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长日将尽》中的物之哀

2023-03-12 16:24付润
雨露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史蒂文斯黑一雄静观

付润

《长日将尽》是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发表于1989年的成名之作,小说的情节围绕着一位英国勋爵家的管家史蒂文斯的回忆和叙述展开,讲述了他在英格兰乡间大宅达林顿府邸三十余年的种种经历。从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角度来看,石黑一雄作为日裔英籍作家,母国日本的文化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影响。他在访谈中曾提到自己受到的日本传统影响,更多地来自日本电影。作为日本战后电影导演的代表人物,小津安二郎在影片中展现的日本物哀美学直接影响了石黑一雄的文学创作。本文以“物哀”作为切入点,探寻《长日将尽》中的“物之心”与“事之心”,从而浅析石黑一雄作为一名“世界主义”作家所展现的对现代人的关怀,体会其作品中流露的“哀而不伤”风格。

一、来信与落日:《长日将尽》中的物之心

物哀是日本传统文学、诗学、美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18世纪日本著名学者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明确指出:“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1]66本居宣长提出的“物哀”是以“物”为感知的基础和素材,围绕着“物”的书写激发出其中的哀思。日本美学家在本居宣长的理论基础上继续对“物哀”中的“物”作进一步阐释:“物并不是无意义的添加词,它的作用是将某种主观的、直接的感情,间接地投射于外物,从而将气氛情趣加以客观化,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我觉得,在表现感情的词汇前面加上“物”并使其有客观化的意味,大都表现在生活感情的消极方面,而积极的生活感情则不会使用。”[2]93在此基础上对“物之心”进行理解,“物”不再仅仅是激起人内心情感的自然事物,而是能投射出人内心深处的消极情感的客观事物。

《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的出行起因是收到了肯顿小姐的来信,正是这封来信使史蒂文斯踏上了一场怀念过去与追寻自我的旅程。肯顿小姐的来信唤起了史蒂文斯内心的记忆与情感,他开始对这封信的内容进行反复的解读和幻想,认为肯顿小姐的来信是想回到达林顿府重新工作。当史蒂文斯越陷入对过去的追忆,越接近与肯顿小姐的会面时间时,他的这种自我说服逐渐瓦解。史蒂文斯的这种心理变化,实则是一种情感转向。德勒兹曾经对“情感”作出理论化的解释:“他从斯宾诺莎的实践哲学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出发,认为情感是身体与身体间的触碰和遭遇,是理性与激情的共在,是一种不断变化、生成(becoming)的过程,是一种行动和强度。”[3]141史蒂文斯的情感变化表现为从被工具理性支配转向面对私人情感,他对“肯顿小姐的信”这一物体的认识变化投射出了他内心的担忧,并由此生出了无限的怀旧情绪,当他逐渐看清自我压抑的情感时,也意味着他寻找自我的道路逐渐明朗。

大西克礼认为当“物哀”中的“哀”从一般审美意味向特殊审美意味分化时,“哀”即从一般心理学意味转化为一般美学意味上的感动。而在这种转化过程中,加以直观的因素,使意识有一种静观的态度,会使人更进一步去感知“事之心”和“物之心”。石黑一雄在《长日将尽》中集中于对人物的静观场景描写,通过事与物的交叠牵动人物内心的“感物之心”,将人物内心隐匿的情感通过对“物”的静观与凝视呈现出来。

石黑一雄在《长日将尽》中集中描写了两次静观落日的场景,与作品的标题之间也存在着关联。肯顿小姐的信使史蒂文斯回忆起了在达林顿府邸从三楼的卧室窗口俯瞰时看到的父亲在夕阳下的身影:“我们看见了他非常缓慢地走上了那几级石阶。上到坡顶以后,他转身又走了下来,比上去的时候步幅稍快。再度转身滞后,家父又一次凝神伫立了几秒钟,仔细端详着他眼前的石阶。最后,他第二次拾级而上,异常郑重其事。这一次他朝前走,越过草坪,几乎走到了凉亭边上,然后转过身又慢慢地走回来,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地面。”[4]87史蒂文斯看到父亲的身影与夕阳重叠,内心涌起了一种“哀感”,夕阳象征着史蒂文斯父亲的生命力已到迟暮,属于父亲那一代人的旧世界即将过去。父亲的举动被肯顿小姐在信中恰当地形容为“他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父亲想拾起的是作为一名伟大管家的“尊严”。

黄昏的意象在日本文学中常常出现,往往意味着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与《长日将尽》的标题相呼应的是小说结尾史蒂文斯坐在码头观看的落日之景。史蒂文斯独自坐在长凳上观赏落日,沉浸在回忆过往岁月的悲哀情绪中,此时的他内心因人生的“陨落”而感到悲哀,但与陌生人的对话调节了他茫然的愁绪。“像我已经说过的,特意聚集到码头的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群为迎接这个小小的节目表现出来的欢乐之情,似乎再次引证了我刚才那位伴当所言的正确性:因为对于这么多人来说,傍晚确是一天当中最令人享受的时光。”[4]317史蒂文斯通过这场旅行完成了对过往人生的追忆和对自我的寻找,在无尽的愁绪中得到了更为深刻的精神体验。

二、失落与自省:《长日将尽》中的事之心

本居宣长将“物哀”分为感知“物之心”与“事之心”。我国著名学者王向远对此作出进一步解释:“所谓的‘物之心主要是指人对客观外物(如四季自然景物)的感受,所谓‘事之心主要是指通达人际与人情,‘物之心与‘事之心合起来就是感知‘物心人情。”[1]7人之所以有无尽的情绪,便是因为感知到了“物心人情”。本居宣长提出的“知物哀”,包含了对人世间的物与事的多重感受。日本学者松潜一将则认为“物哀”的性质分为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和哀感五大类,其中最突出的是哀感。[5]102松潜一将拓宽了对“物哀”情感的理解,强调了“物哀”与现实事物的多重关联。大西克礼着重关注“哀”的深刻性,他认为这种“深刻”首先是一种纯粹的自我体验,其次在这种体验中,自我本身一面沉潜于其中,一面又加以谛观和反省,具有一种知性的、反省的意味。[2]75在体会“物哀”的深刻性时,理解“事之心”是至关重要的。

史蒂文斯对“伟大”和“尊严”的理解构成了他的人生追求,同时也使他对个人的情绪和感受极度克制。当史蒂文斯在旅途中看到英格兰独特的乡村风景时,他以“伟大”这个字眼来形容所见到的景色。[4]36而这种“伟大”出于“个中的关键就在于那种静穆的优美,那种高贵的克制”。[4]37史蒂文斯眼中的“伟大”是一种克制与静穆,这既是一种对英国乡村风景的赞美,也是对英国社会文化中对“克制”的追求的认同。这一观点也反映在他对于“伟大的管家”的看法上。“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并且全身心地投入;他们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烦恼。”[4]56在史蒂文斯看来,要成为“伟大的管家”,必须拥有一种面对意外事件时克制情绪的“尊严”。同时,史蒂文斯认为,“伟大的管家”必须全心效命于那些肩负着当代文明的伟大的绅士。

史蒂文斯将个人的全部精力投入对达林顿府邸的服务中,他认为在达林顿府邸的两次会客经历是见证了他成为一名“伟大管家”的重大时刻,在效命于达林顿勋爵这类政治精英时,他感受到自己接近了这个世界运行的轴心,获得了极高的自我价值认同感。但随着历史的发展,达林顿勋爵与德国纳粹的往来及人们对达林顿勋爵的评价,使史蒂文斯无法再自我陶醉于曾经建立起的自我认同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失落感。

大西克礼曾对“哀”的积极与消极两方面作出解释:“‘哀所包含的精神态度,一般来说却是一种‘静观式的Einstellung(态度)。而且这种静观的态度,常常使得‘哀的积极或消极的感情中,根本上带有一种客观而普遍的‘爱(Eros)的性质。”[2]67因而,“物哀”是一种在静观中思考自己存在的一种拥有积极审美意识的情感态度。小说结尾处史蒂文斯坐在码头观赏日落时,内心涌起的悲哀使他對自身的人生价值进行反省,在对于人生价值的严肃性思考中生发出了个人情感的内在深刻性。史蒂文斯所体验到的这种“哀感”,具有了一种知性的、反省的意味。陌生人与史蒂文斯的交谈使他从消极、压抑的完全自我否定中重拾慰藉。石黑一雄通过史蒂文斯的个人价值失落与重拾,将消极的情感态度引入对个人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中,这与日本美学“物哀”的情感态度十分相似。

三、困惑与慰藉:《长日将尽》中的物哀之源

石黑一雄作为日裔英籍作家,母国日本的文化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在访谈中也直言自己受到的日本传统的影响,一部分来自原生家庭中父母的教育,一部分来自成长过程中观看的日本电影。除此之外,石黑一雄对于自身生活的时代的深入思考使他产生了对于人生的困惑,写作是他在经历了人生的多种体验和选择后走上的道路,他在作品中表达了他本人对现代人生活的困惑的关怀。

石黑一雄6岁时随着父母一起移民至英国,虽然自小在学校里接受的是西方式的文化教育,但母国日本仍旧是他审美文化来源构成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在家庭中,石黑一雄的父母用日语交流,并且在生活习惯和教育理念上保持日式教育。在日本定居的祖父在石黑一雄的成长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幼年时期,祖父常常给他讲述战争时期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也在石黑一雄的创作中呈现。来到英国以后,石黑一雄与祖父保持着联系,祖父成为他与日本文化之间的精神纽带。石黑一雄总能定期收到祖父寄来的日文学习书籍、日本漫画和日本电影资料等。他还常常在家里观看日本电影,汲取日本电影中展现的日本文化,这些在他的文学创作中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以小津安二郎导演为代表拍摄的日本影片,正是石黑一雄记忆中的日本。[6]3作为日本殿堂级的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的战后电影不仅为石黑一雄提供了一个可供想象的母国形象,还在美学创造方面将日式美学“物哀”传播给观众,对石黑一雄的小说风格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小津安二郎的“物哀”风格通过电影中的空镜呈现,将人物的思绪通过静观的场景隐秘地表达出来,而在电影主题中,小津热衷于探讨家庭伦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从而展现物哀情结。石黑一雄的作品以细腻优美著称,展现了对人物情感的细致传达,这种细腻正是一种对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细腻情感的观察与吸收。在《长日将尽》中,石黑一雄在人物语言的表述风格上选择了一种符合史蒂文斯人物特性的“管家式语言”,极少表露个人情绪,但即使如此,读者仍能从这种隐藏情绪的语言中感受到人物细腻的情感。石黑一雄正是通过现代叙事的技巧将人物情感隐晦地呈现给读者,使读者窥见有限的语言中表露出的无限情感。

除了与母国日本之间产生的文化联系以外,石黑一雄的“物哀”情怀还来自个人的生活体验。石黑一雄的写作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早年,石黑一雄更渴望成为一名音乐家、一名摇滚明星,直到大学毕业以后,石黑一雄去伦敦做了一年的社工,现实的生活让他想要重返校园,这才再次进入大学课堂接触写作。正是在这样经历了推倒又重来的人生后,石黑一雄便能将个人对于生活的困惑通过创作传达出来。在《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两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都选择了相似的时代背景。而对于《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这个英国式管家的塑造,石黑一雄更想关注的是一种失落的情绪。年轻一代人曾怀揣着想要改变世界或参与世界的改变的想法,但当世界变得更为复杂时,人们要如何面对失落的情绪,这便是石黑一雄在文学创作中的情感和主题来源,从个人的生活经历出发,展现对现代人生活的关怀。

四、结语

石黑一雄的文学创作展现了作为一位优秀作家的创作情怀,关注普通人在客观现实下的失落与重拾。正如译者冯涛在后记中对石黑一雄创作作出的评价:“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一种‘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是为那无可慰藉之人提供心灵的慰藉。”[4]377这也正如大西克礼对“美”与“哀”的关系认识:“面对悲哀与痛苦的这种普遍性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感情本身的不快之感的缓和,或者是对其施加的一种慰藉。”[2]94石黑一雄将日本“物哀”美学融入“世界主义”的写作追求中,表达了对现代人在个人情感上的关注,在这个以工具理性为优先价值的世界中传达一种知性的力量。

注释:

〔1〕本居宣长.日本物哀[M].王向远,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

〔2〕大西克礼.幽玄·物哀·寂[M].王向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3〕梁福江.情感叙事学[J].认知诗学,2020(1):139-149.

〔4〕石黑一雄.长日将尽 [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5〕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6〕布莱恩·谢弗,辛西娅·黄.石黑一雄访谈录[M].胡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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