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佚文十四篇考述*

2022-11-11 17:57金传胜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3期

金传胜

虽然庐隐一生只走过了卅六春秋,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却有不可撼动的地位。2015年,福建教育出版社为这位闽籍作家编辑出版了六卷本《庐隐全集》。全集问世后,笔者曾钩沉《庐隐全集》失收的十篇集外文,学者杨新宇找到了庐隐的集外短篇小说《瀑布下的一个青年》《早晨的歌声》和散文《梦》的后半部分。近来,笔者又陆续见到了若干庐隐佚文,主要包括:小说《下雪底一天》《国庆》《漫歌》,新体诗《夕阳影里》《怀友》,旧体诗《重阳登高有感》《雪后登中央公园最高峰》《哀鸿篇》《书怀》,散文《女子在文化上的地位》《本校之计划》《诗之修辞》《自白》等。为了增进学界对这位“‘五四’时代曾注意到文学的社会意义的第一个女作家”的认识与研究,兹一并披露于此,并试作解读。

一、两篇小说《下雪底一天》《国庆》

苏雪林曾在1934年写作的《关于庐隐的回忆》中提到庐隐的第一篇小说为《一个著作家》,后被长期沿袭。章绍嗣在《庐隐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一文中认为庐隐发表于上海《时事新报》1921年1月25日、26日《余载》栏中的《海洋里底一出惨剧》(以下简称《惨剧》)才是庐隐公开发表的首篇小说。《庐隐全集》所收的第一篇散文是1920年的《“女子成美会”希望于妇女》,第一篇小说正是《惨剧》。此次发现的短篇小说《下雪底一天》的发表时间早于《惨剧》,是目前所见庐隐的第一篇小说。此外刊载于1921年1月5日版《家庭研究》第1卷第3期的小说《真幸福》,发表时间略迟于《下雪底一天》而稍早于《惨剧》。

《下雪底一天》刊载于1920年7月8日至10日版天津《大公报》《思潮》栏,署名庐隐女士,标以“新小说”。《思潮》是个综合性的栏目,凡科学、文学、哲学、艺术、政治、法律,社会类文章,均在欢迎之列。与庐隐小说一起刊登的还有济之(耿济之)译的《托尔斯泰之莫泊桑论》,式之(耿式之)译的契诃夫剧本《樱桃园》。本篇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借一个东家小姐的视角,揭示了佣人一家在雪天里受冻挨饿的惨况,描摹出底层民众入不敷出、贫困交加的生活景象。小说情节略显简单,主题比较显豁,但它的发现,至少有着以下两个方面的意义:一,它是目前所见庐隐最早公开发表的小说作品,也是“庐隐”这一笔名的首度亮相,比《惨剧》早整整半年。二,显示了初登文坛的庐隐即“注意到文学的社会意义”,努力实践“为人生”的文学主张。

1921年10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推出“双十增刊”,其中刊有两篇直接取材于双十节的短篇小说,一篇是女作家王世瑛以笔名“一星女士”发表的《双十节》,一篇是庐隐女士的小说《国庆》。虽然题材一致,但两篇小说的思想主旨略有不同。前者通过描写一个前清簪缨之家父子两代对待“国庆日”的不同态度,反映了民主共和体制的历史进步性和自由平等思想的深入人心。后者同样肯定了“双十节”的纪念意义,只是隐约表达了对暴力革命之合理性的怀疑,透过一位纯真儿童之口,传递出人人平等、爱人如己的“准宗教”思想,显示了基督教文化的影响。

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周刊》中的佚文

庐隐在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女高师”)读书期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步入文坛。她早期的不少作品正是发表于1919年6月创刊、女高师文艺研究会编辑出版的《文艺会季刊》(后改名《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文艺会刊》,简称《文艺会刊》)。1922年秋,女高师创办了校刊《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周刊》(以下简称《周刊》)。程俊英在《回忆庐隐二三事》中曾写道:“学校决定留王世瑛在我校附中教国文,我则被国文部主任胡光炜(小石)留在学校工作,编辑女师大校刊,凡编辑、校对、发行都由我一人担任。”这里提到的“女师大校刊”应即《周刊》。该刊第39期(本期为年终增刊)上,程俊英不仅撰写了《年终增刊词》,还在《本周刊一年间之回顾》中回顾了自己编辑周刊的经过,列出了一年间该刊发表的各类文章。经查,庐隐在《周刊》上共发表四篇作品,现分别介绍。

1922年10月22日版第3期刊有“庐隐作于宣城”的诗歌《夕阳影里》。据庐隐自述,她从女高师毕业后,曾由一位先生介绍赴安徽宣城某中学(实为安徽省立第八中学)任教半年。庐隐的这一段工作经历并不愉快,因为在这里她发现了人间的许多罪恶,受到了当地旧派势力的嫉恨与污蔑。等到年假到来,庐隐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所学校,并“立志永不到外县去当教员”。虽然宣城的社会氛围保守,人际关系复杂,但此地优美宜人的自然环境却在一定程度上给“第一次走进社会”的庐隐带来了精神上的安慰。在遗作《我第一次所认识的社会》一文中,庐隐这样描述当地的自然景色:“在每天晚饭后我常同他们到东门外去散步,——那地方四围环着青山,两岸绕着绿水,斜阳的余晖,娇艳的罩着西方的天幕,我们雇了一只小划子在绿漪碧波中荡桨,有时我们也渡到江的对岸去,那里有一道小桥,桥旁点缀两三间朴质的茅屋子。两边是一大片草地,有几个牧童村姑在放牛,在唱山歌,我们处身在这神仙般的环境里,常常不自觉的沉醉而忘返,但同时也感觉得这些同事们,究竟是胸有城府的人,和那些天真的牧童村姑,相形之下,更觉出其丑陋,他们虽然满嘴说的是仁义道德,但只要细察他们的态度,就不禁有岫里白云,变幻莫测之感了。”一边是青山绿水、安闲恬然的乡野风光,一边是“佯哭假笑”、变幻莫测的复杂人世,庐隐并没有像本文所说的那样课后只是“躲到房里睡觉”,而是一如既往地从事写作,通过描绘“神仙般的环境”来排遣内心的苦闷与不安,以文学书写的方式来抵御外界的喧嚣尘俗。《夕阳影里》一诗正是展现了一幅夕阳晚归图。这幅图画里,有悠然自得的牧童、樵子和推车人,也有拟人化的青蛙哥哥、秋蝉姐姐,营造出世外桃源般的意境。不过随着夕阳的沉没,第三节中抒情主体最终出现,并直接点出“思亲”的伤感。

如果说《夕阳影里》“思亲”的对象尚且指涉不明,1923年1月28日版《周刊》第17期上的佚诗《怀友》则明确抒发了庐隐对挚友的怀念之情。此诗作于本年元月七日夜,诗中的秀、瑛、隽,分别指庐隐在女高师的同学陈定秀、王世瑛、程俊英。据《周刊》第19期刊载定秀(陈定秀)的《一学期之服务报告》、第39期刊载罗静轩的《国文部毕业生的概况》、王世瑛的《两学期国文教学的报告》等文可知,毕业后四人的工作情况如下:陈定秀应钱用和之招,任徐州江苏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教务主任,继在女高师附中任教两个月后,又应苏州第二女师之聘;庐隐先后任安徽省立第八中学、北京第一中学国文教员;王世瑛留任女高师附中国文教员;程俊英为京师公立女子第一中学国文教员兼本校周刊编辑。

《怀友》一诗选取了四个不同的时间,以“不堪回忆”的旧日温馨聚谈,反衬别后的孤寂,表达了对远在异地的三位友人的绵长思念。程俊英在《回忆庐隐二三事》中这样回忆道:“庐隐、世瑛、定秀和我四人年龄相仿,她们三人都是一八九九年生,二十一岁,我十九岁。陈定秀是苏州人,我们三人都是福州同乡。有抱负,有志气,有毅力,这是四人相同的,所以很快就成了好友。”庐隐把四人比作战国时代的四公子,自喻为孟尝君。因为她们形影不离,寝食与共,“四公子”的雅号不仅被同班同学们叫开了,而且连外校的学生也这样称呼她们。后来庐隐还以四公子为主要原型,创作了著名的《海滨故人》。《怀友》可谓见证了“四公子”的深厚情谊。

《周刊》第34至36期(1923年5月27日至6月10日)连载了庐隐的短篇小说《漫歌》。本篇完成于1922年11月29日,同样是宣城时期的作品。若说《夕阳影里》试图在优美的乡村景色中化解心灵的孤寂,《漫歌》则在淳朴善良的乡民世界中安放纯净的人性。小说叙述了牧童阿灵、牧女银姊在一起牧牛、唱歌的生活,表现了对自由人生的向往。文中穿插了多首山歌,以质朴的歌词直接宣泄人物的情感与心境。作者还设计了一个情节的波澜:对城市充满好奇的银姊获得机会来到城里生活,但最初的新鲜与兴奋过后,她处处受束缚,终因无法忍受城里的各种规矩而想念母亲、阿灵,返回乡村。阿灵、银姊之间始终存在一份纯洁而朦胧的爱情,但小说对此并未作过多的渲染。作者对乡民乡村世界的书写多是出于一种文学性的想象,因而全篇呈现出一种浪漫主义的风格,虽取材于农村生活,但缺乏一种对乡村社会现实的真实把握。

1923年6月30日版第39期《周刊》《言论》栏还刊载了署名黄庐隐的论文《女子在文化上的地位》。作者认为男女在社会上都有他们应有的地位,好比人体由细胞组成。两性在生理上心理上存在着区别,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据女性中心论者的看法,今日女性的劣弱是习惯和遗传的双重结果。文章从社会学角度分析女性地位在中西历史上的变化,即人类经历自母系制度到父系社会的嬗替,女子从主导沦为附庸。庐隐认为女子虽束缚于男子的威权,但敏感、细腻、富有同情心的特质,却可让女子在文化上取得优胜的地位。进而论证了女性之于艺术、教育和世界和平的关系,并指出女子适宜的工作尚有许多,如银行办事员、报馆编辑等。只要女子在教育、就业上拥有与男子同等的机会,畸形、半身不遂的社会将日臻健全。作为受过新文化思潮洗礼的新女性,庐隐不单在理论上,而且通过自己的努力以事实证明了女性可以在社会中取得一席之地,为人类文化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三、《女一中季刊》中的诗文

据友人姜华在《回忆到庐隐》中所述,1928年初,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简称“女一中”)物色新校长,姜华向教育当局推荐庐隐。经过姜氏的一再劝说,本年2月,庐隐正式出任该校校长。庐隐掌校后曾主持出版该校校刊《女一中季刊》第2期,并在该刊上发表了对于学校的改革计划和诗文。该期出版于5月6日,为建校十五周年纪念号,刊有庐隐的七篇文字。

第一篇《校训诚》是一则短文,庐隐以校长的身份阐述了将“诚”定为该校校训的缘故。《本校之计划》一文洋洋洒洒,缕陈作者掌校后对于改革本校的计划。该文稍早曾以《对于女一中之计划》为题刊载同年4月20日版《京师教育月刊》第1卷第5期,署名黄庐隐。为了“使所施教育,能达到适应社会要求,发展学生人格之理想”,庐隐主要有这样几个计划:关于教务方面,举办智慧测验与教育测验、添设家政科、高中添办教育科、添置图书仪器、定期举办家长联欢会、提倡与引导学生活动、多聘专任教员、重新编制课程、添设图画美术等科目、加强职业教育与指导。关于事务方面,改造课室、添造课室、宿舍增建浴室及厕所、校园内多种花木、更换黑板、添置课室桌椅。在女高师读书期间,庐隐接受的是当时国内数一数二的师范教育,对西方现代教育学有过系统的研习,加之在校期间的见习考察、毕业后的从教经历,使她对教育有独到的心得。因此,她在教学管理工作中,力求尊重学生的个性差异,秉持因材施教的原则,以发展学生的个性。本文蕴含的教育理念科学先进(如“教育之最终目的,在陶冶德智体美诸育之平衡发展,而成为一健全独立之人格也”),提出的改革措施切实可行,体现了庐隐作为一位教育家的情怀与革新意识。

文论《诗之修辞》主要阐发了作者对诗歌修辞的类别与作用。作者首先从内容、形式两方面对诗进行了界定。她认为诗是抒情的作品,即《诗序》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以在内为情,而在外则为言矣。”诗歌中的情感,不同于庸夫俗子的患得患失之情,而是“遗小我而存大我之情”,“超然物外之情”,表达的人类共通的情感。“诗者即以美的感想,而发乎语言文字,无论其有无定式”。为了达到“慰藉人生,感动人生,及抉发同情”之目的,需要对诗的修辞艺术进行研究。一首好诗应该拥有辞藻的流丽、音调的和谐和艺术手腕的巧妙。

与许多新文学作家一样,庐隐早年亦受到旧文学的熏陶与浸染,读过“四书”“五经”一类的古书,并在《玉梨魂》《断鸿零雁记》等的影响下,用伤感的文言写过一部《隐娘小传》。她的创作以小说居多,偶尔也写诗歌,新旧体兼作。刘大杰曾回忆:“当时在女高师教文学的教师,其中有一位,便是痛恨新文学的黄季刚先生。在这位老师的指导之下,使那些女弟子,都能做几首诗词,都能写通顺的文言。在她的《海滨故人》里,时常有《离骚》式的歌辞,时常有典雅的文言信札。”庐隐的文言诗文,今可见1920年刊于《文艺会刊》的五言古诗《金陵》,散文《小重阳登陶然亭记》,以及1932年的五言古诗《云端一白鹤》。《女一中季刊》上登载的《重阳登高有感》《雪后登中央公园最高峰》《哀鸿篇》《书怀》均系五言古体,说明庐隐对这一体裁的偏爱。四首诗后尚有两首未署名的《登山感怀》《观弈》,是否亦为庐隐手笔,尚待考证。

四、短文《自白》

1932年6月15日,孙福熙主编的上海《中华日报·小贡献》第15号登有一篇署名庐隐的短文《自白》。从这篇庐隐的自白中,我们可以发现经历“一·二八”的炮声后,庐隐陷入了一种精神的苦闷中。文中“开始写一个长篇,题目还未曾定”的自述,可在苏雪林的文章中找到印证。《关于庐隐的回忆》中提到于1932年暑假苏雪林返沪拜访庐隐时,曾看见“她那时正写一本淞沪血战故事,布满蝇头细字的原稿,一张张摆在写字台上,为了匆忙未及细阅”。在《〈海滨故人〉的作者庐隐》中也提到庐隐当时在撰写一部长篇:“她说她将用小说体裁,将那惊天动地的淞沪之战写述出来,激发国人爱国思潮,共同奋起,作救亡图存的壮举。这本小说已写了一半光景,写完即付某书局出版云云。”这部长篇小说当即《火焰》,常被研究者视为庐隐后期创作转型的标志性作品,但因系未完稿,“原本可能将是她文学创作的重要转折点,却由于她的过早辞世而永远无法获得进一步的发展”。

《庐隐主要著述目录》列出了庐隐1929年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编著的四部平民读物——《介子推》《不幸》《穴中人》《妇女生活的改善》,1933年编写的平民读物一种——《水灾》。实际上,庐隐编写的读物尚有:《刘大嫂》(文艺),1929年6月初版,1932年7月再版;《渺无音信》(小说),1929年6月初版,1932年10月再版;《月夜笛声》(文艺),1930年11月初版,1932年9月再版;《妇女谈话》,1930年11月初版,1932年10月再版。以上作品现已收入《庐隐全集》第3卷。鲜为人知的是,庐隐还曾与陈筑山合编《公民图说讲稿》一书,1929年6月初版,1931年4月再版。此外,1934年庐隐逝世后,好友于赓虞曾将自己珍藏的庐隐书信交付开封《文艺月报》同年12月第1卷第3期刊出,题作《庐隐女士遗书两通》。王文金在《于赓虞年谱简编》中对此有过介绍:“其中一封信是回复于赓虞的,另一封是致于夫人夏寄梅的。在前信中,庐隐向于赓虞通报了他们之间分别两三年来的生活境况,抒发了自己的苦闷心情。并告诉于赓虞,她约在6月底7月初赴法国,‘到法国以后除了为经济的原因而做文章以外——绝不想出风头,我要安息、沉默在那繁扰的巴黎……北平你不愿住,然则,你还有愿住的地方,我呢,什么地方也不愿住,我只想飞出这个世界。’并问于赓虞‘你几时来北平,我预备欢迎你,同时也就是向你告别’。”这两封遗书未见收入《庐隐全集》,可知亦系佚信,由于笔者未能找到该期刊物,只能期待有心人披露全文了。

结语

庐隐生于5月4日,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了她日后成为“五四”的女儿。正如茅盾所言:“庐隐,她是被‘五四’的怒潮从封建的氛围中掀起来的,觉醒了的一个女性;庐隐,她是‘五四’的产儿。”庐隐的同学、女作家冯沅君在《忆庐隐》中曾说:“讲到她的作品,读者自有公论。我呢,我虽不讳言其中的瑕疵,然在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的作者中,我觉得庐隐是值得纪念的一个。”钩沉庐隐的集外佚文,也算是对这位“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期的作者”的一种纪念吧!附:

一层层底黑云,把太阳光遮得严严底,大地上现着阴沉沉底气象。如同柳絮底雪花,一片片不住底往下飞,霎时地上底黑泥也不见了,房上底瓦也不见了,只看见一片白茫茫底,直像一座琉璃世界,煞是好看。但我坐在屋里很觉得沉闷,就想到门口去看看那街上跟那门前一片空场,是甚么样子。于是就穿上外套,围上围巾,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向四下里一看,街上底道,从前是高高低低凸凹不平,那空场本是堆了好些泥土,看着叫人生厌,但这时候也是白茫茫底,跟院子里头一点分别都没有,若不是从前看见过他底真面目,这时候也辨不出来,是干净,是污秽呢。那不平底路,远远看去,也看不出甚么地方高,甚么地方低。我心里暗想道:这雪下底这样均匀,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很公平啊。想到这里,我就想进去,正要迈步,忽听见一种惨凄凄发抖底声音,道:“冷——啊!”我止不住回头一看,忽见那边来了一个人,身上穿底是雪衣,头上戴底是雪帽,湾着腰,蜷着手,缩作一团,原来是一个乞丐。我看他这可怜底样子,就扔过两个铜子给他,他拿了缩着头走了。这时候远远又来了一个车夫,拉着一个车子。车上坐着一个男人,身上披着外套,手上戴了手套,头上底皮帽子,遮着眉毛,脸上仍露着很冷底样子。但是再看这个车夫,身上只穿一件夹袄,也没有帽子,也没有手套。他头上底汗可是如同断线珍珠,一滴滴底向下流。这车子刚过去,又听见一阵呜呜底声音,跟着“风驰电掣”过去一乘汽车。这车走底飞快,那里头底人,我虽看底不很清楚,但是他那种从容自得底样子,却没逃出我视线。见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看得很得意,似乎不知道外头底雪已经下了好几寸厚了。我看了刚才过去底乞丐,车夫,汽车里底人,不禁惹起我一种感想:当这天上底雪,向下飞底时候,是不择地方底,是不趋炎附势底,是不薄贫穷底,是一视同仁底,所以无论污秽底地方,干净底地方,或是“高楼大厦”,或是“土屋茅舍”,他都向上落,并且铺底很平均,把世界上底不平都给填平了。但是在公平底雪地里头,就有这不公平底事情:适才这个老乞丐因为这雪,他要发抖,要感苦痛,几乎要跟这世界永诀,因为他斗不过这雪底寒威。这个车夫算是斗胜了这雪底寒威,所以他一滴滴的汗,不住往下流,雪到他身上,立刻就化了。他恨不得这雪再下利害点,或者能使他不出汗。至于这个坐汽车底人,雪底寒威一点都及不到他,所以他对于雪,是痛痒不相关底。像是你下你底,我干我底,你永远不下我也不希望,你下十天也碍不着我。所以他坐在汽车里,仍不改他底常态。这岂不是极不公平底事吗?因之我就联想到世界上,实在没有公平底事情。因为有了不公平底事情,所事要起竞争,人类要受痛苦,人生没有片刻不是在竞争里讨生活。于是我不能不信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底一句话,到想这里,很觉闷闷不乐,刚要想进去,正好何妈走出来,叫道:“小姐,你站了这半天也不累吗?少奶奶二小姐少爷们都在太太屋里,叫我请小姐就去呢。”我就跟了何妈进来。

我刚到我母亲房门口,就听见我嫂嫂说:“今天不晓得谁底运气好——”我问道:“嫂嫂你说甚么,谁底运气好?”嫂嫂回头对我说道:“你一早起来,就跑到甚么地方去了?等你半天也不来,反叫母亲姨母等你,今天要罚你作东道主了。”我道:“嫂嫂要罚我东道主,我本不敢推诿,不过我是在学生时代,经济没有独立,所有底就是‘两肩承一嘴’,所以还请嫂嫂替我作了罢,等我发财再加倍还你。”我姨母笑:“少奶奶你这小姑子可不好缠,你要罚他没罚成,反叫他敲了你底竹杠。我看还是我们刚才所想底撇兰法子好!”我母亲道:“你们都不要争,今天还是我作东请你姨母赏雪罢。”姨母道:“我看还是大家出公分——觉得有意思些,要是谁请谁就觉得拘泥了。”我嫂嫂说道:“姨母既这样有兴,母亲今天就不用请了,等着下次下雪时再请。等我来写我们还照上回底例——顶多底五毛钱,顶少一毛钱,一个白吃,其余四毛三毛不等。今天我们一共八个人,两块多钱足够了。现在你们快来抽罢。”我们大家都围拢来抽,我抽底是二毛,我嫂嫂抽底是五毛,母亲抽了一个白吃。我妹妹笑道:“今天可真是巧极了,越想请客的人,倒闹了个白吃——想占便宜底人,偏偏要抽个五毛!”说底大家都笑了。这时候大家已经把菜单开好了,就叫厨子去买。就在吃干饭底时候,吃菊花锅。何妈端了四张小桌,每居桌子两边放两张椅子,把当中底大火炉,团团围住了。炉子上放了一个薄底锅子,把所有底菜,都切好放在小桌子上,大家一边煮,一边吃,真是逍遥快乐。嫂嫂说:“我们这些人,围坐炉旁,一点都不觉冷,要不是对这窗户,真不觉得是下雪呢!”我听了这话,不觉又把适才底感想,提起来了,心想我们在这里母子兄弟,围炉取乐,不知世界上底人,是不是家家同我一样?或知也像刚才,我在街上所看见底乞丐,跟坐汽车底人,一样不平等吗?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就出去看看。但是别人家里,我又怎么可以随便进去呢?正在为难,看见何妈走进来,收拾东西,不觉喜道:“是了!是了!何妈底家,不就在这东边不远吗?我何不就上他家看看去呢!想定主义,就悄悄跟何妈说了。也没给大家知道,恐怕他们要拦阻底。

我同何妈出了门,往东走了一箭多路,就看见两间矮小的土屋,被雪盖的严严底,也看不出破来,外有两扇柴门,已经倒了一半,何妈指着这门道:我就是我底家,小组你单要上这破地方来作甚么!我说你就不用管,你赶紧叫门去罢。何妈就轻轻底敲了两下。一个老头子巍颤颤底声音问道:谁阿?说着走到院子里,从门缝里看见何妈说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回来阿?何妈道你不要唠叨了快点开门,我们小姐来啦。这老儿听了这话,果然很快底把门开了。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打了一个千道,给小姐请安。我说不用了,你好吗?老头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苦命人,反正是那么回事。何妈道,小姐既来了还是进去罢,在外头叫雪沦着,不要沦出病来。老头也说小姐请到里边坐坐罢!我也正想到里边看看他们底生活状态,就跟何妈一同进去。一进门只觉阴沉沉底,我就把这屋子细细看了一遍。见这屋子,只有一丈二三高,并且非常狭小,靠着窗户那边底墙,有一个土坑,占了这屋子三分之二,坑上一端安着一个铁锅,锅里有两块黄面底饼,何妈告诉我道这就是他们当饭吃底贴饼子。土坑的那一端,放了好些干草,还有一床破绵被,上头坐着一个八九岁底小女孩,冻底发抖。那窗户底纸都破了,一片片的雪花,向窗子里头直飞,落在土坑上就化了,土坑也湿了,所以更觉得寒冷。我看了这个样子,我实在不相信,在这一条街,在这下雪底一天,居然有这样可怜底人!他底生活是这样艰难!或者我是作梦罢?但是我底眼睛,明明是开着,这个可怜底老头,跟那可怜底小孩,不明明在我眼前吗?我正在发痴,忽听见一种瑟缩无力的声音道:娘!我饿了,我身上冷底难受!这两句话倒把我弄清醒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面黄体弱冻底发抖的那个小女孩儿。我就说道,何妈你为甚么不叫他们烧点火暖和暖和,时候也不早啦怎么还没吃中饭呢?何妈叹了一口气道:咳!小姐不瞒你说我这一个人所得底钱,实在不够养活他们!要是好天,小金子底父亲还可以出去给人家挑水,得几个钱,凑合着用。偏偏底天又不好,下这大雪,也不能出去了!昨天小金子父亲就是床上坐着的那小孩儿还来跟我要钱,我底工钱早就光了!这会子还多支半个月底钱呢!说罢眼圈都红了。我看这光景,也忍不住要掉眼泪,摸摸口袋,还有一块洋钱,就拿出来给她道,这块钱是我给你底,你快叫他们去买点柴米过活罢!像这样冷天,又冻又饿,怎么受得了呢!何妈接了钱,向我千恩万谢。那老儿感激底跪在地下,流眼泪!我心里就像刀子割底一样,几乎哭了出来,赶紧拉了何妈回家。走到院子里,看见我弟弟妹妹侄儿,都在那里捧雪堆雪人好顽呢。见了我大家都站住了,笑向我道,你们这些人,不怕冷,明天冻了手,冻了脚,又要叫痛了!他们仍就不辍他们底工作在那里堆雪人。

我回到自己屋子里,身体是坐在椅子上,眼睛是看在天上不断底飞絮。我底心仍就□萦绕着那两间小破屋子里底老头,小孩,跟那同他们一样底可怜人,不知道他们怎么过这下雪底一天呢。唉!

夕阳影里,

他横坐着黄牛背,

倒拖着竹竿梢;

唱着无名的山歌,

那是自然的高调,

他笑傲着彩虹,

闲觑着白云,

指点着青山!

“哥哥呵!

你不见那边的草地,

碧油油地正是十分葱茏和你喂牛去吧!”

两个推车子的“哼”着俚调过去了,

一个斜披着蓝布汗衫,

一个半露着黄白色的胸膛,

车子呀呀的声音随着过去的他们消灭了,

桥底下来了三五个青蛙哥哥,

树梢头住着几个秋蝉姐姐,

蛙哥哥舞着,

蝉姐姐唱着,

那负薪的樵子不句解的站住了,

“我们这里歇歇吧!

此处倒有些意思呢!”

夕阳影里,

彩霞笼罩着敬亭山(注宣城之名山)

炊烟迷漫着太白楼(注此楼在敬亭山上,当年李白读书处。)

碧波上架着一道石桥,

隐约露出两三间红楼!

那时正是晚风吹在柳梢头,

只是悠悠的我心,

都被思亲的情波浸透!

生命的兴奋,

随斜日的影儿深深沉没!

庐隐作于宣城

秀瑛隽!

不堪回忆!

正阳的站台上,

唱着最后的骊歌;

那时正榴花照眼;

绿叶婆娑。

秀瑛隽!

不堪回忆!

月球澄澈,

孤另另地我独凭碧栏;

直到更深,

那时正是别后的第四日,

共约对月传心波。

秀瑛隽!

不堪回忆!

蕉叶上冷雨淅沥;

孤灯隽影,

守着花笺直到天明;

那时正是宣城独处,

接到你们来信时情景。

秀瑛隽!

美丽的月光下,

谈着理想的新生活;

那时曾约相守相依,

今日却劳燕分投!

秀!

徐州的风景如何?

瑛!

京华苦繁搅否?

隽!

志趣仍旧吗?

若问宣城游子,

寂寞是半年来的生活,

无聊是别后的心境,

只有三四个牧童,

一片葱茏的碧草地,

朝霞笼罩的双塔;

翡翠砌成的江水,

是永久不可磨的印影哟!

十二年元月七日夜

诚为立身之本成事之母。《大学》曰:“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新序》曰:“见其诚心而金石为开”,况人心乎?盖诚则胡越如骨肉;不诚则家人若陌路矣。然则诚之含义,讵不可以囊括百行,肆应万事哉!本校特标为校训,愿吾校师生,皆具此种精神,以相砥砺焉。

夹溪松竹翠,霜叶遍山红。幽香出草际,陵谷起悲风。天寒燕不来,哀蝉恨未穷。鸣声苦凄切,愁绝登高人。异乡为异客,忙病时相因。今日插茱萸,黯然泪沾巾。

鸿泥迹未空,枯柯满斜阳。连岭但一白,低昂水晶樯。乘兴闽江子,造峰意欲狂。城阙来眼底,松柏送清香。引吭以长歌,觅句搜枯肠。寒风西北起,回雪满衣裳。徐徐下山去,暮色何苍凉。

朔风起陵谷,萧瑟惊客心。哀鸿声声唳,愁云满寒林。独步西门外,寒郊日色沉。荒坟何累累,白骨冰雪侵。饥妇傍户坐,稚子前捉襟。嘶声频唤娘,惨凄不成音。枵腹已难支,天寒苦更深。念兹众哀黎,辛酸泪难禁。天地何不仁,颠沛贯古今。

思比回纹锦,萦绕不计长。又如荡游丝,纤微不可望,静观七情变,世界一剧场。朝朝复暮暮,搅搅为谁忙。幕合色相空,大气包八荒。文山究何悲,泪落零丁洋。屈平才独高,抱恨沉潇湘。乾坤罗万象,独遗一楚狂。思之复思之,翛然意两忘。天地本无物,安论行与藏。斯须一梦中,何必泪沾裳。

近来对于人生似乎有了新发现,机械式的教书匠生活,固然乏味,就是追逐那些时髦的娱乐也觉无聊;想方法热闹自己,那除了使灵感超越外,无法滋润干燥的灵魂。因此把那久已不用的稿纸,和历年写秃了的網笔,从新拿了出来,开始写一个长篇,题目还未曾定,但这次上海的炮声确给了我一个大启发,也许写些蕴蓄于我心灵深处的悲叹与欣喜!

其次,我觉得忙,是医治烦闷的唯一良剂,可是这忙是属于精神的,至于形体上的奔波,我可是不能胜任,但求能闲坐沙发上,把飞过眼前的轻烟行云捉住,织成神秘的,美丽的,温热的网,我得偃息在那网里,听人间真情的歌唱与咒诅;够了,够了,那管太阳的火轮怎样转,月亮星星什么时候出现,世事只等于一粒芥子,一点微尘,到此境地,更那来烦闷袭入我的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