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主义女性批评视野下凯特·萧邦《觉醒》中的女性与自然

2023-03-12 16:24韩雪妍
雨露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萧邦埃德觉醒

韩雪妍

凯特·萧邦(Kate Chopin)是19世纪美国女性作家,其小说以洞察敏感的女性人物的内心世界,表达成熟激进的女性观点而著称。萧邦发表于1899年的长篇小说《觉醒》(The Awakening)一经出版,就受到了广泛批评。小说女主人公埃德娜是一个家庭主妇,明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优渥舒适的家庭,却偏偏不做一个合格的妻子,爱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同时又和另一個绯闻不断的男人关系暧昧。她最终决意抛弃家庭,以跳入海中结束生命的方式逃脱家庭的束缚。批评家们激烈指责这个故事病态、有伤风化、粗俗不堪,小说出版后备受冷落。直到1969年第二本关于萧邦的传记书出版,《觉醒》才逐渐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广泛声誉。

一、生态女性主义概论

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这一术语由弗朗西丝娃·德·奥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在《女性主义抑或死亡》(1974)中首次提出,号召重新审视人类—自然和男性—女性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生态女性主义蓬勃兴盛,吸引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逐渐发展成为重要的哲学理论学派。生态女性主义的先锋人物凯伦·沃伦(Karen J. Warren)在1994年的专著《生态女性主义》中将其定义为“一个总括性的术语,从多元的文化视角,阐述了统治处于从属地位的人(尤其是妇女)的社会系统与统治自然的社会系统之间存在的本质联系”[1]1。生态女性主义指出,男性将女性和自然纳入同一个“统治逻辑框架”[2]129,在这个框架中,女性被认为缺乏理性思维能力,自然无法为自己言说,都处在低于男性的次要地位[2]126。沃伦指出人类中心主义下的自然和父权中心主义下的女性处境高度相似,因此生态问题和女性议题应放在一起加以讨论。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任务是“探讨文学与自然、阶级、性别及种族四个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3]146,反思人与自然和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不对等关系,发掘女性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的生态敏感性和生态女性意识,展现女性与自然如何相互联系,希望探索出一个性别平等、生态和谐、文化多元、各种族群体和谐共处的和谐理想社会的建设之道。

《觉醒》一书中,女性和自然是亲密的伙伴。他们的关系是平等、深刻、动人的。女性和自然互相珍视,彼此支持。本文以生态女性主义视野关注文本中埃德娜与自然的关联,再现了女性和自然在男权社会中共同面临的“他者”状态,揭示女性所受压迫与自然所受压迫的同构性。通过展现女性与自然相生相成、协同对抗男性胁迫的英勇姿态,作者大胆质疑了当时社会不可动摇的男性权威。

二、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下的《觉醒》解读

(一)女性与自然的同源压迫

1.男性对女性的压迫

在《觉醒》中,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可以归结为身体压迫和精神压迫两类。

关于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控制欲,萧邦直言,庞德烈先生“端详着妻子,仿佛在查看一件受损的贵重物品”[4]4。当他发现埃德娜在正午的日头下游泳,导致晒黑了皮肤,便责备她“太蠢了”,“瞧你晒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4]4。他不愿承认妻子的身体行动权属于她自己,拒绝让她以自己的意愿对待它。在学会游泳的晚上,获得了某种启示的埃德娜拒绝了丈夫让她进屋一起睡的请求,执意睡在屋外的吊床上,第一次明确地拒绝履行妻子满足丈夫欲望的义务。这一行为激怒了庞德烈先生,他再一次评价她“这简直太愚蠢了”[4]79。虽然他是19世纪最好的绅士的典型,是邻居口中难得一遇的好丈夫,但他仍然持有妻子应屈从于丈夫、妻子的身体不必受到特别的尊重的观念,由此19世纪女性的婚姻处境可见一斑。如果埃德娜想要为自己的身体争取更多的控制权,他就会一改平日里得体有礼的作派,以强硬专横的态度逼迫她回到框定好的“好妻子”的框架中去。

其次是心理控制。格兰德岛是一个规约森严的男性社会。几乎所有在格兰德岛度假的克里奥尔女人都是相似的。这些女人受到父权的良好训练,因此埃德娜发现,她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宠爱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杀自己当作神圣的殊荣,希望自己能长出慷慨无私的天使之翼”[4]19。这里到处都是天生的好母亲,她们有着毋庸置疑的纯洁、一模一样的思想和价值观,以肚子里怀着孩子为豪,坚贞的程度甚至到了可以百无禁忌地向别的男人讲述自己的分娩经过的程度。她们的头顶始终悬着一个固定的好女人的模板,这个模板扼杀了她们的多样性及少女时代的不同性格,她们早已习惯性地服从了丈夫,“因为服从就像走路、移动、坐立那么自然”[4]75。这样的环境表面看非常融洽,但一旦有人违反她们共同维护的价值观,那么必然遭到一致对外的抵制,这实际上扼杀了婚后的妇女作出成为贤妻良母外的其他选择。完美的婚姻之下暗藏着某种令人痛苦的东西——那是男性通过框定女性职责施加的隐形暴力,对和错的标准是由男性制定的。

2.男性对自然的压迫

沉默的自然是男性主导的社会的又一受害者。小说中男性和女性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差异:格兰德岛上的男人闲暇时选择去小酒馆和酒店玩乐,而埃德娜和她的女性朋友们选择去沙滩吹海风晒太阳。埃德娜的鸟的鸣叫会使庞德烈先生恼怒离去,仅仅因为它们让自己没法好好看报了。在他眼中,鸟与其说是有生命的生灵,不如说是他的玩物,在它们令他愉快时,他愿意与之相处,而一旦感到厌烦,便随时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冷漠地抽身,去寻找更能愉悦他的事物。庞德烈先生自然而然地将自然想象成他的仆从,从未质疑自己的优越性。正如鸟的歌唱绝不是为它们自己,它们的价值根据男性的需求衡定,自然的价值也在于给他带来可供赏玩之物,其他时候就不值得他敬畏。换言之,他对自然的态度是功利和虚伪的,他只看得到自然带给他的利益,而看不到自然本身。

庞德烈一家在新奥尔良的生活同样印证了庞德烈先生对自然的冷漠。他十分珍惜家中的财物,来回查看属于他的物品总能让他高兴不已。他告诉埃德娜,“钱是花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4]139。尽管埃德娜指出家里什么都不缺,已经很富足奢侈了,庞德烈先生却总是无法断掉添置新物品的念头。他的这种理念和生态的可持续发展理念背道而驰,他难以满足的物欲和实用主义使他成了自然之敌,为满足物欲而进行的大肆开采让自然承受了巨大伤害。他的成功和社会地位是以对自然资源的采掘为代价的。

可见,男性通过控制女性的行为和心理成功构筑起男性受益的理想婚姻模式,通过将自然为我所用获得舒适愉悦的物质生活,女性和自然都是男性的工具,他们受到的压迫在本质上是同源的。

(二)女性与自然的联结

1.自然启发之下埃德娜的觉醒之路

无论是庞德烈、阿罗宾,还是罗伯特,这些男性虽然爱着埃德娜,却无法对她形成真正平等尊重的态度。庞德烈要求埃德娜是一個好妻子、好母亲、宴会的好主人,而无法充分尊重她的情感;阿罗宾迷醉于埃德娜的美貌,将爱欲和情欲等同;罗伯特通常能够理解和体贴埃德娜的心绪,但仍旧认为埃德娜或是属于他,或是属于庞德烈,却绝不属于她自己。环境没有给埃德娜带来任何理想爱情的可能,完美的爱情只能是梦境里那般只能远逸于草野而不在近处可寻得的。她要么满足于物质的安逸享受,抛却自我;要么离经叛道,追求爱与欲。可是即便离经叛道,她也无法避免肉体与心灵分别寄于二人的残酷现实,“点燃她欲望的不是爱人之吻,把生命之杯捧到她嘴边的,也不是爱情”。只有在海洋里,埃德娜才能摆脱这种无望的分裂状态。

大海对埃德娜的态度是特别的。在埃德娜对大海的话语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大海已经在尝试着与她的灵魂沟通了:“海浪声充满诱惑,无休无止,它轻声细语,喧闹着,呢喃着,邀灵魂遨游孤独的深渊,在内心纷繁的思绪中迷失方向。波涛在与灵魂对话。”[4]34海浪热情的、陌生的话语吓到了尚未觉醒的埃德娜,尽管她不知道大海想要告诉她什么,但模糊地觉得它是危险的,会对她舒服而“麻木”的生活产生摧毁性的影响。因此在最开始的阶段,埃德娜每靠近海边都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并且总是难以学会游泳。但我们仍旧可以说此时的埃德娜虽然拒绝接近海水,却已经受到了它的潜在影响。被丈夫责备那晚,正是海水的低声呢喃让埃德娜痛苦的心得到抚慰,让她的心中“隐隐亮起一道模糊的光”[4]33,引导她发觉婚姻现实的隐痛。

埃德娜的觉醒以学会游泳的那个周六夜晚为起始。月亮柔美的光辉,轻柔的水波和瑞兹小姐的钢琴曲水乳交融,共同催促着埃德娜打开了自我意识。海洋变得不再可怖,而是以其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埃德娜,埃德娜在大海的催促和鼓励之下突然掌握了游泳的力量,突然感到“俘获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力量,彻底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4]71,许多新鲜的感受和对生命的理解涌入她的内心。海水带来的不只是精神上的启迪,也唤起埃德娜身体上的觉醒。每次埃德娜跳入水中,海浪便如同诱劝夏娃吞噬禁果的蛇,它们轻轻涌向埃德娜的身体,给她轻柔的爱抚,点燃了她的欲望和本能,唤醒她对自己身体欲望的掌控渴望。埃德娜终于明白了大海意欲对她说的话语:争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自由,正视被婚姻压抑的女性对理想之爱的渴望。只有在大海这一远离人类文明之地,埃德娜才有可能获得男权社会中无法获得的可贵滋养,完成自身的蜕变和成长,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2.埃德娜协助之下自然之力的重新获得

自然往往被视为被动沉默的,无法“有意识地、显著地改变其生存境遇”,因此在伦理上低于人类,理应受人类摆布[2]128,自然的力量也确实在人类的大肆攫取中消耗殆尽。作为格兰德岛人类活动的“他者”,自然处在被漠视的境地,男人对它熟视无睹,自然难以获得直接与人沟通、建立联系的机会。但是,自然通过启发埃德娜寻回自我间接重获了生殖繁衍的能力。萧邦借罗伯特之口说出“一个常年徘徊在附近海岸的海的幽灵找到了埃德娜”[4]74。自然通过寻找勇敢的女性,启示她们焕发出女性意识,达成了二者的结盟。每一次埃德娜进入海水中的过程都是海水将力量传给埃德娜、埃德娜聚积力量的过程。海洋用“灵魂的对话”[4]70和“轻柔的爱抚”[4]301瓦解了庞德烈施加在埃德娜肉体、精神上的双重束缚,海水的力量促使她在学会游泳的当夜对丈夫的要求发出第一声反抗。海浪既是善解人意的知音,比谁都更理解埃德娜的苦痛,絮语着给予安慰;又是温柔的爱人,让埃德娜感受到爱抚的愉悦,明白性是关于自身的渴望而非某种义务,是大海给了她身体、精神两重层面的理想之爱,支撑她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下去。而自然那因人类活动而受到严重损害的繁殖力,也通过养育埃德娜这样的勇敢女性而重新获得。埃德娜带着它的启示往前走,女性的反抗就是它的反抗,女性的成功就是它的成功。

埃德娜受海水抚养,在海中诞生,似乎成了美与爱之神阿弗洛狄忒的化身,拥有力量的那一刻便光彩夺目。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理想之爱的埃德娜选择溺身于大海,从而完成了生于海、葬于海的生命旅程。她的溺亡不是软弱的自戕,是对身心合一的理想自我的决绝求索,她回到海中,是海的女儿回归母亲的怀抱,也许又会在某一天如美与爱之神从珠贝中苏醒一般重新归来,为一切受压迫群体带来力量与希望。自然通过这样的方式挑战了男性高高在上征服自然的统治姿态,对压抑它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坚决反击。

三、结语

《觉醒》讲述了一位在19世纪父权制社会的重压下完成自我觉醒的女性形象的人生选择。凯特·萧邦通过这部小说展现了父权中心主义对女性身体和思想的无声控制,人类中心主义对大自然的极尽利用。为了争取自身的自由和平等,自然和女性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一方面,自然帮助埃德娜完成了对男性价值观的解构,引导埃德娜成长为听从自由意志而品尝禁果、冲破男性“上帝”规约束缚以追寻真正爱情的叛逆夏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海水通过帮助埃德娜变得勇敢叛逆而重新获得繁衍力。海浪将力量注入埃德娜体内,让盟友变得强大,以此让自己摆脱长久以来的失语状态,为自己的权益而战。正是自然给她的巨大力量使埃德娜作出与丈夫分居、追求爱情的反叛选择,使她的自杀足够振聋发聩,起到引起人们对父权制社会的警觉和反思的效果。

注释:

〔1〕Warren, Karen J, ed. Ecological Feminism[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2〕Warren, Karen J. The power and the promise of ecological feminism[J]. Environmental ethics, 1990(12):125-146.

〔3〕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4〕Chopin, Kate. The Awakening[M]. Chicago and New York: Herbert S. Stone and Co., 1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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