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田园,两种心态

2023-03-12 16:24张莹梅
雨露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寒士鲍照陶侃

陶渊明和鲍照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重要诗人,他们都出身寒门,因门第寒微而不受统治阶级重用;他们同作田园诗,陶诗彰显淡泊闲适,而鲍诗却慷慨任气,反映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心态,这主要由于两人面对着不同的社会制度、拥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以及不同的性格特征。

一、陶渊明和鲍照田园诗的差异

魏晋南北朝时期,地方割据、混战与政权倾覆持续不断,经济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士族门阀制度形成了只看门第血统,不看品德才能的用人制度,使得世族高门居于政治垄断地位。贪官、庸官层出不穷,出身低微的贤能之士却难有出头之日,以致形成“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的局面,朝廷吏治败坏,贪腐盛行,政治十分黑暗。相对于门阀士族而言,寒士是一个与寒门相联系的概念,指声望、门第、仕宦之寒微、清素、卑下的读书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寒士指的就是出身寒门或衰微士族的读书人[1],其在政治和经济地位上都不占据优势。两晋寒士的来源较为多样,或出身于名门中道而衰,或出身于寒素混迹官场。

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的复杂政治环境之中,可考的曾祖是官至晋朝大司马的陶侃,祖父陶茂为武昌太守,其父亲大概官职更低一些,不见于正史记载,而且在陶渊明年幼时就去世了。陶侃出身低微,《晋书·列女传》记载陶侃年幼丧父,与母亲湛氏相依为命,靠纺纱织麻维持生计,范逵访陶侃,湛氏“截发卖与邻人,供肴馔”[2]2517,侃母剪发换钱招待宾客,家贫至此。豫章国郎中令羊晫很看重陶侃的才能,曾与陶侃共坐一辆车,然“吏部郎温雅谓晫曰:‘奈何与小人共载?”[2]1769,只因陶侃出身贫寒,公然被讥笑为小人。虽然陶侃到晚年因功封为大将军,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但是在门阀制度森严的社会,陶家的地位无法与王、谢等士族相比,在陶侃死后,陶家迅速没落。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道:“少而贫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3]363可见陶家到了陶渊明这一辈,已经完全没落了,其年幼之时常常因为家中物资贫乏、食不果腹而四处奔走。颜延之在为陶渊明作的悼文《陶徵士诔》中也记录了其身份,“爵同下士,禄等上农”[4]1043,所谓“下士”,在晋宋社会已经属于“士人之末”了。

曹道衡先生在《关于鲍照的家世和籍贯》中认为“鲍照的出身,从现有材料看,很可能是庶族”[5],虞炎在《鲍参军集序》中写道“鲍照字明远,本上党人,家世贫贱”[6]5。鲍照在诗作中也经常感叹自己身世贫贱、门第寒微,《解褐谢侍郎表》中有“臣孤门贱生,操无炯迹”[6]55,《谢永安令解禁止启》中有“臣田茅下第,质非谢品”[6]75。在《代贫贱苦愁行》中,通过一贫贱者自述,容颜衰老、饱经风霜、亲朋离散、形影孤单、家庭窘迫、内外交困,于是到处求告,却处处碰壁,最终难逃“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6]201的贫苦归宿,刻画出社会底层人民生不如死的生活状况。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云:“‘贫年数语,非身历者不能道。”[7]曹道衡也认为这可能是鲍照本人“长期穷愁潦倒的生活写照”。从中可见鲍照贫贱生活的一个侧面。

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陶渊明与鲍照出身贫寒,这注定成为他们步入仕途不可逾越的障碍。在鲍照的作品中,尽情倾吐处于压迫中的寒士的种种人生感受,宣泄对门阀制度的不满,抨击“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黑暗现实,抒发贫士不遇的苦闷和愤世嫉俗之情。而在陶渊明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像鲍照那样抒发寒素不平之怀的诗作,却有“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3]154的淡泊闲适的处世态度。

陶渊明在官场三起三落,后归隐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3]53直接表达了诗人渴望突破官场生活的重重束缚,回归到幽静自然的田园生活中的意愿,充分體现了诗人淡泊名利、追求自由、回归自然的高洁志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3]59是陶渊明归隐后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像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喜怒哀乐全部归因于田里的庄稼,尽情享受平淡的人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173,他不为外物所扰,超脱现实生活的纷争与束缚,心无旁骛地投身于大自然中,高洁的志趣与高尚的人格随处可见。

鲍照仰慕陶渊明的人格,于是模拟陶渊明的笔调,在《学陶彭泽体》[6]362诗中,鲍照没有如往常一样用激烈的情感、跳荡的节奏表达对黑暗社会的控诉与不满,而以喝酒解忧作为主题,模仿陶渊明淡泊宁静、回归自然的态度。在《和王丞》中,他自言“灭志身世表,藏名琴酒间”[6]285,决心远离官场纷扰,弹琴、饮酒,淡泊名利。在《园葵赋》中,描绘了躬耕田园、播种葵花的闲适生活,“独酌南轩,拥琴孤听”[6]29,颇有归隐田园的志趣。《拟行路难》其六又云:“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6]231似乎有回归家庭、其乐融融的意趣,实际上是表达自己孤直难容,只得无奈退出仕途,这是贵族统治压抑下的不平之鸣,与陶渊明“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的闲适生活、“复得返自然”的避世幽情截然不同。这些所谓的田园诗歌,或言淡泊、或言归隐,其实更多的是对陶诗的模仿,故作旷达。田园诗对鲍照而言,不是真正的“乐道安命”。最有说服力的是《秋夜二首·其二》[6]402,这是鲍照创作的一首田园诗,其笔下呈现出富有情趣和新意的田园秋景图:野鼠在荒野的小路上奔跑,山雀在空荡的庭院里聚集。同时又穿插农人的日常生活:折柳条编成篱笆护园,从很深的山壑中汲水。鲍照从田园风光与稼穑农事中找到内心的平静与欢愉。而诗歌通过描写白天、黑夜、黄昏不同的景色,暗含时序之感,田园之乐顿时转向“终古自多恨,幽悲共沦铄”的深深感伤与悲恨之中,感叹时光易逝、壮志难酬。方东树评此诗说:“‘荒径十二句,写田园之景,直书即目,全得画意;而兴象华妙,词气宽博,非孟郊所及矣。‘倾晖六句,言情归宿。华幕,言朝旭也,谓时光迅速不可常。‘攀萝四句,另换一意,以寄怀抱。”[9]

二、陶渊明和鲍照田园诗差异的原因

陶渊明和鲍照同为寒士,同作田园诗,却有不同的心态,这主要源于不同的社会制度、不同的人生经历以及不同的人物性格。

首先,二人面对着不同的社会制度。陶渊明主要生活在东晋,晋代沿用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而且愈加严格,家世几乎成了唯一的标准,这样使得有才德的寒士难以受到重用。同时上层士人多持一种无所作为、只求奢侈享乐的心理,统治者残忍而又昏庸无道,陶渊明这样的寒门士人,自然难受重用,也没有任何实现抱负的机会。处于这样一个无法有所作为的时代,陶渊明自然淡泊归隐了。而鲍照所生活的时代主要在刘宋,大量寒门地主跻身士族行列,虽然他们在身世上仍然会受到世族的歧视,但皇权开始和寒门士人结合了起来。其开创者便是刘裕——这位刘宋王朝的建立者,刘裕是靠武力起家而登上帝位的,手下的实权将帅多出寒门,世族丧失了最重要的“权”,他们的政治力量也有所削弱。同时刘宋王朝新建,需要大量有真才实干的人,所以寒门士人获得了提升政治地位、争取功名富贵的大好时机。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鲍照热衷于功名,有建功立业的抱负成为一种必然。

其次,二人拥有不同的人生经历。陶渊明也曾受儒家思想影响,去追求功名,试图建功立业重续祖上光辉。在二十九岁时第一次步入仕途,任江州祭酒一职,然而没过多久,就感到官场的重重羁绊,不得已辞官回乡。三十四岁心怀报国之志,出仕桓玄幕府,却发现各派之争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利,济世安民的抱负难以实现,再加上母亲因病逝世,落寞辞官奔丧。四十岁,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再次失望而归。一年后做彭泽县令,彻底厌倦官场的繁文缛节,解去印绶,不再为官。除去短暂的为官时期,陶渊明一直闲居在家,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衣沾不足惜”的躬耕生活于他而言是一种常态,从中能获得隐逸的乐趣,官吏政治生活于他而言就是重重束缚,也与他“质性自然”相违背,因此他弃官归隐是必然的选择。而鲍照则相反,他曾自述其早年生活,“十五讽诗书,篇翰靡不通。弱冠参多士,飞步游秦宫。侧睹君子论,预见古人风。”[6]335鲍照从二十岁开始便外出漫游,广泛结交,积极寻求做官的机会。他也曾自述其性格,“幼性猖狂,因顽慕勇”[6]62,可见其从小就性格叛逆,不甘平庸。对于一个长期漂泊在外、性格叛逆并且立志有所作为的人来说,闲适的田园生活对其反而成为一种束缚,因此,鲍照终其一生都在宦海起起伏伏、苦苦挣扎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二人的性格特征也截然不同。鲍照刚步入仕途,在拜谒临川王刘义庆时,因身份卑微被人阻止,他勃然大怒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豈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8]初出茅庐就心怀报国壮志,果敢无畏直接贬斥当时的门户之见。隋代的大儒王通,在他的《文中子中说·事君》篇中评价鲍照与江淹时说:“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9]这可能是有关鲍照性格的写实记载。狷,意为偏激、急躁、耿直、固执。正是由于这种自视甚高又狂放不羁的性格,让他始终热衷于功名,且志高才雄,果敢无畏。

与陶渊明同时代的颜延之在为陶渊明作诔时说其“弱不好弄,长实素心”[4]1042。南朝梁沈约把陶渊明记入《隐逸传》,称其“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南朝梁萧统在《陶渊明传》中点出“任真自得”。这些描述应该说都符合陶渊明的生活,能够反映出其性格的主要特征。陶渊明晚年病重之时,写了一篇《与子俨等疏》,其中有这样一段自述:“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3]363在自传性的《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借五柳先生画出了自己的面貌:“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忘怀得失,以此自终。”[3]344在《归去来兮辞》中,陶渊明更直接申明自己“质性自然”[3]317。从以上这些表述可以概括出陶渊明的性格特征为率真质朴、淡泊自由。这样的性格使得他热爱自然田园,喜爱乡村生活。因为那里是真正朴素、宁静和单纯的世界,他乐于置身于此。“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世冥。诗书敦夙好,林园无世情。”[3]137闲居田园符合陶渊明的性格要求,所以他感到适意,感到快乐。

三、结语

陶渊明往往能沉浸在田园生活里,在玄理之道中忘记现实的忧愁,较少在诗的结尾抒发悲凉失意之感。而鲍照归根结底还是难以摆脱现实的束缚,仕途得失成为影响其心态的重要原因,宜人的田园风光与闲适的田园生活只能暂时舒缓他的心情,诗人最终还是无法摆脱人生的困境与矛盾。

作者简介:张莹梅(1997—),女,汉族,河北张家口人,天水师范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陈玉兰.论寒士诗群文化心态的衍变[J].浙江社会科学,2000(3):146-149.

〔2〕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萧统选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5〕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鲍照.鲍参军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8〕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郑春颖.文中子中说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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