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刀与木的咏叹,到铅与火的交响(散文)

2022-10-28 08:10奥地利安静
作品 2022年9期

(奥地利)安静

北宋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因“乌台诗案”陷狱四个多月的苏轼,以戴罪之身踏上流放黄州之路。行至麻城境内春风岭,荒山幽谷中,但见雪花飞舞,红梅灼烁。他仰天长叹,抖去身上的尘埃落雪,七言绝句《梅花二首》一挥而就: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在这孤独愁苦之际,虽无人把酒宽慰,但幸有梅香和小溪伴他前行,更有书本不离不弃。

他深知自己这块“大石”是如何被无情的狂风吹裂的,也深知“黑夜”之险恶,未曾料到的是,自己的获罪,竟与千里之外的闽北小城建阳有关,确切地说,与建阳著名的雕版印刷有关。他的政敌指控他攻击新政,讥谤朝廷,罪证就是他那些作品的出版物:“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这镂板,便是雕版印刷,其中不乏出自建阳的建本。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作为宋代文化顶级人物,苏轼身居要职、蜚声文坛。他的美名是如何扬播四海的?除了口耳相传、朋友之间手工抄录互传互赠、题写等传统媒介外,更有赖于在宋朝发展到高峰的雕版印刷技术——正因为雕版印刷,“乌台诗案”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桩以出版物为罪证的文字狱。作为首位在同时代就达到了文学与印刷媒体融合的诗人,他应该是第一个活着看到自己著作出版的畅销书作家。

建阳刻书业在随着苏轼走红的同时,也无端“躺枪”了,建本图书本来就赫赫有名,这次却以“乌台诗案”推手的身份再次名扬天下,这真是历史的尴尬。

我的思绪从九百年前的红梅飞雪中收回来,落在眼前这方简陋的池子上。水池长约4.5米,宽约3.5米,水深不足1米,有泉水汩汩流出,边缘以雕花石头为栏,仿佛时光的酒窖,弥漫着古老的气息。清凉的风吹过池水,荡起阵阵涟漪。远处一片萋萋芳草,给乡村的午后增添了孤独寂寥的诗意,落寞又安详。

这个普普通通的水池有何讲究呢?和我同来的伊里奇眯起蓝色的眼睛,询问的目光投向陪伴我们的友人。他是我的先生,来自遥远的奥地利,慕建本之名,特地踏着麻阳溪的哗哗水流到此寻幽访古。友人活灵活现地款款道来。

从前,这里住着一条墨蛇。一天,墨蛇刚喝过池水,过路的瞎眼乞丐跟着也喝,眼睛竟然亮了起来。从此,村里不论谁的眼睛坏了,喝了这水便会好。某年,一位来自京城的长老,见这竹山林海盛产竹纸和可做刻版的木材,意欲雕印佛经普度众生。经版雕好后,长老取遍一百口井水调墨,写在纸上都洇成一片墨团,什么也看不清。愁病交加之际,一个黑面黑衣人告诉他:“寺前那口泉井,明天会变成漆黑的墨池,那池水可取来印经。”这黑衣人就是墨蛇的真身,他只有葬身在泉井中,这水才可印书,医好世上的睁眼瞎。第二天,往日清冽的泉水,真的变得黑墨墨的。长老忙取来泉水磨墨印书,果然字字清晰明亮,透着墨香。慢慢地,本地人都用这池水印书,办起书坊,四方书贩聚集于此,将书远销到全国各地,此地真的成了图书之府。外地书坊也常有人来此取水作“种”,用于印书。周边省份学子进京赶考,更取此水研墨,唯愿下笔如神,金榜题名。

听了这个墨池之神的故事,伊里奇似信非信地微微笑了,他当然知道,这一定是个被神化了的传说,由各种想象、无从考证的方志附会在一起,寄寓着当地人对故乡朴素的自豪感,也使得高深的学问更接地气,沉寂枯燥的古物旧事因之而流光四射。但直觉也告诉他,这方水池绝不寻常,它的背后一定埋藏着山高水长的奥秘。

友人收起笑容,神情庄重地说:这叫积墨池,是建阳雕版印刷史上的活化石,见证了建本图书的兴衰。

古时,建阳雕版印刷多集中在永忠里和崇化里,即今日福建建阳的麻沙镇和书坊乡,刊印之书分别称作“麻沙版”和“书坊版”,统称“建本”,刻印书籍的数量居全国之首,与当时临安(杭州)浙本、成都蜀本争雄鼎立,为宋代全国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行家称赞建本图书“纸墨精莹,光彩耀人”“墨气香淡,纸色花润”,据说正是用积墨池之水印刷出来的。《书林余氏重修宗谱》说,宋代当地有“墨丘”百余口,解决了书刊着墨的问题。“墨丘”之水注墨印书,清晰干净,暗香四溢,还可防虫防蛀。比较专业的说法是,积墨池乃因地处洼地,四方作坊印书废水余墨均汇集于此,日久成池,水色若墨。

离开积墨池,伊里奇随着我们信步来到书坊乡歌乐山的书林门,但见5米高的门楼巍巍矗立,在斜阳中沉思,拱门上方的门额镶砌着“书林门”三个行楷大字,背面刻的“邹鲁渊源”遒媚劲健,折射出古代出版中心和朱熹理学发祥地的辽远和深邃。

遥想当年,接官亭旁,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赶考的举子,刻字的匠人,治学的文人,从门下匆匆而过,沿着百米之外一条青苔密布的鹅卵石古驿道疾步前行,眉眼间含着大江大河,胸口里揣着团团火苗。门的另一边是长达数里的车马大道,通向城里状元府长街,内有五条石板街道,小巷横陈错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相传有一百家刻坊、一百口井、一百座庙,弹丸之地的崇化坊书肆林立,书堂毗邻,十日两墟,四书五经、农桑医算、童蒙读物、戏曲歌谣、历史演义,无所不包。无论是官刻、私刻还是坊刻,各种热门冷门书籍在此率先付梓,引得各路贩书客商蜂拥而至,“文人学士趋之若鹜,客商贩者往来如织”“咫尺书林应万户,倚空文焰欲腾腾”。这边厢,西山文庙青烟缕缕梵音阵阵;那边厢,坊间美传的书林十景亦真亦幻:书林文笔、仙亭暖翠、龙湖春水、南山修竹、岱嶂寒泉、云衢夜月,还有状元桥、步云桥、云衢桥、同文桥、一家桥、八达桥,六桥横贯书林溪。

好一个“书院林立,讲帷相望”的文化重镇,好一个图书之府,理学名邦!

明嘉靖版《建阳县志》记载:“书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书林三万居民“以刀为锄,以版为田”,祖祖辈辈薪火相传,每家每户从壮丁到妇孺儿童,分工有序,写样的写样,定样的定样,刻字的刻字,印刷的印刷,装帧的装帧,气势何等不凡!“作场刻凿之声,如筝如鼓,终日不息;年关赶工,夜阑更深,灯火通明。”——这些描述书林盛况的文字,几乎被每位建本研究者所引用,可见那场面是如何动人心魄。

奥地利人伊里奇,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绘声绘色的传奇,望着这座20世纪80年代仿建的书林门,摩挲着勾勒着白灰的暗红、深灰、土黄、浅褐的斗砖石,不知今夕何夕,惊觉自己已经穿越到古代中国。

建本果然那么神吗?诗人杨万里与建本《东坡集》之间的一段佳话,可为佐证。

南宋淳熙八年(1181)正月,诗人杨万里收到了好友寄来的建本《东坡集》,心旷神怡,回赠了一首《谢福建茶使吴德华送东坡新集》。其中写道:

东坡文集侬亦有,未及终篇已停手。

印墨模糊纸不佳,亦非鱼网非科斗。

富沙枣木新雕文,傅刻疏瘦不失真。

纸如雪茧出玉盆,字如霜雁点秋云。

杨万里在诗中说,自己之前早读过其他版本的东坡文集,但因“印墨模糊纸不佳”,还没看完就不想看了,而此番获赠的建本东坡文集,以枣木为雕版木材,印刷用纸像刚从玉盆中取出的雪白柔软的茧丝,又如秋天的白云,版刻的墨字疏朗有致,硬瘦得当,恰似霜天里的大雁在秋云上飞翔。

杨万里无意中为建本做了广告。诗中所说的“富沙”,旧时指建阳的上级行政区建宁府,即现在的福建南平。闽北茂林修竹生长周期短,是最好的造纸原料,建阳出产的竹纸,温润如玉,被称为“建阳扣”。明朝的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传其盛。”清人郭柏苍在《闽产录异》里说:“建阳扣,士人呼为书纸,宋元麻沙版书,皆用此纸二百年。”《建宁府志·物产志》也说,墨、纸“俱建阳产”。建阳还盛产制墨的松树,雕版材料梨木、楠木、枣木,细腻坚韧,是刻印最好的材料。

建本之佳,胜在刻印精美,用材讲究,也胜在内容丰富,孔孟之道与通俗小说比肩,汉晋辞章和唐诗宋词同辉,佛道经书和科举时文并举,包罗万象;更胜在创新,为迎合读者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建本独创了以下版面形式——

首创插图和带图的封面,增强了趣味性,上图下文的版式后来发展为全页巨幅式、合页联式、文中嵌图式,形成了明代“建安版画派”。无书不图的风气,使建本成为连环画的鼻祖。

首创标点断句,使书稿的逻辑层次清晰明了。

首创将书稿的正文与注疏(注释)刻在一起,大字刻正文,小字为注释,便于上下对照。

首创“二维码”即“牌记”——在书的卷末或序文目录的后边、封面后边刻印图记,镌有书名、作者、镌版人、藏版人、刊刻年代、刊版地点等信息,并使用统一的字体。文本形式的规范,使工作流程更为简洁高效。

一系列创举,大受欢迎,建本的市场占有率飞速提高。

但是,书卖得太好了,问题也跟着出现了,粗制滥造、托伪窜改现象偶有发生。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录了麻沙版的一桩糗事:王安石变法时,在一次公试中,学生发现教官所用的教材题目为麻沙版所印,考题刻错了!教官惶恐致歉,主动接受惩罚,并重新出了题目。虽只是个别现象,这类事还是让建本名声受损。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便是盗版,而且居然盗到了大儒朱熹的头上!他的著作《四书章句集注》是南宋官方唯一指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参考书,盗版商就直接从他家里偷书,他的《伊洛渊源录》《四书或问》《论语集注》等书还未定稿公开,手稿就被人偷走了,书肆盗印四散,不仅侵犯了作者的著作权,因“编集未成”,还“煞误看读”,误导读者,产生不良的社会效果。

朱熹向官府举报,无效。无奈之下,堂堂的理学家被逼成了出版商,他和弟子在崇化里创办了集讲学、刻印、藏书于一体的同文书院。鉴于一些书肆过于追求经济效益而勘校不严错厄丛生,朱熹对自己出版的书严格要求,要求门生“校时须两人对看,一听一读乃佳”。

1238年,发生了一件对于世界版权史和著作权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朱熹的门人祝穆的地理著作《方舆胜览》在建阳麻沙刊刻,两浙转运司和福建转运司接受了他的请求,发榜制止盗版,该榜文附于书中,并在麻沙书坊等四处张贴。这份文件是世上第一个由官方公布、具有法律效力的版权和著作权文告,比《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认为的“著作权的原始形式发生于15世纪后期”早了两百多年。该建本现存于日本宫内厅书陵部。

宋之后,元代福建刻书业依然遥遥领先,建阳坊刻首屈一指,至明嘉靖、万历达到巅峰。两坊“版本书籍,上自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随“海上丝绸之路”远销高丽、日本、东南亚,后又到欧美。连路上的大小朋友都兴高采烈地唱道:“儿郎伟,抛梁东,书籍高丽日本通;儿郎伟,抛梁北,万里车书通上国……”

建本风靡世界理所当然,因为它的美学范式独领风骚,自成一格,魅力难以抵挡。我无数次想象那令人销魂的刻书场景:拳刀落处,木屑纷飞,刀具是阳刚的、坚硬的,木板是阴柔的、有弹性的,它们之间张力极致的交锋撞击,会孕育出怎样的诗性质感?墨韵粲然,纸声窸窣,笔墨是放恣的、热烈的,竹纸是舒缓的、温存的,它们之间含情脉脉的亲吻相拥,会吟哦出怎样的黑白韵律?

无怪乎,明代收藏宋版书的风潮,几乎达到了“以页论价”的地步,甚至于后来形成了千金难求宋版书的局面。晚清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叶德辉不禁感叹“建阳书林擅天下之富”,宋版书一度成了文化收藏品中的“顶级奢侈品”,并推动了“复刻宋版书”的发展,对宋版书的仿写、变革、改形,最后演化出仿宋体,沿用到现在。

建本的蹄印,延展至深远宽阔的历史广角。迄今有不少建本图书为法国国家图书馆、德国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和普林斯顿大学等珍藏,藏品中甚至有在中国大陆已失传的孤本。

纸寿千年,建本承载着中华文脉的秘密和辉煌。

以刀为笔,以墨为锋,以字为魂,在印章拓片基础上形成的雕版印刷,融雕刻术、摹拓术、造纸术、制墨术于一炉,历经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国的千年淬炼,将这一传统工艺发挥到了极致,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化奇迹,成为人类印刷史上第一座丰碑,为知识传播和文化交流提供了便捷的条件,也使得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文化和经济都走在世界的前列。国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认为宋朝是“中国第一次文艺复兴”。

日本历史学家宫崎市定通过研究比较发现,因雕版印刷而引发的宋代“文艺复兴”与欧洲的“文艺复兴”很有相似性:经济的飞跃,大城市的崛起,知识的普及,贸易的发达,手工业技术的进步,火药和指南针的广泛使用,纸币的诞生,以及文体的变革:始于晚唐的古文运动一直延续到宋代,体现了文学上的复古;同时,以戏剧脚本为形式的白话文学,影响到后来的元杂剧和明清小说。这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十分相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同样表现在印刷术的发达、科技的进步、哲学的复古思想、文体的变革,但丁用托斯卡纳方言撰写《神曲》,十分的“潮”;“人文主义之父”彼特拉克却选择留在古代,把古典文化看作是反封建的思想武器。欧洲文艺复兴还有一个最显著的表现是绘画的兴盛,同样,宋代绘画也有重大成就,出现了不同阶层的绘画体系,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画派,尤其山水画达到不可逾越的高峰。另外,欧洲发生的宗教改革运动与宋代儒教的改革,貌似也有一定的可比性。

不过,这些学者可能是太乐观了。雕版印刷促进社会剧变毋庸置疑,但宋朝的“文艺复兴”可能只是表面的,它翻搅起动荡的海洋,又复归沉滞,儒教改革使保守主义思想被确认为国家正统,影响中国近千年之久的宋明理学,非但没有引发巨大的社会变革及各种思想解放运动和哲学思潮,使社会跨入一个更新更高的发展阶段,此后社会反而倒退了,封闭、僵化,进入一千年的困顿。美丽的大宋,轻摇酒杯,缓缓喝光半杯风雅半杯风霜,开成古代的最后一朵盛世之花。

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却不然,它犹如狂风骤雨席卷工业革命、启蒙运动,向着现代化一路高歌。

同样,以建本为代表的雕版印刷,虽然8世纪就开始作为主要的印刷方式,印刷业比欧洲早了八百年,后来却被德国人古腾堡发明的金属活字印刷术反超了。

两种印刷术,两种“文艺复兴”,差距何在?

我和伊里奇经常讨论这个问题。“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了,你就有答案了。”他神秘地说,蓝眼睛一眨一眨。

清晨的薄雾弥漫在这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砖红色建筑上,一个尖顶圆塔,左右两道山墙,萦绕着缥缈的光环,仿佛沐浴着神宠。德国美因茨古腾堡博物馆,印刷界的“耶路撒冷”,走进这个拱门,就走进了印刷史长廊。

博物馆有个复原的古印刷工坊,工匠身穿中世纪服装,围着皮裙,为参观者示范操作由榨油机改装的仿古印刷机,并用熔化的合金和手动冲字模当场演示浇铸铅字。他将合金活字母在印刷板上按需要排列好,把两只大墨球粘上油墨嘁嚓嘁嚓互相摩擦,等墨磨得足够均匀时,啪啪啪,一下一下用力拍到合金字盘上;又在压纸格装上纸张,夹在活动压印板上,推到螺旋压印机下,像推磨一样,握着长长的手柄转动“磨盘”,吱吱呀呀地使劲推出去,又拉回来,把榨油机和葡萄榨汁机的原理运用得出神入化。油墨压到纸张上之后,再拖出印刷盘,一页墨色均匀的漂亮印刷品便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这些用过的活字再重组排列,又可印出不同的字页。

1455年,古腾堡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印出了180套《古腾堡四十二行圣经》这一印刷史上的里程碑之作。据说在此之前,一部手抄《圣经》的钱,能买下美因茨半条街上的所有房子。1978年,古腾堡博物馆斥资200万美元买下一部珍本,作为镇馆之宝。

我迫不及待地握住那被成千上万双手磨得光溜溜的木质手柄,古腾堡顿时在我身上附体复活。

向右推,向左拉,一推一拉之间,一张书页出来了,瑰丽灵动富有装饰性的哥特体字符,像一个个黑色精灵在纸上且歌且舞,有的柳腰轻旋,有的信舒云手,有的抬眉低腕。又一张出来了,这次是带插图的。它们在我的眼前,幻化为一幕幕电影画面:一边是五百多年前的德国,金匠之子古腾堡头戴标志性的帽子,身着中世纪长袍,长长的卷曲的胡子波浪似的倾泻下来,一如他那曲折不凡的人生:被流放、搞发明、借高利贷、办工厂、带学徒,不断创业,不断失败,不断吃官司,死后墓地不知所终;另一边是遥远的东方,古道苍茫,青山疏旷,田野上,书林间,走来朱子,走来毕昇,走来建本刻书世家熊氏、余氏、刘氏……他们开创的黑色艺术,成为劈开沉沉黑夜的一道光。

灰褐色的毕昇雕像,就在东亚文化展区。他手拿排好的活字印刷版,胡须前翘,眉毛浓重,眼睛炯炯有神。旁边的半卷竹简,刻着庄子的《逍遥游》。我不禁热泪盈眶。在人类史上,每一项重大发明、每一种文明形态,都留下一些伟大的名字和伟大的作品,庄子不例外,毕昇也不例外。这位中国古代印刷文化代表性的人物,能在这文艺复兴的圣地占有一席之地,作为活字印刷的始祖与西方现代印刷技术之父古腾堡对话,多么富有象征意味的一幕!

作为一个曾在建阳学习工作成长的文字工作者,我的热泪是复杂的,不仅因为感动,还有遗憾、难过。我的建阳,我引以为豪的千年建本,还有毕昇,曾经何等辉煌何等璀璨,可在这里,在这西方印刷术的摇篮,突然显得落后和原始。

伊里奇拉着我的手,把我唤回现实。与其沉溺于悠远的历史残梦哀婉叹息,不如理性地分析,找到问题之所在。

是的,中国的雕版印刷再怎么优秀,到了19世纪还是衰败了,表面看它没落于兵剑火的乱世,实际上是败在文明技术的迭代递嬗中。与活字印刷相比,雕版印刷的确有很多弊病,印一本书,得雕刻无数块模板,所刻的模板只能印刷限定的书籍,大批书版存放困难;在雕刻时,如果出现错字可能整版作废……它退出历史舞台也是必然的了。

且慢!我们不是还有毕昇吗?

历史往往很吊诡,中国人毕昇明明在北宋就发明了活字印刷,还没等流传开来,几乎就无疾而终了,反而是四百年后,在世界的这一端,古腾堡的技术石破天惊,独占鳌头,传遍全世界,后来通过传教士又打到了印刷术祖师爷、活字印刷先驱者的老家,引发中国近代图书印刷革命,促成传统文化向近代转型。

活字印刷“东方不亮西方亮”,令人扼腕。症结何在?

从技术层面上看,中国活字主要用胶泥、木料制作,容易破损,虽有少量的锡、铜、铅等金属材料,但由于油墨技术没有解决,水墨不易着色,印出来效果不佳。

中西方文字符号的特征不同,中文常用汉字大几千,排字时不好找,还容易行距不齐、打横、倒置,高低不平,印出来墨色不均,字体大小不一。而中国是个讲究书法形式美的国度,歪歪扭扭的活字显然不入众人法眼。反观西方,字母就那二十来个,做字模很容易,找到就更容易。

最关键的,中西思维方式不同。在阅读沈括《梦溪笔谈》时,我注意到毕昇活字制作方法的一个技术细节——“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思维方式,和雕版木刻并无二致,焦点仍然是手工“刻”,而在西方的活字印刷术中,字模不是“刻”出来的,而是“铸”出来的。古腾堡在世界印刷史上第一个用铅、锡、锑、铜等合金来制作活字,第一个发明使用模具浇铸活字,可以大批量、标准化生产活字库。

“刻”和“铸”一字之别,本质上是东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更是手工化个体化与机械化产业化的差异。从抄书到刻字,虽是巨大的飞跃,却同属农耕文明的范畴,而从刻字到铸字,却是工业文明的更迭。

古腾堡的设计核心,不仅是活字,还有转轴印刷法、可移动的螺旋压印机。这一切,使他的活字印刷成为一个配套完整的、可以连续工作的印刷生产系统,而不是手工作坊里的零敲碎打。

铸造了优质的金属活字库,找到了合适的油墨,研发了先进的机器,设计了高效流水线化的作业流程……在这里,“科学”是关键词。有了科学的加持,古腾堡得到了近现代印刷术的主体部分。

从商业理念的角度来看,中西之间也存在小农意识与资本主义商业意识的差距。古腾堡的印刷发明,初衷就是为了生意利润。而中国士绅精英轻视书贾文化的“谋利而印”,将刻印视为下等人的雕虫小技,《建阳县志》没有为一位刻书家留下小传,史书方志族谱也少有记载刻书世家的事迹。反之,西方的印刷商,比如普朗坦的金圆规,却留下每日所有的营业账本原始记录,甚至完整保存了出版家和学者作家之间的来往信件,文明的细节印迹,点点滴滴被详细记录下来。

毕昇的创意举世公认,他是前无古人的优秀技术革新能手,但他的发明,仅是作坊里个人性的偶发性的升级换代实验,项目缺乏资金支撑、市场推广与大规模生产的后续力量,而古腾堡的发明诞生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阶段,有金融合作者,有法律交易文件,是一个典型的有正式契约关系的商业行为。

古腾堡的发明不是单一性的,他创造了许多与印刷行业相关的机会:培养了印书商,他的徒弟带着技术走遍欧洲寻找创业机会之时,将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培养了高文化的工种,吸引有知识的人进入高收入的排字工人队伍;培养了职业作家,开“约稿”之先河。在此之前,书籍市场主要是宗教书籍,现在这一市场饱和,通过作家创作文学作品这一新的商业模式便应运而生……他的伟大在于,不仅是个发明家,而是整个印刷系统的整合者。

刀与木的咏叹,终于让位于铅与火的交响。

正应了那个预言,一只蝴蝶在巴西的丛林扇动翅膀,会在美国的得克萨斯引起飓风。经此一役,史诗般的社会巨变接踵而至:媒体革命,给普通人提供了大量学习的机会,书籍便宜了,教育普及了,现代意义的大学、科学院广泛设立,知识积累和传承呈指数级增长到一定程度,撬动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杠杆,思想解放运动摧枯拉朽,工业革命势如破竹,欧洲社会的现代性如约而至,文明的进程如高原的羚羊,飞速跳跃。

说到印刷革命对欧洲的影响,不能不提到德国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提到马丁·路德,又不得不让人联想起本文开头的苏轼。两人的际遇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比。

同样是异见人士,同样受到印刷术的影响,路德的命运与苏轼完全相反,苏轼的作品因大量印发而成为罪证,导致他被诬陷被流放,路德的论著却因着印刷品的广泛传播,造就了深厚的群众基础,他本人也获得了保护力量,使得教廷不敢随便砍他的脑袋。莱比锡的当权者封杀路德学说,不允许印刷商印刷其作品,却导致莱比锡印刷业就此趴下,这个教训给所有的出版商敲了警钟,必须遵循市场法则,人民需要什么,出版业就必须追随什么。出版商与路德相辅相成,前者获得大量的市场,后者传播新思想,宗教改革如龙卷风横扫德意志,开启了新教时代,影响欧洲后续一百多年的政治格局。

路德的时代毕竟和苏轼那时不一样了,印刷业不再是统治者和政客操纵打压不同政见者的工具,而是思想和知识的器皿。从此,思想革命和技术产业之间的彼此成就、互相呼应成为常态,松散的力量得以聚合,弯曲的航道得以修正,两重视线汇合之处,排山倒海,演化出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

恩格斯在译作《咏印刷术的发明》中深情礼赞这位“启蒙者”和“崇高的天神”:

你赋予思想和言语以躯体,言谈话语本来随风飘散、无踪无影,你却用符号锁住了他的生命。冰封的莱茵河看到古腾堡崭露头角。印刷术问世流行,看,欧洲感到激动、震惊,它迅速崛起,发出海潮澎湃的强音,就像一阵狂飙骤然降临,将地底的火苗从昏睡中唤醒,于是烈焰升腾,传来阵阵轰鸣。

写过《自然辩证法》的恩格斯一定能预见到,古腾堡的发明必然还会被更新的发明所取代。果然,到了20世纪,更先进的照排机出现了,到今天,已经发展到第四代。

纵观人类书籍史,从甲骨、竹简、锦帛、泥版书、莎草纸到羊皮卷,从写本、雕本到铸本,无论是“刻以代抄”还是“铸以代刻”,它们都已成为历史文化遗产,即便是现代最先进的数字化激光照排,也终将成为文化遗产。

今天,当我们走过原始时代、农耕时代、工业时代,告别刀与木、铅与火,迈入光与电,进入信息时代,那些古老的传媒工具和模式,早已脱离实用器物的躯壳,沉淀为一种美学符号和镌刻光阴的历史代源码,在日月轮回中缔造不朽的永恒。

所谓“文化遗产”,重点就是“遗”,其魔力不在于使用功能,而在于审美功能,在于古朴的艺术价值和文史价值,就像陈酿的老酒,年代越久远,芳香越浓郁,韵味越醇厚。在高速喧哗的当代社会,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略。曾几何时,雕版印刷被岁月踩踏遗忘,千古风流早已深深锁进昔日沧桑斑驳的木纹里,陷入时光隧道,忍辱负重,面目模糊,似乎只有大宋遗民的饮泣之声从历史深处依稀传出。

直到近年,忽如一夜春风来,古墨又飘香,学人开始如获至宝地收集、保护、研究那些被时光锯齿啃噬的光华,传承人乐此不疲地寻觅、重刻、复制,抢救濒临灭绝的技艺,以再现昨日的时空。

2006年,雕版印刷技艺入选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

历史总是“否定之否定”地呈螺旋式上升。莫非,一场新的“文艺复兴运动”正悄然萌动?

我采访了几位建本雕版印刷技艺传承人,感受到这涌动的春潮。

这是郑建彬的“翠云轩”。他手握拳刀,凝神定志,在香樟板上用力一凿,妙不可言的馨香便随着木花的舞蹈氤氲开来,缭绕在屋里泛黄的拓本、瓦盆枯枝树桩中,颜筋柳骨从指尖上逐一浮现。在这个远离建阳城区的破茅屋,他复刻了唐代《金刚经》、北宋蔡襄的《茶录》、清代《朱柏庐治家格言》等经典雕版作品。

另一位传承人吴刚则被楠木的药香魅惑,楠木不仅芬芳醉人,还耐腐防虫不易变形呢。他尝试将建本的古风与生活气息结合,制作文创产品,并出版专著,带学生,开讲座,探索新的审美旨趣和授艺方式。

与老时光对话,与文化遗产对话,寻觅东方传统的智慧,解密匠人的创举,探秘发明家的灵魂,破译文脉传承的暗码,这是新生代建本人的追求和境界。

本文收笔之时,正值欧洲的夏日。在矢车菊竞放的窗前,我和伊里奇深深地思念那个拥有朱熹、宋慈、游酢、蔡元定、建盏、建本等文化名片的儒雅山城建阳。此刻,我们的朋友,是不是刻书累了,正端着建盏,喝口白茶,扮一回雅致简约的宋人,拂去滚滚红尘的浮躁焦虑,找回古代的平静和安宁?

岁月的鳞片,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