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缘何被封“弼马温”?

2023-03-06 18:27
月读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猴马厩本草纲目

◎ 陈 洪

孙悟空的“名号”中,“弼马温”是最为怪异的一个。“弼马温”这个名号是心高气傲的孙大圣终身的心灵之痛,而他的敌人们也总是拿这个名号来羞辱他。何谓“弼马温”?从故事中来看,答案很简单,就是“马夫”的头儿。小说这样写道:

玉帝宣文选武选仙卿,看那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君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但是,马夫头儿为什么叫“弼马温”呢?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职级呢?这一点,孙猴子本人也很纳闷。于是把难题与疑惑留给了后世的读者。后世读者却发现,这个词,不但在古今“干部序列”中都不曾见,而且除却《西游记》,其他任何地方也没发现过这个官名,或者“私名”。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的《西游记》,在“弼马温”一条下加注:“民间传说,猴子可以避马瘟。”至于这个“民间传说”从何而来却是语焉不详。而随着两岸关系的变化,人们找到了一个源头。原来台湾的学者苏同炳在他的《长河拾贝》有一篇三四百字的小文《“弼马温”释义》,其中讲到:

明人赵南星所撰文集中,曾有这么一段话,说:“《马经》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西游记》之所本。”……“弼马温”者,乃是“辟马瘟”三字的谐音。

此书于1998 年印行于大陆,其后这一观点屡经征引。如2003 年《文汇读书周报》刊《〈马经〉·弼马温》,称“(苏同炳教授)揭开‘弼马温’之谜,功不可没”,并特地说明苏所征引的“赵南星文集现藏美国国会图书馆,台湾有影印本”,以强调这一材料的可靠与珍贵。2003 年,《羊城晚报》也有署名文章《“弼马温”何解》,其中引述苏文,并赞叹:“历来研究、注释《西游记》的学者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赵忠毅公文集》,国内无存,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台湾有胶卷翻印本,苏同炳先生读后写成文章,使我们得以知道了‘弼马温’的真相。”文章中又是“国内无存”,又是“美国”云云,意思与前文类似,对苏说的推介热情更有过之。此文后被收入中学语文辅助教材,影响甚广。该学者在2011 年收入自己文集时,特意在文末加上读到此说时“不亦快哉”,极言其欣赏赞叹之意。

于是,“母猴月经可辟马匹瘟疫”之怪说不胫而走,“弼马温”之“猴月经”内涵似为不刊定论。“百度”输入“弼马温、猴”,可检索到581000 条,绝大多数是在重复此说。有人甚至从中还读出了某些微言大义。认为“以母猴月经‘避马瘟’来封孙悟空的官,玉皇大帝的轻视人才到了何等地步”,“这是极其辛辣的讽刺”云云。这一名号的解读有了如此微言大义,更使得我们不能不认真对待一番。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呢?

因苏同炳的文章是随笔写法,对于出处只是含糊地说“(赵南星)文集中曾有这么一段话”,使得我们核实起来十分困难。幸亏现在的数字技术提供了检索的可能性。实际上,《赵忠毅公文集》现存两种版本,一种是明崇祯十一年范景文等刻本,署《赵忠毅公诗文集》,是最早的刊本;另一种是清同治求是斋刊《乾坤正气集》中的《赵忠毅公文集》,较之前者少了六卷诗集,其余并无二致,显然系出于前者。当我们分别以“西游”“西游记”“母猴”“马经”等关键词对《赵忠毅公诗文集》进行检索时,显示均为“0”。甚至我们到“明文海”中检索“母猴”时,也只有一篇文章中出现,而且是抄录《吕氏春秋》中的一则寓言而已,与养马并无半点关联。

是否苏先生看到的美国版本与明崇祯初刻本、清同治复刻本皆不一致,倒也不敢断言。但就其行文出处含混,以及上述多方检索结果而言,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母猴月经辟除马瘟”与东林党领袖赵南星似乎难以拉上关系,因而借他名义所讲“《西游记》(弼马温)之所本”更属无稽。

不过,有《西游记》爱好者出于对此说的兴趣,又无法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核查,便另觅途径,终于到《本草纲目》里找到了出处,于是便把李时珍拉来做了“赵南星”的同盟军。而李时珍的民间声望自然而然为这一说法做了背书。于是,一个东林党,一个“药圣”,一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孤本文献,一部中华药学“圣典”,这些光环给了这个名号考索小问题的怪异“答案”以不容置疑的光环。

其实,问题还是大有可讨论的空间。

《本草纲目》中确有马厩里养猴子之说,而且还不止讲了一次。我们需要辨析的是:其说的来龙去脉,以及可靠程度;更重要的是,这与《西游记》孙悟空的雅号—“弼马温”究竟有无关联。

先来看前一方面:马厩养猴之说的来龙去脉。

明代关于马厩养猴的说法,现在能查到的,当以《本草纲目》为最早。其中在卷五十“马”的条目下,有“集说”子目,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以猪槽饲马,石灰泥马槽,马汗着门,并令马落驹。系猕猴于厩,辟马病。皆物理当然耳。

这段话是在“时珍曰”的下面,应看作是李时珍自己的看法。略晚于《本草纲目》的,则有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略云:

以猪槽饲马,以石灰泥马槽,马汗系着门,此三事皆令马落驹。术曰: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辟恶,消百病故也。

显然,这两段话文字十九相同,必有相当密切的关联。而《农政全书》一段文字中的“术曰”给了我们提示。原来,这个“术”指的是《齐民要术》。在这部北齐贾思勰的著作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凡以猪槽饲马,以石灰泥马槽,马汗系着门,此三事皆令马落驹。术曰: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也。

毫无疑问,《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都是从这里抄录的。只是《农政全书》老老实实注明了出处,而《本草纲目》省了这一环节。但二者抄录不谨,致使意思全变,难以索解。《齐民要术》的意思是,把猴子拴在马厩里,逐渐使马匹适应“不再惊恐”—“不畏”,有助于提高马匹免疫力。《农政全书》漏抄一个“畏”字,便成了“令马不辟恶”的不词之文。而《本草纲目》更是大而化之,以“物理当然耳”应付过去。

那么,《齐民要术》的这一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呢?莫非当时真的马厩里都拴着猴子吗?这实际很难确切考证,因为文献中几乎没有旁证,而现实生活中也并无遗存。不过,《格致镜原》中倒是有一段说明:

《独异志》:“东晋大将军赵固所乘马暴卒,令三十人悉持长竿,东行三十里遇丘陵社林即散击。俄顷,擒一兽如猿,持归至马前。兽以鼻吸马,马起跃如旧。”今以猕猴置马廐,此其义也。

看来,古人对于为何要讲“猕猴入马厩”,也是莫明所以,乃至附会出如此怪异之谈。

在《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之间,有谢肇淛的《五杂组》也谈到马厩养猴,恰好证明《齐民要术》所记或有事实依据。《五杂组》卷九《物部一》:

京师人有置狙于马厩者,狙乘间辄跳上马背,揪鬣搦项,嬲之不已,马无如之何。一日,复然,马乃奋迅断辔,载狙而行,狙意犹洋洋自得也;行过屋桁下,马忽奋身跃起,狙触于桁,首碎而仆。观者甚异之。

《五杂组》颇多道听途说不实之词,如砍头之后人依然饮食、言说之类。故此记之真实程度不妨存疑。假设属实,倒是有两点可拈出:一、“有置狙于马厩者”,此语气显系讲述个别事例,而非生活中之通则也;“嬲之不已,马无如之何”,则证明若有马厩养猴,其效用也是心理训练方面—“令马不畏”,而非“避免瘟疫”。当然,所记之心理训练也是失败的。可见,“常系猕㺅于马坊”其说之不经。

谢肇淛接下来把这一传闻与《西游记》联系起来:

置狙于马厩,令马不疫。《西游记》谓天帝封孙行者为弼马温,盖戏词也。

这段话很可能是近人注《西游记》,以及苏同炳札记的真实出处。但显然属于难以为据的街谈巷议而已。且不说同为“置狙于马厩”,前后两段所说目的与效果皆有矛盾。就是这短短一段话,前后两截有何关联,也是很难看出的。

其实,“马厩养猴”说之由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古代民间驯猴为戏,或令骑羊,或令骑马。骑羊成本低下,走江湖者颇多借以维生,称作“猴跑羊”,至今偶尔还可见到。骑马则谐音“马上封侯”,故成为新宅之装饰性木雕、石雕题材。久之,与马厩养猴以抗干扰之说混同,遂成为互相支撑的理由。

不过,李时珍对于猴子这个“特异功能”情有独钟,表现出较之他人更大的兴趣。他在“猕猴”之“皮”条目中,本已引述唐慎微的《证类本草》对猴皮药用功能的说法—“治马疫气。”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又加上了一段与“猴皮”完全无关的话:

时珍曰:“《马经》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

他可能是引述《证类本草》时,见到“疫”字,联想到“避马瘟疫”,便插入了这段话。若从体例上讲,不免稍显乖违(这段与“猴皮”完全无关)。这且不论,问题是比起前面所抄《齐民要术》来,给马治病的猴子又多了性别因素,防治马病的“原理”也有了根本的变化:由惊扰运动的“心理锻炼”,变成了包治百病的“排泄物”“内服”。

奇怪的是,就在“猕猴”这一条里,李时珍明明考辨过一段:

猴好拭面如沐,故谓之“沐”;而后人讹“沐”为“母”……(母猴)即“沐猴”也,非牝也。

就是说,因为猴子性喜洗面,所以称之为“沐猴”。世人误解为“母猴”,其实与猴子性别无关。可是一转眼,他就拿猴子的性别大做文章。

其实,这与李时珍一个不算太高明的癖好有关。《本草纲目》裒辑前人大量“本草”类著作,又广收偏方验方。好处是广采博收,有“汇编”之价值;缺点是未经实践,不加拣择,作为药方未免过于芜杂。而且,李时珍有好奇喜怪的倾向,《本草纲目》中所收以各类排泄物入药治病的“偏方”,无论数量之多,还是用途之怪,都令人瞠目结舌。如关于猪屎就有十七个方子,从“小儿夜啼”到“妇人血崩”,都可以服用猪屎治疗,其中有七个特别标明“母猪屎”。而最厉害的一个方子竟然声称“母猪屎水和服之,解一切毒”。至于人的各种排泄物就更用途广大了,大便可以治病三十三种,小便则治病四十五种,多为匪夷所思。而妇女月经入药也有十二个方子,适应症从“霍乱”到“中毒药箭”。看了这些,我们还能把他讲的“母猴月经避马瘟”当真吗?

我们要辨析的第二方面,就是无论“母猴月经”说多么怪诞,毕竟是有此一说,关键在于它是否“《西游记》之所本”。

《本草纲目》初版于万历二十四年,即公元1596 年;而世德堂本《西游记》刊于万历二十年(1592),也就是说,繁本《西游记》的成书下限也要早于《本草纲目》的刊出时间。所以,无论《本草纲目》关于“马厩养猴”之说怪诞与否,都和《西游记》没有关系。

至于刊刻于万历晚期的《五杂组》,刊刻于崇祯的《农政全书》,更不可能为《西游记》所本,则是无需辞费的了。

那么,孙猴子去养马,做了“弼马温”,这一思路究竟由何而来呢?

其实,答案就在作品的文本之中。小说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有诗赞曰: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

作者唯恐读者不懂“弼马温”的涵义,在此专门做了说明。

这段诗赞的第一层意思是说明猴子的形象另有“心猿”的寓意,比喻人躁动的心灵;第二层意思是说,以“齐天”为封号,正是着眼于“心”(当取“心比天高”之意),所以说是“非假论”;第三层意思则专门来解释“弼马温”的含义。作者把这个名称看作是对“心即猿猴”的“知音”之笔,指出之所以设计出“弼马温”的官职就是要把猴子与马联系到一起,凸显“心猿意马”的寓意。“是知音”,所知者何?便是下一句的“马猿合作”,也就是把猿和马写到一起,让人们关注“心猿意马”这层意思。第四层意思是强调这些名号是体现全书“紧缚牢拴”的主旨,告诫读者莫要另生岐解。注意,“是知音”与“莫外寻”相互呼应,作者显然预见到对于“猴子养马”这一情节误读的可能性,所以预加告诫。

这段诗赞对于全书是重要的点题文字。此前的第四回回目已明确标识为“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表明了作者编织“闹天宫”情节的目的—心意躁动、膨胀,造成了“原罪”。这里既首次“心”“意”连用,开启了“心猿意马”话语的模式,又把心意膨胀与“弼马”“齐天”两个官职联系起来,和后文形成了呼应。而自五十年代以来,学术界囿于当时意识形态的先验前提,简单地把“闹天宫”解释为歌颂反抗专制,结果造成了整个文本阐释的分裂,也形成了对上述点题话语的盲点—这便是第二讲提到的“困惑”之一,而最终解疑释惑的工作,我们还是要留待最后两讲来完成。

对这段诗赞的意指,我们还可以找到进一步的旁证。

其实,小说之所以写玉皇大帝派猴子去管马,绝非有正常的或是怪诞的饲养经验作依据,更不是由谐音而生奇想,其中原因涉及到宗教文化,且与《西游记》复杂的成书过程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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