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永恒感”

2022-12-17 02:45朱良志
学术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生命艺术

朱良志

(北京大学 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金农弟子罗聘为他性格孤僻的老师画过多幅画像,有一幅画金农于芭蕉林里打瞌睡。金农题诗道:“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1〕

罗聘为何将老师置于绿天庵(芭蕉林)中?芭蕉是易“坏”的,他的老师一生艺术就纠结在“坏”与“不坏”间。〔2〕在金农看来,人的生命如芭蕉一样,如此易“坏”之身却要眷恋外在名与物,哪里会有实在握有!所以,为人为艺要在虚幻的绿天庵中冷静下来,着力发现“四时保其坚固”、〔3〕不随时变化的“不坏”之理。世界如幻梦,“长安卿相”们(为知识、欲望控制的人)只知道追逐,而真正的觉悟者要在生灭中领略不生不灭的智慧。

这不生不灭的“不坏”之理,是中国艺术的永恒情结。唐宋以来中国艺术有太多关于永恒的纠结,诗、书、画、乐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关于永恒的“作业”。即使小小的盆景,或是方寸的印章,似乎也在诉说着“不坏”的念想。

什么是永恒?它当然与时间有关。一般理解的永恒,大体有三种:一是肉体生命的延长,所谓“芳龄永锡”,如历史上有人炼丹吃药,企图延长生命;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所谓“芳名永存”,英雄、权威、王朝、家族名望等追求,波诡云谲的历史往往是由这些念想策动的;三是归于神、道、理的永恒法则,所谓“至道无垠”,这是绝对的精神依持。

而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的永恒,根本特点是非时间的,总在“四时之外”徘徊。时间的绵长、功名的永续、终极价值的追求等,不是他们考虑的中心。他们追求的永恒,是关乎生命存在的基本问题:面对脆弱易变的人生,到艺术中寻找底定力量;身处污秽生存环境,欲在艺术中觅得清净之所;为喧嚣世相包围,欲到艺术中营建一块宁静天地;为种种“大叙述”所炫惑的人,要在当下直接感悟中,重新获得生命平衡。等等。

这超越时间与历史的永恒,不是外在赋予的,而是在当下即成心灵体验中实现的。像唐代禅宗一首著名法偈所说:“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4〕这一“物”,非时非空,为万象之“主”,不随四时凋零;这一“物”,不是什么永恒的物质存在或者绝对的终极价值标准,就是人心中存有的那一种从容优游于天地间的感觉。

不是追求永恒——物质的永远占有、精神的不朽,〔5〕而是追求永恒感,那当下此在从容优游的生命体验。这永恒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理想境界。

下面从五个方面来讨论这一问题:一是永恒在生生接续,这是中国艺术永恒感的最为基础的观念;二是无生即长生,超越生灭,才能臻于恒常,这一思想对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发展有支配性影响;三是崇尚天趣,人工在分割,天趣即不朽;四是从生命价值方面说永恒,一缕微光,加入无限时空,便可光光无限,朗照世界,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五是从文人生活行止方面说超越的境界,焚香读易,茶熟香温,将人度到无极的性灵天国中。

一、永恒在生生

中国艺术对永恒的追求,有一重要观念:永恒在接续,在生生。在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发展中,这种观念表现则更为突出。这是由传统思想嘉树上绽开的花朵。

《周易》讲“生”,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更讲“生生”,《系辞上传》的“生生之谓易”,就是说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关于《周易》中“易”的解释,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是“易名三义”(简易、变易、不易)的说法。〔6〕这“三义”也影响人们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核心精神几乎可用一句话概括,即艺术创造就是以简易的方式、超越变易的表相、表现不易的生命真性。

《庄子》讲“化”,天地是永恒流转的世界,“徒处无为,而物自化”。〔7〕庄子有时将此称为“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无始无终的化育过程。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堕其天袠”——解开人真实生命的外在束缚,顺化自然,才能获得永恒。这种思想唐宋以来深深扎根到艺术的土壤中。

日本一位颇有哲思的女收藏家白洲正子(1910—1998)用通俗的语言,说东方这一智慧:“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把当下每一天都认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传交给子孙后代,再默默凋落散去,就是我心愿。”〔8〕这段话说了三层意思,一是日日是好日,夜夜有好月,活好每一天。二是生生的延续,将生命力量传给后世,将真实感悟传给后人,这是一生的工作,也是人生意义的实现。三是默默凋零,不给人间带来负担,为后续生命更好地展开。三者互相关联。只有活好每一天,你才有值得后人分享的体会;只有本着将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传下去的愿望,才能去真实面对人生;而默默凋零的念头本身,就是为生生不已的世界加持。

传统艺术中生生相联的思想,与儒学的“孝”道也有关系。“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绵延。张祥龙先生认为,“孝不是一个抽象的美德概念,它里边蕴含着原本的时间状态”。他关于孝的研究,就是通过“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逻辑,来说时间绵延的思理。〔9〕孝,在时间之轴上展开,又不能以一维延伸的逻辑来看,孝的根本意义落实在:只有生命主题的替换,没有生命清流的断竭,绵延无尽,生生不绝,乃孝之本义。

生命是一种接力,它是中国哲学所深寓的朴素之理,也是中国传统艺术所要彰显的永恒精神。诗人艺术家对此有一些颇有意味的理解角度,如:

(一)造物无尽

艺术中谈永恒,往往着眼点在如何解决生命缺场问题。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努力方向,乃在交出一份生命不缺场的答卷。他们心目中的永恒,是一种主题可替换、生命不断流的永续念想,艺术创造就要彰显这一道理。

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枯木不开花,藤蔓缠上来,开出一片好花,生命还是在绵延。中国人称古藤为“寿藤”,无论是宫殿,还是寺观建筑、私家园林,一般都有这古藤出现。看明末画家陈洪绶《橅古双册》(藏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中的《古木茂藤图》,有莫名的感动,千年老树已枯,却有古藤缠绕,古藤上的花儿依枯树绽放——一种衰朽中的生机,一首生命不灭的轻歌。陈洪绶有诗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10〕树都会枯,然而花不会绝,这是有形的延续;更有“兰虽可焚,香不可灰”的无形延伸。我们所见的世界,总是有衰朽,有枯竭,有替换,而生命却在绵延,中国艺术家说生趣,说生生,就是说这不断流的精神。宇宙乃真气弥漫、生生不绝之世界,老莲画古藤缠绕老树、嫩花绰约枯槎,画的就是这不灭的精神。

看盆景中的绿苔,石虽老,苔青青,百千年藓著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生命就这样在延续。“生意”是中国盆景的灵魂。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近之,玩之,勃勃的生机迎面扑来,人们在不经意中领略天地的“活”意,使人感到造化原来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若无的苔,再加上几片柔嫩娇媚的叶,就能产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尽的机趣。盆景在枯、老之中,追求的是无可穷尽的活意。

如家具、瓷器、青铜器鉴赏中的“包浆”,虽是旧物,但芳泽犹在,你去触摸,似能感受到前人的体温,曾经触摸过它们的代代主人已隐去,生命依然在延续,后来的人还能感受到前人的芳泽。

园林营造中,深谙构园之理的人,喜欢购置旧园来重新整修,增植花木,点缀楼台,人们看重的是其“旧气”。计成《园冶》在谈到“相地”时说:“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旧园中的老木新花,昭示着生命延续的天地之理。“因地制宜”,就包括生生绵延之理。造园,不是造一个新园,而是将天地自然之气、古今绵延之理,接入我的生命中。

这种艺术呈现方式,源于中国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青山不老,绿水长流”,〔11〕这是中国艺术的八字真言。石涛有诗云:“山川自尔同千古。”〔12〕说的是类似的意思。

在很多诗人艺术家看来,宇宙是一生命实体,生命永远不会缺场!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如同从观众席暂时走上舞台,在经历演出后,又返回观众席上,共同参与生命大戏的无限上演。运化如流,生生不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流逝,人无法控制,但生命在延续,樱桃一年一年生,芭蕉的绿天庵年年还会打开。正像唐代懒瓒和尚诗所云:〔13〕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14〕

“春来草自青”,一切都在延续,人不能以为自己缺场,假定这世界就不存在,水还会流,云还在飘,山还会绿,生生接续,无有止息。

苏轼《前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造物无尽,生命无尽,人放弃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节奏中,便有永恒。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说的就是这意思。这“情”,乃是生生相连的义脉,而不是物质的永远占有。

(二)亡既异存

陶渊明人生哲学主旨是对永恒的思考。“悲岁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终点移动的过程,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生命不可久长的悲伤,但他认为,人生“有尽”,又可以说“无尽”。他在《自祭文》中说:“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此身已化(亡),作为一独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尽头,但“化”不等于彻底消失,而是“异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所谓化作春泥更护花,加入另一种生命形式,另一种荣悴崇替中。他的“托体同山阿”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一方面说人肉体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说归于大地怀抱、同于生生的永恒。

老子说:“谷神不死。”归于“谷神”,归于永恒的大地怀抱,便有“不死感”——永恒的安宁。陶渊明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纵望宇宙,俯仰人生,将自我放在缅邈时空、放在宇宙的大循环中,永恒的安宁便在内心里渐渐弥散开来,如大地一样绵延延伸。这或许就是《周易》坤卦彖辞所说的大地胸怀——“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三)盈虚消息

明末戏剧家、造园家祁彪佳在浙江绍兴有寓山园,所作《寓山注》,对其中每一处景点命名加以说明,可谓中国造园史上的经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点以“读易居”为名。他说:

寓园佳处,首称石,不尽于石也。自贮之以水,顽者始灵,而水石含漱之状,惟读易居得纵观之。居临曲沼之东偏,与四负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鱼鸟,及于匝岸燃灯,倒影相媚,丝竹之响,卷雪会波,觉此景恍来天上。

既而主人一切厌离,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朱,聊解动躁耳!予虽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于盈虚消息之道,则若有微窥者。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塿寸土,安能保今日之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却怪李文饶朱崖被遣,尚谆谆于守护平泉,独不思金谷、华林都安在耶?主人于是微有窥焉者,故所乐在此不在彼。〔15〕

这段话由园林营建实例,来体会大易“生生即永恒”的道理。彪佳认为,他造此园,不光是为了造一个物质空间来居住,造一处美丽风景来欣赏,而是为了造一个安顿自己生命的世界,在这里体会“盈虚消息”的宇宙运演之理。

这段文字讨论了几种追求永恒的方式,一是重物,他认为,物不可能永在,唐李德裕爱园如命,集天下奇珍于平泉,放逐边地,还不忘叮嘱子孙保护好平泉,“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但平泉还是消失在茫茫历史中。二是重名,这也无法永恒,历史的星空闪烁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最终还不是渺无声息。然而,在此二者之外,确有一种永恒,“自有天地,便有兹山”,山川依旧,生生绵延。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中所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16〕盈虚消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临人。

这位艺术家身坐“读易居”,在这水石相激处,俯仰清流,意深鱼鸟,读天地之“易”数,体造化之机微,感受生机勃郁世界的脉动,“稍解动躁”——跳出得之则喜、失之则忧的欲望洪流。人生短暂,生命有限,加入大化节奏中,就会欣合和畅,这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乐在此不在彼”:在此——独特的生命体验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踪里。有限之生,可以有无限之意义。

(四)杖藜行歌

《二十四诗品·旷达》品云:“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此品说生命中的“旷达”情怀,谈的是永恒问题。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从两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讲,生生灭灭,生就意味灭,谁人没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万代还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无限言之,每一种生命都是永恒的,人加入生生接续的大化流衍中,便获得真确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样,自有千古。

中国艺术家崇尚“旷达”的命意正在于此。放旷高蹈,达观宇宙,人生既有限又无限,既短暂又绵长。传宗接代的宗法延传,是一种接续;人在体验中加入大化流衍节奏,同样可以获得接续的力量。旷达,是关于生命接力的顿悟。

古代士人推崇的杖藜行歌境界,便是这洞见永恒旷达情怀的体现。杜甫《夜归》诗说:“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17〕杖藜行歌代表一种潇洒倜傥的人生境界。虽然满蕴生命忧伤,虽然在人生竞技场上成了折翅的鹰,但我仍可醉眼看花,狂对世界,卒然高蹈,放旷长啸。我仍能以自己衰弱的身体,凭借支撑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之舞。百年人照样可唱千年调,短暂行照样可存苍古心。

杖藜,是说人生过程的艰难,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弯了腰,但我照样可以歌啸天地间!

二、无生即长生

上引懒瓒所说的“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万法皆尔、本自无生的思想,触及传统艺术永恒观念另一个向度:无生。这是从荡却外在遮蔽方面说不朽的。

无生,意思是不生不灭,也就是不以过程性时间观看世界,要透过生灭表相,去观照生命的真实。上文所说的枯藤老树新花的创造,你说它生,树已枯,你说它灭,老干上有了藤,有了花。它以生生灭灭为方便法门,来示现不生不灭的智慧。

中国艺术荒寒寂寞境界的创造,与此也有关联。如清戴熙所描绘的“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18〕就是以不生不灭的寂寞来照亮生命宇宙。

无生哲学要说一个道理:不能仅从生的表相——活泼的样态来看世界。春天是流动时间秩序中的一个片段,生机盎然也只是生命呈现的一种表征,“春来草自青”,也意味着“春去群花落”,仅仅从过程性、从外在状态上追求活泼生机,那是表面功夫。

中国艺术要荡去追求活泼面目的迷思,发现盈虚消息生灭过程中所蕴涵的生命潜流,它执意追求的是:永恒的春天,永远的绿色,不谢的花朵。老子所说的“常道”,其实就是这不谢之花。庄子所说的非死生境界(庄子将悟道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即无生无灭、无古无今境界),也是如此。佛学中有“无生法忍”的说法,即不生不灭的智慧。《维摩诘经》讲“法常寂然,灭诸相故”,讲“寂灭是菩提”的智慧。“寂静门”(或称“真如门”)与“生灭门”相对,从寂静门走出的是不生不灭。

唐宋以来中国艺术追求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其实就是从“生灭门”走出,走入“寂静门”——这是对千余年来中国艺术创造产生重要影响的智慧法门。

如中国艺术追求“生”趣,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历了饶有兴味的变化。北宋前,人们多偏重从活泼角度看生趣,六法中的“气韵生动”说、北宋人追求的“生趣”就属此,其流风余韵影响至今。五代北宋以来有另外一种生生观念在滋生,后渐成主调。它不以追求气韵生动、活络动势为重点,而在于超越变化表相,展现时间之外的永恒绵延,不是流动相状(空间呈现)、流动过程(时间性)的展示,而是生生不绝精神气脉(非时空)的表现,枯藤老树、枯荷寒溆等看起来没有“生趣”的意象,成为艺术中表现的对象,艺术家更愿意在生灭之外追踪一种不生不灭的精神,通过“无生”来体会生生相续的绵延。

元代倪瓒的艺术可称为“无生”艺术。〔19〕云林家法,这影响明清以来六百余年的艺术范式,其实就是非生灭的范式:超越变动的表相,臻于非生灭的寂静地,在没有活泼的表相中,让世界活络自在。他的画创造一个个无生机世界,荡去视觉中的活相,似乎一切都静止了,树上没有绿叶,山中没有飞鸟,路上绝了人迹,水中没有帆影,没有“生命感”的世界,是其绘画的典型面目。

云林艺术所体现的精神义脉,不是“看世界活”,而是“让世界活”——荡却心灵的遮蔽,让世界自在呈现。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著录云林《简村图轴》,作于1372年,为云林晚岁笔。卞永誉当时还见到,今已失传。吴升《大观录》卷十七亦著录此图。依他俩的记录,可知此图大概:图作暮霭山村之景,远山在望,村落俨然,汀烟寺霭,在似有若无间,幽澹而有韵致。云林题云:“壬子十一月余再过简村,为香海上人作此图。并诗其上云:‘简村兰若太湖东,一舸夷犹辨去踪。望里孤烟香积饭,声来远岸竹林钟。避炎野鹤曾留夏,息景汀鸥与住冬。慧海上人多道气,玄言漠密澹相从。’”图上有与云林同时代人(款“衍”,不详其人)题跋:“湖头兰若人稀到,竹树森森夏积阴。碧殿云归玄鹤去,上方风过暮钟沈。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欲与能仁尘外友,扁舟重载作幽寻。”〔20〕

云林的大量作品,的确能体现出“映阶闲花无生法,隔岸长松不住心”的智慧。他的“本自无生”,是让世界“万法皆尔”。〔21〕无生,才能不为时间流动所激越,不为外在表相所牵扰,荡涤遮蔽,让世界依其真实而“自尔”——这是一种没有活泼表相的活泼,即我所说的“让世界活”。

曹知白(字云西)是元山水大家,他开辟的“天风起长林,万影弄秋色。幽人期不来,空亭倚萝薜”的画境,影响了明代以来很多艺术家。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二著录一件云西《江山图卷》,〔22〕作于1352年,云西款云:“至正壬辰清和月,云西老人曹知白写赠同庵老友。”图为僧人同庵〔23〕所作。

同庵题诗十首,其中第一首云:“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亲。闲时开碧眼,一望尽黄尘。喜得无生意,消磨有漏身。几多随幻影,都是去来人。”第三首云:“生理原无住,流光不可攀。谁将新日月,换却旧容颜?独坐惟听鸟,开门但见山。幻缘消歇尽,不必更求闲。”第五首云:“身已难凭藉,支离各有因。暂时连四大,终是聚微尘。万籁含虚寂,诸缘露本真。从来声色里,迷误许多人。”第九首云:“一性原无著,何为不自由?只因生管带,故被世迁流。不识空花影,堪怜大海沤。但开清净眼,明见一毛头。”

这些题画诗,将佛理与艺术中“无生”法的联系说得很清楚:生理原无住,流光不可攀,被“世流”所迁,终非长久之计。“无生”,是超越时间、追求永恒的大法,是融合山林、融合天地之法,除却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慌乱,屏蔽外在目的性追逐,人与自我、他人,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的隔阂全然打开,生命如缕缕白云在浩渺天际中飘荡。在此境中,便有了长生,有了永恒。云西老人一片萧瑟景,说的是无住心,以不生不灭法,图写生命的清明。

明代吴门艺术也重这“无生”法。沈周曾给唐寅小像题赞语说:“现居士身,在有生境。作无生观,无得无证。又证六物,有物是病。打死六物,无处讨命。大光明中,了见佛性。”〔24〕其中“在有生境”“作无生观”二句,是对唐寅艺术的很好概括。

唐寅题沈周《幽谷秋芳图》诗云:“乾坤之间皆旅寄,人耶物耶有何异。但令托身得知己,东家西家何必计……摘花卷画见石丈,请证无言第一义。”〔25〕“请证无言第一义”,禅门以不有不无、不生不灭的智慧为第一义谛,他一生的花鸟、山水、人物之作,多在证此“第一义”。

文徵明说唐寅:“曾参石上三生话,更占山中一榻云。”〔26〕三生,指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石上三生话”,指超越生生变灭的永恒追求,如一拳顽石,冷对世界的生灭流转;“山中一榻云”,在当下的活泼,在融入大化洪流中的俯仰。

文徵明这联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人艺术的精神旨趣:突破生生灭灭的表相,通过寂寞荒寒境界的创造,悬置外在遮蔽,虽身在一榻之中,却可让生命的云霓缥缈。

三、天趣即不朽

在生生、无生之外,中国艺术又从效法天地、超越知识的生命体验中说不朽。

传统艺术的永恒观念,与“天趣”的追求密切相关。“天趣”,说到底就是一种同于天地不朽的趣味。追求“天趣”,大巧若拙,放弃对时间的知识计量,去契合永恒流转的宇宙生命节奏。何谓艺术?在中国人看来,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就是通过人类之手,创造出与世界密合为一体的形式。高明的创造者,会将这双手留下的“人”的痕迹抹去。

中国园林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天趣为创造纲领,规避人工秩序,超越时间束缚。园林中曲曲的小径,随意点缀的杂花野卉,将溪水和岸边野意裹为一体的驳岸,还有那若隐若现于林木中的云墙,更有隔帘风月借过来的漏窗、便面等,都是为了表现这种“天趣”。绿意的弥漫,苔痕上阶来,湿漉漉地连成一片,如进入千古如斯的世界。

瓷器追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27〕的境界,瓷器是人“做”出来的——将颜色“做将来”,将形式“做将来”,但“做”却不能露出“做”的痕迹,“做”得像没有“做”过一样,“做”得像“雨过天青云破处”一样,欣赏瓷器,欣赏一种化入天地的智慧。没有人工痕迹,也就意味着淡去作为知识性的时间记录。

“天趣”是篆刻的最高法则,明赵宧光说:“天趣流动,超然上乘。”〔28〕清袁三俊说:“天趣在丰神跌宕,姿致鲜举,有不期然而然之妙。远山眉,梅花妆,俱是天成,岂俗脂凡粉所能点染!”〔29〕黄士陵说赵之谦得天趣之妙:“近见赵撝叔手制石,天趣自流而不入于板滞。”〔30〕印章的美,是一种加入大化的美。斑驳陆离,天趣烂漫,如经造化之手摩挲,囊括历史的迷离风色,凝聚世界的云影天光。

中国艺术强调外师造化,不是“效法”外在自然,它与西方的模仿说有本质区别。所谓“造化”,就意味着在“化”中“造”——化入天地生命节奏中的创造。无始无终,生生不息。艺术活动的根本,与其说是为了彰显自我,倒不如说为了毫无痕迹地加入天地秩序中。

老子说:“万物作焉而不辞。”(《老子》第二章)《庄子》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庄子·知北游》)四时变化有清晰的秩序,天地运演有明快的节奏。中国艺术说生生,说的是一种秩序性的存在,但这种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超越人工秩序、契合生生节奏上,重在“不辞”“不议”,不以知识的时间观去分隔,不以人为的秩序论去规范,这是唐宋以来艺术发展的重要法则。

在唐宋以来的文人艺术看来,四时行焉,百物兴焉,这是自然的节奏,我们将时间知识化、抽象化、目的化,就游离了自然的本旨,也失落了“四时”的真意——失落了“天趣”。时间不是扮演着破坏性角色的对象,而是因为人被表相世界俘获,被知识描述的历史俘获,脱离了“天”的节奏,而跌入“人”——知识分别的时间观念中。人们失落对永恒真义的理解,是由对时间的误解所造成的。

“时间”的概念,是近代从日语中翻译过来的。古代中国人说“时”,说“时节”,虽然有节序,但并不强调其“间”的特征。“无际”的时间观在古代中国很有影响力,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中国人以流动、绵延的目光看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艺术中,时间不是抽象化的概念,而是体验生命延续性的切入点。

中国艺术所言“天趣”,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就是真趣,是本心的发明。超越知识,呈现真实的体验境界,以“天”的方式存在,故而不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rick.W.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唯一真正不朽的体现。”〔31〕这是中国艺术的独特思想。

真实的体验即不朽,是宋元以来文人艺术的基本坚持。李流芳《无隐上人庭中有枯树根缀以杂花草蒙茸可爱因为写生戏题一诗》云:“山中枯树根,偃蹇蚀风雨。久与土气亲,生意于焉聚。随手植花草,蕃息如出土。月下垂朱实,春罗剪红缕。或苔如错绣,或藤如结羽。纷然灿成致,位置疑有谱。吾画能写生,写生不写形。此景良可惜,吾手亦不轻。以画易此景,请言平不平。世人不贵真,贵假贵其名。吾画能不朽,此景有衰荣。莫言常住物,只许供山僧。”〔32〕

这首诗说“吾画能不朽”的道理,他一生艺术就是为了追求“不朽者”。他谈了两层意思,一是表面衰荣的自然,根源处有一种生生不已的精神,一种不朽的东西。二是说自己的体验是唯一的,此景有衰荣,吾画能不朽,景物在变化中,而我画的是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画的是对生生无尽世界的体验,不随时间变化,所以不朽。

他在《题怪石卷》中也谈到类似的观点:“孟阳(按:指邹之峄)乞余画石,因买英石数十头为余润笔,以余有石癖也。灯下泼墨,题一诗云:‘不费一钱买,割此三十峰。何如海岳叟,袖里出玲珑。’孟阳笑曰:‘以真易假,余真折阅矣。’舍侄缁仲从旁解之曰:‘且未可判价,须俟五百年后人。’知言哉!”〔33〕

长蘅与孟阳为终身好友,孟阳也是书画高手,二人这则笑谈,其实说的是当下生命体验的永恒特点。五百年后,当下存在早已响沉音绝,然而,看石,石应在;图写这一拳顽石的画可能也在,即使不在也无妨。画摹石成,石因画显,石中画里记载一段曾经的云水故事,一段意度缱绻,就镌刻在无形的历史星空中。外在的物哪里会不朽,人造的艺术品也不会无限存在,唯有天趣在胸,真意盎然,便可和光同尘,可胜金石之固。

明李日华题画诗云:“水覆茏葱树,云封洒落泉。独来还独往,疑是地行仙。”〔34〕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虽非神仙,却似神仙,自可千秋不朽。这种不朽观,与那种功利性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说法不同,它强调当下心灵的悦适,天地博大,生命如一粒微尘,如果能心归造化,志在天趋,就有不朽之业。李日华有诗云:“山中无一事,石上坐秋水。水静云影空,我心正如许。”〔35〕我心荡漾,即有天趣,即是永恒。

陈洪绶《戏示争余书者》诗谈到笔墨生涯不朽的问题,其云:

吾书未必佳,人书未必丑。人以成心观,谓得未曾有。争之如攫金,不得相怨咎。请问命终时,毕竟归谁手?功业圣贤人,亦有时而朽。笔墨之小技,能得几时久?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陈洪绶集》卷四)

这位命运坎坷的艺术天才认为,古往今来那些带有“爱欲”的不朽之说,都是妄念,人离开世界,如花儿谢落,即使名字、作品、功业还会被人念及,但你已没有感受这种绵延的器官。一切都是“亦有时而朽”,没有恒在。

艺术哪里是追求不朽之地,只是予人颐养情性之所。就像戴熙所说的,“烟江夜月,万顷芦花,领其趣者,唯宾鸿数点而已”,〔36〕艺术家的心灵,如点破历史星空的缥缈孤鸿影,没有有限与无限、绵长与短暂的计量,只有心灵的优游。

这“天心浩荡”的境界,反映出“天趣”(天之趋势),乃不朽之业也。

四、一朝风月下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37〕禅家所推崇的最高悟道境界,也是中国艺术的崇高审美理想。当下此在的人,站在万古以来就存在的风月里,沐浴清晖,也汇入无量光明中。一入无量,无量为一,光光无限,此谓不朽之业。这是从人生存价值方面说不朽,它是传统艺术不朽观念的又一向度。

传统艺术的发展,是由“诗性”推动的。被称为“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这首唐诗中最美的篇章,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的就是生命圆满、汇入无量光明的智慧。

诗分四个单元,前八句为第一单元,“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扣住春、江、花、月、夜五字,说江边一个春花烂漫月夜发生的故事,是诗思之由来,交代了时间、地点,更创造出一种属于自我体验的独特生命时空。江水千古流,冬去春又来,江边的春花又开了,年年如此,永远如此。而我来了,此时此刻我所面对的世界,由我心灵体验出,它是独特的,唯一的,不可重复。诗通过个人独特的体验,说超越凡常和琐屑的道理,说这江边夜晚所发生的永恒故事。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八句为第二单元,对着一轮明月,几乎用“天问”方式,发而为月与人的思考:这个江畔什么人最早见到月,江月什么时候开始照着人。时间无限流转,人生代代转换,这是变;而这一轮明月,年年来望,世世来望,都是如此,这是不变。诗思在过去、现在、未来中流转,在变与不变中流转,来探究一种终极道理。

上面两个单元说的是作为类存在物的人的命运,下面两个单元具体到思妇与游子的个性遭遇,谈人生的漂泊。“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这十句为第三单元,写由月光逗引所产生的两地相思,从思妇角度说如江水一样绵长、像江花烂漫清月朗照一样美好的思念情意。人类因有情,才形成世界,“愿逐月华流照君”——愿意随着这月光去照亮你痛苦的心扉,有了牵连,生命才有意义,这牵连的情感,如清澈的月光一样纯洁光明。

最后十句从游子角度写思念,写“春半不还家”的“可怜”。然而诗并没有落在忧愁和悲伤中,诗人颖悟道,生命不光是等待,更应如春花怒放一样展开。“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春将尽,月西斜,蹉跎了时光,也就灭没了春江花月夜所赋予的生命美好。如果那样,真如陈洪绶晚年之号所言:“悔迟”。“不知乘月几人归”,真正能归于永恒故乡、到达理想境界的人,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落月摇情满江树”,由时间流动、美好稍纵即逝所漾起的人的饱满生命状态——如圆月一样的生命状态,才是最为重要的。

诗人其实是在说,如果让春江花月夜所激越而来的纯洁璀璨的生命之光,弥漫于人的整个生命空间,将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诗所执念的永恒,就在自我当下生命的“圆满”中。《春江花月夜》这首诗,这“神一样的存在”,这青春之歌、永恒之歌,形成一种力量,引领并推动着这个王朝向浪漫、饱满的盛唐世界行进,也给后世人们带来无穷的美好和精神力量。

它所钩沉的正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晋人风度——对饱满生命感的珍视。荡出时间,并非遁入消极空虚,恰恰相反,它是对人生命价值、生命底力的发现。

李白《把酒问月》诗也带有这样的节奏,诗的最后六句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今夜,我在这清溪边、明月下,流水中映照的明月,还是万古之前的月,小溪里流淌的水,还是千古以来绵延不绝的水。明月永在,清溪长流,大化流衍,生生不息。随月光洒落,伴清溪潺湲,人就能加入永恒的生命之流中。诗中强调,人攀明月不可得,如果要“攀”——追逐,古来万事东流水,只会空空如也。月光如水,照古照今,照你照我。万古同一时,古今共明月。月光长照金樽里,永远摇曳在人自由的心空中。

类似唐代诗人的咏叹在后世缕缕不绝。虞集《二十四诗品·洗练》有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38〕禅之妙,诗之妙,在这永恒之思中。不是追求永恒的欲望恣肆(如树碑立传、光耀门楣、权力永在、物质的永续占有等),而是加入永恒的生命绵延中,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价值。

沈周的《天池亭月图》题诗极有思致:“天池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万物辉光发。不特为此亭,月亦无所私。缘有佳主人,人物两相宜……”〔39〕人坐亭中,亭在池边,月光泻落,此时艺术家作亘古的思考,时空绵延,以至无限,他在当下体验里达到时空弥合,古与今合,人与天合,人融于月中、水里,会归于无际世界。月光如水,唤醒人的真性,“人物两相宜”,成一体无量之宇宙。

沈周《中秋湖中玩月》诗云:“爱是中秋月满湖,尽贪佳赏亦须臾。固知万古有此月,但恐百年无老夫。鸿雁长波空眼眦,鱼龙清影乱眉须。人间乐地因人得,莫少诗篇及酒壶。”〔40〕当下此在的圆满,就是永恒。

在中国艺术中,不朽,须从忧伤处说;圆满,要从残缺里看。中国传统艺术总是笼着一种淡淡忧伤,其实是攸关生命资源短缺的哀吟。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感喟,到阮籍、王羲之等的生命怜惜,莫不传递出岁月飘忽、生年不永的忧伤。“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无数人抚摸天地风物而黯然神伤;“吾卒当以乐死”(王羲之语),痛快语中也有无尽忧伤。唐宋以来的诗文艺术,以种种智慧,结撰这生命资源短缺的哀曲,阳关三叠的无奈,梅花三弄的凄美,潇湘八景的怅惘,落日空山的徘徊,无不透出这样的音调。

松将朽,石会烂,沧海桑田,一切都会变,存在就说明它将不在,唯是一缕清风荡过、一片光影闪烁而已。诗人艺术家的水月之思,是为了“出离时间”——从短暂与永恒的相对计量中逃遁,从未来意义的无谓展望中走出,回到自我真实的生命中,赋予当下存在以绝对意义,赋予孤迥特立人格价值以无上风标。

五、茶熟香温时

重体验的中国艺术,将性灵的“度出”作为加入永恒的一种修行方式。

黄易(1744—1802,字小松,西泠八家之一)有一枚朱文“茶熟香温且自看”方印,章法疏朗,线条跌宕俯仰,颇有韵味。为人刻好一枚满意的印,还没拿走,匡床独坐,泡上一壶清茶,点上一炷篆香,拿起印来自我欣赏,荡着茶气,笼着香烟,此时印之好坏,身之拘牵,心之烦恼,人世间种种浮云犬马尽皆忘却,只有一颗真实的心在荡漾。茶熟香温且自看,人似乎借一缕香烟将自己“度出”了,度到一个没有烦恼和拘牵的永恒世界里。

黄小松所刻这句诗来自李日华,李有题画诗云:“霜落蒹葭水国寒,浪花云影上渔竿。画成未拟将人去,茶熟香温且自看。”〔41〕诗表达的境界与黄小松颇类似。前两句写其山水小景所画内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水面一舟静横,在浪花云影中,一人垂钓,钓出一天的寒意和清澈。后两句说画作好,求画人未拿去,阁笔自己“看”起来,香烟在他的面前缭绕,茶气在他的鬓边荡漾,他融入这温软的烟气中,糅进了画面的浪花云影里,也化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上国”间,这永恒的世界。

明末张灏在《承清馆印谱》自序中也说:“每于松涛竹籁之中,浊酒一觞,炉烟一缕,觉骤雨飘风之速过,悟浮云野马之非真。而是两集者,未尝不在焉。”〔42〕张灏编《承清馆印谱》初、续两集,汇文彭、沈野、汪关、何震、苏宣、李流芳等二十二位印坛大家印于其中,把玩方寸世界的妙韵,他感到无上快乐。

艺术中有“焚香读易”的话头。欧阳修有诗说:“饮酒横琴销永日,焚香读易过残春。”〔43〕元杨维祯(号铁笛道人)《松月轩记》中说:“苍松夹径数百植,林下石床云磴,荫以重轩,时焚香读《易》其下,月夕则鼓琴,或歌《骚》,或与客啸傲赋诗,仰听虚籁,俯席凉影,俨若物外境也。”〔44〕面对生命的“残春”——人生须臾,生命不永,需要这缕清香,需要《周易》生生的智慧,带人作性灵的腾挪。

焚香和读《易》,都与时间有关。焚香,古人以为时间之隐语。俗话说,一炷香的功夫,形容一个时间片段。宋洪刍(字驹父)《香谱·香之事》卷下“香篆”条说:“近世尚奇香,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已。”〔45〕

篆香是用来纪时的,又被称为“无声漏”,同于滴漏的功能。这种纪时方式最初在寺院中流行。唐宋时流行的百刻香,诗词中多见,就是这种篆香。它将香料盘成篆字的样子,一般是用榆树皮粉作糊,加入檀香等香料,用金属格印制成盘旋状的线香,从一端点起,香灰留下篆形印迹,人们凭借香上的刻度和均匀的燃烧速度来计算时辰。唐王建《香印》说:“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46〕香印,说的就是燃香留下的痕迹。唐宋诗词中有大量以燃香来表达时间感受的例子。如秦观《减字木兰花》词写道:“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47〕炉中篆香慢慢烧尽,而相思之怅惘仍不得排遣。篆香,在这里表现时间的绵长。

茶熟香温,焚香读《易》,由焚香说时间的刻度,咀嚼时间留下的残痕。中国艺术家由这时间之物,来说对时间的超越。缓慢焚香的过程,缕缕香烟的飘拂,香灰残痕的空无,利用这种种意象,将人们“度”出时间。

百刻香篆,将人盘绕,盘绕到无可盘绕处。香篆衡量时间,衡量到无所衡量之时。功利的追逐,如香的灰烬,世事纷扰都归于眼前的青烟一缕,伴着午后的光影,更将人拉向渺不可知的天际,拉入无何有之乡。

宋徽宗《听琴图》,所画音乐场面就放在香烟缭缭的氛围中。画家以极工细之笔入之,古藤上的每一朵小花,地下的苔痕历历、小草依然,乃至七弦琴的每一根琴弦,琴桌上的每一缕波纹、香几上钧窑香炉从缝隙中溢出的缕缕香烟,都画得惟妙惟肖。琴者似乎在弹《高山流水》的古曲,身旁香几上香炉飘出的缕缕香烟,充溢这静谧的空间,音声伴着香氛,直入听者灵府。而琴者身微倾,目凝结,吟揉提按,似乎也随之俯仰。琴者身后高松入云,寿藤缠绕,似乎将此声送入绵邈时空中。《听琴图》在香烟缭绕中,包含着度出时间的永恒追求。

陆游《焚香赋》云:“厌喧哗,事幽屏,却文移,谢造请。闭阁垂帷,自放于宴寂之境。时则有二趾之几,两耳之鼎。爇明窗之宝炷,消昼漏之方永。”〔48〕焚香,是为了“消昼漏”,忘却时光,而“之方永”——达到无时间境界。焚香成为文人的“一味禅”。明陈道复诗云:“野人无事只空忙,一卷《离骚》一炷香。不出茅庵才数日,许多秋色在林塘。”〔49〕

咀嚼茶熟香温的微妙意旨,对把握中国艺术家追求永恒的心理脉络或有帮助。

第一,焚香强调时间的不可计量。金农说:“世无文殊,谁能见赏!香温茶熟时,只好自看也。”〔50〕临济宗师希运《宛陵录》说:“不用求真,唯须息见。所以内见外见俱错,佛道魔道俱恶,所以文殊暂起二见,贬向二铁围山。”〔51〕金农这里以“文殊”来代替分别见解,说超越知识的智慧。他的意思是说,茶熟香温且自看,是真正的赏鉴之路,因为发端于真实的生命体验,荡却知识的寻觅,才会有一片香国。

第二,茶熟香温,说一种空幻境界。雪压竹窗,香浮瓦鼎,将人导入空茫中。北宋晁补之词云:“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52〕正是庭空月无影,梦暖雪生香,香气四溢,带着人作性灵的腾挪。陈洪绶诗云:“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暂息百年身。”〔53〕一炷清香闲坐,影影绰绰,似幻非真,在美好体验里,“暂息百年身”——时间中挣扎的生命于此获得安宁。

《楞严经》卷五云:“香严童子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闻如来教我谛观诸有为相,我时辞佛,宴晦清斋,见诸比丘烧沈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佛教中通过焚香的“无声漏”(时间性存在),来体会“无漏”(与“有漏”相对,说离烦恼垢染之清净法)的智慧。

佛教六根所对,谓之六境(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触,意之于法)。茶熟香温,由色、香、味三境入手,谈一切分别法的空幻不实。茶烟荡漾,一炷清香,眼之于色,若有若无;香气缭绕,似淡若浓,鼻之于香,也在有无间;而舌之于味,清茗在舌,淡泊自在,说味中的无味。茶熟香温,香味妙色,三者皆归空茫,灭没时间计量,臻于无限境界。所谓味无味中得真味,香非香处入清空。

宋惠洪《寄岳麓禅师》诗云:“数笔湘山衰眼力,一犁春雨隔清谈。遥知稳靠蒲团处,碧篆香消柏子庵。”〔54〕看画中的数笔湘山,象而非象(所以说“衰眼力”),春雨绵绵中看远山,也在似有若无间。静室里独坐,伴着人的有缕缕篆香,偶尔还听到禅院里柏树子落地的声音(寓涵赵州“庭前柏树子”典故意),一切都在说虚幻,说从知识藩篱中的遁逃。

“无声漏”中“漏”出的“无漏”法,于香雾缥缈中得之。

第三,艺道中人说焚香,不光是摆设,而是暗喻体验的真实。如陆游《焚香赋》所说,“既卷舒而缥缈,复聚散而轮囷”,所重在性灵腾挪。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序言》有一段著名论述:

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研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55〕

鉴古者,在一炷清香的氤氲中,缥缈于万古之间,不知人在何时,身居何处。鉴古不在悦目,而在悦心;不在古今,而在当下直接的感受。眼前的奇物,如篆香留下的历历灰痕,曾经摩挲它的人尽归虚无,只留下斑斑陈迹,供当下的人把玩。唐宋以来鉴古者有一不言之说:美的把玩,不可执着;美,在心,而不在目;腾踔于时间之外,又寓形于凡常之中。

第四,心斋习妙香,焚香是一种灵性修为。在焚香中“斋心”,体会静中的端倪,进入非时间境界。

沈周《雨中自遣》诗云:“生涯牢落髩苍浪,薄薄湖田岁岁荒。未惯向人成俯仰,自须随事作行藏。遥天积雨双沤白,细雨重林一鸟黄。心静日长无所作,瓦炉添火慢焚香。”〔56〕瓦炉添火慢焚香,使他产生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感觉。

沈周自题《幽居诗意图》云:“焚香净扫地,隐几细开编。取足一生内,泛观千古前。风疏黄叶径,霞发夕阳天。物理终消歇,幽居觉自妍。”〔57〕隐几焚香静读中,超越时间和历史,“洗京洛之风尘”,感受饱满的生命在奔突。这位特别善于描绘静夜体验的诗人,在《秋夜独坐》诗中写道:“万事萦思独坐中,炉香深处性灵空。药如效世黄金贱,年莫瞒人白发公。疏竹画窗因借月,堕樵惊屋偶乘风。且来拂簟寻高卧,梦境浮生一笑同。”〔58〕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一炉清香,带他作心灵的远行,飘过一切执着,直达永恒。他的意念在“炉香深处”。

书画高手文徵明也是一位灵性诗人,其《独坐》诗道:“独坐茅檐静,澄怀道味长。年光付书卷,幽事续炉香。”〔59〕焚香独坐,是他的“幽事”,香烟轻笼慢回,心意也随之沉潜往复,直有天高地迥、道味悠长之感。

明李流芳对此茶熟香温境界最是倾心。他有诗云:“茶熟香微冷竹炉,芙蓉的的向人孤。谁能蘸笔西湖里,貌出西山宝石图。”〔60〕钱谦益说李流芳在南翔的檀园,“水木清华,市嚣不至,一树一石,皆长蘅父子手自位置。琴桌萧闲,香茗浓烈,客过之者,恍如身在图画中”。〔61〕

宋元以来文人艺术推重的永恒境界,常常要到茶熟香温中去观取。

六、结语:晴窗之永

李流芳《题瀛海仙居图》四首诗,以顶针的形式,四诗连环,说一种超越岁月的往来之趣:

闲居不识几春秋,瀛海滔滔昼夜流。无限沧桑增感慨,浪花淘尽古今愁。

浪花淘尽古今愁,富贵功名罔自求。学得神仙消遣法,不随尘世共沉浮。

不随尘世共沉浮,岁月循环任去留。万顷波涛涌明月,一生心事付沙鸥。

一生心事付沙鸥,赢得心神物外游。抛却琴书侪鹤侣,闲居不识几春秋。

款云:“用大李将军画法,并缀以小诗四章,以遣晴窗之永。”〔62〕面对春秋无限、瀛海滔滔,我唯能俯仰一生,不共世事沉浮,看万顷波涛涌出一轮明月,心付飘飘沙鸥在天际飞翔。

“晴窗之永”,此四字正能概括中国艺术永恒追求之大旨。艺道中人的生命“永”意,不是到身后的绵延中寻找,而就在当下的“晴窗”下体得。

注释:

〔1〕乾隆二十五年(1760),罗聘为金农作《蕉荫午睡图》,图画老师金农于芭蕉林下。金农题跋其上:“诗弟子罗聘,近工写真,用宋人白描法,画老夫午睡小影于蕉阴间。因制四言,自为之赞云: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唯有蒙庄。”图今藏上海博物馆。

〔2〕金农曾在《蕉林清暑图》题跋中说:“慈氏云: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人生浮脆,当以此为警。秋飙已发,秋霖正绵,予画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轴,已寓言耳。”(此图本为徐平羽旧藏)

〔3〕瀚海2002年秋拍有一件金农的花果图册,其中一开画芭蕉,题云:“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史美谈,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余之所作,正同此意。”

〔4〕〔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8页。

〔5〕世界早期的艺术多以追求生命永续、灵魂不朽为特点,如埃及艺术,金字塔是为了保持国王金身不坏而建造,金字塔高耸入云的塔顶,是为了帮助国王离开人世后飞天,保证国王永远生存下去,“他们叫雕塑家用坚硬的花岗岩雕成国王的头像,放到无人可见的坟墓,在那里施行它的符咒以帮助国王的灵魂寄生于雕像,借助雕像永世长存。在埃及,雕塑家一词当初本义就是‘使人生存的人’。”(〔英〕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范景中译,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58页)

〔6〕易名三义的说法,出自汉代的《易纬·乾凿度》:“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2009年,第15页)

〔7〕《庄子·在宥》,〔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90页。

〔8〕〔日〕白洲正子:《旧时之美》,蕾克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4页。

〔9〕张祥龙:《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0-75页。

〔10〕《时运》,〔明〕陈洪绶著、吴敢点校:《陈洪绶集》卷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2页。

〔11〕如《三国演义》卷十二云:“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相期,必当厚报。’”

〔12〕故宫博物院藏石涛《清湘书画稿》题跋中诗句。

〔13〕唐南岳懒瓒和尚,普寂弟子(普寂乃神秀法嗣),禅宗北宗法系中一位得道高人,他的《乐道歌》流传久远。

〔14〕〔南唐〕静、筠二禅师编撰,孙昌武、〔日〕衣川贤次、〔日〕西口芳男点校:《祖堂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1页。

〔15〕陈植等编:《中国历代名园记选注》,合肥:安徽科技出版社,1983年,第263页。

〔16〕羊祜为西晋征南大将军,曾镇守襄阳,功勋卓著,一次他登上岘山,感叹时光流逝、生年不永,泫然流泪。后人感此在岘山立碑,名堕泪碑。

〔17〕〔唐〕杜甫:《夜归》,〔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17页。

〔18〕〔清〕戴熙:《习苦斋画絮》卷二,清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

〔19〕倪瓒有诗云:“欲觅懒翁安乐法,无生话子说团栾。”(《清閟阁遗稿》卷八,万历刻本)他赞顾安画说:“狮子林中古佛心,允矣无生亦无灭。”(《清閟阁集》卷八,杭州:西泠印社,2010年)

〔20〕〔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931-1932页。

〔21〕倪瓒,晚号懒瓒,以唐代北宗大师为号,对懒瓒们的非生灭思想颇为歆慕。

〔22〕〔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二,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968页。曹知白(1272—1355),字贞素,号云西,元代山水大家,倪瓒极推崇其艺术。

〔23〕释彛简,字易道,号同庵,又号南屏山人,嗣法于平山林和尚,洪武间住南京天界寺,元末明初著名诗僧。与王蒙也多有交往,王蒙曾为之作《萝薜山房图》。

〔24〕〔清〕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五,清乾隆怀烟阁刻本。

〔25〕〔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七,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484页。

〔26〕唐寅《桃花庵图卷》上文徵明题跋,此据〔清〕孔广陶:《岳雪楼书画录》卷四著录,清咸丰十一年刻本。

〔27〕传为后周柴世宗诗句,后多袭用之,或以为此为中国瓷器的创造纲领。

〔28〕〔清〕陈克恕:《篆刻针度》卷六,乾隆刻本。

〔29〕〔清〕袁三俊:《篆刻十三略》,道光海虞顾氏刻本。

〔30〕黄牧甫“阳湖许镛”白文印款识:“一刀成一笔,古所谓单刀法也,今人效之者甚多,可观者殊难得,近见赵撝叔手制一石,天趣自流而不入于板滞……”

〔31〕方闻:《为什么中国绘画是历史》,《中国艺术史九讲》,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第86页。

〔32〕〔明〕李流芳撰,陶继明、王光乾校注:《嘉定李流芳全集》卷一,上海:上海世纪出版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页。

〔33〕〔明〕李流芳撰,陶继明、王光乾校注:《嘉定李流芳全集》卷十一,第295页。

〔34〕〔明〕李日华著、潘欣信校注:《竹嬾画媵》,杭州:西泠印社,2008年,第86页。

〔35〕《题扇》,〔明〕李日华著、潘欣信校注:《竹嬾画媵》,第58页。

〔36〕〔清〕戴熙:《习苦斋画絮》卷二,清光绪十九年(1893)刻本。

〔37〕唐天柱崇慧禅师语。据〔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6页。

〔38〕张埙,字商言,号瘦铜,江苏吴县人。乾隆三十四年进士,此引自《竹叶庵文集》卷九,乾隆五十一年刻本。

〔39〕据〔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三十七所录。

〔40〕〔58〕〔明〕华汝德辑:《石田诗选》卷一,张修龄、韩星婴点校:《沈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86、593页。

〔41〕李日华此诗见周亮工《读画录》卷一所引,朱天曙编校整理:《周亮工全集》第五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3页。

〔42〕郁重今编纂:《历代印谱序跋汇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

〔43〕《读易》,〔宋〕欧阳修著、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卷十四,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493页。

〔44〕〔元〕杨维祯著、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卷六十八《东维子文集》卷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265页。

〔45〕刘幼生编校:《香学汇典》,太原:三晋出版社,2013年,第33页。

〔46〕〔唐〕王建:《王司马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7〕〔宋〕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8页。

〔48〕〔宋〕陆游:《焚香赋》,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四九二三,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

〔49〕〔明〕陈道复:《漫兴》,见《陈白阳集·七言绝》,《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46册,影印明万历四十三年陈仁锡阅帆堂钞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50〕〔清〕金农著、雍琦点校:《金农集·冬心先生杂著》,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258页。

〔51〕〔宋〕赜藏主编集,萧萐父、吕有祥、蔡兆华点校:《古尊宿语录》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0页。

〔52〕〔宋〕晁补之《生查子·夏日即事》:“永日向人妍,百合忘忧草。午枕梦初回,远柳蝉声杳。藓井出冰泉,洗瀹烦襟了。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唐圭璋编:《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56页)

〔53〕《暂息》,〔明〕陈洪绶著、吴敢点校:《陈洪绶集》卷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5页。

〔54〕〔宋〕释惠洪著、〔日〕释廓门贯彻注、张伯伟等点校:《石门文字禅》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72页。

〔55〕〔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3页。

〔56〕《石田稿》卷六,张修龄、韩星婴点校:《沈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6-147页。

〔57〕〔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三十七著录。

〔59〕〔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增订本,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7页。

〔60〕《泛舟湖市为孟阳题画》,〔明〕李流芳撰,陶继明、王光乾校注:《嘉定李流芳全集》卷六,第164页。

〔61〕〔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卷三上《李流芳传》,清顺治九年毛氏汲古阁刻本。

〔62〕《佚诗文辑录》,〔明〕李流芳撰,陶继明、王光乾校注:《嘉定李流芳全集》,第349-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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