,正好麦克不在家,雪莉一大早打来电话,请我去看老牛生小牛。

我的心情就像要去看电影,过去时带了一包零食,薯片,巧克力,奶油瓜子。两个女人坐在牛场边,一边等小牛出生,一边吃东西。每吃一样,雪莉就要谢我一声,她说很想尝尝中国瓜子,可惜牙齿不好。她张嘴给我看牙,我这才发现,她的门牙全破了,破得像穷人家的门,挡不住风雨。雪莉说,是麦克喝醉时打掉的,麦克经常打她,还到外面骗钱,他拿回家的钱都是骗来的,他不是一个好人,因此坐过四次牢,她看到他就害怕。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我问她。

“快二十年了。”她说。

“你还能忍下去?”

“只能这样了。”

“他为什么那样对你?你是他妻子呀。”

“我是墨西哥人,他是白人。”雪莉叹口气,有些自卑地说。

“我是中国人,菲里普是白人,他对我很好呀。”我气哼哼地说。

雪莉笑了,她说,菲里普是好人,但麦克不是。“不过,麦克会改的,我等他改,我等。”雪莉目光坚定地说。为什么要等呢?有的人永远等不回来,你却把岁月等没了。我很想说。

那天,太阳移到头顶时,世界变得金玉满堂,我看到了新生的小牛,它从母体里喷薄而出,像一个喷薄而出的小太阳,牛妈妈吃掉了小牛的胎衣,舔净了它的血水。几分钟后,小牛站了起来,发着抖,快速吸奶,不让自己倒下去,是头勇敢的小牛犊。

我看到,雪莉脸上绽开的笑容,就像草原上盛开的酒杯花。雪莉为小牛取名草莓,草莓是个女孩。

草莓出生后,我和雪莉成了真正的好朋友,草莓成了我们共有的话题。有时我会给雪莉一点钱,请她为牛妈妈买上好的饲料。有时我让菲里普买饲料,直接送到雪莉的牛场。当然,都是趁麦克不在时。

牛妈妈心情很好,奶水多,草莓一天天在长大。

雪莉的心情也很好,她告诉我,我们的友情对她很重要,她没有朋友,只有牛,但现在有了我。

有一天,我跑向两家的边界,追赶一只鹅,突然发现,雪莉的牛场空了,八条牛没了,草莓也不见了。我惊慌失措,以为她家被抢了。这时看到了麦克,他在院中走动,哼着小曲,也没对我横眉竖眼。这很不正常,我开始不安起来。

这天我一直在等,等雪莉出来跑步,等她出现在林边,但她没出来。第二天还是没出来。

连续两周我没看到雪莉。我知道雪莉一定出事了,是不是被麦克拘禁了?还是被他打伤了?

我和菲里普想报警了。但就在那天,我看到了她,雪莉出来了,站在空荡荡的牛场。

我跑过去喊她,她不理我,眼睛直勾勾看着牛场。我知道麦克在家,但我没有犹豫,走到了她身边。雪莉向我转过脸来,嘴角哆嗦,说了一句“我和他打架了”,眼泪就下来了。

雪莉告诉我,牛没了,全被麦克卖掉了,因为他欠了很多钱,再不还又要坐牢了。

“牛没了,三个外孙被女儿接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说。

我看着她,像看着被摔坏的陶瓷。她脸红肿,青紫的眼睛填满了泪水。

雪莉的日子不能没有牛,她的意志和快乐,是靠牛支撑起来的。现在,这个支架倒了,她的心空了,像被控空的洞穴,她的背也驼了,眼珠也瘪了,仿佛一下老了几岁。

我抱住了雪莉。除了拥抱,我还能给她什么呢?其实我也想哭,想念我们的草莓。

我甚至想,要替她把草莓买回来。

但菲里普说,这有什么用,麦克还会把草莓卖掉。我说,那就养在我家,雪莉每天可以来看。菲里普说,那更不行,她会被麦克打死的。

雪莉的牛被麦克卖掉了,过了三四个月,雪莉才再次出门,她没有跑步,而是像我一样走路。

那天,我们又在小路见了面。我说,我走路是为了减肥,我现在长胖了。她说,她走路还是为了心脏,心脏糟糕透了,她很想跑步,但跑不动,没有力气。她瘦得可怕,我是小个子,在她面前竟显得高大健壮。我们一起走路,我走四十分钟,雪莉走两个小时,她单薄得像纸片,走动时摇摇摆摆,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我劝她少走一些,她总是摇头。后来我不再劝了,她什么都没有了,跑步也跑不动了,只剩下走路的力气,她走路是为了治心脏病,只要还能走,她无论如何不会停下脚步。

一个再可怜的人,也想站着活下去。

几年前,雪莉家里有了变化。她丈夫麦克醉酒开车,撞死了三个人,再次进了大牢。麦克入狱后,雪莉无力偿还银行的房款,只好把房子抵押了。她回到了母亲家。

雪莉离开前,把她的鸡送给了我,请我充当它们的后妈。

从此,我们不再见面,只在手机上聊天,雪莉的鸡成了我们的中心话题。

可惜的是,没多久,举世闻名的“哈维”飓风来了,而我和菲里普不在家,雪莉的鸡、我的鸡,全部在洪水中丢了性命。

有一天,我在沃顿镇遇到了雪莉,她在HEB打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问雪莉,麦克还要坐多少年牢,她说还有二十年。我对她说,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她说,她要等麦克回来。“他会改好的,一定会改好的,我等她。”她咬着嘴唇说。

我觉得雪莉很傻,她是个苦命的傻女人,她傻等什么呢!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不傻,让自己活在等待中,就有活下去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荒唐。

快乐的黛比和杰米

黛比和杰米夫妻是对面的邻居。

黛比快六十岁了,还在房产公司做事,靠推销房子挣钱。美国的房产业一直低迷,想赚钱很难,因此黛比的口袋里没几个钱,这点从她的穿着可以看出来,她总是穿有很多洞的背心。黛比性格外露,能说会道,像叱咤风云的大男人。她的丈夫杰米六十一岁,是农用机驾驶员,替人洒农药、杀虫子、播种子,旺季时能赚几个钱,淡季时只能像猫一样猫在家里。

杰米很英俊,有点“007”的风度,但个性内向,见了人不太说话。

黛比和杰米挣钱不多,但家里人丁兴旺,有十几只狗、十几只孔雀、十几只猫、十几只鸡,还有一对肥得走不动的火鸡,它们同时出现时,简直像发了疯的动物园。

在管理动物这件事上,黛比和杰米各有分工,杰米负责狗的管理。他把狗队伍拉出去行军,像将军一样走在最前面,但没走多久,士兵们超过了将军,乐颠颠地跑在前面,将军立刻“向后转走”,士兵们又落到了后面。杰米极有原则,绝不会被士兵牵着鼻子走。有时我也在走路,我向他问好,他只是无声一笑,没有下文。杰米领导狗,其他成员就归了黛比,黛比不像杰米那样沉默,她打个响指,猫跑来了;她吆喝一声,孔雀跑来了;她吱吱地尖叫几声,火鸡晃着屁股来了,它们的体积像坦克那么大,一副心宽体胖的气魄。

黛比狂爱两只胖火鸡,喊它们Boy和Girl。她花很多时间和Boy和Girl谈话,嘟嘟哝哝,并且不断亲吻它们的脸。火鸡其实很难看,脑袋、脖子没毛,脸和脖子青紫色,像青面獠牙的恶鬼。我很不喜欢火鸡。我觉得奇怪,黛比为什么要养火鸡,还把这些丑陋家伙爱得死去活来?

直到好几年后,我自己有了火鸡,我才知道,我完全看错了火鸡。

黛比和杰米对动物之迁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与猫同桌吃饭、与狗同床共眠,还允许所有成员进出客厅。为了大家行路方便,他们在墙脚挖了若干个洞,像玛雅文化中的洞穴。大洞归大个子走,比如火鸡和孔雀;小洞归小个子走,比如小鸡小鸭。有时响尾蛇、松鼠、浣熊也会趁机溜进去。有一次,黛比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走到门口时,看见一只火鸡卡在洞口,进退两难,屁眼上还憋出了大便。黛比立即跑了过去,把火鸡抱进了屋,屁股也不擦,放到了自己的大床上。黛比得意地说,这女孩很聪明,懂得跑到大床上生蛋,她家的狗也很聪明,懂得上床拣蛋吃。

说完这话,黛比放声大笑,全然不顾听众的表情。

总之,你走进黛比的家,短时间很难判断,这个气味可疑、人员复杂的地方,到底住着人还是住着动物。不过,等你的眼睛和鼻子适应后,慢慢会判断出,他们是同居关系。

黛比家里脏乱得令人发指,但墙上挂着很多油画,都是黛比的作品,她喜欢画,而且画得不错。

黛比钱总是不够用,一直想卖画赚点钱,但卖了好几年没卖掉一张,因为镇上卖油画的人比卖牛的还多。有一次,她听说我喜欢画中国画,马上动起我的脑筋,说要帮我卖画,卖一张她收百分之十中介费。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想过卖画的事,事实上我的国画水平很低,低得不敢对人说我喜欢画画。但黛比不管这一套,她像龙卷风似的冲到镇上,把我的画挂出去卖,居然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卖掉了四五幅,老天爷呀,我糊里糊涂就成了中国画家。

我用卖画赚的钱,请黛比夫妻吃了一顿牛排,两家的友谊,就从中国画开始繁荣起来。我们出远门时,黛比和杰米帮我们看鸡看鸭;他们出远门时,我们帮他们照顾动物。我家有大树倒掉时,杰米会跑来帮忙砍伐;杰米没时间割草时,菲里普就过去把草割了。而我呢,想吃火鸡蛋可以随时去讨,黛比很乐意,但狗不太乐意,我着实抢了它们的饭碗。

有年春天,我家林子闹虫灾,是一种叫Caterpillar的线虫,长得细长、柔软、妖娆,一排毛脚像绿板刷,还会像蚕一样吐丝,千条万条从树上空降下来,人走在“虫路”上,能听到挤破肚子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残酷。如果来一阵风,荡秋千的虫噼里啪啦溅到人身上,就像肉汤一样。总之,那几天我吓得不敢出门。幸亏杰米出手了,他在执行杀虫业务时,顺便到我家上空飞了一圈,洒下了宝贵的药水,线虫们呜呼哀哉,尸体像被子一样盖满了小路。

我对杰米感激涕零,我很怕脚多、身体是软包装的东西。

后来我们登门道谢,我夸奖杰米是英俊的飞行员,他听了竟然脸红了,一反往常地说了很多话。他说,你们不用担心,虫的事他包了,有他就没虫,有虫就没他。

有一天晚上,杰米突然跑到我家,他告诉我们,他得了膀胱癌,明天就动手术,万一手术失败,请我们安慰黛比,帮助她处理后事,他的家人都在远方。听了此话我们的眼睛红了。那年,我的公公刚刚去世,就是死于膀胱癌。第二天杰米去了医院,我们整天坐立不安,真城地为他祈祷。三天后,杰米回家了,黛比说手术很成功,还不用化疗,这个好消息让我们眉开眼笑。又过了三天,黛比急吼吼跑到我家,她说杰米吃什么吐什么,快饿死了,问我有什么办法。我问她给杰米吃了什么,她说吃牛排、炸鸡。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吃得太猛了。我做了一碗水蒸蛋,上面放了点酱油和葱花,亲自给杰米端了过去,杰米很乖,一口气喝了下去,而且没吐。第二天,我做了鸡蛋番茄面,第三天我做了清蒸鱼,第四天我做了一大碗猪心枸杞汤,杰米吃得很开心,问我这是什么汤,我没敢说是猪心汤,只说是牛肉汤。

猪心补血,枸杞养神,吃了我的猪心汤后,杰米第二天就爬起来了,恢复了三军总教头的职务,带着狗出去操练了。那天傍晚,黛比夫妻过来谢我们,还送了我一个大西瓜。

杰米夸我:“林,你是个好厨师!”

黛比也说:“林,你的牛肉汤真不错,我也尝过了。”

这时我才开口招供,说那一碗不是牛肉汤,是猪心汤。他们呆若木鸡,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

“猪心是好东西!”菲里普安慰他们说,“Puts hair on your chest!”

这是一句美国谚语,意思是做勇敢的人会长更多的胸毛。

黛比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杰米则紧张地抚着胸口。

日子一天天流动,流得很快,就像被风吹走一样。

但不管日子走得怎么快,世界怎么变,黛比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他们俩也是老样子,总是快快乐乐,大大咧咧,与小动物们过着心心相印的生活。

孤独的地主

克勒,我们右边的邻居,称他邻居是糟蹋他了,他是个大地主,事实上,这一带10万亩林地,全部属于克勒,林地被分割成30亩一份,按份数卖给买主,他自己留了6000亩,建了花园、农场、别墅。别墅被树林挡着,开车进去才能看到。

所以,和邻居克勒比起来,我家的三十几亩地,像只小跳蚤。小跳蚤住在大象边上。

是的,克勒有很多钱,多得不知怎么花,总是充当慈善家,捐钱给政府,造房、修路、建医院,救灾就不用说了,飓风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就买好了食物和帐篷。

克勒还跑到海地认养了八个孩子。

总之,克勒做的好事,像春天开放的蓝帽子花一样多。

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后来,克勒老了,像一只飞了一辈子的鹰,突然眼睛不行了,翅膀无力了,飞不高了,只能收起翅膀,蹲在老树上休息。于是大家开始叫他老克勒。

我见到克勒时,他就是这样一个老人。

我和克勒是在教堂认识的。

到美国的第一周,我就跟菲里普去教堂,我不是基督教徒,至今都不是,只是跟屁虫。

沃顿的教堂没来过中国人,我一到教堂,像个刚刚落地的外星人,被地球人围住了。

那天见到了克勒,高高瘦瘦,像一根会走路的棍子,塞在极不合身的衣服里。克勒捉住我的手,放到嘴边吻, “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孩。”他说。

那天正好是克勒八十六岁生日,我们吃了他的蛋糕。

后来只要见到克勒,他总是亲吻我的手,说:“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孩。”

有一次,我们邀请老克勒共进午餐,我这才知道,老克勒是大地主,是我们的邻居,他有三儿两女,还有八个海地孩子,孩子们长大后,扑腾着翅膀飞了。他七十一岁那年,妻子也离世了。他从此茕茕孑立,守着庞大的庄园,与牛群过日子。

“孩子们常回家吗?”我问克勒。

他摇摇头,他说,他两年没见女儿了,三年没见儿子们了。

“他们为什么不回家?”我有点嫉恶如仇的口气。

克勒说,太远了,太忙了。

自从知道克勒是我们邻居,和我们同住一片林,我很想看看地主家的派头。有时我们散步,特意绕着克勒的庄园走,但见不到克勒,他和别墅一起隐于林中。外围的草场上,走动着上百头的牛,它们是欢迎光临的表情。

但我们没走进去,不经预约是不能按响门铃的。

不知从何开始,老克勒消失了,各种场合却少了他的身影,镇民们议论纷纷,老克勒是搬家了,还是去儿女家了?有一天,沃顿报纸登了消息,老克勒病了,病得很重。

我们打了电话,和克勒的护士约了时间,第一次走进了克勒的别墅。

那是个温暖的傍晚,树林、草地、牛群、别墅,全是暖色调。克勒的别墅巨大而辉煌,房间很多,但没有人声、脚步声,静得像山洞,仿佛根本没有生命存在。

我们到了克勒床边,克勒的身体陷进软床,像下沉了一半的轮船。

克勒有三个护工,来自临终医院,一个负责药物,一个负责吃喝,一个负责心理疏导。

心理护工告诉我们,克勒的儿女还没回来,现在由她们二十四小时看护,克勒的身体没有实质性病变,只是过分衰弱,他变得非常固执,不肯吃饭,不肯说话。

“如果女儿回来就好了,他最喜欢女儿。”护工叹了口气说。

“给他女儿打过电话吗?”我问。

“打过,她说,有你们在,她完全放心。”护工说。

听到声音,老克勒睁开了眼睛,这条沉沦的船摇晃了一下,似乎被浪涛推了一把,又从泥潭中浮了起来。他坐了起来,低头亲吻我的手背,还是说这句话:“你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孩。”

克勒的声音很弱,像电量不足的手机。我们问克勒哪里不舒服,他说他没病,只是老了,活够了,想去见上帝了,他在等待上帝的召唤。

我们坐在他床前,劝他吃下了半个三明治、半杯牛奶。

我们与克勒说林子里的事,说菜地和花园,说鸡、鸭,鹅、火鸡,说惹是生非的郊狼、浣熊。

克勒突然就下了床,撑着一把瘦骨头,带我们走进一间房,那儿吊着几十个动物标本。

克勒指指一只小豹子,说,这是他八岁时打的,那天,他听到后院有动静,跑出去看见了一只野猫,他大叫:“爹地,野猫!”他父亲跑来一看,大声说:“豹子!儿子,拿枪!”于是,他亲手打死了豹子,一生中第一次打猎,“我才八岁!”说完,老克勒从咽喉里挤出欢笑声,听上去像老鸭子叫。

克勒说,他常带儿女们出去打猎,驾着四轮车在林中奔跑,在篝火边做烧烤,晚上睡在帐篷,每次打猎都有收获,每个孩子都是好猎手。说到这,他再次得意狂笑。

“我想出去打猎了。”老克勒信誓旦旦地说,眼里迸出光彩,就像突然被点燃的篝火。

“我们和你一起去!”我们与老克勒击掌盟约。

当然,老克勒再没机会打猎了。

克勒还是被送进了临终医院,我们再去看他时,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垂头丧气,像打了败仗的俘虏。但他还是吻了我的手,说了同一句话。我送给他两支孔雀毛、一支老鹰毛,他马上吩咐护工插到花瓶里。我们说了很多话,克勒又说了一遍打豹子的故事。然后,他看着我们,目光暗淡下来,像快熄灭的烛光,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我们没有具体计划,听他这么一问,我脱口而出:“每周都来。”

克勒一把拉住我的手,恳求道:“Please,Please,Please……”

这一串Please,让我吓了一跳,也受不了,我下了决心,必须实现我的诺言。

后来的几周,我们每到周六就去看他,他越来越虚弱,口齿不清,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

有一个周六,我们走进他的房间,看到墙上多了一个动物标本,那只小豹子,还有一瓶孔雀毛、一瓶蓝帽子花、一瓶青草。克勒抬了抬手,清晰而有力地说:“林,这是我的森林。”

我知道,他又想去打猎了。我走过去吻了他的手,他已没力气吻我了。

护工告诉我,克勒三天没吃东西了。我问,为什么不给他输液?护工说,他不愿意,他拒绝,这是他的意志,我们只能服从。我看着克勒,我明白了,他是不想活了,他在用最后的力气选择死亡。

我拿出一碗水蒸蛋,说了很多好话,他都不理睬,直到我失望,收回了勺子,他突然张开了嘴。我一勺一勺开始喂,他吞咽得很辛苦,嗓子里咯咯作响,好像吞下的不是蛋花而是石子。吞了小半碗蛋羹,他再不肯张嘴了,但似乎有了精神,轻声说谢谢,还说,想念教堂了,想念唱诗班了。

说完这些,他眼睛看着空洞的前方。

我哼了一首教堂歌曲,我还告诉他,下次来我吹口琴给他听。克勒闭上眼睛,开始说话,我凑过去听,他是在说“Please”。说完,克勒开始哭,眼泪流经尖削的脸颊,就像穿过岩石的小溪。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泪水从何而来,他看上去没任何液体了。

护工过来摸克勒的头,说,这几天克勒爱哭,天天哭。

这天回家后,克勒的泪脸挥之不去。老了真可怜,老了病了真可怜,老了病了没家人在身边真可怜,伤感的意念,像一堆疯狂的野草,堵塞了我的灵魂,灵魂很疼。想到了杭州的父母,他们也老了,身上也有病,我却不在身边,他们是不是也在哭呢?

我遵守诺言,每周去看克勒,每次都带小礼物。

但是,克勒一天比一天差,终于奄奄一息,任人摆布。他尽力了,还是失去了人的尊严。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嘴边长了一圈血肉模糊的水泡,眼里没有泪光,但流着血一样的黏液。他一会清醒,一会昏睡,醒的时候双手挥舞,像个淘气的孩子。那天我为他吹口琴,一口气吹了五首曲子,都是快乐的曲子。我吹口琴时,克勒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他只是一间空房子。我收起了口琴,克勒动了一下,双手又在空中乱摸,我突然明白,他是有意识的。我把手背放到他嘴边,我知道,他想吻我。果然,那张糜烂的嘴唇颤抖起来,流下了血水。

我的手背沾上了克勒的血,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

几天后,传来了老克勒去世的消息,终年九十一岁。

我们参加了他的追悼会,看到了他的十三个子女,还有子女的子女,足足占了三排位置。

后来,我们散步时又走到克勒的庄园,那儿已挂上了出售的牌子。

大家都说,老克勒不是病死的,是老死的,他把老掉的身体扔在了人间,灵魂去了天堂,天堂是个好地方,没有痛苦,没有衰老,没有孤独,老克勒现在应该过得很好。

我希望如此。但是,真的有天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