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与金接伴使田彦皋交往考*

胡传志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乾道六年五月八日，范成大受命假资政殿大学士、左太中大夫等职衔出使金国，求归还宋陵寝地与更改受国书礼，八月戊午(十一日)，渡过淮河，进入金国境内。据其《揽辔录》记载，“虏遣尚书兵部郎中田彦皋、行侍御史完颜德温为接伴使副，皆带银牌”，于“丙戌(九月九日)，至燕山城外燕宾馆”，“戊子(十一日)，早入见，……壬辰(十五日)入辞，癸巳(十六日)出馆，丁巳(十月十一日)至泗州，与送伴使田彦皋、完颜德温叙别”。[1]11-16范成大与田彦皋等人相处正好两个月，虽然在此期间范成大因受国书礼与金世宗发生争执，一度紧张，但范成大与田彦皋的交往比较融洽，有以下三条证据。

其一，《揽辔录》多次提及田彦皋，都很友好。例如：

乙酉(九月八日)，过良乡县。是日大风，几拔木。接伴使云：“此谓之信风。使人远来，此风先报，使入城。”

丙戌，至燕山城外燕宾馆。燕至毕，与馆伴使副并马行柳堤，缘城过新石桥，中以杈子隔绝。道左边过桥，入丰宜门，即外城门也。过石玉桥。燕石，色如玉，桥上分三道，皆以栏隔之，雕刻极工。[1]14

“信风”之说，当是戏言。范成大与田彦皋、完颜德温并辔而行，观赏燕京景色，心情轻松愉快。直到任务结束，范成大与他们在泗州“叙别”，“叙别”二字包含友情。

其二，范成大在纪行组诗中四次提到接伴使。有时，接伴使赠送范成大美酒和风味。《临洺镇》题下注曰：“去洺州三十里。洺酒最佳，伴使以数壶及新兔见饷。”诗曰：“竟日霜寒暮解围，融融桑柘染斜晖。北人争劝临洺酒，云有棚头得兔归。”[2]152连日寒冷，终于解除，夕阳原野，散发着融融暖意。在如此美好的时光里，举行宴饮，接伴使们争相劝他品尝特色美酒和“棚头”(玩鸟、打猎之类闲人)刚捕获的兔子。诗中洋溢着快乐美好的情绪。

有时，接伴使盛情邀请范成大游览园林。《柳公亭》题下自注：“在邢州城北小园中，伴使邀客入游，云旧有流杯，今废。园正对太行马鞍一峰，极崷崒。”诗曰：“主人敬客有馀情，催唤绳床坐柳亭。曲水流觞非故物，马鞍山色旧青青。”[2]152范成大为情为景所动，写下此诗。

有时，接伴使抱怨途中饮食不佳，如《栾城》题下自注：“县极草草，伴使怒顿餐不精，欲榜县令，跪告移时方免。”[2]154

接伴使还与范成大共庆重阳佳节。《燕宾馆》题下自注：“燕山城外馆也。至是适以重阳，虏重此节，以其日祭天，伴使把菊酌酒相劝。西望诸山皆缟，云初六日大雪。”诗曰：“九日朝天种落欢，也将佳节劝杯盘。苦寒不似东篱下，雪满西山把菊看。”[2]157虽然天气寒冷，情绪低落，但接伴使的热情款待足以宽慰其心情，“雪满西山把菊看”，更是南方难得一见的景观。元人陈栎引用《卢沟》《燕宾馆》二诗，盛赞道：

读石湖此诗，方略得卢沟、西山二景着落。游京师者，必能如范公之辞章大家，有眼力，有考究，方得诸景之实。[3]

此外，范成大还即兴创作《水调歌头·燕山九日作》，词中“对重九、须烂醉，莫牵愁。黄花为我，一笑不管鬓霜羞”云云，写的便是这场把菊饮酒的欢乐场景。以上所记“伴使”没有具体姓名，尽管不能都等同于田彦皋，但一定包括正使田彦皋在内。榜打县令之恶行，绝非田氏所为；游园赏菊之雅事，也非完颜德温、耶律宝辈所好。

其三，大概在重阳节当天，范成大作《踏鸱巾》诗，将田彦皋直接写入诗中：“重译知书自贵珍，一生心愧踏鸱巾。雨中折角君何爱，帝有衣裳易介鳞。”题下自注曰：“接送伴田彦皋爱予巾裹，求其样，指所戴踏鸱有愧色。”[2]157“踏鸱巾”是女真族服饰，从诗中来看，女真族重译(翻译)与汉族文人田彦皋等人都佩戴踏鸱巾。范成大有感于翻译和田彦皋的羞愧之色，用东汉郭泰遇雨下折的头巾形容自己所戴的普通文人头巾，进而指出皇家还有更好的“衣裳”，可以替代落后原始的“介鳞”。“踏鸱”“介鳞”都含有贬低之意，流露出民族歧视的倾向，故为《四库全书》所不取。但细味此诗，范成大讥讽的重点应是女真族“重译”，而非田彦皋。

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赴苏州拜谒范成大，特作《石湖仙·寿石湖居士》，该词还敷衍这桩往事，曰：“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见说胡儿，也学纶巾欹雨。”[4]其中“胡儿”不可能指田彦皋。对范成大使金途中的佚闻趣事，姜夔除阅读范成大上引文献之外，还很可能听过范成大本人的叙说。姜夔以“胡儿”来替代接伴使，应该符合范成大诗歌的原意，否则他不可能用于寿词之中。范成大去世之后，姜夔作《吊石湖》诗，仍有“尚留巾垫角，胡虏有知音”[5]之句。范成大对田彦皋向慕华风有所肯定，“雨中折角君何爱”，不无亲切之感。

范成大与田彦皋的交往是宋金交聘使节中的珍贵文献。楼钥《北行日录》虽然记载了金朝接伴使的一些活动，但多是些琐碎的日常事务。范成大与田彦皋的关系为何如此亲切友好？除和平的时代大背景之外，一定与田彦皋其人有直接关系。时外交无小事，事关国体，金国派出的接伴正使通常由汉族文人担任，副使由女真族军人担任。田彦皋出任接伴使，必然是经过金王朝认真选拔的。可惜，我们对其人一直知之甚少。

田彦皋名声有限。在宋代文献中，他是范成大的接伴使，但由于是金人，宋代文学研究界对其缺乏考证；在金代文献中，他仅见于元好问所编《中州集》卷十《醉轩姚先生孝锡》附注中，亦未引起金代文学研究者的注意。于北山《范成大年谱》只是在行文中用夹注的方式引用了周必大的一句评价[6]，书后所附人名索引甚至未列其人姓名，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本《揽辔录》未出注，《中州集校注》卷十《醉轩姚先生孝锡》末附田彦皋悼诗一首，亦未出注。惟有薛瑞兆《新编全金诗》卷十七为其撰写小传，略云：“田彦皋，号丹元子，始末未详。正隆五年，仕为京兆府户判。大定二十八年，以河中尹奉使南宋贺正旦。”[7]其中仍有较多疏漏。

身为闻名南宋的接伴使，沟通宋金的使节，田彦皋早已消失于尘烟之中。如果能钩沉其事，不仅有助于进一步理解范成大光耀千古的使金绝句，还有助于进一步丰富对宋金使节交往的认识。所以，兹据相关史料，缕述如次。

田彦皋的生卒年。淳熙十四年十月，田彦皋、完颜琥出使南宋，祝贺宋孝宗生辰——会庆节，南宋赵善悉、韩侂胄担任接伴使。赵善悉曾上奏右丞相周必大：“正使田彦皋见任河中府尹，年六十八岁，尝接伴范成大，极有文学，借吏部尚书以来。”[8]2624据此可知，田彦皋生于宣和二年(1120)，比范成大年长六岁。由此亦可见金廷对接待范成大的重视程度。田彦皋的卒年不详，当在金章宗年间。

正隆五年(1160)前后，田彦皋任京兆府户判。前引薛著据曹谊《重修碑院七贤堂记》残碑中“总判吕公应熊、府判毕公棣、户判田公彦皋、度判孙公鼎年……时复诣学，助其犒劳”[9]等语，以及该碑的写作时间正隆五年，确定田彦皋时任京兆府户判。七贤堂纪念张载、吕大忠、吕大防等当地名流，其时，田彦皋41岁，参与了七贤堂的重修工作。

大定十年(1170)前后，田彦皋任兵部郎中,见前引《揽辔录》。周必大《资政殿大学士赠银青光禄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作“吏部郎中”，疑误。又称“彦皋文儒，深敬慕公，至求巾帻效之”[8]914，所言当据范诗《踏鸱巾》或范成大本人叙说。

大定二十一年(1181)，田彦皋任西京都转运使，作《吊姚孝锡》诗。《中州集》卷十《醉轩姚先生孝锡》言姚氏卒后，“名士大夫为诗以吊者数十人”，并依次注引胥持国、刘迎、李仲略、毛麾、田彦皋、王寂、党怀英等人诗歌，称“西京都转运使丹元子田彦皋云：淋浪风月三千首，游戏尘凡八十秋。三径尚存元亮菊，五湖空负子皮舟”[10]。可见，“丹元子”为其号，时任西京都转运大使，已是名士夫。《中州集》载姚孝锡“八十三乃终”[10]2575，考王寂《拙轩集》卷六《姚君哀词》谓姚孝锡“大定辛丑八月日以疾终，春秋八十有三”[11]，“大定辛丑”为大定二十一年。《吊姚孝锡》是田彦皋唯一传世之作，前两句切合姚孝锡长期隐居不仕、擅长作诗的生平经历；后两句借陶渊明、范蠡之典，伤悼物是人非，既饱含深情，又富于诗意，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后来，接待田彦皋的南宋官员赵善悉称他“极有文学”[8]2624，当是基于更多的感性认识。爱好诗歌，是范成大与田彦皋友好交往的重要基础。

大定二十七年(1187)，田彦皋任河中府尹。九月，与副使完颜琥一同出使南宋贺生辰。《金史》卷八《世宗纪》记载，九月，“以河中尹田彦皋等为贺宋生日使”[12]217。不巧，太上皇宋高宗于十月八日驾崩，田彦皋一行祝寿使命遇阻。《宋史》卷三十五有简单记载：“(淳熙十四年十月)己丑(二十二日)，金遣田彦皋等来贺会庆节，诏免入见，却其书币。”[13]其间，田彦皋体现了很高的文化修养和很强的应变能力。当他在途中听闻高宗讣音时，“闭船号泣，戒三节人毋得饮酒歌呼”[8]2624。宋孝宗听说后，为之感叹：“毕竟是中原人。”[8]2689宋孝宗将他与女真等北方民族区别开来，是高看一眼。田彦皋抵达杭州之后，宋金双方陷入两难境地。田彦皋一行要完成出使使命，但又不能以贺寿名义;宋孝宗理应接受金国国书，但服丧期间，亦不能接受对方贺寿。双方多次交涉，金国引接官虞用康说：“我大使晓了肯如此，只是副使女直有些拗，若在朝见前发回甚好。”[8]2624最终田彦皋理解宋孝宗的难处，不再坚持面见孝宗，只要得到宋朝牒文、返回复命即可。(1)关于此次外交纷争，详参许浩然《从周必大〈思陵录〉看淳熙十四年宋金外交之隐秘》，《殷都学刊》2015年第2期第40～45页。

大定二十八年(1188)十一月，田彦皋再次出使南宋，祝贺新年。《金史》卷八《世宗纪》载：“(十一月)甲辰(十三日)，以河中尹田彦皋等为贺宋正旦使。”[12]220《金史》卷六十一《交聘表》载：“十一月，以河中尹田彦皋、吏部侍郎移剌仲方为贺宋正旦使。”[12]1539-1540田彦皋这次例行出使，引起南宋的高度重视。右丞相周必大于十二月十日上奏孝宗：

虏使田彦皋乃向来范成大泛使时接伴，其文采议论大段过人，且知向慕中国。昨日侍从多来说，馆伴使副中须择得一知书者，准备应酬。虽赵不流亦如此说，不敢不奏。[8]2327

赵不流是南宋宗室成员，时任临安知府。因为田彦皋曾接待过范成大，加之其文采过人，周必大、赵不流建议挑选知书识礼、娴于应对的文人担任馆伴使。第二天，周必大又面奏此事。其时，朝廷已经决定由郑嗣宗、赵不慢担任馆伴正副使，周必大再次“密奏”：

虏使田彦皋极知书，乾道间范成大充泛使，彦皋接伴，说话通情。今宜择知古今者为馆伴。至是，上宣谕令于卿监内别选人。予因奏：“彦皋去年在路闻高宗升遐，泣于驿中。”上曰：“毕竟是中原人。”既而具郎中以上姓名缴入，御笔点葛廷瑞。[8]2689

据上下文，“葛廷瑞”当是“诸葛廷瑞”之误。经过周必大一再上谏，最终撤换了郑嗣宗，改由诸葛廷瑞、赵不慢担任馆伴正副使。郑嗣宗生平不详，诸葛廷瑞为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曾任惠州知府、吏部侍郎、起居舍人等职。十九日(庚辰)，诸葛、赵二人朝辞，宋孝宗还下宣谕，告诫他们注意“礼数”。二十七日(戊子)，田彦皋一行朝见孝宗。周必大记载：

戊子，大风而晴。垂拱殿东楹坐，引北使中奉大夫吏部尚书田彦皋、副使广威将军户部郎中耶律仲方朝见。国书云：“献岁发春，式属亨嘉之会；顺时讲好，益敦信睦之风。爰遣使车，往敷庆币，方履新阳之序，茂膺多福之宜。”[8]2690-2691

二十九日，田彦皋、耶律仲方等人游览天竺寺。次年正月初三，观赏钱塘江潮，初六辞行。南宋回以国书曰：

人正肇启，感岁序之载更；使传来临，识信盟之益固。祇承书惠，兼致币将。佩礼意以惟深，饰谢缄而敢后？悃惊是达，铭篆奚胜？[8]2691-2692

此时，田彦皋70岁。此后，田彦皋生平失考。

田彦皋两次出使南宋，范成大都在苏州，他们无缘在杭州相见。能否在苏州相见？无材料可稽，只能付之阙如。不管如何，在范成大的口头宣传和作品传播影响之下，田彦皋始终以范成大接伴使的身份，为赵善悉、周必大等人所熟知。田彦皋通情达理、富有才华的个性和杰出表现，赢得宋孝宗、周必大等南宋君臣的好评和敬重，从而为宋金使节友好交往留下了难得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