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6 18:27
月读 2023年1期
关键词:朔方精魂白雪

鲁 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赏析】

鲁迅的童年是在江南度过的,他写江南的雪,必然会牵动、会引起他的关于儿时生活情趣、儿时心灵体验的回忆。不管作者是否有心寓意,江南白雪的形象中分明凝聚着鲁迅的童年;而这个童年,又是作者在特定的环境(这里用得着“北方的现实”了)和心境中作出反顾的。正是在色彩缤纷、生气洋溢的童年和青春时代,鲁迅才分外鲜明地感受了周围世界的这种多彩与生动。

不过,这些只是鲁迅的回忆和抒写中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鲁迅也沉重地感到和清醒地懂得:童年和青春虽然美丽多姿,却也有它软弱、不定、短暂的一面。和某些轻飘飘地沉湎在儿时回忆里的作家不同,鲁迅爱惜童年和青春,但是并非爱不释手。“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鲁迅《亥年残秋偶作》),鲁迅笔下的春温,永远是饱尝秋肃的人心头的春温,是被秋肃严酷地锤炼过而又坚决地对抗秋肃的春温。这就给全文定下了一个于深沉、清醒中见美好和纯真的调子。

鲁迅笔下的“朔方的雪”,摒弃任何温情,“决不粘连”;它努力振作抖擞,“蓬勃地奋飞”,“灿灿地生光”,决不屈服,决不退出战斗。它深深地蕴藏着那连自己都可能被它烧尽的热烈得“如包藏火焰的大雾”,它的前身—活泼泼的雨“死”了,所以,“朔方的雪”再没用皮毛点缀,只剩下那赤裸裸的“精魂”仍然顽强地、无法再被杀死地存在着,并且仍然光辉夺目,“闪闪地旋转”,“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正是这朔方的雪,而不是江南的雪的形象,支配着全篇的主要情绪。表面上,这“精魂”没有江南白雪那样叫人舒服,其实,它更独特也更有份量。它是江南白雪的对立面和合乎逻辑的发展,它扬弃了江南白雪的形象,它是受了伤的、蜕变过来的,甚至是曾经“死掉”过的,但仍然没有污染,仍然不失其纯洁的生命(这是江南的雪的形象的核心)的青年和青春。如果说,鲁迅笔下的江南白雪的形象,并不算太稀罕;那么,像鲁迅那样去写朔方的雪,又把这两种雪联结在一起写,就非鲁迅这样的思想家、大手笔而莫办了。(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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