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伊斯兰教与传统宗教、基督教的关系

2022-11-24 10:06李文刚
关键词:基督徒伊斯兰教基督教

李文刚

(1.中国社会科学院 西亚非洲研究所,北京 100101; 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国际政治经济学院,北京 102488)

传统宗教(亦称本土宗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和新教)是非洲三大宗教,在非洲历史演进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至今依然塑造着非洲大陆的宗教特性。三大宗教的碰撞、交流和共处,构成了非洲大陆的宗教格局,并一直演化至今。关于这三大宗教的研究,国外学界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并在不断推陈出新,①极大地丰富和深化了人们对非洲宗教的认识。然而,关于这三大宗教关系的研究,特别是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关系的研究则显得相对单薄,对国内学界来说,尤为如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基督教研究者的教育和学科背景往往仅限于基督教方面的相关内容,很少涉及伊斯兰教,反之亦然。这种状况不仅在非洲宗教研究中较为突出,在全球其他地区的宗教研究中亦是一个普遍现象。[1]为加深对不同宗教的理解,倡导宗教间对话,构建和谐的宗教关系,从宗教关系史的角度来考察不同宗教之间的交流,不失为一个重要而有益的视角。

在一个存在多元宗教的地区,一种宗教一般不会单独存在于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而是会与其他宗教不可避免地产生关系。简单讲,不同宗教之间的关系就是宗教关系,既包括和谐共生的关系,也包括相互竞争甚至矛盾冲突的关系。不同的宗教关系对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发展乃至前途命运都息息相关。由于宗教往往同民族联系在一起,因此,宗教关系也常常同民族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就进一步增加了宗教关系的复杂性和敏感性。从广义上讲,宗教关系除不同宗教之间的关系外,还包括政教关系、宗教与社会的关系、本国宗教与外国宗教的关系等。本文探讨的是狭义上的宗教关系,特别是指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传统宗教之间的关系,且论述范围主要集中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因为在北非地区,伊斯兰教占绝对主导地位,宗教种类相对单一。本文拟对非洲宗教格局的形成和演化历史以及三大宗教共处面临的挑战与和谐宗教关系构建应注意的问题进行综合性探讨。

一、非洲大陆宗教格局的形成与演化

非洲是笃信宗教的大陆。非洲大陆的宗教版图,除北非在公元7世纪后就成为伊斯兰—阿拉伯世界(中东)之外,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多元宗教格局主要是20世纪以后形成的。考察非洲三大宗教关系,首先要对非洲宗教格局的形成和演化过程进行梳理,这是探讨宗教关系的前提和基础。

非洲的宗教格局,或曰宗教信仰版图,据笔者统计发现:伊斯兰教、基督教的地域分布特点鲜明,而传统宗教处于弱势地位,或退居“幕后”,或仅在部分国家占据重要地位。②北非地区主体民族是阿拉伯人,信仰伊斯兰教;从北非到萨赫勒地带,甚至再往南,特别是西非地区,伊斯兰教也占主导地位;非洲之角、东非沿海地区传统上就是受伊斯兰教影响颇深的地区;中部非洲内陆、南部非洲和西非沿海地区的居民多信仰基督教。这种宗教信仰格局既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史有关,亦与西方传教士的活动以及殖民主义统治政策有关。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不仅历史悠久、方式各异、特色鲜明,而且非洲本土化(Africanization)程度深。鉴于国内外学界对这两大宗教传播史的研究已非常深入,③笔者不再赘述,仅就其传播特色,包括一些“冷知识”做梳理,以便更好地理解非洲在全球宗教信仰版图形成过程中的地位。

(一)伊斯兰教在非洲的传播特点

其一,非洲是伊斯兰教向外扩张的第一个地区。伊斯兰教发源的阿拉伯半岛,与非洲大陆隔红海相望,在西奈半岛与埃及相连。这个特殊的地缘关系,注定了非洲成为伊斯兰教向外扩展的一个重要地区。事实上,在伊斯兰教初创时期,一些穆斯林为躲避迫害,曾逃到阿克苏姆(Aksum)王国(今埃塞俄比亚一带)寻求庇护。[2]这可能是伊斯兰教登陆非洲大陆的最早历史事件。

其二,伊斯兰教在非洲的传播方式多种多样。如北非,伊斯兰教主要通过阿拉伯穆斯林战士的军事征服方式进行传播;西非、东非沿海地区,伊斯兰教通过商业贸易、学术交流、移民联姻等方式得以传播;南非,荷兰殖民当局在开普殖民地放逐印尼穆斯林,逐步形成南非的穆斯林群体。无论哪种方式,贸易在推动伊斯兰教的传播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伊斯兰教大举向非洲扩张之前,阿拉伯穆斯林商人就已经到埃及和北非地区做生意。伊斯兰教从东非沿海向非洲内陆的扩展也是利用了先前早已存在的非洲人(如尧人,Yao)开辟的贸易路线。撒哈拉以南非洲一些以经商著称的民族,如西非的索宁凯人(Soninke)、朱拉人(Zula)、豪萨人(Hausa)以及东北非的努比亚人(Nubian)在伊斯兰教的传播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分布在其商道沿线的一个个贸易点中都能发现穆斯林谢赫的身影。可以说,跨撒哈拉沙漠贸易(trans-saharan trade)和红海的阿拉伯人的三角帆船(dhow)季风贸易,书写了伊斯兰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传播的历史。

其三,西方的殖民统治客观上推动了伊斯兰教在非洲的传播。毋庸置疑,西方殖民统治对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破坏是巨大的,但另一方面,也给非洲带来了一些新变化,如公路铁路的开通、城镇的兴起、贸易路线的改善、通信方式的改变等等,客观上促进了伊斯兰教的传播。此外,英法殖民主义者的一些统治政策,也加快了伊斯兰教的传播进程。

(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特点

其一,基督教在非洲的历史悠久,已在非洲大陆存在了2 000多年。基督教的一些古老的宗教形式在埃及、马格里布和阿克苏姆王国存在的历史,远远早于基督教在欧洲许多地方的历史。但撒哈拉以南非洲与基督教的接触则是近代的事情了。

其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史中有大段空白期(公元7—15世纪)。公元1世纪基督教传入北非并得到初步发展。7世纪随着伊斯兰教的扩张,基督教除埃及的科普特教会(Coptic)和埃塞俄比亚正教(Orthodox)外,在非洲基本销声匿迹了。究其原因,基督教在北非本土化不深,加上罗马教廷对北非基督徒采取高压统治,因而北非基督徒在面临阿拉伯穆斯林战士征服时,不仅很少抵抗,反而拥护伊斯兰教。有学者指出,基督教与当地传统宗教相互排斥,特别是基督教对当地传统宗教信仰缺乏起码的包容,不但漠视、否定非洲传统宗教,还破坏和瓦解非洲传统社会结构,这也是早期基督教在北非立足不稳的一个主要原因。[3]

其三,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方式相对单一。如前所述,伊斯兰教在非洲的传播是以多种方式进行的,即使在武力征服的北非,后来也是通过大量阿拉伯人的移民和定居,才最终完成了伊斯兰化和阿拉伯化的。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是15世纪伴随着大航海的到来才真正开启的,当时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比利时人、荷兰人等传教士和探险家沿非洲海岸,从西非、南非到东非、非洲内陆接踵而至。起初,西方传教士在非洲的基督教传播并不很成功,究其原因,除热带疾病流行等制约因素外,缺乏本土传教士加入、漠视本土宗教文化也是一大重要原因。相比之下,伊斯兰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传播和发展就快得多,这与非洲人主动参与伊斯兰教的传播有关。无论是西非商人,还是宗教改革运动的领导人,如乌斯曼·丹·福迪奥(Usman Dan Fodio, 1757—1817)都是非洲人,用塞内加尔著名历史学家谢赫·安塔·迪奥普(Cheikh Anta Diop,1923—1986)的话说,就是“黑人酋长”(Black chiefs),他们主动加入伊斯兰教的传播行列,这也是伊斯兰教能在非洲快速传播的一个重要因素。[4]

其四,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分布与殖民统治方式密切相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东非,除沿海主要受伊斯兰教影响外,内陆地区受其影响并不大,加上东非自然条件好,吸引了大批白人殖民者在此聚居,因此,基督教也就逐步在该地区占据了主导地位。[5]殖民统治时期,在伊斯兰教盛行的地区,殖民当局通常不仅会适度抑制传教士们的热情,同时还会约束天主教传教团的行动。[6]法国殖民当局决定同塞内加尔苏非(Sufi)教团领导人合作时,就同罗马天主教传教团达成一致意见,将其传教活动限定在塞内加尔沿海地区以及塞雷(Serer)和迪奥拉(Diola)非伊斯兰教地区。[7]英国在尼日利亚北部实行“间接统治”(Indirect Rule)时,出于拉拢北方穆斯林权贵、安抚穆斯林民众的需要,也对基督教传教士的传教活动进行了限定,因而在尼日利亚形成了一个中部地带(The Middle Belt),成为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缓冲区。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非洲本土教会和独立教会的兴起和发展,基督教对非洲产生了深远影响。

综上,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两大外来宗教在与非洲传统宗教的互动、碰撞和交流中,逐步形成了各自的优势地带和影响区域,最终被越来越多的非洲人所接受。根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0年的报告,仅仅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宗教版图就发生了十分显著的变化。1900年以前,穆斯林和基督徒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属于少数群体,大多数非洲人信奉传统宗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徒加起来占总人口的比重不到25%。然而,1900年以后,生活在撒哈拉以南和南非好望角的穆斯林人数增加了20多倍,从1900年的1 100多万人,增长到2010年的约2.34亿人。与此同时,非洲基督徒的增长速度更快,从700万人增加到4.7亿人,增长了近70倍。如今,全球超过21%的基督徒、15%的穆斯林生活在撒哈拉以南非洲。④如果将北非包括在内,从全非角度看,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非洲的信众比例大致持平。

二、伊斯兰教与非洲传统宗教的交流与影响

传统宗教是非洲各民族与生俱来的宗教,是典型的民族宗教,且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主要以拜物教、多神敬拜、祖先崇拜和图腾崇拜等为主要特征,这与伊斯兰教创立之前的阿拉伯半岛各部落的宗教形态有不少相似之处。伊斯兰教进入非洲传统宗教领地,首先面临“一神教”与“多神教”的矛盾。从宗教意义上讲,伊斯兰教是顺服唯一主宰安拉旨意和戒律的宗教,属于一神教。信奉伊斯兰教的人被称作穆斯林,意为顺服安拉的人。伊斯兰教的创立史,即是穆罕默德及其信徒与阿拉伯半岛各部落的偶像崇拜作斗争的历史。公元630年初,穆罕默德率领穆斯林征服麦加,捣毁了克尔白神殿里的所有偶像,标志着伊斯兰教取得了彻底的胜利。[8]面对非洲各民族名目繁多的传统宗教,伊斯兰教在非洲的传播经历了与传统宗教碰撞、冲突和融合的漫长过程。伊斯兰教被一些学者认为是非常适合非洲的一种宗教,这也是其非洲本土化程度较深的一个重要原因。非洲民族主义先驱爱德华·布莱登(Edward W.Blyden, 1832—1912)曾经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和传教士。起初,布莱登试图以基督教来改造非洲社会,但当他学习了阿拉伯语,研究了伊斯兰教和非洲文明,并且到利比里亚腹地穆斯林社区实地考察后,认为伊斯兰教更适合于非洲社会。相比之下,基督教从一开始就对非洲传统宗教文化采取排斥和漠视的态度,后来的基督教传教士和殖民者更是抱着所谓的“拯救黑暗大陆”的教化使命来传播基督教。因此,相对于基督教,伊斯兰教非洲化的历史更久、程度更深。

伊斯兰教传入撒哈拉以南非洲之初(公元7—15世纪),主要是一种宫廷宗教,有“宫廷伊斯兰教”(court Islam)之称。虽然当时非洲一些王国的统治者们还没有完全皈依伊斯兰教,但已雇用穆斯林作为他们宫廷的书记员和大臣,还聘用穆斯林教师来教育他们的孩子。后来,伊斯兰教逐渐向其他社会阶层蔓延。[9]很长一段时间,西非的伊斯兰教还是一种混杂的宗教,受当地风俗习惯和本土宗教的影响很大。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图塔(Ibn Battuta, 1304—1369)在其游记里对马里伊斯兰教的这种情况有过生动的描述。一些西非王国、政治实体的领导人对伊斯兰教基本上都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也有一些领导人拒绝皈依伊斯兰教,担心伊斯兰教对传统宗教构成威胁,进而削弱其作为政治领袖的合法性基础。此外,伊斯兰教很少能够渗透到萨赫勒地带以南的西非地区,该地区普通民众信仰伊斯兰教的人寥寥无几。从16世纪9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19世纪90年代,西非地区爆发的一系列宗教改革运动使伊斯兰教在西非的影响逐步增强。[10]

伊斯兰教传入非洲后,一神教观念也随之传入。伊斯兰教废除了非洲传统宗教中的一些习俗,例如埃及人向尼罗河的活人献祭等。伊斯兰教对非洲人产生影响较大的另一个领域是神学,它与末世论信仰有关,即当信徒死后,他们将进入天堂。在伊斯兰教到来之前,非洲人相信,当一个人死后,只要有人记得他,他的精神就会存在于精神世界;当没有人再记得他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消失。但事实上,许多非洲人相信祖先是他们和至高神之间的中间人。皈依伊斯兰教的非洲人认为,苏非圣徒扮演着祖先所扮演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一些非洲穆斯林仍然参加当地的传统宗教活动。此外,非洲穆斯林把宗教舞蹈——非洲传统宗教的必要元素,也引入了伊斯兰教。虽然正统的穆斯林学者对此不以为然,但非洲穆斯林普遍认为,没有舞蹈,伊斯兰教对非洲人就不会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舞蹈是他们日常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11]有包容,也有排斥,是伊斯兰教与传统宗教关系的重要特点。例如,酒在非洲传统文化和宗教仪式中占有重要地位,伊斯兰教虽然能够包容非洲传统社会的一夫多妻制(polygamy),但在禁酒问题上毫不含糊。相比之下,基督教的一夫一妻制(monogamy)与非洲传统社会习俗有很大的差异,这也是伊斯兰教在非洲比基督教更容易传播的因素之一。此外,在宗教生活中,伊斯兰教所规定的礼拜时间、斋月等宗教节日,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这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非洲穆斯林的守时观念;有趣的是,伊斯兰教要求的这种时间观念却没能让非洲穆斯林在世俗生活中做到。[12]

伊斯兰教在与传统宗教的冲突、融合中,由“在非洲的伊斯兰教”(Islam in Africa)变成了“非洲伊斯兰教”(African Islam)。当代,一些新的元素又被添加进了非洲伊斯兰教,或处于与其并存的局面,“马里伊斯兰教”给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生动案例。学者们在马里考察时发现,在首都巴马科(Bamako)大清真寺后面有一个传统市场,销售与非洲传统宗教相关的、用于医术或巫术的草药,动物的角、头和羽毛,铜器皿等。⑤伊斯兰电台所在地距离该市场仅几步之遥。自1994年以来,穆斯林改革派常常在马里伊斯兰电台做节目,告诉马里人如何做一名举止得体的现代穆斯林,禁赌是其中内容之一。但马里实行多党制以来,巴马科街头出现了不少法国赛马彩票销售点,投注的马里人在每周四的国家电视台上可看到结果,无法收看电视的马里人可从国家电台中获知结果。[13]

我们还可以看看尼日利亚的例子,感受一下这种深度融合。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传入尼日利亚后,出现了三大宗教共存的格局。有趣的是,许多非洲穆斯林和基督徒仍会在身处困境时公开或半公开地借助传统宗教寻求帮助。其实,这种现象并不难解释。在尼日利亚传统社会中,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体系,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深受其影响。因此,当一个人皈依伊斯兰教或基督教,新宗教并不必然涵盖以往所有的思维习惯、哲学观、社会关系和敬畏之事。因此,当一个人碰到大麻烦,两种新宗教无法消除其恐惧时,他就会借助传统宗教仪式来求得安慰。如,请求传统宗教的神职人员帮助他驱除邪恶,占卜未来;通过佩戴护身符、驱魔物件、一些被奉若神明的东西来求得庇佑等。

三、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共处、竞争和冲突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是当代非洲最大的两个宗教,它们都起源于非洲之外,由于起源地与非洲相距较近,很早就被传到了非洲。因此,我们首先要从悠久的历史背景来考察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在非洲的关系。其次,非洲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本土化程度都较深,成了非洲的两大宗教,考察二者的关系要立足于非洲国家的具体国情,特别是民族、宗教背景。不同背景下,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不尽相同,即使是在同一个国家也相差很大。最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作为世界性的宗教,二者在非洲的关系也是全球宗教关系的一部分,一定程度上要受到外来因素,特别是非洲之外的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关系的影响。梳理历史长时段,聚焦非洲国家,放眼全球,既不能大而化之,也不能以偏概全,这是我们考察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关系的基本方法。

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经历了复杂漫长的历史,其间也夹杂着两大宗教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甚至是残酷的宗教战争。进入现当代以来,因极端势力和恐怖主义等问题,二者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了。全球范围内的这种关系,在非洲大陆也表现得较为突出,因为非洲也常常被人们视作是一个伊斯兰世界和基督教世界一分为二的大陆,即使这样的划分实际上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简单化概括。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非洲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公元615年,近100名穆罕默德的追随者迁徙到阿比西尼亚,阿比西尼亚国王询问了穆斯林之后认为,穆斯林的信仰和基督徒的宗教传统实际上是一样的。至今还保留在厄立特里亚的红海港口城市马萨瓦(Masawa)的一处遗址,是伊斯兰世界的第一个圣地,讲述的就是公元615年伊斯兰教正式创立前的这个重要事件。时至今日,厄立特里亚也以多元宗教和平共处而著称,首都阿斯马拉(Asmara)的大清真寺、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呈一条线排列,成为著名的地标性建筑。从历史上讲,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作为外来宗教进入非洲大陆后,总体上二者的关系是和平共处的。但是,由于这两种宗教是排他性的宗教,都有较强的扩张性。因此,非洲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会不可避免地产生矛盾和冲突。综上,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和谐共处与矛盾冲突并存的状态。穆斯林和基督徒既可以在非洲友好地居住在一起,有时会跨越宗教界限,相互学习和借鉴,有时会皈依对方的宗教或相互通婚,但有时也可能发生冲突。[1]

考察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还要注意以下几点:

第一,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受非洲不同国家的宗教势力影响。不同宗教在非洲国家的地位和势力是不同的:有的国家伊斯兰教占主导地位,基督教占次要地位,如塞内加尔;有的国家基督教占主导地位,伊斯兰教占次要地位,如肯尼亚、南非;还有的国家,比如尼日利亚,两种宗教势均力敌。在不同宗教格局的背景下,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呈现出不同的形式。非洲国家的多元性和复杂性,非洲宗教的多元性和多样性,都要求我们在考察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时要分时间和地点,不可一概而论。

第二,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受非洲国家领导人以及国家宗教政策的影响。如,94%以上人口都是穆斯林的塞内加尔,开国总统列奥波尔德·塞达·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是天主教徒,他之所以能长期执政,而且还能使国家保持长期的和平与稳定,这与桑戈尔政府的民族宗教政策有很大的关系。桑戈尔非常注意与塞内加尔各大苏非教团保持良好的关系。反观尼日利亚,易卜拉欣·巴班吉达(Ibrahim Babangida)担任军政府首脑时,尼日利亚秘密加入了伊斯兰会议组织,引发了基督徒的恐慌和抗议。因为尼日利亚是一个政教分离的世俗制国家,加入该组织显然违背了这一原则。为了安抚尼日利亚基督徒的情绪,尼日利亚虽然仍是伊斯兰会议组织(2011年改名为伊斯兰发展组织)的成员,但总体上较为低调。再如西非小国冈比亚是一个穆斯林占主导地位的国家,90%的人信仰伊斯兰教,但国内也有少数基督徒。冈比亚在叶海亚·贾梅(Yahya Jammeh)统治时期,一度将国名冈比亚共和国改为“冈比亚伊斯兰共和国”,引发国内基督徒的广泛抗议,国际舆论也是一片哗然。结果,贾梅改国名的闹剧很快就草草收场,恢复了原来的国名。

第三,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也受外部因素的影响。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全球任何一个地区发生的关于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关系的事件都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传递到非洲大陆,从而在非洲引起连锁反应。西方世界发生的涉及穆斯林、伊斯兰教事务的一些事件,在全球包括非洲地区也会引发连锁反应,比如2001年震惊全球的9·11事件、2006年的丹麦漫画事件、2015年法国《查理周刊》事件以及美国为首的全球反恐,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的影响,⑥都会引发非洲基督徒的反应,对非洲基督徒的心理产生影响,从而影响其对穆斯林的认知。

第四,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也受宗教非政府组织的态度影响。在大多数非洲国家,都有数量不等的伊斯兰教的组织和基督教的组织。从总体上看,这些宗教组织的主要目的是维护本国穆斯林或基督徒的地位和利益。但是,也有一些宗教组织受极端思想的影响会采取一些激进的、甚至是暴力的方式来谋求自己的利益。比如,在尼日利亚,就有不少穆斯林的激进组织,他们的言谈举止令该国的基督徒忧心忡忡。作为回应,尼日利亚基督徒建立了尼日利亚基督教协会,也是一个较为激进的组织。这些组织及其活动并不利于两种宗教的和平共处。不过,我们也看到,非洲国家也有一些寻求宗教对话与协调的组织,它们或者是跨宗教的一些组织,或者是一些非政府组织等,这些组织打破民族宗教界限,助力推进民族宗教关系和谐发展。

随着全球化的纵深发展和信息技术的不断进步,非洲穆斯林同其他大洲的穆斯林群体建立了密切联系。他们对有关伊斯兰世界发展的全球性事务和热点问题抱有浓厚的兴趣。随着全球格局的变化,非洲一些地区的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信仰者出现极化现象。特别是宗教极端势力的出现,给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增加了一些不确定因素。伊斯兰极端势力甚至是打着伊斯兰旗号的恐怖组织,正威胁着穆斯林和基督徒传统上和平共处的宗教大局。不过,从总体上来说,绝大多数非洲穆斯林依然是比较温和的,遵循的还是历史上的伊斯兰教教义,具有包容、温和的特色。只有通过对非洲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关系的长时段的历史考察,我们才能认识这两大宗教在非洲既矛盾冲突又和平共处的关系。尼日利亚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矛盾较为突出的国家,即便如此,默里·莱斯特(Murray Last)指出,尽管尼日利亚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爆发过多次冲突,甚至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和巨额财产损失,但人们不应当被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等学者提出的“文明冲突论”所蒙蔽。尼日利亚的宗教暴力只是局地化,而且是在特定条件下爆发的。从总体上说,穆斯林和基督徒在尼日利亚和平共处已逾一个世纪,二者与传统宗教信仰者也没有多少矛盾。此外,不同宗教信仰者身份的互相转换并不鲜见,家庭成员拥有不同宗教信仰的现象也不奇怪。尼日利亚宗教冲突的热点地区集中在高原州的农村地区、乔斯、卡杜纳以及卡诺,但各地区爆发冲突的原因差异很大,无法简单地用穆斯林和基督徒的矛盾来概括。因此,鼓吹所谓“文明冲突论”的人身后其实另有目的。[14]尼日利亚的例子可以说是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关系在非洲的一个典型案例。

结 语

当今世界,很少存在单一宗教国家,多元宗教国家是一种普遍现象,这在非洲表现得更为突出。在多元宗教国家里,宗教关系是很重要的议题。和谐的宗教关系对国家的和平稳定,对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都会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相反,紧张的宗教关系,容易使国家陷入动荡甚至是宗教战争,往往还会引发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因此,如何营造良好和谐的宗教关系,是非洲国家治理的重大议题,也是全球治理的重要议题。

非洲国家的宗教关系,特别是非洲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关系,事关非洲国家的前途命运。从历史上看,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非洲曾长期共处,虽然也有摩擦,但和平共处是历史主流。现代非洲国家大多脱胎于西方殖民主义者所建立的殖民地,百余年的殖民统治打断了非洲人民自主的国家构建过程,往往将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地区纳入一个“国家”,这在很大程度上为独立后非洲国家宗教矛盾的累积和爆发埋下了祸根。

从总体上看,非洲伊斯兰教和基督教长期共处是大局,但在不同的国家或同一个国家的不同历史时期,宗教关系出现紧张的局面也并不鲜见。非洲国家宗教关系受内外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从内部因素看,国家宗教政策,两种宗教力量对比,两种宗教不同的处世观、不同的诉求以及不同的问题解决方式都有可能影响宗教关系的和谐和共处。从外部因素看,宗教极端主义、西方世界的反恐战争、基督教对伊斯兰教的不公正或有争议的态度等等,都可能引发宗教关系的紧张甚至是恶化。若如是,其对非洲国家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对非洲国家来说,构建和谐稳定的宗教关系对国家发展和长治久安意义重大。非洲国家应从战略高度来认识这一问题,在民族宗教问题治理中,应综合施策,既要保证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又要使其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进行宗教活动。此外,还应大力推动民族国家构建,培育对国家民族的认同,让国族认同取代宗教认同,无论是伊斯兰教认同,还是基督教认同,宗教认同在涉及整个国家的时候,都会产生不利于公民意识的培养。对非洲国家来说,构建和谐稳定的宗教关系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一项长期任务。

注释:

①参见OSTEBO T. Routledge handbook of Islam in Africa.London:Routlegde,2022;NGOM F, KURFI M H, FALOLA T.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Islam in Africa.Cham:Palgrve Macmillian,2020;BONGMBA E K.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christianity in Africa.New York:Routledge,2016.

②笔者梳理了54个非洲国家的宗教概况,传统宗教信仰者仍占较大比例的国家包括:安哥拉(38%)、布基纳法索(50%)、多哥(70%)、刚果(50%)、津巴布韦(40%)、马达加斯加(52%)和南苏丹(65%)。资料来源于中国外交部非洲国家概况,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fz_677316/.

③参见LEVTZION N, POUWELS R L. The history of Islam in Africa.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0; ISICHEI E. 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in Africa: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 London: Society for Promoting Christian Knowledge, 1995.国内学者的研究参见李维建:《西部非洲伊斯兰教历史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郭佳:《从宗教关系史角度解读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历程》,《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④Pew research center, tolerance and tension: Islam and Christianity in Sub-Saharan Africa, April, 2010:i.

⑤笔者在马里、塞内加尔和吉布提等伊斯兰教国家调研时均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⑥伊斯兰国的影响已蔓延到非洲,且呈愈演愈烈之势。非洲一些宗教极端组织向其效忠后,建立了伊斯兰国的分支机构,主要分布在以下国家和地区:利比亚、阿尔及利亚、埃及西奈半岛、突尼斯、西非省(尼日利亚、大萨赫勒地带)、索马里、中非省(刚果金、莫桑比克)。具体可参见WARNER J. The Islamic State in Africa. London: Hurst & Company,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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