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题动物画诗中的意象研究

2023-03-12 16:24王瑶瑶
雨露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题画意象诗人

王瑶瑶

飞禽走兽等自然界中的动物从古至今一直是文艺作品创作的重要主题,至宋代在“格物致知”思想的影响下,人们细致观察并记录动物外表和灵动的姿态,同时深谙其习性与自然环境变化的联系,因此能够将动物意象更加生动地融入艺术作品的创作之中,丰富抒发个人情怀的方式。题画诗则是表现丰富意象的创作方式之一,在宋代花鸟画繁荣的背景之下,诗人对于题动物画诗的创作热情也日趋高涨,不仅是宋代的花鸟画作品,宋代之前留存的动物画作品也是诗人创作的重要对象。在宋代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动物意象在题画诗中呈现出不同于过去时代的新面貌,一方面表现为对于自然生意的追求,另一方面则体现着天人合一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内涵。可以说意象的呈现正是宋代审美观念的一种重要体现方式,有待对其进一步研究。

一、题动物画诗中的意象类型

意象一词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古人认为意就是内在的、抽象的、主观的意义,象是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意象虽然强调意在象外,但不能脱离作为本源的物象。可以简单理解意象就是客观世界在人的主观世界中的反映,所以意象是构筑中国古代艺术家心目中理想世界的基石,是他们对于生命体验的对外传达。针对这种运用意象传达情志意理的方式可以进行不同的分类,宋代题动物画诗的意象表现主要可分为描述型、象征型和寄托型。

(一)描述型

直截了当地描述自身所见之物是文学写作中一种常用手法,题画诗是对诗人所见图画的题咏,将图画内容完整、如实地描述也是题画诗写作的一种方式。但其中出现的描述型的意象不是毫无情感、平淡无味的,所描绘的对象早已将情感巧妙地渗透其中,使得这种意象仍然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的融合,描述型意象经过诗人的加工能够于真实中传达出富于情感的艺术画境。

张炜的《题夏训武珪画牛》写道:“枯木立数茎,断岸走千尺。旁有牧牛儿,放牛倚拳石。牛闲芳草间,儿倦眠跼蹐。”[1]20324随着宋代士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不定的心理的形成,牧牛也成为宋代表现牛的绘画中最常出现的主题之一。张炜的诗句简练概括地描绘出芳草青青、牛儿不愁温饱闲停于草地间、牧童倚着石块在夕阳暖照下睡意正浓的景象,以数丛枯木和江边绝壁为画面背景更顯景色之幽静,构成一幅牧放晚归图。悠闲的牧牛意象正是宁静、惬意的田园隐居生活的代表,融入这一意象的诗句使想要远离官场、喧嚣的文人士大夫触景生情。因此诗人虽然不加修饰地描述画面样貌,却能够表现出闲适、惬意的画中之境。通过直观意象表达作者情感的题动物画诗还有张侃的《题鼠狼捕雀图》:

三雀相逐枯竹低,鼠狼睥睨雀高飞。

可怜一雀翎翅短,天寒日暮充尔饥。

充作饥肠仅一饱,雀雀悲鸣犹未了。

至今不敢视枯竹,拣得寒林深处宿。

其将自然界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通过诗句的描写直观地展现了出来,同时诗人又通过三雀盘飞、短羽雀、雀悲鸣等一系列雀的意象表达对于弱小生命的同情,意象简单却意涵深刻。上述例子表明描述型意象并非纯粹再现画面样貌,其更是一种情感的投射,经过诗人情感加工的意象不再是平铺直叙的无意义的物象罗列,而是形成了生动立体的画面效果。

(二)象征型

象征就是用某样具体事物表现某种不可见的抽象意义,如情感、观念等,梁宗岱对象征的概念有所补充,他认为“所谓象征是借有形寓无形,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抓住永恒……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2]说明象征不同于因更关注相似外表而使用的比喻手法,象征意象表现出的不可见的抽象意义需要存有深义。

龚开的《瘦马图》看似采用简单的比喻,实则在瘦马意象中包含着深义:

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

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

诗的前两句道出瘦马昔日由天门降下,仿若神马下凡,它的出现使前朝的名马都尽失光彩,而如今身形虽看似瘦弱,但其站立于沙岸边被夕阳照射的影子仍硕大如山。诗中的瘦马象征了饱受风霜却仍然屹立不倒、焕发神采的坚韧意志力,借山之挺拔健硕更加突显了内在神韵对于事物刻画的重要性的道理。朱松的《题芦雁屏》则将南北迁徙的芦雁看作不停奔波的旅人:“征鸿坐何事,天遣南北飞。萧然如旅人,无情自相依。”[1]20704可以发现诗人并不是简单地将雁比作旅人,人所独具的温暖人情也被赋予到了旅雁身上,即使人与人之间各不相识,但只要路途一致,无需亲情维系便可一路上互相扶持,共同前进。诗句在感叹芦雁不辞辛苦南北纷飞的同时也借成群相依的雁象征了人世间和谐人际关系中包含的美好情感,将凄冷的行旅意境转化到了温情脉脉的氛围之上,画作的画境得到了丰富。韦骧的《雕狐图》诗也将象征意象抽象地进行表达:

戢翼下云中,惊狐计遂穷。

笔端传击搏,座上感英雄。

猛势看如活,妖魂觉已空。

推奸当若此,不独画为空。

画面展现了鹰搏击狐狸这一富有动感的场景,鹰从高空收敛羽翼,直扑飞下捕食狐狸,气势非凡,而狐狸惊慌失措,无计可施。这一充满气势的画面让观画的诗人联想到英雄坚定地打击奸臣国贼的历史伟绩,鹰即象征英雄,狐则象征小人。总体读来此诗极有力地传达了诗人对于奸臣国贼的憎恶之情,诗中以“妖魂”描述狐狸的内在特质就说明了这一点。在诗的结尾诗人也对这种坚守正义、勇猛无情的精神寄予了期望。由此可见,象征意象更为注重形似背后的抽象观念的表达,在《瘦马图》诗中是对神韵的赞扬,在《题芦雁屏》中是对和谐友爱的人情的歌颂,在《雕狐图》诗中是对正义的推崇。这些题画诗意象在画外点明了画中隐藏的道理,帮助观画者达到象外之意所处的灵境。

(三)寄托型

寄托型意象承担了言此物而实写它物的功能,给人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感受。李纲在《画草虫八物》诗中刻画的每一样事物都有不同的指代,也寄予了不同的情感。如《蝇》:

情态真可憎,画成因误墨。

薨薨乱鸡鸣,惨惨变白黑。

借蝇纷乱扰人的叫声指代官场中散播的流言蜚语,讽刺了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小人。《蝶》则用来讽刺贪恋荣华最终落入圈套受到报应的人。《螳螂》则一反螳臂当车典故中的常理,赞扬了那些面对危险仍然能够坚守节操的勇士。可见寄托型意象在宋代诗歌中的表现十分丰富。

运用古代典故表明自身想法的诗句也包含着寄托型意象,成为读书之人彰显文采的一种方式。如赵必成的《题陈生鲤鱼图》:

神龙原自异凡鱼,潴泽还知不久居。

平地雷轰头角露,滔天浪浴甲鳞舒。

应夸鳌海都量遍,漫道龙门不可踰。

试问锦标刚一跃,陡成霖雨足沾濡。

以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寄托自己日后必能有所成就的志向。而一些不便言明的思想情感往往也能通过这种意象得以感发。苏轼的《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借马咏怀,其诗云:

山西战马饥无肉,夜嚼长稭如嚼竹。

蹄间三丈是徐行,不信天山有坑谷。

岂如厩马好头赤,立仗归来卧斜日。

莫教优孟卜葬地,厚衣薪槱入铜历。

苏轼通过将驰骋战场饥痩无肉的战马与饱食早卧、养尊处优的御马进行对比,褒扬了不辞辛劳、征战沙场的战马。同时诗的末尾运用优孟葬马的典故,抒发具有奇才天质的战马生不逢时、不获知遇的慨叹,最后的结局也只如一般牲畜一样死后被人们吃掉,令人惋惜。詩写战马实则也在指代诗人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处境。创作此诗的时间在苏轼贬谪黄州的日子结束后不久,经历了宦海沉浮与人生低谷的苏轼,借用身边所见的事物抒发着独特的个人感受,战马的身世如镜子一般折射出苏轼的人生境遇,让诗人寄情于战马,意象则表现出双关之趣。司马光的《和圣俞咏昌言五物·缚虎图》描述了“君家缚虎图,用意尤精致。虽云琐纽牢,观者犹披靡。昔闻刘纲妻,制虎如犬豕。系之床脚间,垂头受鞭棰”。[1]6031虎作为意象常常指代残暴的入侵者或是暴政、苛政,被束缚的老虎在画中仍使人生畏,说明对抗其之艰难。但回看刘纲妻制虎这一典故,作者相信再强大的势力也总有被人制服的一天。制虎典故表面意象阐明刘纲妻道行之深,而实则说明无论面对多么可怕的事物,总会找到应对的方法。由此可见,寄托型意象一方面使用主观性较强的神话典故表明情与志,另一方面则抓取动物特性进行表达,显示出意象内涵丰富的特征。

二、意象中的宋人审美观念

(一)生意的重视

生意的传达是宋人在艺术审美中的一种普遍追求,宋代画学论著中常以“有生意”赞扬一位画家画技的高超。题画诗的创作也不例外,一方面诗人使用“生意”一词赞扬画家描绘之逼真生动,另一方面则通过意象直接表现自然生命具有的内在生意。所谓“生意”即是自然万物的生机活力,作为诗人不仅要追求对于自然事物肉眼可见的外在形貌的细致描述,更要体会生命活动内在的特质。司马光在《谢兴宗惠草虫扇》中云:“吴僧画围扇,点缀成微虫。秋毫宛皆具,独窃天地功。细者及蛛蝥,大者缠阜螽。枯枝拥寒蜩,黄蕊黏飞蜂。翾然得生意,上下相追从。”[1]6022诗中生意的展现正是通过精微的描写实现的,“翾然”即轻飞之貌,可以想象仅在无人打扰、无敌害出没的时候草虫才能展现如此情貌,作者仅用一词就描绘出草虫缓慢低飞、高下交替的生动场面,诠释了草虫怡然自由的生命状态,使翾然飞舞的草虫意象在诗中传达出无限的生命活力。周紫芝的《题赵倅家獐猿图》虽全文并没有提到“生意”二字,但却处处感到生意的流露。“乌衣白面两臂长,雌雄相逐争跳梁。秋山果熟腹自饱,云蹬路绝人谁伤。下临长啸颇自得,那愁解舞绯衣郎。”[1]17397诗句描绘出雌雄猿猴在树枝之间自由追逐、嬉闹的场景,饥时有山中野果果腹,闲暇时则发出长啸以守卫自己的领地,这样的惬意生活不由得让诗人发出“贵贫贱各有适,也恐万事谁能量”[1]17397的慨叹。猿猴自得其乐地生活于林间这一意象无疑就是生意的最好体现,自然生机的有力表现方式就是顺应自然本能与规律去生活。这种无所束缚、闲适自由的生活状态正是宋代文人不断追求的理想所在。

(二)天人合一思想的表现

在格物致知思想的影响下,宋人不仅在动物生意的捕捉方面达到了细微传神、生趣盎然的境界,更将个人对生活的热情与理想融入其中,把握自然属性的同时兼顾其与人的道德品格的结合,流露出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涵。在上文提及的象征型与寄托型意象中就有许多意象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如《题芦雁屏》中诗人朱松将雁人格化为温情脉脉的同行旅人,李纲的《画草虫八物》诗中众多的昆虫都被赋予了人格意义,或褒扬或讽刺这些意义背后的人的精神品质。吕居仁的《题芦雁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雁下秋已晚,江天风雨微。

宁为聚沙立,不作傍云飞。

诗写晚秋时节沙滩之上仍聚集着没有迁徙到南方的芦雁,实则诗人已赋予沙滩上的群雁不攀附权贵、毅然坚守本心的高洁品格,结合诗人所处背景可以更加清晰地理解这种品格正是不愿追随宋高宗偏安偷生的爱国之士的象征。无独有偶,陆游也将热爱故乡的情感借燕子归巢来表达:

一双掠水燕来初,万点飞花社雨余。

辛苦成巢君勿笑,从来吾亦爱吾庐。

在这首《题画燕》中,燕子在过去一年辛苦筑巢,秋季离开,而在正值春社多雨的季节又由南方归来,这种对于旧巢的眷恋之情正是燕子热爱故乡的体现,诗人观巢燕触景生情,人与燕在情感上达到一致,可谓心意相通。这种人与动物在道德、情感上表现出的一致性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

总体来看,并非自然界中的动物主动与人为友、表现人情,这些承载了人情事理的动物都是诗人主观上的想象,想象的基础正是宋人素朴的天人合一思想。宋代爱物友物的生命意识影响了诗人在艺术创作中对动物的拟人化表现,使古代诗歌呈现出人与自然共感共处的和谐景象。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便能师从造化又深入理解自然运行的规律,从而穷尽自然背后的道理。而人与动物之间之所以能够相比拟、为友,正是因为古人认为人与自然万物之间在物性方面有着相通之处,张载将这种构成人与万物的东西称为“气”,他认为“盈天地皆气”,就是说人与自然万物皆由阴阳之气生成,所以二者物性相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就成为可能。

三、结语

宋人精神生产产物之一的题动物画诗是诗人在观画与观物的双重体验之下形成的真实的心理记录,既表达了诗人对画的看法,又是宋人对于自然动物普遍审美观念的展现。其中的意象是观念的承载物,对意象类型的选择受到不同朝代审美思想的影响,因而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倾向。宋代题动物画诗意象都不是平铺直叙的物象罗列,而是真实与想象的有机融合。通过对自然性质的进一步理性思考,宋代诗人使意象呈现出了象外之意和画之灵境。相比宋代以前的题画诗作品,宋人在使用与动物相关的意象时更关注其天性和习性等自然属性,仙禽瑞兽的瑞物性质虽仍有表现但数量上明显少于通过自然属性进行感发的意象,对理性精神的追求成为宋代审美区别于其他时代的重要特征。

注释:

〔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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