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之处的艺术呈现范式
——菲利普·德莱姆的《第一口啤酒》

2023-03-21 17:23牛美丁
大众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莱姆普鲁斯特勒姆

牛美丁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00)

平淡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德莱姆的笔下得到了艺术化的呈现,使人体会到淡淡的幸福之感。然而,新冠疫情的肆虐带来了当今社会弥漫的恐慌与不安,生活的幸福感大大降低。居家隔离阻碍了许多人对于幸福与享乐的现实追求。在此背景下,不妨阅读细微主义文学,从被我们完全忽视的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中,感受细微之处的艺术美学。菲利普·德勒姆是法国细微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他凭借短文集《第一口啤酒》在20世纪末的法国掀起了一股浪潮。《第一口啤酒》只有90页,在34个简短的章节中,他对日常生活进行陌生化处理,勾勒出细微之处的乐趣与幸福。德勒姆的作品能够在焦虑不安的时代抚慰读者,给读者带来小小的幸福感,因此成为颇有研究价值的作家。通过他的极简主义写作,我们才恍然发现生活中的有如此多的小乐趣值得享受和品味。他的文字没有激起巨大的激情,也不倡导任何高尚的理想,他是用一篇篇轻快短小的散文温柔地描述了一系列简单的乐趣。在德莱姆的作品中,人们经常会发现童趣般的欢乐和舒缓社交的家庭场景,大多数都与食物和饮料有关,比如口渴时喝的第一口冰啤酒,或者在阿拉伯杂货店买土耳其美食的乐趣。在这方面,《第一口啤酒》是非常法式的,同时也是普遍的。试问谁没有吸入成熟苹果的秋热气味,试着在沙滩上看书,和你爱的人通电话,或者独自在车上过夜?

一、细微之处的艺术呈现范式一:感觉与存在

德勒姆作品中对细微之处的艺术呈现范式之一在于强调感觉和存在的作用。德勒姆选择以日常生活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为写作材料,触发感觉,利用时间悬浮开启回忆幸福的呈现范式,强调自我的存在,使得读者在阅读时会情不自禁地参考自身经历。尽管如此,德勒姆并不是这个领域的先驱,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善于通过特定的物体带给自己的感觉,引发完全主观的记忆与联想,正如普鲁斯特在书中所写,“生活呈现的图像实际上给我们带来多种不同的感觉……被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之间的联系。”[1]普鲁斯特对世界敏锐的感知“处于肉体感觉和精神理性之间的,它既属于精神世界,又与肉体有不可分割的关系”[2],由此构成了外部物质世界和内部精神世界的不断纠缠。德莱姆也提到了普鲁斯特对自己写作的深刻影响。在一次采访中,菲利普·德勒姆说:“《去斯万家那边》是一本改变了我生活的书。”两位作家共同点在于:“感觉”在他们的笔下成为一种特权媒介,“没有感觉过敏,便没有可能存在思维”[3],感知的敏锐性成为能够唤醒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去时刻的特征。但二者却有很大的不同,普鲁斯特专注于生命中逝去的碎片的寻找,他明确指出:“我明白文学作品的所有物质就是我过去的生活。”[4]他对直接描写外界事物持反对态度,认为回忆才是构成思想和生活的现实,所以普鲁斯特作品中的时间跨度是相当长的。而德勒姆则专注于碎片本身,即转瞬即逝的瞬间,因此他倾向于使时间暂停,深刻感受被定格的瞬间,当下才是生命的真谛。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肯定的是,他比普鲁斯特度过的不眠之夜要少得多。这种写作可以被描述为“存在主义”,它表达了主体通过敏锐的感觉来定位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的深刻愿望。主体提升简单的情感、强调原始的感觉,想要重新发现每一个时刻的财富,渴望在世界的细微之处重新发现自己,体验自己,从而得以感受到生活细微之处的艺术。换言之,作者象征世界的方法就在于通过感官和情感的简单组合,强调主观的感受和敏感的体验,从而使每个瞬间的丰富性得以艺术化呈现:

“在触到嘴唇的时候,这种带有泡沫的金黄色物质,由于气泡而变得更为清凉,然后缓慢地经过过滤苦味的味觉软腭。这第一口显得多么长啊!尔后,就以一种假装本能的贪婪,立即喝了下去。因为,一切都早见于书本:既不多也不太少的一种量,在开始时是最理想的;那种直接的舒适感觉,由一声叹气、由舌头的一声昨响或由与这些表示相当的一阵沉默而得到加强;对一种快意的迷人感觉在开向无限……这同时出现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最好的东西被抓住了。”[5]

主体可以在最完美的感官共融中感受到品尝第一口啤酒时无限丰富的体验,表征世界。第一口啤酒的体验经由嘴唇、舌头、软腭,以及喝下后的昨响与回味而无限延长,成为最美好的极致体验。极为敏感的感知让主体在联觉的感知下“像被穿透了似的”[6]。可以说,这些文本代表了一种存在主义的智慧,因为它们表现了一种在世界中的即时的、内在的存在方式,一种享受当下时刻的生活态度,增大了主体存在的质量。

二、细微之处的艺术呈现范式二:时间与空间

时间意识也是理解菲利普·德莱姆作品的关键。在时间意识的作用下,感知的过度敏锐性因置身于当下的能力而进一步增强,生活的细微乐趣得以进一步升华为艺术美学。德莱姆将时间划分为一系列选定的瞬间,所以,在他的笔下,“存在”被分解成了静止的幸福时刻、品尝美味瞬间。为何作者要进行分解?因为他试图使时间静止。由于时间的流逝是不受人控制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此会给人带来极大的不安感和焦虑感,为了避免时间客观流逝的负面影响,作者通过一个结晶过程来实现时间“停止”,换句话说,作者通过挖掘当下时刻的厚度和深度,通过详细分解构成它的感觉的总和,或者通过仔细聆听过去的共鸣来延长它的振动持续时间。

此外,德勒姆的大部分故事是以一个特定的空间地点为对象,进行了艺术化的呈现,从而引起了读者与作者共同的特殊感受。通常这些都是熟悉的地方,例如电影院、街道、海滩、汽车、地窖或流动图书车。在这些文本中,值得注意的是存在的参照点从时间转移到了空间。作者是如何实现的?一方面,当作者强调“瞬间”时,存在便不再是按照时间顺序的动态轴来设计的。因为“瞬间”是将一种零碎的结构强加了给文本,挑战了传统叙事的时间顺序逻辑,打断了时间的连贯性。可以看到,书的所有章节并不是连贯的,只有在每一个章节里才有叙事,而且是一种微观叙事,只围绕着一个独立的事件构建,这个事件是与其他事件横向并列的,而不是纵向延伸的。另一方面,从主体角度来看,主体并没有经历连续的、连贯的存在,而是在不同的空间进行了自愿的、瞬时的停泊。主体表现出了逃避时间悲剧决定论的愿望,即主体希望跳出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渴望将自己部署到时间序列之外。在这样的尝试下,主体将存在的参照点从时间转移到了空间,从而这就成了世界存在的锚点。所以,与瞬间相关联的空间地点构成了故事的一个基本支柱。

地点在德莱姆笔下有着十分重要且广泛的意义。一方面,地点有助于推动对当时事件的挖掘,具有叙事潜力,另一方面,地点也能够瞬间激发主体的敏感度,并通过记忆揭示对所写地点的熟悉度:

“中铺的所有位置——可以说是最让人感兴趣的——是需要悄悄地就位的。但是,没有谁会受骗:尖锐的目光根本不顾及其寻找时的羞涩。……但是,眼睛可以感到舒适的位置是在高处,是在靠近被钉子固定的镜子的地方。……它更唤醒一种与乘坐包厢和下午的加餐有关的过去的生活。你几乎可以在这里呼吸到一种用小刀切割香肠的气味,你可以预感到展开带有红色方格子毛巾的气味。你又重新进入了旅行是件大事的年代,在那种年代,人们在火车站上等你,并向你提出许多客套的问题……”[7]

这种对所唤起的地方的熟悉将唤起读者的相关记忆,促进读者在所描述的空间中的与作者的记忆进行共享,并构成记忆中的默契,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在作者的记叙中想象将自己传送到被描述的位置,形成共享空间的效果,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幸福感。总之,对地点的熟悉化呈现的艺术手法在读者的记忆空间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三、细微之处的艺术呈现范式三:发现与诗意

德莱姆在平庸的现实面前拥有一种“发现”的能力,而这种敏锐的能力是他能够艺术化呈现生活中微不足道之处的前提,他能够发现微不足道之处的热情,发现日常小事、身边物品中丰富性。比如在《自行车与赛车》一篇中,即使是常见的普通自行车与山地自行车也蕴含着相互对立的深刻哲思。自行车似乎是沉重的,但它承载着年少青春的记忆与惬意悠闲的时光,自行车属于“两个女高中生并肩穿过布吕日的一座桥”[8]时所具有的纯粹情感,属于“穿着牛仔裤的青少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喝一杯加水薄荷糖浆”[9]所享受的片刻清欢;而流线型的山地自行车,虽然满足了现代追求的轻盈与速度的愿望,代表了社会的现代性进步,但却消除了生命在缓慢的运行中无限延展的可能性,在飞驰中只留下了“一个闪烁着荧光淡紫色的侧面身影”[10]。在德莱姆看来,普通自行车因强调“与地面的亲密”,而承载了对点滴生活的爱意、对真理的纯粹追求;与之相对立的山地自行车或赛车,因“梦想着飞翔”而错过了当下。德莱姆能够发现在简单生活中的存在哲学和幸福的真正意义,这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缺失的能力。德莱姆的这种“发现”视角给予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以重点的关注和细腻的情感,日常生活、身边的物品在他的笔下不再是毫无价值的,而成了纯粹的、美好的、新奇的体验。再如德莱姆对于万花筒的细致观察与丰富的体验,让读者感受到了万花筒的乐趣:

“你进入这个满是镜子的日本式寝室;你看到了那些秘密隔板;你欣赏着被限定在令人感觉窒息的纸筒里的光亮。这里是神秘的皮影戏,是光的游戏的赤裸裸的幕后装置,是暗淡的镜壁。正是在这里,在无数意象的难以捉摸的争奇斗艳之中,孕育着奇迹。”[11]

看似德莱姆是对无限“小”进行描写,实际上他激发了无限“大”,促使读者体验到细微之处的重大价值。读者不禁发出感慨,原来日常生活也值得被庆祝。因此对于读者来说,文本有启示的价值,作者提供了一种被我们日常忽视的视角,照亮了现实,使日常生活的平淡以丰富化的呈现,甚至增添了一种坦率且神秘的艺术美学维度。

此外,也可以说德莱姆拥有一种接受现实并使现实诗意化的能力,现实因德莱姆对瞬间的精准捕捉和重新描绘下变为了一幅幅处处值得品味的印象派艺术画作。皮埃尔·勒帕普曾这样评论德莱姆:“他用词就像莫奈用颜色一样: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光线的所有细微差别。”[12]正如我们所读到的,“瞬间”是文本中处处体现的时间概念,构成了写作的锚点。与其说“瞬间”属于叙事范畴,不如说是诗意范畴。因为在“瞬间”的时间框定下,诗意美学的光芒似乎使叙事失色。阅读德莱姆的作品会联想到波德莱尔,这两位“艺术家”都着眼于描绘转瞬即逝的瞬间,微不足道的命运的变幻莫测,以及以多种存在方式的美丽。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他们都具有将现实诗意化的能力,这种能力常常体现在儿童身上。波德莱尔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拥有童年的天才的人”[13],同样,德莱姆也保留了童年时期的敏感,而这正是生活诗意的来源。正是因为儿童具有这种接受现实的诗意能力,能够以新的方式看待一切事物的能力,包括最微不足道的物体,所以在成年人的记忆中童年时期总是带有神话的色彩,是回忆中最多彩的时光。童年的状态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幸福之地,体现了对世界的一种凝视和敏感的品质,而这种状态在德莱姆的写作中构成了一个理想的背景,贯穿在所有的文本中:

“你在清晨的人行道上是自由的,是感觉清爽的。如果面包店比较远的话,那会更好。就像凯鲁亚克一样,你两手插在口袋里,你抢在了一切的前面:每走一步都是一种快乐。你无意中发现自己走在人行道的边缘,如同还是孩提时那样,就好像事物的边缘更为重要。”

由此,德莱姆在书中建立起了一种不断诗意的世界观,构建出一幅幅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幸福生活画作,可见平凡的生活也是充满爱意的生活,也是温柔的生活,也是日子的恩典。

结语

德莱姆对生活中发生的小事、习以为常的物品、稀松平常的地点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在他的笔下似乎一切平常的事物都变得新奇了起来,他发现了豌豆豆荚上那层像羊皮纸一样柔韧的皮,面包店主人的贴身背心上沾有了面粉,第一口啤酒在触碰到嘴唇时由于气泡的存在而变得更加清凉。他是能将现实变为艺术的艺术家,洞幽烛微的观察力、超出寻常的感知力、毫无遮掩的直率性情、精准捕捉瞬间美的能力,是构成他不断艺术化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品质,这些品质使他即使在面对最缺乏生命力的无机界时也能够展示出生命的韵律。他用轻柔的话语向读者揭开了细微之处背后隐藏了一个极其丰富、异常新奇、无限美好的世界,等待着我们亲自发掘,细细品尝其中的小幸福。

猜你喜欢
莱姆普鲁斯特勒姆
无锡特莱姆气体设备有限公司
吉恩·沃尔夫是科幻小说界的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和服务机器
跟鹰在一起,也就学会了飞翔
无锡特莱姆气体设备有限公司
永远严峻的考验:新历史主义视域下的《萨勒姆的女巫》
莱姆电子发力新能源及智能电网产业
莱姆电子实验室获权威认可提升优质检测服务水平
普鲁斯特问卷
桑托勒姆重创罗姆尼