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堂哲理诗思理简论

2023-03-05 02:30常娜娜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诗篇哲理诗人

常娜娜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选堂创制“形上词”新词体,旨在“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观感,以及宇宙人生的思考,亦即自己的学问、思想写入词中,以提高词的境界”[1]113。其论诗、作诗也特重哲理,这直观的体现在其相关的诗学思想及哲理诗创作上。他指出,古典诗歌缺“理”、缺“形而上”[1]113。选堂哲理诗乃是在此诗学思想指导下有意识的创作。若就其所阐发的思理而言,主要关涉宇宙自然、历史社会以及人生境遇三大方面。其中关涉人生境遇的哲理诗大多是诗人行役他乡时亲身经历的感发与体悟,主要观照个体的精神层面,阐发的思理积极向上,引人作精神上的超越。

一、寻求精神安顿

诗人于舟车劳顿中遍览山川而体思人生,主要阐发身心拘役于种种困境乃人生固有之事,对此应坦然接受并积极应对,努力寻求精神的自由与超越,实现精神的安顿。试看《Phnom Bakheng道中》云:

漫道穷山似铁围,千回百匝阻将归。疏林古道秋如许,收拾残阳上客衣。[2]361

首先,就内容和情感层面而言,诗篇纪秋日傍晚山中之行旅。呈现于客子眼前的是千遭百匝的秋日穷山和疏林古道的残阳余晖。曲折如此,衰颓如斯。荒山行役,又遇晚来暮色,客旅之人难免起“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惆怅兴叹。然而,饶诗却另有襟怀。诗篇起句处“漫道”一语,将他乡客旅、行途遥远以及山穷天晚带来的阴郁压抑之感轻轻荡开,淡淡消解了行旅中的颓丧感。诗篇流露出如此之情:莫道这穷山似铁围山般阻断归程,既是萧瑟秋天黄昏,又已行旅疏林古道,何必过多感伤怅惘。不妨借抹黄昏残照,整顿衣裳继续行程!其次,耐人寻味之处还在其思理。诗篇整体不见明丽的色调,由“穷山”“疏林”“古道”“残阳”等意象勾勒出的画面色彩明显暗沉。尽管诗人在诗篇首句的情感基调上已做了积极的处理,可诗歌整体的情感仍不显高昂。对于人生行役中的艰难险阻,诗人并未抹杀它的存在;对于因前路杳渺而产生的怅惘,亦未刻意掩饰。或许在诗人看来,这种境遇乃人生不可避免之常态,故而只在暗淡的用色和平实的情感中,对周遭困境和心绪翻涌的既在事实作一坦然的接受。如若说坦然接受难以规避的人生窘境,是诗人洞察生命常态后,与自我人生之境所作的一次和解。那么,由“漫道”一语所统领起来的诗歌情感世界,则意欲以达观的心态来扫除行旅重重之苦,进而在身心拘役中寻求精神的突围和安顿。这即是此一诗篇思理之所在。

又其《自疏铃铎(Sorrento)遵地中海南岸策蹇晚行》其二:

唾月推烟百里抛,征车独自念劳劳。天风吹发泠然善,容我孤篷钓六鳌。[2]368

此诗纪诗人历游古迹后又继续前行。首句化用唐代李商隐“推烟唾月抛千里,十番红桐一行死”之句。[3]16李诗整体“借题寓讽刺,慨时主无愁,终召祸乱”[3]21,其中“推烟唾月抛千里,十番红桐一行死”之句则言“无愁天子”唐敬宗(李湛)驾崩后,人事衰败就像“烟沉月堕,凤死桐枯”[3]20,意在表达家国亡破及人事颓败之悲愤。饶诗创作于1956 年行旅西欧期间,此间诗人游览了意大利、法国诸多的历史古迹。在此化用李诗,既表达自己经游历史古迹,又抒发了人事衰败和怅惘悲痛之情。然而,这种历史的感伤才远抛百里之外,不想又临策蹇之苦。这里的“策蹇”并不一定就指骑着跛足毛驴,但借此可推测出行交通的不便,这也意味着旅途中的劳顿和颠簸。“劳劳”之叹,是对行进中劳苦的直接反应;又“独自”一语,道明行旅之孤单,使这“劳劳”之叹又深一层。

然而,诗篇的内蕴并未止于抒此怀抱。全篇思理之所在乃是最后两句。在这两句中,诗人为其注入庄子的逍遥精神和龙伯钓鳌的气魄,意欲实现个体精神的自由和抗争。首先,“天风吹发”句之“泠然善”一语出自《庄子·逍遥游》。《逍遥游》篇中言“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此讲列御寇得风仙之助御风而行,轻盈飘举可谓美妙。[4]17-19然而,文章的言外之意实言列子借风仙之力所得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庄子追求的是一种无待的逍遥。饶诗用此一语典,有追慕庄子精神之意,亦有以其无待逍遥来消解行旅劳顿、实现精神自由之意。其次,“容我孤篷”句用龙伯钓鳌之典,典故出自《列子·汤问》。《汤问》篇中载:在渤海之东不知其几万里处有无底之谷,名曰归墟。这归墟之中,有仙人居住的五座仙山,名曰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之间各自相去七万里,且山根不相连属,故而山体常随波飘游。仙人为保居住,请天帝固之。天帝遂遣禺疆驱十五巨鳌轮番于山底擎之,山遂稳定。然而龙伯之国有巨人至此,钓走六鳌,遂使岱舆、员峤二山沉于北极大海,亦使仙圣迁居。天帝因此而怒,使龙伯国之民短小。[5]151-155饶诗在使用此典本意的同时,亦别有他意。先就龙伯钓鳌之典的本意来看,诗人于此句中化身为钓起归墟六鳌的龙伯巨人,意在表明自己亦有钓鳌巨人一般的胆识与气魄,豪迈自信之情溢于言表。再就诗句别有深意的层面而言,典故中的垂钓者,晋人张湛注其“形当百余万里”[5]154,如此巨人,能钓起擎住“高下周旋三万里”仙山的巨鳌并非难事。[5]152而“容我孤篷钓六鳌”一句,可见客子只身一人乘一只孤篷,如此装备要于汪洋中垂钓巨鳌,其中的勇气和豪迈之情自然有之。然而也需看到,以渺小个体征服巨大的自然之物,其中的艰辛万险以及胜败未卜的现实亦无法回避。在这种境遇悬殊的较量中,个体的抗争多少显得有些悲壮与孤勇。但是,这种于身心困境中寻求精神超越的努力和抗争,正是其意义和启人深思之所在。

再有五言古诗《曾酌霞招游粉岭未果》云:

由诗题可以看到,诗篇作于友人曾酌霞邀约同游粉岭未能成行,诗人独览山川之时。此诗没有过多慨叹行役他乡之劳苦,而是于明山秀景中感思人事。诗歌开篇景明兴高。近处青山妩媚,驾车亦是一路坦途;周遭禾黍刚刚浓郁,绿染千里之野。这入眼之景甚是可爱,仿佛诗人故乡的风光,故而每次到来都流连不已。如此佳景本与友人同览,无奈人事繁忙,曾生未能赴约。思到此处,一种失落之感流露而出。由人及己,诗人联想到自身实与曾生一样,同为人事所役,忙碌辗转于大情小事,一刻也不得消闲,好似天上倐变无定之流云。所以对此刻的消闲神游,已是自足。诗篇于此,诗人行进暂止而感思继续。极目望去,霞光倾洒,烟雾弥漫,林木峰峦仿佛虚幻之景。此时温柔的暖风入冬沾染严寒便会催折眼前的明秀林峦。转而又思“四国纷触蛮”。《诗经·破斧》语云“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四国,指周成王时作乱的“管、蔡、商、奄”四国,周公带兵平定。[6]527原来这历史中的触蛮相争、互相倾轧至今尤在。那些退隐山林、一心求稳之人,又何曾得到真正的安稳?倒不如掬挹一把不染尘世喧嚣的山间清泉,聊以洗尽心中的纤尘。由此来看,对于拘役于繁杂人事,诗人亦心生慨叹。然而,诗人的精神是自足的,能于片刻的闲适中释怀化解。令他嗟叹的是那些为避人世的名利纠缠而刻意退隐山林的人。流于形式的刻意回避,并非解决人事纷扰的最佳方法。澄心静怀,内心的安稳才是真正的安稳。所以,诗篇结束时的这捧山泉,在带给人清澈纯净的物理层面的感官体验之外,亦有了它自足自守的精神层面的象征意义。这种精神层面的体认和领悟,正是诗人困于人事的安顿之法。

另外,七律《遣怀》:

贷得青山樵爨缺,去来赤脚水云间。凿垣聊可追王霸,作赋何曾让小山。隔县贼尘惊眯目,绪风晓角下茅菅。千忧绕还成笑,剩觉题诗力未孱。[2]539

此诗作于诗人1944 年避抗日战争之难两度入广西大瑶山期间。关于此段经历,可从诗人1945年所作《瑶山集序》中窥见一斑,其言:

去夏桂林告警,予西奔蒙山,其冬敌复陷蒙,遂乃窜迹荒村。托微命于芦中,类寄食于漂渚。曾两度入大瑶山,攀十丈之天籘,观百围之櫾木,霏霏承宇之云,凄凄慕类之麕,正则小山所嗟叹憭栗者,时或遘之。以东西南北之人,践坱轧罔沕之境。干戈未息,忧患方滋。其殆天意,谴我奔逃,俾雕锼以宣其所不得已。烈烈秋日,发发飘风,卑枝野宿,即同彭衙,裹饭趁墟,时杂峒獠。[2]534

此诗正是对此段经历的感怀抒发。诗人从蒙山转移至大瑶山时已是冬季,恶劣的气候及自然环境,加之对战争的忧惧,境遇危险艰辛。但就诗篇来看,面对这些苦难奔逃,诗人并非作借酒浇愁式的悲吟苦叹,而是以豪迈、自信的态度自遣悲怀。如若说这种不坠颓唐的自信是诗人才力气度的自然使然,那么尾联则是欲以在颠沛苦难中安顿精神所作的努力。尽管诗人面对的是如此困境,胸中含重重忧虑,可依然达观乐天。此外,诗句中的“题诗”,也并非单纯指向作诗一事,在仓皇避难的这段日子里,诗人创办了一所黄花书院,不忘学术研究。[7]18由此来看,诗人虽然身陷敌寇围剿之中,可思想精神却在不懈地问学中得以充实和饱满。

上述之外,阐发这种思理的诗篇还有数十,试举几例再看:

孤鸿何处来,忽尔临海角。嘉会在逆旅,此意岂前觉。严城终日闭,危叶惊禽落。玄言足解嘲,莫道风波恶。[2]377

急滩对我尽情啼,万顷波涛石夹泥。雾里看山成一快,晓风云水欲平堤。[2]404

阆风绁马不言归,来倚崇丘觑翠微。厓谷共清经雪濯,裳裾交映拂云飞。奔车悬渡宁忘险,绝顶孱魂始解围。明日此情堪一省,秋空挟纩破林霏。[2]436

江上看云起,云起定何之。云从北山来,于役未有期。山云夜夜飞,起我江海思。山川几更新,云雨又一时。寄语北山云,毋为北风欺。[2]476

人随车马临歧路,牛载乌鸢过远林。如许生涯谁印可,休教晨吹恼禅心。[2]500

茧足犹能却曲吟,万山何处白云深。莫愁九日多风雨,记取壶冰一片心。[2]538

此外,亦有部分内蕴此一思理的诗句,如:“我言雪山犹可陟,理胜胸无计忧喜”(《佛国集·别徐凡澄》);“此身暂置浮云外,且办清茶晚饭前”(《西海集·威尼斯海傍茶座》);“落叶满山人迹杳,涧泉和雪洗清愁”(《黑湖集·自Riffelalp 舍车步入林丘》);“蔓草满山风下偃,铃声叱犊上长途”(《黑湖集·Mont Tendre(柔山)山上六首》其五);“游心太古初,浑不受拘牵”(《羁旅集·张谷雏命题所庋潘冷残画卷》);“归来且放歌,无为拘形役”(《羁旅集·山椒看日落》);“天其畀诗人,高歌夸绝壁”(《南海唱和集·下大屿山遇暴风雨涧水陡涨追记六首》);“海角早得春,羁旅有何伤”

(《长洲集·和阮公〈咏怀诗〉》);“行行莫与山争路,归撷繁英作友于”(《南征集·金马仑高原二首》(其二));“身世飘飖何足嗟,獦獠相将亦是家”(《瑶山集·岭祖村夜宿》);“莫道朔风兼雨雪,满湖芳草正离离”(《将游黄石公园,梁锲斋则往路易士湖,口占二首赠别》);“最艰危处且逍遥,觅句丰干兴自饶”(《和锲翁雁顶生朝》)等。

整体来说,此类哲理诗的数量较为可观。其所发思理有一共通之处,即是,诗篇多就人生困境体思感悟,重点对困境中个体生命的精神层面进行观照。进而言之,诗篇对人生所遇困厄之境作真实的呈现,不过度哀叹伤时,亦不刻意回避由身心拘役而产生的消极情绪。揭示出在直面诸如此类的现状之后,努力寻求精神的自由与超越,以实现精神安顿的思理。

二、达观豁朗应事

选堂人生境遇哲理诗中,亦有部分诗篇重在观照生命自身的价值,阐发以达观豁朗的胸襟应事的思理。试看《威尼斯海傍茶座》(其二):

鸥鹭相偎不待媒,岛山竦侍漫惊猜。①“侍”:疑误字。梅大圣《选堂诗词集通注》此句中为“峙”。详见:饶宗颐著、梅大圣注《选堂诗词集通注》(两卷),暨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上卷,第72页。眼中碧海真吾肚,何事拖泥涉水来。[2]377

此诗写诗人傍晚于威尼斯海边休憩时的所见所思。诗以海边晚景开篇,赋予自然界的“鸥鹭”及“岛山”以人的情感和思想,使原本寻常的图景顿生趣味。“眼中碧海”一句,化自宋代台州紫凝普文寺释智勤禅师之偈语。原偈云:“今年五十五,脚未蹋寸土。山河是眼睛,大海是我肚。”[8]610饶诗此句出自偈语末句。偈子的禅理较为明了,乃言修行之人摆脱肉体凡胎之拘限,达到了然无碍、泯于自然的得道境界。诗人意在表现心似碧海,可吞吐日月、包容万般的胸襟气度。“何事拖泥”一句,“拖泥”在此句中并不过多的指向水浪激荡进而卷起泥沙的自然意义层面,而是带有比喻性质。结合全诗来看,泥沙可喻恼人的纷杂人事;“涉水”可作趟水之解。《说文解字》言:“涉,徒行沥水也”,“沥”即渡水之意。此句中,“水”亦非单纯地指向自然层面的碧海,此处或可喻指诗人的襟怀清朗阔达。由此来看,此句即言:什么样似沾染泥沙一般的事情能够到达内心呢?结合前一句来看,诗歌的后两句即是在说,因为襟怀宽广澄澈,故而如泥沙般的俗情恶事自然难以涉足心府。由诗篇体思,持有豁朗胸襟,不计周遭毁誉,或可减少人情世故的围困。此亦即诗篇思理之所在。

另有《涵碧楼夜宿》,阐发的思理与此相近,其云:

方丈蓬莱在眼前,回波漾碧造无边。东流白日西流月,扶我珠楼自在眠。[2]532

诗乃远眺山海之感发。面对日升月落时间的流逝,诗歌没有常见的感逝慨叹,而是对自然的流转变迁平常待之。

这种情感态度一反传统诗歌中部分诗人诗篇对岁月不居的伤感体认,有意在叹逝的古调里融入积极的心绪。由此体悟,一般而言人力难以左右自然的流变,时间的消亡感难免会引人伤怀。然而,饶诗启人深思之处在于,它揭示出个体亦可跳出常规的态度和认知,转而用达观的心态解读事物,如此而来的生命体验则不至于太过沉重。也正因为抱持如此态度,所以在“东流白日西流月”的时间消亡中,诗人任其变迁,坦然而眠。

这一人生态度在关涉人生境遇的其他哲理诗篇章中亦有所体现,如“夭枉无足悲,辉光讵寻常”(《白山集·读Rimbaud 诗》);“悬渡昆仑难比拟,湖风吹我出林间”(《黑湖集·黑湖坐对Cervin》);“心宽白日撼波涛,目尽青天无昏晓”(《羁旅集·东海行,甲午夏东渡扶桑海上作》);“碧落故悠悠,放怀日月长”(《长洲集·和阮公〈咏怀诗〉廿五》);“自有客怀清绝处,断霞疏柳似江南”(《题画诗·题画杂诗》其六);“山穷仆休悲,马后峰头起”(《题画诗·白山图册题句》其四)等。总的来说,这类诗篇数目不及主要阐发寻求精神安顿的篇章,但其所发积极达观应事的思理对人的启悟作用并不小,是较为全面地对选堂人生境遇哲理诗中思理进行发掘的重要内容。

三、自在独立处世

选堂哲理诗中还有不少诗篇体现出自足自信的处世智慧,阐发在人事俗务中保持个体生命的自在独立的思理。如《和阮公〈咏怀诗〉》(其十四)云:

惝怳无所见,峥嵘风满帷。无酒难成醉,杯底郁深悲。冥坐天地间,去影将语谁。自有清明生,不借月光辉。且留罔野,少坐莫言归。[2]466

此诗次魏晋诗人阮籍《咏怀》十四之诗韵,阮籍《咏怀》十四云:

开秋肇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9]263-264

阮诗感秋风时物,抒心中悲忧孤独又无可奈何的命运之感。饶诗虽亦写其忧劳,抒其哀乐,但悲中蕴有自信自足的向上之力,此不同于阮诗之处。饶诗开篇至“去影”句乃言:诗人神思游离恍惚,以致无心观赏周遭景物,故而言其目无所见,感受到的惟有凛冽的寒风。悲伤深积,本欲一醉化解千愁,奈何无酒不能实现。孤身静坐天地之间,岁月转逝中的零落漂泊之感,又该向谁倾诉?诗歌至此,感伤至极。然而,诗篇并未止步于此种情感。“自有清明生”一句,言内心自有清明之光,不必去借月之光辉,是全诗情感的转折点。诗人以其自足自信的气度和独立的姿态一扫前面的伤感,在无边的怅惘中作力挽狂澜式的积极振奋。故而诗篇末句,面对苍茫广阔的原野,诗人可息心宁虑,稍坐静赏。由此来看,诗歌集中阐发的是保持自我生命的独立和内心的自足自信,方可在世事引发的千情万绪中获得内心的饱满和坦然。

同样言此思理的,在其《题骏骥图》中有清晰表达,其云:

良马已不羁,神骏驰空阔。何须待伯乐,自足追风日。[2]695

此诗以良马喻人,反唐代韩愈“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之意而另发思理。韩文公言良马须待真正的伯乐发掘,才能尽其所用。既已是良马,其自身拥有的才能,可使其不陷于驽马的困境而自由驰骋。所以,又何须等待伯乐的发现引导,自身就可追风赶月,实现驰骋千里的宏愿。诗人自足自信的气度于此展现得可谓淋漓尽致。翻览选堂先生与此相关的哲理诗篇,展现此一气度的诗句俯拾皆是,如:“凭高待共浮云约,路转悬桥必坦途”(《西海集·中峤杂咏》其十八);“髡枝不着花,清致足窥临”(《白山集·山中滑雪》);“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羁旅集·偶作示诸生二首》其二);“摇梦江湖胸吐月,代耕笔砚腕藏春”(《羁旅集·印禅惠贶拟九龙山人写竹次韵》);“自是怀昭旷,安计婴嘲嗤”(《长洲集·和阮公〈咏怀诗〉》其十五);“斗室足自宽,四海许为邻”(《长洲集·和阮公〈咏怀诗〉》其卅四);“不仗春风与补诗,无人赏处有幽姿”(《题画诗·题画杂诗》其二十五);“黝洞深藏无量寿,娱人不必是清晖”(《总辔集·与清水同游秋芳洞杂咏》);“峻流不为岩阿曲,犹挟风雷占上游”(《黄石集·小龙湫》)等。

由此来看,珍视个体,肯定自我价值,并在人生世事中保持生命的自在独立,则是这类哲理诗阐发的主要思理。

整体来看,选堂这类体思人生境遇的哲理诗,主要阐发寻求个体精神安顿、达观积极应事以及保持生命自足独立来处世的思理。

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关涉个体身心困于窘境的哲理诗篇或诗句,在近三百首的哲理诗篇中数量最多。饶宗颐平生行迈极广,这类哲理诗亦多创作于行旅之中,是其亲身经历的体思感发。无论是写仓皇避难时期的惊险艰辛,还是慨叹行役他乡的奔波孤独,抑或是言忙于人事的倦累烦忧等种种人生困境,都可在其中体察到诗人鲜明的情感态度及思理体悟。在这些诗篇中,诗人并未对既在的生命困境作刻意的粉饰和回避,而是在接受了对身心造成困扰和拘役的事实后,对此作出积极向上的反应。正如钱仲联所说,选堂之诗“盖有向上一路者在”。[10]323具体言之,在此类诗中,这种“向上一路”主要体现在精神的向上方面。尽管诗篇中亦不乏诗人无奈的慨叹,但并非消极颓丧的宣泄,而是以积极的态度努力突破现实的围困,寻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

其次,表现诗人达观豁朗的态度和自足自信的气度的哲理诗,共同反映出了诗人的一种生命观。这种生命观即是:个体生命应该是积极饱满的,有其自身自在的本色和价值。无论是面对物换星移、岁月更迭,还是人情琐事、红尘扰扰等种种境况,都需重视自身,保持生命自在独立的姿态。究其原因,诗人此类的长吟短咏亦与其自身本有的气质有关,其言:“我小时候,只是成天沉浸在书籍古画之中,几乎可以一人一整天呆在书楼画室里。但我从未感到孤独过。我的这种气质自小就很明显,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作自己的事情、而且全身贯注地做好。我心里的天地很宽很大,想象非常多而活跃。”[11]168亦如胡晓明所言,选堂有一个“自足的知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方面是隔绝的、清寂的,另一方面却又是无奇不有的丰盈”。[12]8正是这种隔绝、清寂、丰盈使其超越凡俗不囿于世俗,加之其自足自信的内在气度的自然注入,使此类哲理诗篇事理浑融又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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