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白痴》的叙述视角与“堕落”世界的建构

2023-03-12 16:24白洺绮张雅君
雨露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白痴怪人叙述者

白洺绮 张雅君

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随笔《堕落论》自问世起就备受关注,其后坂口安吾又发表了《白痴》这部小说。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无疑是其堕落意识的成功体现,也是对20世纪40—50年代日本社会情绪的深刻反映。而在文学写作层面上,小说中的叙述视角比较多变,复杂的叙述方式体现出坂口安吾作为无赖派作家的戏作的特点。叙述者或通过零聚焦全知视角交代混乱无序的社会背景,或通过内聚焦来展现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带着读者走完了文中“堕落”世界的整个建构过程。

一、坂口安吾的堕落意识与《白痴》

1946年4月,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在文艺杂志《新潮》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堕落论》的随笔。由于其中独具一格的思想主张,这篇随笔在当时引起了社会的巨大反响。二战后,曾经被认为正确的传统道德观、价值观随着战争失败逐渐崩溃,日本社会陷入不知还能相信什么的迷茫。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坂口在《堕落论》中冷静且透彻地将从前的伦理观解剖开来,试图为战后的人们指引一个全新的方向,更提出了“因为是人所以堕落,因为活着所以堕落”的观点。而在8个月后,他又发布了《堕落论》的续篇,对所提倡的“堕落”的含义进行了更为直接、更为详细的说明——他所主张的“堕落”是从“健全道义”中脱离之后,必须赤裸裸地降落于真实的大地上,重回真实的人类。

在《堕落论》发表后,《新潮》杂志又在同年6月刊登了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说《白痴》。故事发生于临近战败之时,见习导演伊泽一天下班回家后,在自家的壁橱里发现了邻居家的白痴女,自此两人之间开始了一段奇怪的关系。屈服于这个世道的伊泽憎恨着其中的低俗与卑劣,又试图从充斥着不自觉的肉欲的白痴女中寻求灵魂的真实。当空袭来临时,二人从一片火海与混乱中逃亡。《白痴》一般被认为是坂口安吾将在《堕落论》中所主张的堕落思想具象化的作品。关于这部作品,奥野健男在《坂口安吾——人与作品》中评价道:“我也是因为这两部作品,从大战以后的虚无之中幡然醒悟,而且也因此获得了生的勇气。”

國内外不乏将这部作品与《堕落论》联系在一起的研究。如张春梅在《关于〈白痴〉的堕落意识——以人物形象分析为中心》中从人物形象的角度分析《白痴》中的堕落意识,认为伊泽的心理变化与《堕落论》的中心思想一致,但《白痴》是对《堕落论》的深化而非重复。黄芳在《逆反“秩序”的“无赖”》中则从文学空间的角度对《白痴》进行了解读,并提出坂口安吾笔下的文学空间是打破战时社会秩序的手段之一。衫浦晋在《坂口安吾〈白痴〉的两面:〈堕落论〉与其电影版的对应》中将《白痴》与《堕落论》以及其电影版相互对比,称两部作品在隐喻的层面上形成了具有一致性的照应。

但综合来看,以叙事学和批评话语为研究视角来分析《白痴》这部作品的研究相对较少,任江辉也曾在《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研究评析》中提出应尝试以叙述视角、叙述结构等为切入点,进而解析和阐述坂口安吾的文学思想和哲学理念。因此,本文试从叙述视角,采用法国文学评论家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所提出的三种聚焦方式,即零聚焦(无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来解析《白痴》这部作品中对坂口安吾的“堕落”世界的建构过程。

二、零聚焦下战争中的日本社会

零聚焦被热奈特解释为叙述者比任何人物知道得都多的视角,或者也可以将其解释为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在《白痴》的开篇,作者采用零聚焦对故事的舞台进行了大篇幅的描写。这一部分中的绝大多数人物在后文中并未再度出现,但对于他们的描写作者却不惜笔墨。在这样的零聚焦叙述中,故事的时代背景首先被交代清楚。

文章开头的一句话一直以来被认为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那个房子里曾经人与猪、狗、鸡和鸭同住一处,甚至食物都相差无几。”

矢岛道弘曾评论说在这个开头中人被降为与动物同格。但在文章的第二段,又将伊泽的住所描述为像猪圈一样,对于患了肺病的猪来说都不算奢侈,但壁橱、厕所和柜子还是有的。此处的壁橱虽被一笔带过,但结合后文来看,如果说与动物们同住一处的家和猪圈的所指是动物性的话,那么壁橱在这里更像是代表着与动物性相对的人性和理性。也就是说,开头这两段对于伊泽的小屋的叙述,已经点明了尽管伊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但其自身依然保留着人性。

在小说中,裁缝店的房东夫妇的第二重身份被表明,即街道主任。此处的“街道”在原文中是“町会”一词。这一组织最初设立时一般被评价为军国主义统治下对人性的禁锢与压抑。房东夫妇身为这一组织的主任,尽管担负着培养国民道德的任务却对各种违背道德的行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自己也在做着难以用“道德”来形容的事。在这一部分中,叙述者虽然在零聚焦视角下对其进行了单纯的事实叙述,没有进行任何的非客观描写,但批判意味却不言而喻。

有关于零聚焦,许多观点都认为在全知全能的视角下,故事结构会显得略为呆板。然而这一部分中,尽管有着诸如“后面”“隔壁”“二楼”之类的较为明确的方位词,但若尝试将小巷地图化,便会发现叙述者对各个地点的描述非常跳跃,读者只能凭借着想象来自由定义空间。对于这一点,可能会被认为这种不连贯的叙述会影响故事的流畅度,但在另一层面上为战时中的小巷增添了一种混乱无序感。

文中对于人物更多的是单纯地叙述事实,包括对于能够与《堕落论》中的内容相对应的寡妇、军官和殉情的恋人也只是简单的陈述。在这里,相比从某一人物的视角,带有情感地去描述、歌颂或批判故事里的战时社会,在零聚焦下的客观陈述反而更能引起读者的思考:叙述者为何能够如此冷静地看待此类乱象?这是否是人该有的样子?

三、内聚焦下伊泽的视角转变

在对伊泽所生活的小巷进行全知叙述后,出现了一段以伊泽的视角来叙述的内聚焦的段落。伊泽在入职电影公司后,虽对政治家、军人等身份地位较高的人的内幕有些耳闻,在住进小巷后却依然提出了是否是因为战争人们才变得如此冷漠的疑问。而面对这一问题,房东则平静地否认,并表示一直都是如此。叙述者代入伊泽的视角发出疑问,这种第三人称内聚焦也经常发生在悬疑小说的故事中,其制造悬念的作用在房东冷静的回答下更被突显出来,其后读者也将带着和伊泽一样的问题进行阅读。自此,随着从零聚焦到内聚焦的转变,故事的视角也随着伊泽的经历,从小巷逐步转移到怪人一家,最后收紧到白痴女的身上。

在叙述怪人一家的部分中,多处出现了“听说”“也许”“不知何处”等一系列包含着推测含义的词,在后半部分也出现了“认为”“觉得”等带有主观色彩的词语,所以可以推断这一部分依然沿用了内聚焦,且是从伊泽的视角来进行观察。怪人也有着诸如费尽心思把自家打造成极为隐蔽的构造、在防空演习时站在一旁边笑边看等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但伊泽却将其评价为“非同寻常的人物”,而且会以礼相待。在后文中,对于怪人又有着这样一段描述:

“他们在生活上很少发出声音,也很少对别人多嘴说废话,他们常常在沉思。”

此处的“沉思”在原文中是“思索的”一词,在日文里的含义是“遵循事物的道理,有序而深入地进行思考”。也就是说,怪人一家虽然会由于被周围的人认为不正常的举动而被认为是奇怪的,但他们在伊泽的视角里被认为是能够按照事物的普遍道理并和大多数常人一样来进行思考的人,这一段描述也曾被译作“充满理性”。除此之外,坂口安吾曾在《续堕落论》中写道人和人性的本来真实面目就是要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想要的东西就要,喜欢就说喜欢,而在这里对怪人进行描写时也提到他想笑的时候就笑,想演讲时就演讲。但由于《白痴》成书要早于《续堕落论》,所以对怪人这一人物的塑造可以理解为这是坂口安吾对于解释何为真实的人,或者说,要“堕落”成为怎样的人的一种初步尝试与探索。

此后则是有关伊泽对于自己的职业和时代的思考的大段心理描写。伊泽是一名艺术工作者,由于这一身份他有着一定的抱负和优越感。但他的部长和社长对公司的等级制度和如武士般的同事关系以及战争与艺术性的关系提出疑问时,两人竟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反问伊泽,并表示艺术是无力的。在伊泽的视角下,两个人的身影发生了重合,他们所代表的是虽有著权力却无力改变现状的同一类人。在上级的否认之下,伊泽也陷入了无法追求艺术和不得不工作之间的纠结与苦恼。

然而就在这时,白痴女出现在了伊泽家的壁橱中。故事的视角也被集中到伊泽和白痴女二人身上。当伊泽在夜晚发现白痴女出现在自己家中时,他出于理性进行了思考和分析,又出于人道和义务把白痴女留在了家里过夜。但当白痴女坦露出爱慕和羞愧的情感时,伊泽忽然想起自己正需要找回这样真实的情感,他在白痴女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共鸣,于是再次陷入了沉思。随后伊泽的视角再次回归到自己的身上。而在那一夜之后,伊泽的视角在战争和白痴女之间来回切换,伊泽看到了面对轰炸时白痴女所表现出来的恐惧。而白痴女袒露出的对肉欲的期盼和不加克制的恐惧让伊泽感受到了不能称之为艺术的丑陋,这份丑陋又让伊泽感到了不安和厌恶。基于这种厌恶,伊泽开始寄希望于战争能够杀死白痴女。

轰炸来临之时,伊泽的视角被吸引到了战争中的逃亡上。在路上,伊泽突然又重新发现了白痴女所表现出来的独立的意识和生存的希望,这让伊泽对白痴女由厌恶变为了觉得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但当空袭结束之后,伊泽看着熟睡过去的白痴女,此时的伊泽已无法抛弃白痴女,因为他的内心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要堕落至白痴女的世界,他们所面对的也是人最根本的需求:安身之处和肉欲。如细野律在《坂口安吾〈白痴〉论》中所说:“对于此时的伊泽而言,白痴女便是世界本身”。

在文章的最后,叙述视角直逼伊泽的内心,他发出疑问:

“今天会不会是晴天呢?太阳会不会照到我和我身边这头猪的背上呢?今天实在是太冷了。”

此处的天晴和阳光可以理解为新的生活,伊泽此时对于未来的道路依然抱有犹豫和怀疑。即便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但却寒冷无比;即便还幻想着新的开始,但却不知所措。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中,伊泽的视角流转于自己、白痴女和空袭之间,从而引发了心理上的变化。在内聚焦强烈的代入感下,读者跟随着伊泽走完了堕落的过程,完成了堕落意识的建构。

四、结语

通过以上从叙述视角对《白痴》这部小说的解读,可以看到坂口安吾在《堕落论》中所表达的堕落意识在这部小说里得到了较为全面的呈现。而多变的叙述视角,也在文学层面上体现了坂口安吾作为无赖派作家,在文学写作上的戏作的特点。《白痴》先是采用零聚焦全知视角,对战争期间东京郊区的小巷进行了描述。而在后半部分中,故事的视角一点点缩小,由小巷里的众人转移到怪人一家,再由怪人一家转移到白痴和伊泽二人之间,同时也从零聚焦转为内聚焦,带领读者在这种转变下走进主人公伊泽的内心,并对堕落的过程和目标进行了逐步解释与深化。而在内聚焦的过程中,伊泽的眼光在自己、白痴女和空袭之间无序且不断地转变,也给故事的叙述添加了一份复杂、焦急与无所适从的色彩。

作为一种对故事发展和主题表达有着重要意义的写作技巧,坂口安吾在其小说,特别是战争小说中的叙述视角多为各种聚焦相结合的多重视角。在《白痴》中也是如此,即带领读者领略了作者眼中的战时社会,也从某一人物的眼中看到了战争下每个人的内心。但值得注意的是,《白痴》中的人物设置和塑造也颇具特色。文中对主人公伊泽和白痴女以外的人物叙述虽然不多,但无论是房东夫妇、怪人还是部长和社长等配角人物,都对伊泽的内心和故事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推进作用。

基金项目:东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地培育项目“近代日本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白洺绮(1999—),女,吉林四平人,汉族,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日本近代文学。张雅君(1973—),女,广西柳州人,汉族,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

通讯作者:张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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